九月近了,新洛该回学校去了。柏英既没有鼓励他走,但也没有不让他走。谁都感觉得到,她骨子里具有农人强烈的宿命论,对于外界诱人的事物,一切听天由命。
新洛准备回漳州,柏英突然说要陪他到十里外的新界。新界是通向漳州的河港。有一个商人去年冬天没有付赖家寄卖的甘蔗钱。事情闹得挺复杂的,不过有一个新界的女友愿意替批发商作保,这是解决此事的关键所在。通常这是属于男人的事情,但是天柱从来不管生意,柏英便只好自告奋勇。从这件事看来,更显得家里还真少不得她。他俩若早点从家里出发,她当天可以回来,但是既然要办事,她则打算第二天才回家。他们走路去,行前赖太太说:“你一定要搭船回来,我可不希望一个女孩子家单独走山路回来。”
她七点就到新洛家,和往日一般愉快、兴奋。她带着一个小黑布包袱,还带了一根用橘木做成本来是祖父专用的多节拐杖。外乡人进入别村,这种“打狗棍”可以挡开恶狗的攻击。
“你们怎么去法?”新洛的姐姐问她。“认得路吗?”
柏英指指东北面石坑的方向说:“就是那条路嘛,只要顺着河流一直走就成了。路上还可以问人。”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的姐姐和母亲送他们到门口,看见俩人消失在转角处。他带着一个小小猪皮箱子,白绿相间,里面装些衣服,她的拐棍架在肩上,黑布包袱就吊在拐棍尾端。
柏英很能走。说实在的,新洛发现她步子比他还要快。俩人兴致高昂。九月清晨的阳光还算温暖。她身上穿着淡紫条纹的衣裳,头发又光又亮,额前刘海儿仿佛在眉眼上娇笑。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亲密,好像也从来没有真正独处过。老鹰在天上盘旋,前面一片万里晴空,北面山脊上飘浮着朵朵白云。空气清新爽快,最适合远足。他们一路经过不少玉米田,偶尔也见到秋色绚丽的树丛,围绕着早晨炊烟袅袅的村落。
他们愈走,精神愈好。柏英高高兴兴向前走,脚步轻快,臀部一摇一摆的。
“照这个速度,我们不到中午就可以抵达新界了。”她精神勃勃地说。
“你不赶时间吧?”
“不,我有什么时间好赶的?”
这时候,小路由河流右岸横向左岸,水流湍急,下面是圆滑的鹅卵石。那年夏天雨量很多,踏脚石都被水盖住了。他们脱下鞋袜,涉水前进。到达对岸之后,柏英把拐棍一甩,解开了黑包袱。她拿出几块芝麻饼说:“我饿坏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他们找了一块地方,坐在一颗大圆石上。她裤子高高卷起,还打着赤脚呢。天候渐渐暖了。吃完东西,柏英走到小石滩去。她叫他,“下来嘛。”
她把手伸出来。他一走近,她就抓牢了。她的面孔在艳阳下发光,双脚是棕色的。头上的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涓涓的流水盖住了她的笑声。
“来嘛,我们来打水漂,看谁的技术高明。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常玩的?”
他们玩了一两次,让扁扁的卵石滑过水面,弯弯的瓦片最理想。
“我找不到真正扁的。表面滑得太远,没办法造成一个‘弧’。”柏英说。
“弧”是他们小时候特殊的用语,意指丢向对岸的石头或瓦片,在水面激荡起的水圈。她用这个字,使新洛忆起了童年的世界,一切好像突然变了,他们又回到小时候。
“别动,让我看看你!”新洛忽然说。
她回头看他。这一刻,全世界仿佛都集中在她四周。阳光在她秀发上投下白白的波纹。她裤管高卷,站在河滩上。
她满面羞红,忙对他说:“来嘛,这边也许有小蚌壳。”
她若无其事向前走,沿溪踱过去。新洛马上赶到她身边,一起找小鲦鱼和蚌壳。有几条在沙石间潜进潜出,柏英双手合叠捞了一只。“我抓到了。”她低声说。他立刻过去用手包住她的手说:“你是说我们抓到了吗?”
她慢慢把手合在沙上,发现小鱼逃掉了。他们面孔贴在一起,她的手还包在他手里呢。
他们脉脉相望了一会儿。新洛抓紧她的手,温柔而自然的说:“我希望能永远这样,你和我遗世独立。”
她把手放下去。“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说着长叹一声。
“为什么,只要你肯等我。”
“我十九岁了。我不知道你会去多少年。”
“看着我,我已经和母亲、姐姐谈过了。如果我们先订婚,我不在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先来我家住。”
“你一定要出国去?为什么一定要出国?”
“我是注定非去不可。”
“我十九岁了。你这一走就是好多年。我该怎么办?”
新洛激动地抚摸她的头发,盯着她的眼睛,把她的脸托起来。她似乎有点怕,迟疑了一会,然后就听任他轻飘飘吻在她唇上。她满面羞红,一句话也不说。刚才卫士般的理性还战胜了内在的情感,现在却柔顺异常。这一吻使她动摇,她忽然愁容满面。
“你不高兴和我在一起?”他问她。
“高兴。我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你、我和我的田庄永远聚在一块儿。”
“你的田庄,对你就那么重要?”
“是的。不只是田庄,那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经过去,阴影向他们袭来。
回到河滩上,她说:“新洛,我爱你,以后也永远爱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给你。”
他们已经道出彼此的真情,双方都有新的谅解存在。到达山间的隘口,新洛抬头一看,太阳映着石坑崎岖的棱线,顶端有一个大山隘,也就是一个深沟,横在陡直的峭壁间,很像落牙留下的齿坑。近处则是一片绿紫相杂的山腰,围绕着他们。
柏英坐在草地上穿鞋袜。“你在看什么?”她发现他呆呆站着,就问他。
“我在想,我们有一天若能携手共游那个石坑,不知有多好。我看你站在隘口中间,俯视我、召唤我。我会把一切丢开,追随你,追随你和群山。”
“我在这儿,山也在这儿。”她已经站起来。“你还要什么?”她银铃般的声音消失在山隘里,和鸟叫声融成一片。
那天下午,他们慢慢前行,高兴得忘了自己走多少路。她不再害羞了,大部分时间都把手环在他腰上。有时候他们必须一上一下爬过小山。她的步子没有慢下来,反而加快了。有时候她上山下山,两步并做一步走。
有一刻,她对他说:“世界上还有比我们这儿更美的山谷吗?你已拥有这些山,也可以得到我。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国呢?”新洛没答腔,她又说,“就算你住在漳州,我们也有香蕉、甘蔗、朱栾、桃子和橘子。还有各种鱼类和青菜。外国港口有的东西,我们哪一样没有呢?”
新洛告诉她,在西方世界、外国有很多东西,他一定要上大学去研究,他父亲也希望他去。
“你看到外国,会学到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会像我们现在一样快乐?”
“我不知道。”
她甩甩头,脸上有伤心的表情。
“好吧,那你去吧。我打赌你不会快乐。我想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因为我那时一定嫁人了。”
她好像要打一仗逼他留在家乡似的,其实她只是说出自己平凡的意见。因为当时她语气十分肯定而自信,甚至带有一点挑战意味,所以他始终记得那几句话。
当天和第二天,他们一直相聚在一起。新洛在一艘河舟上订到一个位子。船要第二天才开。他替柏英找到一艘回家的小艇,那么她就可以顺依母亲的心意,不必单独走山路回家了。新洛说要在船上过夜,但是她反对,说船上装货卸货,船板要到装完货才架上去,他们根本没地方可睡。
“来嘛,我们单独在一块儿。”她说。
“到哪里,客栈吗?”
“不,我不喜欢那些肮脏的客栈。我们何必找地方呢?山边一定有地方,我们可以不花一文钱过夜。”
新界是一个小城镇,两条宽浅的河流在这儿交汇。河上有一座木桥,一端是街道,一端地势较低,房子一直延伸到乡下。
他们吃了一碗面,几块麦饼,就过桥往山边走。天色还很亮,他们走了半个钟头,看见一座小山顶有一间墙壁泛红的小庙。他们往上爬,到了山顶,才发现那只是一间烧毁的破庙残骸。焦黑的梁柱横在地板上,头上的屋顶破了好些大洞,墙壁也发黑,光秃秃的,一对残烛还立在陶土容器里。几个泥菩萨,其中一个连头都断了,更增加荒凉、无望的气氛。
“这样一个鬼地方!”柏英说。
他们又走出来,选一个干燥的地方,把东西一放,人也坐下来。
“好了,就这儿吧!”她说,“你有没有在露天过夜的经验?我可有喔。”
他们蹲在那儿,膝盖顶着胸膛,遥望下面的城镇。天渐渐黑了。船上的微光点缀着河岸,暗暗的船身静立在银白色的水面上。偶尔也有人拿着火炬,穿过木桥。
他们身子慢慢往下溜,换成躺卧的姿势。天空很快就一片漆黑,星星开始出现了。对面是山,一弯淡月已经向地平线慢慢沉落。柏英很累,但是很高兴。
“啊,天狗星在我们头顶偏南的地方,北面还有北斗星呢!”——她指指北斗七星说。“以前天气晴朗的晚上,星星一出来,天凯和我就数几颗,但是星星一颗接一颗出来,我们只好放弃了。”
新洛躺在坡地上,船夫的灯火就在他下方,他心情很沉重。每一颗流星都像利箭,使他心悸,此刻除了身边的少女,什么都不敢想。她起身坐了起来,双眼望着他。头上无数的星星一堆堆出现,好像在嘲笑着他们,而流星却像一排排火花,闪过天空,烧灼他的灵魂。
“你怎么不讲话?”她问着。
“只是在想——想一切——关于我们和我的未来。”
“那就说给我听听。也许以后不会有这么一夜了,只有你和我单独在一起。”
新洛开始谈起,他那年毕业后,就要到新加坡去。他告诉她,他要学医,又跟她谈些世界的地理,五大洲和两大洋,等等。她专心听着,不断说:“我不懂。”
“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她说,“其实这次出来是我计划的,因为我要送你,因为我希望一整天在一起,能好好谈一下。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当然啦,我希望你今年寒假会回来。你将来会变成好医生,大医生,把我甩在脑后。”
“别那样说。忘掉你?那是不可能的。”
“天知道。那些外国女孩子,总有一个人会抓住你,说不定你连家也不想回了。”
“别那么悲观嘛,柏英。”
“我要讲,我一定要讲。你今年寒假如果不回来看你母亲,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就会告诉我,我就找理由到漳州去看你。”
“你有什么打算?”
“喔,我会嫁人。”
“嫁谁?”
“不知道,现在还没有决定,祖父需要我。如果我不关心祖父和家人,我就会出嫁,离开他们。但是我真的很关心他们。我若离得开祖父,忘得了这个家,我就叫你娶我,让你带我去新加坡了。”
“为什么不行呢?”
“当然有原因嘛。”
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然后她困了,还是睡觉吧。毕竟他们已累了一天了。她在他身旁躺下,天真地说了一句,才闭上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和一个男人共同过夜。”
“我也没有。”
“那就乖乖睡吧。”
她转到另一边,因为疲倦,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又翻身向他,新洛还醒着,用手去握她的手。不久他也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新洛被她叫醒。“起来,愈来愈湿了。我们进庙里去吧。”
新洛揉揉眼睛,发现地上真的很潮湿。
“我们可不要感冒啰!”她说。
他们拿起东西,走进庙里。河谷上有风吹来,寒意逼人。月亮已经下去了,四处静悄悄的。
等他们视线调整过来,他们可以看见星光由屋顶的大洞往下照。除此之外,他们就整个陷入黑暗里。
“我现在完全醒了。”新洛说。
“我也是。靠紧我,我好冷。”
他们躺在黑夜里,手臂相拥,新洛伸手环住她的背部,她靠近来说:“这样真好。”他抚摩她的秀发。她静静躺着,两人的气息使彼此都觉得温暖。黑夜里出现了一个女人,不是“鹭巢”的柏英,而是一个温和、柔弱、多情的少女。他触到她脸颊,觉得湿湿暖暖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柔弱、舒服地靠在他胸上。
“真希望永远这样。”她终于说。
这时他忽然热血沸腾,就问:“你知道那些事吧?”
“什么事?”
“你知道的。那些事嘛。”
“别傻了。女孩子一长大就知道。”
“你为什么不肯嫁我呢?”
她失声痛哭。然后说:“好奇怪,我从来没有这样抱紧过一个男人。我不能这样抱祖父,也不能抱我妈。但是抱你真舒服。”
她情绪一崩溃,就开始说出很多内心深处的烦恼。她谈起家里的问题,谈起珠阿,她说她和母亲都讨厌她,又谈到天凯。“有一次祖父和我说了一段话。打从我出世,我就是他最钟爱的孩子。祖父说:‘我是一棵树,我有两根树枝。天柱很乖很尽责,却不开花结果。另外一根树枝已经腐烂了。这个坏胚子总有一天会卖掉我的田地,我却拿他毫无办法。’”她又说,“你看我整天高高兴兴的,我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想那些。但是一到晚上,我常常睡不着,想东想西的。我怎么办?你现在明白我不能嫁人,抛下一切不顾的原因了吧。”
她泣不成声,他安慰她,她才觉得好过些。
“有人可谈真好。拜托抱我紧一点儿。”
这时她已经平静下来,坐起身来擦鼻涕。然后她握住他的手,兴致勃勃地说:“你要不要?”
“要。你呢?”
“我是问你呀。”
于是她把自己整个献给了他。不久他们就相拥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很抱歉这样对你。”
她回答:“不必觉得抱歉。我宁可把童贞交给你,也不愿交给别人。因为我爱你,这样你就会一直记得我。”
第二天他们手拉手逛街,游河岸,心里充满以身相许的幸福感。因为分离在即,将来又是未知数,那份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们在新界分手,他前往漳州,她则单独回家。
他写信给母亲,也问候了柏英的家人,却一直都没有接到家里的回音。十二月他收到在鼓浪屿教书的碧宫来信,说柏英已经嫁给甘才。他简直惊呆了。她说甘才是入赘赖家,变成“赘婿”。富家女若为了重大的理由,一定要留在家里,就用这个办法。“赘婿”要冠女方的姓氏。但是一切太突然、太意外了。新洛猜想,后来也由柏英证实,一切都是那夜交欢的结果。碧宫说,“招女婿”是她祖父的意思。但是新洛知道,一定是柏英使祖父起了这个念头。她毫无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