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革命军已到达扬子江畔,占领了沿岸地区,部队已整备妥当准备继续北伐。国民政府已经在南京成立了,北方仍然存留着极大的反抗势力,要想完成全国的统一,势必是两年以后的事。
南京攻陷的时候,一度控制东南各省的孙传芳将军部众,败的败、降的降,有些则解散、消失了。其他不在国民革命军北伐进击路线上的军阀部队,却仍然僵持不去,妄想伺机向国民革命军方面讨价还价,他们希望合并之后仍能保留自己在地方的势力,或是裁编到各单位里去。
局势很乱。蒋介石在江西北伐途中,发现了俄国顾问鲍罗廷想借机利用国民党北伐之举,扩大中国共产党势力的证据。蒋氏在上海断然拒绝了“国共合作”的建议,并且明白表示不惜和中共决裂联盟关系。鲍罗廷到了汉口之后,很多国民党领导干部也跟他到了那儿,僭立所谓的“左倾”政府,双方都宣布代表真正的国民党。
漳州地方的领导人,为了因应局势的变化,也对当地重新作了一些安排。新洛的叔叔谭山泰决定回家乡看看新局面,同时向新的地方政府重新登记他的产业。
由于叔叔返乡不在,新洛有时候会在家里招待朋友,偶尔也带韩沁回家来吃晚饭,夜晚则在面海的阳台上坐坐,或俩人一道出去。
韩沁已经见过婶婶和琼娜,琼娜都尽量使她宾至如归,热心地款待她、厚待她。双方各有目的,而且琼娜和韩沁彼此谈得十分投机,俩人居然交上了朋友。琼娜对于新洛娶一个外国少女,内心感到无限高兴。
新洛有时候整晚都不回来,直到清晨三四点才回家。他问韩沁,她母亲会不会反对,她保证说绝对不会。偶尔新洛也应邀参加爱丽的宴会,但是大部分他都借口婉言拒绝。他可是从来不曾约她出去过。
由于叔叔不在家的缘故,琼娜也自由多了。摩里斯牌的轿车任她使用,她常常开车到市区去,有时候也到办公室看看。她比以前要活跃许多,也不甘于孤独和寂寞。
有时候她会由旅馆打电话给新洛,邀他出去一道吃午饭。通常她约他的时候,总是先行刻意打扮一番。细白光滑的皮肤和妆扮,使她看起来就像二十出头的少女。
他们有很多话题可谈——生意啦、朋友啦、她进城做了些什么事啦,她尤其喜欢问他有关他和韩沁之间的事情,有时候真叫他发窘。
“你们上哪儿去了?”有一天她问他。
新洛觉得自己将来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很多,所以很谨慎地回答她说:“到老地方去了。”
“老地方?是哪里?”
“海岸附近嘛,她已经答应嫁给我,我也准备娶她,等叔叔回来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帮忙喔。”
“当然,我一直对你不错,你也是知道的,你认为我对你叔叔真的很有影响力吗?”
“当然,女人对自己丈夫总是有影响力的。”
“我会尽量帮忙。他也渐渐老了,有时很健忘。你没有告诉我,你和韩沁一整夜在沙滩上干什么。”
“还不是和所有年轻的恋人一样嘛,谈情话,接吻。”
“就这样?”
新洛不想回答。琼娜看看他,抿嘴笑了。
“好吧,”她说,“我现在要回家了。已经逛了一早上,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的。”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她的话里另有含义?从她看他的眼光,以及纤手摸他良久的动作,他一定明白的。他送她上车,然后回到办公室。
有一天,他接到她从旅馆打来的电话,说她有要事,非见他不可。
“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而且只能告诉你,非常重要。”
“什么事?”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能找个借口告假出来一下吗?”
“呃……我想可以吧。”
“就说你要去看一个病重的亲戚吧,随便说什么都成,我在南京饭店,一道吃午饭,饭后我们谈谈,你再回去办公。”
午餐的时候,她没有谈到那件事,不过显得很兴奋,还有些紧张。眼睛四周的皮肤非常光滑,鬓边的卷发使她显得楚楚动人。有时候眼睛看起来整个都是黑的。
午餐过后,她说:“上我房间来吧。我在楼上开了一个房间,我们可以上去谈。”
他们进了电梯,来到三楼,走进门边。她用钥匙开了门,在外边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从里面反锁。
这是一个大房间,闪烁的阳光由窗外射进来。她走上去,把百叶窗拉暗一半。
“外衣脱掉吧,好热,你要不要洗个澡?”
新洛脱掉外衣,放在椅背上。
“我觉得很舒服。”他说。
“你不要洗?真的不要?我可要洗一下,我一早上都在流汗。”
说完她就进浴室去了。新洛坐在那儿,不知道她有什么鬼事情一定要叫他来,像这样秘密讨论。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叫:“新洛,把我的梳子和口红拿来。”
“你怎么不出来拿呢?”
“没办法……拜托,在我手提袋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口红和梳子,找到没有?”
他敲敲浴室门,她开了一个小缝,他看见她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酥胸半掩。她伸出光光的膀子来接那两样东西。
又过了五分钟,她穿着粉红滚白边的套裙出现了。
“你别在意,这里热死,反正也没有别人”。
她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身上除了透明的裙套,真的什么也没穿,然后她站起来开电扇,又用手拍拍沙发。
“来嘛,坐下来。”
新洛看出她的意思了。他在家里见过她各种衣冠不整的姿态,但是这一回已到达极限。她看起来真漂亮,是刻意打扮过的,一个女人穿着拖鞋,又把头发放下来扎成辫子,看起来就像年轻的少女一样迷人,他犹疑不决地上前坐下。
“现在真的没有别人,我们可以好好谈一下。”
“谈什么?”
她举起一只手,拂拂新洛前额的那一撮乱发,用她惯有的低音含笑说:“别傻了,前几天你要我帮忙,你若求我,我当然会帮你,说不定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那要看什么事了。”
“别以为我在你叔叔背后说他的坏话,那个老古板,他根本不知道年轻人的需要,我年轻,长得还马马虎虎,我也有一个难处……给我一根烟吧。”
新洛由口袋里掏出一根,替她点火,他们的面孔贴得很近。她抓稳他的手,向上望着他。新洛脸红了,他觉得非常不舒服。
她长长吸了一口烟,他缩回手,她的手也跟下去。她说:“有时候我觉得好寂寞,除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
“那就告诉我吧。”
“你要先告诉我,你是真正关心我,也肯照我的意思去做,你对我还满意吧?”
这问题很牵强,似乎没有必要回答。
“琼娜,拜托,你到底有什么烦恼?”
“你以为我没有烦恼?”
“是你自己,还是我们家的问题?”
“我自己和我们家都有关系,除非你说你对我满意,你很喜欢我,不然我不能说。”
“琼娜,我喜欢你呀……很喜欢,到底是什么事?”
“那就好多了。”她倚进沙发里,把套裙往上拉,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说,“新洛,我要向你倾诉一切,你叔叔既不必知道也无法了解的一切。那个老古板夜里常打鼾,我又是一个醒睡的人,所以常常睡不着——胡思乱想,想着我自己和你们家的未来,等老家伙过世,就只剩我们俩了,对吗?”
“对呀。”
“我意思是说,你婶婶对家务事从来不感兴趣,她只想救她的灵魂,她伴着她的菩萨——”少妇吃吃笑了几声。“我们俩要从头开始,如果我们互相多了解一点,不是更好吗?有时候我常想,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昨夜我听到你两点才回来。我告诉过你,我有失眠症,你不觉得我会有些感触吗?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你上楼的脚步声,我听到你开灯……我爬起来,到走廊上望着你房里传来的灯光……我……”
她突然泣不成声,倒在他怀里,“新洛,求你,我好爱你。”
他怎么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局面呢?他承认她外形很美,但是他的教养不容许家里有这样的关系发生,倒不是爱不爱她或敢不敢的问题。
他感到她头部的重量轻轻压在他胸上,她的手臂紧抱着他的身体。这就是琼娜,一向很冷静,现在却完全崩溃了,又弱又缠人,像小孩一样大哭着,他怎么办?
“琼娜!琼娜!”他柔声说着,扶起她的肩膀,轻轻推她。
少妇抬头看他,两眼湿湿的,充满哀求和情意。新洛一时呆住了。他们的面孔贴得很近,突然她用力吻了他一下。
他也回吻,迟疑一下,突然中止。
“你不能……我们不能……”
“新洛!我对你感到很诧异!”
整整两秒钟,他们四目相投,两人都清楚了解对方的意思。她的眼睛交杂着迷惑、失望和热情的光辉。
“刚刚你还说你喜欢我。”
“琼娜,拜托……请你谅解……你确实妩媚动人,我并不是对你的魅力故意做态……但是……你是我的婶婶啊!”
琼娜把眼光转向窗外,泪珠慢慢沿面颊流下来。
新洛以为她会生气,但似乎没有。也许她真的爱他,或许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
她没有回头,仍然望着窗外说:“你不喜欢我?”
“琼娜,我喜欢,只是……”
“那就原谅我,把今天这件事忘掉。”
“当然,你是我的婶婶嘛。”
“我不是你婶婶,我只是一个可怜、寂寞的少妇,女人不喜欢乞求爱情,我求了你,你却拒绝了我。”
“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家庭关系……”
“别再提这些了。”
她掀起套裙的一角来擦眼泪,新洛连忙抽出一条手帕给她。
她对着手帕擤了下鼻子,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冷静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变?”她回过头看着他说。
“希望没有。”
“无论如何,我们两个是家中唯一的年轻人。现在如此,未来也如此。你没有想过这一点?”
“坦白地说,没有。”
琼娜逐渐说出她自己的想法。“你叔叔没有儿子。”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他真的从来没想继承权的问题。
“我不得不承认,你真是一个怪人。你从来不想想,你若对你叔叔好一点,你也许会分到他的财产,甚至成为他的继承人,但你竟然坚持要还清他供你上大学的钱,他简直气坏了。”
“真的?”
“当然,这等于说,他不是你的亲叔叔,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呢?你也不明白我的处境……你真的是一点都不明白。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儿子!”
新洛渐渐明白身边这个少妇的想法了。
“我坦白对你说吧……你也许会奇怪,我今天为什么要你来做这件事。首先,我希望你和我更进一步互相了解。我以为你是害怕,既然你不敢求我,我只好求你了。第二,你对外人乱施恩情,何不施给家中最亲的人呢?”
“我爱韩沁,希望你了解。”
“让我说下去。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番,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们每天都那么接近。我今年二十七,只比你大两岁。我听到你说你爱韩沁,心里好难受,你懂吗?我很想要一个亲生的儿子,就对自己说,如果一定要借别人的种子,为什么不干脆用谭家人呢?你叔叔不需要知道。孩子若像你,就具有谭家的特征,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呢?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我明白了,”他对这个女人的想法愈来愈惊讶,“我希望你也能够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琼娜把头向后一仰。“你是个怪人。”她绝望地干笑了几声。“曾经是山里的孩子,便永远是山里的孩子。新洛,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嗯。”
她抓住他的手说:“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很好的朋友。”
“是的。”
他还弄不清怎么回事,她已经在他唇上留下了一个热吻,他忍不住回吻了她。然后她打住了,平静地说:“原谅我。我满意了,我不得不这样。”
“请你记住我爱另外一个女人——请你保持一个做婶婶的身份好吗?”
“但是我这婶婶却正热恋着她的侄儿。”
新洛从椅子上站起来,琼娜只好放开了。他笑笑说:“你知道,你很叫人意乱情迷。”
“谢谢你。”
他穿上外套,看了她两回,弯身捏捏她的脸颊说:“我们在家不能这样,我们要小心。”
“我会留意的,我可不敢啊。”
他走出去,关上门!长长吸了一口气。
真亏琼娜想得出来!她居然想和侄儿来上一手。她并不是纯粹为了情感上的理由,主要为的是,他是叔叔将来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她就想出这个办法来保障她的安全,她的儿子,就是他的儿子;再从另一方面来说,她若不赶紧生个儿子,叔叔就会再娶一个太太,她居然想用这种特别的方法来解决她的问题!
他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对他未来会有多少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