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之卷★
「后见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东西,地上的血脚印却只能沉默无声。
南英翔
九月底,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和副元帅郭子仪率领唐军和回纥联军攻入长安,京兆尹田千真落荒而逃,西京终于收复,天下百姓欣喜若狂。
然而这股喜悦完全传不到睢阳城里。全部人口只剩不到一千人,没有粮食,没有援军,困在城中动弹不得。
没有人去救他们。
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们。
十月初,狂扬的北风从极寒之地吹来,带来了陕甘的黄沙。放眼望去,全是铺天盖地的灰尘,覆盖在天地万物之上,完全看不到前方路途要是一个不小心多吸了一口气,沙土马上攻占鼻腔,连内心深处也跟着蒙尘。
雎阳城外,燕军大将尹子奇的营帐里,军士押了两个人进来,那两人是一男一女,全身包在破烂的披风里,手也用绷带包得密不透风,脸藏在帽子阴影里,看不清长相,走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倒下去。
尹子奇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来的?」
男子用嘶哑破裂的声音答道:「禀将军,小人夫妻两个是睢阳人氏,这两年都在外面行走,现在想回老家去。」
尹子奇怒道:「你是疯了,还是当本将军傻子?明知本将军在围睢阳城,居然还想潜进城去?我看你们八成是奸细!给我搜身!」
几名士兵上前搜身,男子忙道:「不不,将军,使不得!」挣扎之中两人身上的披风被拉开,脸也露出来,搜身的士兵立刻退后,尹士奇和其他将领纷纷掩面。这对夫妻脸上都长满发红溃烂的疮,眉毛也全掉光。他们都得了麻疯病。
尹子奇忙道:「遮上,遮上!」
那对夫妻重新用披风盖住脸,男子哭道:「我夫妻二年前得罪了太守许远,被赶出城外到处流浪,不幸得了这种恶疾,我们想要死好歹也得死在自己家里,这才一路拖命爬回来,还求将军成全,放我们回城去。」
旁边一名偏将劝道:「将军,睢阳城马上就可以攻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这两个癞子我看就直接杀了吧。」
尹子奇低头沉吟未决,不经意摸到自己被刺瞎的左眼,想到南霁云那一箭之仇,顿时怒由心起,喝道:「放他们两个进去。我要让张巡和南霁云那夥人跟他们两个一样,全部烂在城里面!」
睢阳城守城士兵远远地看到有两个身影从燕军大营走出,直往城门而来,立刻通告上级,众人提高警戒。待二人进了城,马上被团团围住:「你们是什么人?」
男子扯下帽子,众人还来不及为他可怖的外表惊骇,他又在脸上一抹,拉下一层「皮」来:「我叫聂乡魂,南校尉的义弟。」指着同行的女子:「这位是南校尉的未婚妻。」那女子正是崔慈心。
当日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不成,中途绕道至宁陵,跟守将廉坦会合。廉坦和宁陵三千守军全部跟着南霁云回睢阳,留下聂乡魂跟几个人一起负责协助宁陵百姓撤退。聂乡魂见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知道状况已是万分危殆,看杜瀛不在他们之中,更是着急,待要找南英翔问个清楚,但南英翔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跟他说话。
聂乡魂和秦邦等赤胆帮帮众带着大批百姓南下逃难,中途却遇到从彭城赶回来的崔慈心。崔慈心苦苦哀求聂乡魂带她回睢阳见南英翔,聂乡魂正好也想到睢阳问清楚杜瀛的下落,两人便假扮夫妻结伴北上。一路上靠着聂乡魂从武圣泽那儿学来的易容术乔装麻疯患者,土匪和一些散兵游勇都不敢靠近他们,真的过不了关的时候就只好拿仅有的财物贿赂,杜瀛送他的几样宝贝成了救命符。
回想起当初杜瀛拿财物给他时,他居然还大发雷霆,聂乡魂不由得失笑。打仗时当然是钱最重要,难不成他还想要杜瀛写情诗给他吗?
然而,千辛万苦地进了城,聂乡魂却感到强烈的恐惧。因为眼前的睢阳官军——如果还能称之为官军的话——他们的形貌远此麻疯病患更加骇人。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色的,瘦到只剩一层皮贴在骨头上,皮肤上黏着白白的皮屑,稍微一动就会掉下来。时已入冬,不少人却是光着上身,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如此羸弱,仿佛来阵风就会被吹倒;却又站得惊人地笔直,好像四肢百骸自有生命,不需主人下令也会自己移动。由于太瘦的关系,眼睛显得特别大,仿佛随时会从眼窝里滚出来。眼里熊熊燃着火,亮得刺眼,目光化成钉子扎扎实实地钉在他们二人身上,刺得人生疼。说得实在一点,他们都只瞄聂乡魂一眼,随即全转过去死盯着崔慈心。
聂乡魂心中疑惑:你们瞧着她做什么?总不会这种时候还动色心吧?
但是,虽然他们的眼神异常地燃烧着,却又不像起了淫念,而是一种更强烈、更狂暴的执念,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聂乡魂打了个哆嗦,小心翼翼地道:「请问,南校尉在吗?或者是雷将军跟南将军……」
「什么事?」二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正是南霁云和雷万春。跟其他士兵一样,他们两个也瘦成了活骷髅,然而仍是两个威武的活骷髅。聂乡魂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都赤着脚。
崔慈心叫道:「爹,雷叔叔。」
南霁云道:「你怎么不乖乖待在彭城?」
「我不放心你跟英郎。」
聂乡魂见到南霁云,紧张得全身冒汗,低头缩在一边不敢开口,然而南霁云只是朝他一点头:「你也来了。」
「是,参见南将军,雷将军。」
崔慈心道:「爹,大家怎么瘦成这样?缺粮真的很严重吗?」
南霁云道:「能吃的东西都吃掉了。」语气平静,仿佛事不关己。
崔慈心啊了一声,忙着翻包袱:「我这里还有些口粮,爹拿去吃吧?还有雷叔叔……」
雷万春道:「不用了,姑娘自己吃吧。」
「可是……」
「城里有四百多人,这口粮姑娘说应该给谁呢?」
崔慈心面红耳赤:「对不起……」
聂乡魂心中不满:「人家好歹也是一片好意,你客气点行不行?」但他也不好发作,低头上前小心翼翼地道:「请问两位将军,不晓得南校尉在不在?还有,杜瀛……」
南霁云道:「英翔在城西南许大人那里,杜瀛不在。」
「不在?!」
雷万春道:「他逃走了。」
聂乡魂冲口道:「不可能!」
南霁云抬手道:「杜瀛比我们聪明,他要做的事他自己清楚就行了。」
聂乡魂全身力气似乎全被抽掉,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转头看到眼前这些身心俱疲却仍屹立不摇的将士们,心中惭愧,硬撑着站稳,强笑道:「那么,可否请哪位大哥带我们去见南哥?」
南霁云指派一名小兵带路,聂乡魂和崔慈心谢了一声便告退。经过雷万春身边时,聂乡魂听到这位将军轻叹一声:「可惜。」
聂乡魂心中疑惑:可惜什么?忍不住回头望了两位将军一眼,南霁云注意到他的视线,平静地道:「聂乡魂,这座城一定要守住,弟兄们需要粮食。」
「是,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用?
然而南霁云似乎无意多做说明,迳自和雷万春相偕走开,他只好满腹疑云地继续上路。
走进城里,原本尚称晴朗的天气立刻暗了下来,不知是太阳也被尘沙吞没,还是这城池上方笼罩的乌云太浓厚,阳光照不进来。
聂乡魂没能见到杜瀛,原本心情万分颓丧,但一踏进城内,却莫名地紧张起来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心跳无缘无故加速,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城。街道上空无一人,一棵棵被扒光树皮而枯死的路树在风中矗立着,有如鬼影。没有鸟鸣,没有猫犬在街上游荡,连只老鼠都没有。路上的尘土下有很多奇怪的污渍,房屋的柱子上也有,一滩滩飞溅着有如泼墨,也和泼墨一样乌黑。不知是否听多了睢阳数次血战的故事,总觉得连北风都带着阵阵腥味。
这里不是城池,是坟墓。
最让他不解的是,路边房屋的门窗没有一户是完整的,不是破了个大洞,就是半挂在门框上随风摇晃,显然是被人硬踹开的。
难道有强盗?聂乡魂心中疑惑,可是张巡治军严谨,怎么可能容许辖下发生这种事?
一路走去,总算看到几个平民,但全是中壮年的男子,没有女人,也没有老人和小孩。几个男子也和军士们一样形容枯槁,也用同样奇异的眼光看崔慈心。而那名带路的士兵始终默不吭声埋头前进,更像是地狱里引魂的使者。
聂乡魂越来越不安,决定开口搭话:「这位大哥,这么冷天,为什么大家都还光脚呢?」
士兵头也不回地道:「靴子全吃掉了。」
聂乡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那名士兵忽然站住,警觉地往四周张望。聂乡魂心中一惊:「怎么了?有埋伏吗?」转念又想:「白痴,城里怎么会有埋伏?」
带路的士兵转头盯着路边一栋民房,聂乡魂看到他的侧脸。他的眼光变得更加犀利,非人的异样神采在他脸上跳动,聂乡魂不禁退了两步。那士兵回头对他说:「你们两位在这里等一下,千万别乱跑,我去去就来。听好,绝对不能乱跑。」转身循着来路快步走回去。
聂崔二人一头雾水,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聂乡魂看见刚刚那栋民房窗口里,有道人影闪过。「我们去看看。」
「可是他叫我们别乱跑……」
聂乡魂不理她,迳自走进屋内,崔慈心也只好跟上。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残破的桌椅木柜散落满地,然而地上厚厚的灰尘上,留着一排脚印,一路延续往内室走去。
两人跟着脚印,来到黑漆漆的厨房,聂乡魂晃亮了火摺,看到脚印在灶边消失。聂乡魂仔细观看,发现眼前有块地板颜色不太一样,伸手一摸,知道那是个暗门。
聂乡魂摸索着找到缝隙,将木门抬起,眼前出现一道窄小的阶梯直通地下。二人互望一眼,崔慈心摇头表示不想进去,聂乡魂心里虽然也有些发毛,终究捺不住好奇心,走了下去,崔慈心只得一脸无奈地跟进。
在窒闷的通道中走了约一百阶,眼前出现一道小门,聂乡魂将火摺交给崔慈心,自己试着推门,那不过是普通的木门,却出奇沉重,怎么也推不动。他试了一会,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门后有惊恐的喘息声,顿时明白是有人在门后死命压着。后退几步,大喝一声,身体使力撞门,却听到门里有女子的尖叫和哭喊声。聂乡魂一楞,停止撞门,门却忽然破裂,四五个人从里面摔了出来。显然是里面的人怕他将门撞开,全部跑来压着门,然而老旧的木门撑不住这种重担,当场碎裂。
崔慈心吓得大叫,摔出来的那五个人也发出尖锐的叫声,竟然全是女子然而吓得最厉害的人是聂乡魂,试想,在黑暗的地道中,忽然冒出五名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子,已是够可怕的了;还得听六名女子的刺耳魔音,更觉得脑袋仿佛要裂开
在他忙着安抚崔慈心时那五名女子飞快从地上爬起,眼看出路被他和崔慈心挡住,她们全部又冲回地窖里,互拥着尖叫哭泣、五名女子有老有少,模样全都不成人形,比外面走动的那群活死人还要凄惨
聂乡魂走进地窖,她们哭喊得更大声了。他努力想跟她们说话,但没有人听得进去
「请问……」
「不要!不要!」
「你们别哭嘛,我不是坏人,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
「不要……不要过来!」
「你们到底怎么了?遇到土匪吗?那我去叫官兵来……」
一听到官兵,女人们叫得更大声了,还有人开始拿头去撞墙。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明白她们都已经半疯,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
心中的疑问不断扩大,一连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激起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城里没有女人。
女人躲在这里。
城里只有男人。
城里没有粮食。
这座城一定要守住。
将士需要粮食。
城里没有女人……
城里没有粮食……
将士需要粮食……
这座城一定要守住……
脑中轰然一声,震得他几乎摔倒。
女人是将士的、食、物!
尖叫声仍在响着,崔慈心颇抖地缩在门后:「到底怎么回事?」
聂乡魂缓缓后退,抓住她手腕:「走。」
「什么?」
「马上走!」用力拖着她,不顾她发问,飞快地冲上阶梯,刚爬出厨房地面就听到屋前有脚步声,方才那名士兵带人来了。聂乡魂推开后门,拉着崔慈心冲出屋外,没命地狂奔。
「为什么要跑?不等那位军爷吗?」
「闭嘴!继续跑就是了!」
「可是……」
「闭嘴!」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们被士兵发现了;聂乡魂只得拚死往前直冲。
「我们为什么要躲官兵?」
「他们吃人肉!」
崔慈心惊恐万分:「什么?谁吃人肉?」
聂乡魂还没开口,答案自动出现眼前。
全城的男人们,方才在街上不见踪影的居民,仿佛终于从坟墓里清醒过来,爬出了棺木,成群挡住他们的去路。他们是如此地安静,有如一群幻影,聂乡魂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在呼吸。
崔慈心的手紧稻着他手臂,显然也知道事态严重。后方脚步声逼近,官兵也赶上来了。
聂乡魂一咬牙,拉着崔慈心冲进旁边的小巷,活骷麟们在后追赶。
「抓紧我!绝对不要放手!」
「嗯……」崔慈心已经没办法说话了。
他们两个这辈子不曾逃得如此惊险过,几乎每个转角都会增加几个人来追捕他们,没想到如此瘦弱的人,居然跑得这么快,仿佛根本不是用脚,而是用飘的。
事实证明,「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在这座城里完全不适用。没一会他们已经被团团围住,睢阳的人面无表情,一步步逼近。
聂乡魂看看崔慈心,她虽然十分惊恐,倒没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脚软。他低声道:「我引开他们,你赶快跑。」崔慈心只能点头,无法回话。
聂乡魂拔出佩刀,高声怒喝:「你们这群禽兽,居然连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你们也配自称大唐子民吗?」
一名军官冷冷答道:「我们是为了保家卫国,迫不得已。还请二位见谅。」
聂乡魂「呸」了一声:「家人都给你吃光了还保什么家,卫什么国?皇上的脸全给你们丢光了!怪不得没人肯救你们,这种下三滥的破城,送给尹子奇算了!」
睢阳众人仍是面无表情,但聂乡魂仍可感觉到惊人的怒气在上升。
「臭小子,」那名军官一字一顿地道:「你到底晓得什么!」
官兵全部拔出兵器,聂乡魂正打算奋力一搏,忽然人群后传来一声:「住手!」正是南英翔的声音。
崔慈心喜道:「英郎!」聂乡魂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群分开,南英翔缓缓走了过来,崔慈心正要扑进他怀里,聂乡魂却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她。
「二爷?」
聂乡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胸口不断骚动着。
南英翔虽然也是憔悴不堪,神情却一如往常,看来还像个人样。「慈儿,你回来了。我好想你。」
「英郎,他们……不晓得为什么一直追我跟二爷……」
南英翔微笑:「别担心,我这不是来了吗?」朝她伸手:「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崔慈心轻轻挣开聂乡魂的手,朝他走去,就在此时,聂乡魂看清楚了,南英翔温柔平静的眼底,有一丝异样的光芒。
跟其他人一样的光芒!
一伸手再度将崔慈心拖回来:「别过去!」
「二爷?你怎么啦?」崔慈心不解地看着他。
聂乡魂浑身冷得直打颤,紧紧拉着崔慈心,盯着南英翔直摇头:「你、你不能……」
「二爷!」
南英翔长叹:「乡魂,你还要生大哥的气到什么时候?」
聂乡魂将崔慈心拉进身边,低声道:「逃。」
「什么……」
「快逃!」
「没事了,英郎已经来了。」
「所以才叫你逃!」
南英翔道:「乡魂,我知道你对大哥和慈儿的婚事不太满意,可你也不能这样硬来,大哥可要生气了。」
聂乡魂大叫:「去你的!你跟他们根本是同夥!食人魔!」然而他没注意到身后,几个骷髅趁隙扑到他背上,用力将他从崔慈心身边扯开。
「放手!放开我!」聂乡魂死命挣扎着,但骷髅官兵的力气竟是出奇地大,将他面朝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崔慈心叫道:「你们别这样……」
南英翔打断她:「慈儿,乡魂太累了,头脑不太清楚,我们让他休息一下,你过来吧。」
聂乡魂大叫:「别过去!快逃,他会吃了你!」
「怎么可能……」崔慈心不敢相信,望望他又望望南英翔,不知如何是好。
「南哥,她是你老婆,你不能吃她,不能这样呀!」聂乡魂的叫声中已经带着哭音了。
「乡魂,你这回可太过份了。慈儿,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呀。」
聂乡魂挤出全身力气,厉声大叫:「崔慈心!我求你快逃啊!」
崔慈心被他这凄绝的喊声惊跳起来,又望了南英翔一眼,忽然转身往旁边的人群空隙冲出去。
「没错,快逃!」聂乡魂挣扎着想爬起来,然而后脑被人用钝器一敲,他眼前发黑,晕死过去。
这是梦。这不是真的。这全部都是梦。
什么睢阳城,什么吃人肉,一定都不是真的。
南哥怎么可能会吃人肉?
啊,想起来了,我早就疯了。
我把杜瀛毒死了,然后我就发疯了。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都是幻觉,根本不存在。
我造出一堆离谱的幻觉,然后现在我要死了。
死了就可以跟杜瀛在一起。
只要张开眼睛,就可以看到瀛了。
我会看到他坐在我身边,等着好好修理我。
没关系,没关系,我只要能看到他就好……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阴暗的地牢里,牢外有一个熟悉的背影靠着牢门席地而坐,低垂着头。
那不是杜瀛。
聂乡魂拖着发软的手脚爬到牢门边:「南哥……」
南英翔仍是头也不抬,只顾把玩着手上的一样东西:「嗯?」
聂乡魂颇抖地问:「崔……崔慈心呢?」
南英翔不答,只是将手掌递到他面前,让他看清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南霁云从手上拔下来,送给崔慈心当聘礼的戒指。崔慈心一刻也不曾离手的戒指。
聂乡魂脑筋才刚转过来,嘴里已经开始狂叫,凄厉的喊声在地牢内回荡,连地面都要震动了。
南英翔飞快将手伸进牢门,捂住他的嘴:「别叫了!」
聂乡魂的嘴忽然被堵住,呼吸不顺,隐约闻到他掌心有股腥味,他猛力拉开南英翔的手,退到牢房最深处,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他是空前绝后的恐怖妖魔。
脑中浮现一个影象:眼前的男人,他最敬爱的义兄,亲手将那个全心爱他、信任他的女人,交给那群饿鬼地狱爬出来的食人妖。也许他自己也分了一块?顿时一阵强烈反胃,呕了一地的秽物。
「兄弟,不要这样。」
强烈的憎恶和愤怒在胸口搅动,几乎将身体涨破。聂乡魂大叫:「疯子!你们全是疯子!杀人凶手!丧心病狂!」
「这是不得已的。我们真的缺粮太久了,不这样就撑不下去。」
「撑不下去就不要撑啊!不过是一座城池,犯得着做到这种地步吗?」
南英翔正色道:「不准你说这种话。睢阳乃是江淮屏障,睢阳一旦沦陷,大唐半壁江山就危险了。」
聂乡魂怒道:「那你们做这种事,城就守得住了吗?作梦哦!」
「多守一天是一天。」
「不值得啊!」
南英翔斩钉截铁地道:「值得。」
「有没有搞错?」聂乡魂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亲手打死一个人过。「你叫她当郡主的替身,她就乖乖去做田千真的箭靶,到了紧要关头还一味往死地闯;现在她听到睢阳有难,不顾生命危险,从安全的彭城一个人跑过来,只为了跟你同生共死,你却拿她当晚饭,还敢跟我说『值得』?」
南英翔的脸微微扭曲,平静的语气也变了:「张大人杀了爱妾,许大人杀了家僮,然后其他弟兄也先后杀了妻小,分给所有战士吃;你要我南英翔自己一个人袒护我的未婚妻吗?我要怎么去面对弟兄们?」
聂乡魂怒道:「那是『你』的未婚妻,你扯别人做什么?你亲口发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照顾她,是这样照顾法吗?只为了你的颜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了保家卫国,每个人都得牺牲!」
聂乡魂咬牙切齿地道:「是『谁』说,军人打仗是为了保护平凡老百姓?」
「……杀一百个老百姓,可以拯救几百万的生灵……」
「是『谁』深情款款地拉着崔慈心的手,肉麻兮兮地说『我打仗是为了你』?」
「等燕军进城,城内老弱妇孺一样会被残杀,结果只会更惨。」
「被敌人杀死总比被自己亲人当成牲畜屠宰好!」
「是她自己要过来的,我一直要她待在彭城……」
聂乡魂跳起来大吼:「你有种再说一次!人渣!」
最后两个字让南英翔全身震动,瞪大了眼睛看他;聂乡魂不服输地回瞪,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南英翔深吸了几口气:「你小声点。再这样大吼大叫,别人会以为你疯了,到时候……」
「到时候就会连我一起吃掉,对不对?」聂乡魂怒道:「来啊!你最好现在就动手,趁我身上还有几两肉的时候赶快开伙,因为我绝对不会帮你们打这场发疯的仗!」
南英翔凝视他,脸上完全看不到悲伤或愤怒:「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心情吃下人肉的吗?」
聂乡魂冷冷地道:「我只知道我是用什么眼光看你。」
「杜瀛也吃了。」
聂乡魂全身巨震,一时哑口。转念想到:「不对。你们从临淮回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开始吃人肉,那时候杜瀛已经不在了。」
「要是他真的吃了,你怎么办?」
聂乡魂想也不想地道:「我会陪他下地狱。至于你,连地狱也没有你的位置。」
南英翔长叹一声:「我心甘情愿。」望了地上的秽物一眼,道:「你应该好好感谢上天,至少你胃里还有东西能吐。」缓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