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依然只有苦笑,“我倒是没什么,但灰灰爸今晚要想不开了。不知他会不会不理智。”
再想到老家还有一个从此后更加凶顽的简敏敏,宁宥头痛得脸埋进膝盖里,都不愿起身。
郝父无奈地叹道:“那也是青林自作自受,他应该从中汲取教训。”
宁宥勉强撑起脑袋,提起中气,正色道:“我最怕他不理智之下做两件事,一件是自暴自弃,那么他以后的一辈子都毁了。而他如果过得很不好,你我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灰灰;另一件是穷凶极恶,他现在最容易做的报复就是把他认为对不起他的人都举报为同案犯,让这些人进去折腾个半死再出来。我显然是首当其冲。就灰灰爸目前境遇来看,他做这两件事的可能性极大。可怜的灰灰已经因为他爸的事让他们班主任敲掉下学期的班长候选资格,我不能让家里再出事害得灰灰期末成绩一落千丈,为班主任的无理行为提供口实,害灰灰从此抬不起头。拜托你们,你们今天做的这件事必须立刻纠正,千万不要拖延。”
结束通话后,一向将知识分子风度保持得挺好的郝家父母不由得都全身佝偻了,低着头久久不语。好久,郝父自言自语:“我们都老到这么没用了吗?平日里看着还能应付,可一出现异常,什么都做错。连青林即使知道我们是他最能信任的人,他都不要我们给他打理官司。现在眼看又要害了灰灰。临老临老,真要成孩子的大包袱了吗?”
郝母有些儿不服气,抽泣着道:“可能我们做得更好也说不定,只是青林不要我们做,他在里面蹲得不理智了也难说。”
郝父叹道:“我们怎么可能做得更好呢?青林可能诬攀这条我们就没想到。我们已经误事,不能再耽误灰灰了。”
对于老年人而言,十点钟已是夜深。
郝父如常地倒一杯水,有意如常地当着郝母的面打开一只只的药瓶子,将日常必须坚持服用的药吞下去。但他偷偷将一粒小小的降压药圈在手心里,随即去洗手间冲掉。而后,郝父一如往常,坐床头看会儿书便熄灯睡觉。
郝父的镇定如常令郝母安下心来,郝母熄灯不久便睡着了。
郝父这才轻轻起身,轻轻唤一声郝母,没听见老伴儿有任何气息变化,便摸黑起身,抱起衣服走出卧室。他穿戴整齐后,摸出预先准备好的纸条,压在客厅茶几上,蹑手蹑脚地开门出去。
很快,一条苍老的身影没入黑暗的树阴下。唯有玻璃镜片依然坚定地泛着亮光。
而此时,简宏成才刚结束一天的接手工作。不过他并未怎么显出疲态,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用新换上的钥匙锁死新换上的锁,让新同事们先回家去。而他自己拐进旁边的小会议室,见简宏图埋首玩手机玩得专心致志,而田景野躺长沙发上睡得非常香甜。他便走进去,拉住简宏图的一撮头发轻轻一扯,简宏图便惊讶地扬起了脸,开心地喊了一声“哥”,就像小时候两人常完的见面仪式。
简宏成笑笑,又摁下简宏图的头,示意他继续玩游戏。他则是拨通了宁宥的电话。“有空说几句吗?”
宁宥看一眼儿子,故作轻松地笑道:“有。今晚为了给儿子一个安静学习空间,我已经不知第N次关进洗手间偷偷接电话了。你稍等,我先自闭起来。”
郝聿怀以为妈妈是真的轻松,一只手还在写字呢,却顽皮地扬脸对着天花板大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不——怕——吵,妈——妈——栽——赃。”
连简宏成都挺清楚了,不禁笑道:“你儿子在提抗议?”
田景野听见响动醒了过来,一听简宏成说话的声调,便歪了歪嘴,早猜到那一头是谁了。他也懒得起身,手一伸,指向简宏图,“宏图,替我下去拿一下后备箱的小黑包,我要给你哥的。”
简宏图一听哥哥说话怪里怪气的,立马放下游戏,来了精神。被田景野差遣,他颇不情愿,“田哥哥,等下反正一起下去的,再拿也来得及。”
简宏成立刻醒悟,低喝一声:“还不快去。”
简宏图虽不情愿,还是飞奔下去了。田景野笑道:“可真听话。”等脚步声走远,才道:“帮你清场,回头你怎么编那只小黑包的故事骗过宏图,我反正不管了。”
宁宥在电话里问:“田景野也在?”
简宏成索性按了免提,一边起身将会议室门反锁。“对。他赶过来帮我跑宏图被你弟弟告发的那事,应该说暂时告一段落。”简宏图说着坐到田景野同一条沙发上,让刚起身的田景野一起听。
田景野直接问宁宥:“我这儿是暂时摆平了,可问题你弟还不想放手啊,好像越斗越勇的样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宁宥道:“我也搞不懂。简宏成,我早先给你发了条短信,建议你有空给我个电话。看起来我们要建立定时通报机制了。我弟跟你弟,我弟跟你姐,我们多沟通吧。”
简宏成道:“找你正是想跟你商量这件事,正好让田景野一起听着。昨天我摔了宁恕手机,放了宁恕,宁恕行李也不要就跑了。随后我弟宏图气不过宁恕害他,又知道这事儿指望不上我,就向他姐透露了一些消息。我姐打上门去,宁恕使计叫来警察脱困,但还是被我姐堵在派出所。后来大概是钻在出警的警车里跑了。今天一早,他跑到国税局逼问举报处理结果,以此逼我通话……”
“呃,这事得怨我,他手机摔了,又没记住你的号码,问我要,我没给。”宁宥插了一句。
田景野一直垂着眼皮听着,听到这儿不禁一笑,“你俩都不按常理出牌,宁恕也只好不按常理出牌喽。”
简宏成哈哈一笑,继续道:“我与宁恕谈妥,我让助理送回行李,他立刻离开国税局。但我担心宁恕不按常理出牌,就让助理告诉宁恕我姐正赶往国税。我又怕光恐吓会给宁恕狼来了的印象,而且万一宁恕拿了行李却不走呢,我弟宏图可禁不起他一再告发。我只好拖延一段时间后真通知了我姐。然后不知发生了些什么,我姐被警察捉了,她还把企业交给我全权处理,看起来问题很严重。我还看到你弟双臂受伤,但没大碍,能伸展自如。我特意到医院会晤宁恕,试图跟他谈判,他最恨的我姐已经受报应了,他能不能坐下来跟我好好谈条件。但我看他的样子似乎打算新仇旧恨一起冲着我来。我就没谈。田景野早劝我不用跟宁恕谈,还是他旁观者清。”
“这么一说脉络清楚了,你确实像个黑后台。宁恕跟我妈这么说,他走出国税局,差点儿被简敏敏开车撞死,简敏敏的同伙趁机仆倒宁恕,把他绑架进简敏敏的车子。他担心简敏敏的残暴,就拼命抢方向盘,导致车祸。期间简敏敏用破窗锤砸伤他。他打算用以上三宗罪名起诉简敏敏。同时,自然是要跟黑后台算账。我想不出该怎么办,事情是不是朝着越闹越大的方向发展了?有可能你该雇保镖了。”
田景野看向简宏成,见他双眉紧锁,看样子也是真的给难住了。田景野叹道:“宁宥,简宏成,你们两个要是也跟宁恕对简敏敏一样肉帛相见,事情反而简单很多。”
简宏成道:“我倒是不怕,我只担心我弟和我妈。”
宁宥道:“我担心宁恕丧心病狂,我担心简敏敏出来后更丧心病狂。”
田景野看看眼前眉头紧锁的简宏成,估摸着另一头的宁宥也差不多,他又插了一句嘴:“看事态发展吧。别急着定决策,走一步看一步,也可能柳暗花明。”
小会议室外面,简宏图从楼下停车场拿小黑包上来,发现被关在外面。会议室做过密封,他左冲右突不得其门而入,又什么都听不到,好生郁闷。终于等到门开,见哥哥与田景野两个都脸色沉重地走出来,他吓坏了,以为他的事又出幺蛾子,连忙小碎步跟上。“哥,是不是我还得躲起来?”
简宏成道:“要不你关了公司,跟我去上海。”
连田景野都跟简宏图一起表示不满,两人异口同声道:“凭什么!”田景野更是道:“税务问题,关了公司也没用,你又不会连这也不懂。别胡思乱想了,今天你太忙,脑袋乱了,明天再说。”
简宏图悄悄问田景野:“田哥,怎么回事?”
田景野道:“把陈昕儿的东西给我,我就救你。”
简宏成道:“你还真不怕招麻烦上身。”
田景野问:“给不给?”
简宏成只得跟弟弟道:“给他。”
田景野笑道:“这就对了。其他事明天再说。宏图开车,你田哥哥今天为了你喝酒了。”
田景野说话时扭头看简宏成,只见简宏成走得目中无人,脸色不怒自威。田景野隐隐感觉到,简宏成可能为了保护弟弟,保护自己,还有保护宁宥,要出大招了——
可是,坐进车里,简宏成对同坐后座的田景野附耳道:“相当不公平的对垒。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可我有所顾忌,我最大的顾忌是亲朋好友。可他不同,他一上手就把从幼年拖着他长大、有只咸鸭蛋吃就把蛋黄让给他的姐姐一把掼到我面前做他的盾牌,他完全不怕飞弹误伤他的亲人。昨天他妈急得晕倒急诊,他也不肯罢手。啧啧,我怎么可能是他对手。”
田景野点头,“我看他那架势,他也完全不顾自己受伤啊。不过我还是相信你行的。”
简宏成闷声闷气地道:“我不行。刚才瞬间想到很多办法,可人只要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算什么。我除非……”简宏成又凑近田景野耳朵,“除非豁出去不管宁宥死活。但你看着好了,只要我豁出宁宥,宁恕就退了,他聪明得很,知道手里的大牌只有这一张。”
车厢微弱的光线里,田景野与简宏成默默对视。不仅简宏成心知肚明,连田景野也清楚得很,让简宏成豁出宁宥这种前提条件绝无可能。
“等死?”田景野摇头问。
简宏成也是摇头,但坚决地一声,“不!”
郝聿怀信誓旦旦要精神面貌一新地做人,不受爸爸出事外婆家多事的干扰。可真刀真枪面前,他首先早上起不来。宁宥只能将儿子拎出被子,扔到跑步机上,经常以文弱示人的宁宥此刻状似母大虫。
郝聿怀只好像个游兵残勇一样嗷嗷叫着跑步,手却挥舞得像是溺水的人在捞救命稻草。
“妈咪,饿,跑不动。”
“妈咪,听见没有,叮,里程足了,我下来了。”
“妈咪,我要尿遁。”
……
在郝聿怀的鬼哭狼嚎中,宁宥听见有人按门铃。她忙从厨房出来,笑叱一声:“是门铃,不是你的里程足了铃。”
“嗷……我缺氧了,我缺氧了……”
宁宥笑着往门镜一看,外面竟然是满脸是笑的公公,而且怪的是只有公公一个,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婆婆没来,更怪的是,公公手里什么都没拿空手过来。她忙打开门,奇道:“爸爸这么早?请进,请进。吃早饭了没?我正做呢,一起吃点儿。”
“不进门了,不进门了,说个事就走。灰灰起床了吗?”
宁宥忙道:“那也进门说啊。灰灰,爷爷来了,快来。”
郝聿怀却想到爷爷奶奶引狼入室,与爸爸的外遇密谈。他心里反感,便端正了姿势,一本正经地道:“我坚持锻炼呢。”
郝父脸上有些尴尬,但依然开心地道:“我只说一件事,你出来一会儿可以吗?”他做出一个不方便让郝聿怀听见的姿势。
宁宥只得返身拿上钥匙,关门领公公乘电梯下去。一路见公公一直笑眯眯的,她大惑不解。昨晚的事,还有什么可以高兴的。
等走到院子里,郝父终于笑着道:“我连夜通知青林了,告诉他是我们多事误判,律师依然由你主导。放心,不会有事了。”
宁宥将信将疑,“他们看守所晚上开门会见?”
郝父笑道:“没。世上到底是好人多,工作人员可怜我老头子,破例。”
宁宥依然将信将疑,可看着郝父挂着亢奋红脸蛋的笑脸,她不好意思戳穿,忙也笑道:“那真不容易,都没听说有这种特例呢。哎,爸,你两颊很红,会不会血压有些高。要不等下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郝父笑道:“没事,没事。昨晚我没吃降压药,就怕吃了药血压低了,半夜本来就嗜睡,跑到那儿等得枯燥就睡着误事了。好了,你放心,没事了。我走了,灰灰奶奶该担心坏了。”
宁宥大为惊讶,本能的一把抓住郝父,却结巴了好久才道:“你昨晚就去了?在看守所等了一夜?”
郝父依然笑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回去吧,灰灰急着上学呢。有什么需要尽管一只电话,跟过去一样,让我们分担点儿。”
“嗳,我送你回去。”
“不碍事,打车就好了。再见,快回去,灰灰一个人呢。”
宁宥虽然放了手,但站在原地挪不开窝。她看着郝父的背影,仿佛看到整夜徘徊在那森严门庭前的焦虑落寞的郝父,有多么坚持,又有多么脆弱,一个人与夜色、与高血压缠斗,如此高龄,如此文弱,难怪工作人员看不过眼,破例帮了他一把。想到刚才挂在郝父脸上的原来是由衷的欣喜,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地欣喜他纠正了自己的错误,避免了更多的错误,却又含蓄地不愿多加陈述,只一味提出替她分担,宁宥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润湿了眼眶。
回到家里,她才打开门,郝聿怀就刷着牙,警惕地窜出洗手间,打量她的脸色。一看她哭过的样子,郝聿怀立刻窜回去,吐掉牙膏,走出来拍胸道:“妈妈,反正我站在你一边。”
宁宥看着儿子围着一圈牙膏沫的白香肠一样的嘴,心情好得大笑起来,“不,不,你误会了。爷爷一整晚没睡纠正了一个错误,我很感动。但我更高兴看到,爷爷奶奶依然是知书达理的好人。等下路上再跟你详细说。”说起来,宁宥又忍不住抹眼泪,又是笑又是哭的,愣是把郝聿怀搞糊涂了——
一早,简宏图驱车来到田景野的店门口。弯腰钻进去店门半开的店里,远远见田景野正与侄子及另一位经理说话,很是严肃,完全不是平时在简宏成面前嬉皮笑脸的那样子。简宏图不知不觉站得中规中矩了。
田景野只是看简宏图一眼,继续比划着与同事说话,说完了,才大步走到简宏图面前,打量着简宏图,又恢复笑容,道:“看样子今天早起了?让你哥拖出被窝的?”
“我哥昨晚连夜回上海去了。大概下午再上海过来处理简明集团。”
“死胖子不要命了。走,去拿陈昕儿家当。”
“田哥,真要插手吗?我哥是实在拿陈昕儿没办法,才让我出面去对付陈昕儿,让她以后知道好歹。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插手,万一陈昕儿活过来又缠上我哥了,可怎么办?这边全是老同学老朋友,我哥丢不起这个脸。”
“你哥让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真心的。田哥,不信你先让我试,完了你再递颗糖上去,省得她哭死。”
“你哥是不想懂,你是真不懂,陈昕儿那个人早已变得不可理喻了。你去吓她,最多吓出一个疯子,只要她不变成疯子,她还得继续找上你哥,用你我都想不到的办法,让你哥防不胜防,脸面丢尽。”田景野看看简宏图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道:“别跟我争了,我不想看你犯法。”
简宏图殷勤地拉开车门,伺候田景野上车。等他也坐上车,他还是坚持着跟田景野道:“田哥,我是很佩服你的,真心的,跟佩服我哥一样。但这事我真的不支持你。有些人就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好了。我今天把东西交给你,回头你要是不行了,我会顶上。反正走上层路线,你来,走下三滥的路子,还是得看我。”
田景野听了笑,“够兄弟。你先让我试试。”
陈昕儿的家当都放在简宏图的老仓库里。那老仓库自打被宁恕盯上后,里面的货物已经全部转移,可又还没到承租到期日期,正好拿来废物利用。简宏图拉开仓库门,两人进去一瞧,偌大的仓库显得中间放置的陈昕儿的家当看上去有点儿单薄,可田景野走近一看却是小山似的一堆,笑了,“这么多,快有一车了吧?”
“什么叫快有一车,直接就是包车从深圳发过来,点对点。”简宏图将钥匙交给田景野,“行了,哥,都交给你。我去盯着朋友开红字发票作废,省得夜长梦多。”
田景野揪住简宏图:“有没有清单?万一陈昕儿说少了什么,我怎么办?”
“没清单,就是告诉我二十七箱,我数了数没少。陈昕儿要是闹起来,你让他问我要。”
田景野放简宏图走了。但简宏图不放心地把卷帘门拉到底,他说仓库区比较乱,一个人呆着还是把门关上比较好。田景野无所谓,他绕着这一堆纸箱看了一圈。他当然不会去拆纸箱,可拿手指弹了弹单薄的纸箱,看看绷裂的纸箱缝里露出的衣物细软,可见装箱的人打包时多没用心,连用只塑料袋装一下都不肯。墙倒众人推,可见一斑。
田景野忍不住发了一条短信给简宏成:给陈昕儿打包的是谁?太势利。
简宏图很快回信:知道了,长心眼了。
田景野又是围着箱子走了一圈,想到那天送陈昕儿回去,陈家二老所住的是老小区里的三室一厅,这么多箱子一拥而入,怎么放得下。又想到陈昕儿父母与陈昕儿多年断绝关系,如今陈昕儿如此落魄地上门,虽然做父母的还是接手了,可陈昕儿在家的日子未必好过,否则她父母就不会放任精神状态这么差的陈昕儿出来闯祸了。这要再拥入这二十七箱花花绿绿净是败家的家当,老人家不知什么态度。田景野皱了半天眉头,最后什么都没做,准备离开。
宁蕙儿这一觉睡得特别的长。
她确实是累了,不仅是累,她这几天是身心交瘁。可更多的是安心。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挣扎着养家,等老公闯祸后,又一个人挣扎着避祸,挣扎着拉扯大两个孩子,都是她一个人,谁都靠不着。可昨天,宁恕把她心里最怕的人铲除了。虽然宁恕是受了点儿伤,可那位对头则是坐了牢,听宁恕的意思,关个几年出不来。宁蕙儿浑身一下子松懈了,意识到儿子大了,儿子接替了家长的位置,儿子可以撑起这个家,她可以歇歇了。
因此,日上三竿,宁蕙儿依然沉睡不醒。
宁恕等了好一会儿,只得自己胡乱洗把脸,穿上肥大的长袖休闲衬衫遮住伤臂,悠闲地出门去了。宁恕走得很闲适,即使后面有人急促追上,他都懒得回头看一眼,他觉得,起码,现在是太平了。
宁恕买了一只新手机。拿到手机,插上新补的卡,他竟是坐在营业厅里对着手机发呆了足有一分钟,不知给谁打个电话,不,不知先给谁打。他已经拨好了程可欣的号,可最终没按接通键,他拨通了上司的电话。
上司正忙,接通都不等宁恕招呼,直接道:“小宁,你下午一点到万豪2303室,我们谈谈。”
宁恕都来不及说个“是”,上司就挂断了电话。可宁恕坐在营业厅里轻松地笑了。
田景野正要摁电钮升起卷帘门,只听“哐”地一声巨响,仿佛有谁知道他在里面,正正地冲他站的位置重击了一下卷帘门,惊得田景野退后三步才稳住。随即,巨响又起。这回田景野听清楚了,应该是有人踢门。
田景野心想可能是简宏图的对头,他犯不着这会儿急着出去当替罪羊,他拿出电话静静呆里面,如果外面的人再踢,他就报警了。
可外面的人踢了三次后,止住了。随即,只隔着铁皮门,有声音清晰地大声地道:“里面没人啊。”
田景野一听眼睛都快突出来,这不是宁恕的声音吗?他索性将手机收了回去,背手耐心呆里面。
对面仓库曾经帮宁恕装监控头的管理员对宁恕道:“按说是没人了。我大早看他们老板带人来转了转,一会儿错眼不见,这门就关上了。大概老板带人来看仓库吧,总不能让仓库一直空着。”
“呵呵,要是在,该多好。”宁恕垂着两条伤臂,上下再看看这扇熟悉的门,忍不住退后几步,然后助跑似的冲上去,又是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得更响,即使田景野在里面有所准备,依然惊得心惊肉跳。
田景野忍不住了,他上前按下了开门电钮。
宁恕踢一脚不够解恨,退几步,又往前冲,正要抬脚,只听卷帘门一阵轰响,慢慢上升。他一时收不住,他两条手臂受伤无法保持平衡,他还是踢了一脚出去。提出去的脚被上卷的门一带,他歪歪斜斜好一会儿才得以站住,此时,门已经上升到气胸,他看见有个男人正正地站在里面。宁恕毫不犹豫左移一尺,正好与男人隔门正对。
卷帘门嘎嘎乱响着继续一寸一寸地升高,渐渐地,里面的男人下巴露出来了,嘴巴露出来了,等鼻子露出来的时候,宁恕脸上有些变色,他认出里面似乎是田景野。很快,答案呈现在他面前。
里面的田景野冷冷看着宁恕,一言不发。
宁恕一时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相较宁恕,田景野的内心很单一,表现在脸上,那表情也是很单一,就一个意思:鄙夷。
而宁恕则是复杂得多,最先起脚踢门时候的志得意满,到卷帘门有动静时的惊讶与警惕,到认出田景野时逼出的笑脸,等看到田景野的眼睛时,他连忙收起笑容,脑袋里迅速冒出许多问题:他怎么在这儿,他这是什么态度,他站哪一边,要不要与他重修旧好……于是一张脸阴晴不定,眼光闪闪烁烁。不等开口,宁恕心里已经很没意思,知道落了下风,便挂着一张尴尬的脸,悻悻地走了。
田景野看着宁恕走远,不见,才按下关门钮,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可田景野才走出一排仓库,转了个弯,后面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传来,他扭头一看,是宁恕。宁恕在离他两米的地方停住,脸上挂着僵硬的笑,道:“田……田哥,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是你。”
田景野没回答,扭回头继续往自己车子走。宁恕连忙跟上,跟在田景野斜后面一米远的地方,大概是紧张了,有些儿结结巴巴。“田……田哥,我……我想到此为止算……算了,已……经两败俱伤,两败俱伤。可真有些……不甘心,忍不住过来踢两脚解气。”
田景野总算止步,看着宁恕的眼睛,然后眼光直溜向下,停留在宁恕明显粗壮得反常的手臂那儿,过了会儿,才道:“这样好。但那仓库门别去踢了,那儿现在归我用。”
“呵,不好意思。”
田景野淡淡地道:“没什么。手伤还好吧?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宁恕忙谦和地笑,就像久别重逢,初遇在西三店门口时一样,“没事,没事,自己可以开,只是不能大动作,怕牵动伤口。开慢点儿就行。”
田景野点点头,“那好,那好。你刚才的意思……要不要我替你转达过去?”
宁恕低头笑笑,过了会儿才道:“好,谢谢。不过还是来日方长吧,不在一时。”
“是这理。”田景野说完又往前走。宁恕在后面亦步亦趋。两人到了停车场,客客气气但平平淡淡地分手。
田景野上车后,看着宁恕先走,他打一个电话给简宏成,想告诉简宏成眼下宁恕的态度,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听。田景野就发了条短信。他使用电子产品驾轻就熟,短信发得飞快,一会儿工夫,不仅短信发了,连邮件也一并发了,唯恐简宏成遗漏消息。
田景野在么都不会想到,简宏成连夜回上海处理的大事是去机场接人。简宏成又是在车上睡了一觉,然后在机场吃了早餐,处理一些工作,看时间差不多了,就精神抖擞地站在接机人群后面,静静守望。
很快,简宏成看见戴着草编宽檐遮阳帽,穿着花衬衫,晒得古铜色,像个东南亚游客一样走出来的张立新。简宏成不急,他在人墙后随着张立新慢慢地走,等着张立新走到空旷处,他才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拦在张立新面前。
“哈哈,久违,老张。”简宏成仿佛见到客户一样地打招呼。
张立新全身一震,却是不得不站住了,左右一瞧,除了面前的简宏成,不远处显然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皱眉看着简宏成,百思不得其解。
简宏成笑道:“跟我走,还是听我报警?”
张立新收起惊惶,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可报警的,我跟老婆吵架,拿钱出去玩一圈……”
“昨天哪个混账亲信告诉你简敏敏犯事了,所以你赶紧回来,是不是?外面不好混吧?呵呵,连租房都租不到,被人骗钱,水平真臭。”
张立新这下镇定不住了,看一眼简宏成,又缩回双眼四周乱看,猛咽口水。“你早盯上了?”
“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连护照都不换一个就敢出逃。走吧,车子在下面。”
“简敏敏来没来?”
“她坐牢呢。”
“她坐牢也是你设的圈套?”
简宏成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呵呵一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张立新直着眼睛想了会儿,干脆地道:“报警!报吧。在这儿,谅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简宏成一笑,拿出手机,“急于找到你的是阿才哥,还不是我。我这就报警,你大概很快就能移交给家里的公安。那边,大把人等着你。”
张立新听得心中一凛,立马抬脚自觉走向电梯。简宏成笑着将手机收起,与张立新一起下楼。在电梯里,他对张立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起码不是野蛮人,比简敏敏文明得多,你可以放心跟着我。等我们自己的事情处理完,我带你自首去,我们是守法公民,我绝不窝藏罪犯。但只要我不追着告你,你的问题不会太大。也只要我还清阿才哥的债,你坐牢也不会很吃苦头。但你必须坐牢,我明确告诉你,你必须坐牢,以向你师父赔罪。”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气量已经够大,没在你前晚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让人背后捅你一刀。客死异乡你以为很难吗,但我没开那个口。所以你得信我。”
简宏成说的正是张立新前晚的遭遇,张立新听得古铜色的脸竟也能煞白了。等电梯到站,他一迈腿,竟是全身软软地倒了下去,坐在地上——
简宏成亲自扶张立新起身,笑道:“教你一个乖。我们家乡好歹也算是著名侨乡,毗邻的是更著名的侨乡,每天国内国外地通着电话做着生意呢。以后你再有个什么事出逃,千万别为了求安全感跑到华侨群居的地方去,那儿都是亲人们看着你的眼睛。你宁可多花点儿学费,上几个语言不通的当,住到当地人扎堆的地方,那样我就找不到你了。不过你是吃了文化不高的亏,要是会几句英语,也不致这么狼狈。”
简宏成一手扶着张立新,一边走向车位,可他嘴上利索,方向感却不利索,男助理不得不一再地在旁边拨乱反正。而张立新听得郁闷之至,他的遭遇都让简宏成说中了,他什么都不必开口。可张立新还是忍不住在上车前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签法律文件,合法办移交。工厂和市中心老长地皮上面的商场都一块钱归还给简家,其余三产都归你,你历年从公司挪用的钱财也归你,我可以视你的合作态度不追究你挪用与侵占罪。最后,我用你这一次制造假合同骗取借款,以诈骗罪请你坐牢几天。Ok?我一向公平合理。第二件事,你问阿才哥借的钱,你全还回公司,你挥霍掉的部分,你拿私产补上。诈骗罪轻重就视你未补上的缺口而定。”
张立新这才自觉钻进车子,但是,开始讨价还价,“不公平。没有我,你们简家也没有今天。眼下这么大的规模,都是我打拼出来,甚至跟你姐也无关。你非要挟我,拿走市中心那块地,我忍气吞声算了。但拿走那家厂子,不行,厂子都是我的功劳。”
简宏成嘴巴一撇,“中国的经理人都爱忘记资本是老板的,拿着老板的资本当家做主人,做着做着以为自己就是主人。资本是1,你的打拼是0,没有1,你打拼出再多零,还是零。但我并没有忘记你这个经理人的功劳。所以简敏敏所占股份我不会动,到时候你跟她去协商婚姻财产怎么分配的问题吧。当然,以上是讲理时间,下面依然是讲理时间,但不大友好:非法挪用,非法侵占,历年挪用侵占的逃税,一起其他偷漏税款,够无期徒刑。你携款逃出国的时候不会没计算过。再加上一条,你如果不愿友好协商,我只好请阿才哥亲自找你算账。”
张立新闭目算了会儿,道:“不行。借款汇来汇去甚至汇出境,折腾去不少手续费。拿我私产填上的话,我就成穷光蛋坐牢了。等我出来,简敏敏还能分我婚内家财?连近身都不可能。不如那笔钱给我,其他都归你们。我也是公平合理。”
简宏成一笑,拿出手机道:“我给你那案子的民警打个电话,就说我大义灭亲把人给他送过去了。”
张立新不语,竟是相当镇定地看着简宏成装模作样地做戏。可他没想到,简宏成竟然真做,真的拨通公安局的总机,然后让总机转经侦处分机。张立新急了,扑上去将手机抢下,摁掉电话。“何必啊,不能好好谈吗?要不要我配合啦?”
简宏成仰脸睥睨:“张立新,我其实最想做的事,是把重金聘用卧底三年收集的所有证据都倒给警察,让你把牢底坐穿,让你被阿才哥的人在牢里揍死。唯有这样,才能解我两重仇恨。本想看在你好歹还有几年好的份上我手下留情一把,可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大不了损失九千万。为了剜掉眼中钉,我乐意掏这些钱。”
张立新低头不语。过了会儿,才道:“对付你爸和对付你的那些提议都是简敏敏提的,我可以当着你的面跟她对质。我当时能不听她的吗?不能。对付你爸那时候我翅膀还没硬,你姐要是跟我闹离婚,你爸会再一次从徒弟里挑出个能耐的做女婿,你爸做得出来。对付你那时候,简敏敏几乎是女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当然只能选对我有利的。我只不过是打手。你就事论事地说,是不是这回事。”
“呵呵,你要是动机这么单纯,我倒是应该向你赔罪认错了。都歇歇吧,睡一觉。等会儿我们还得看许多法律文件。看在我拿出的第一个方案就那么宽厚的份上,你应该信任我。”
简宏成的助理从副驾驶座回头道:“其实我的方案是让你们夫妻慢慢坐牢,我们在此期间作为实际经营人通过复杂重组,逐渐稀释你们的股权,掺入我们的股权,再变现,再金蝉脱壳。市面上多的是合理合法的办法。但简总说,他要跟你明刀明枪地算账,有什么恩怨都跟你台面上结清,让你看着,让你争辩,不冤枉你,也绝不放过你。看看你的处境,你真没必要说不。”
张立新紧张地看向简宏成,见旁边的简宏成抱臂闭目,依然开始睡觉。他叹了声气,也只好睡觉。想不到,两人的姿势一模一样。
助理顺势从张立新手里将简宏成的手机捞回,并替简宏成处理里面紧急需要处理的。他看见手机里有一条一个小时前的田景野的短信提示,就打开来看了一下。他知道这件事是老板最关心的,便提醒简宏成看。
简宏成是真想睡,可看了短信忍不住坐直了,立刻一个电话打给宁宥,“那……那啥,你弟弟让田景野传话……”
宁宥一声轻笑,“田景野告诉我了。”
“这么重大的事你竟然笑得这么不郑重,一定是假重大。”
“那……那啥,是该多么重大,害得你都结巴了啊。”
“嗳,你不是应该坚定地站在你弟弟一边,信誓旦旦向我保证你弟说的都是掏心窝子话吗?”
前面的司机与助理忍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色。
“呵呵,我弟如果从此去北京回总部,他的话你可以信一下。如果他留在老家不走了,他的话完全不可信。”
宁宥说得这么透,连简宏成都惊了,“为什么?其实他最好是见好就收,我还能手下留情。”
“别问我为什么了。既然都愿意装出和好的样子,我赶紧抽身逃走。我已经获批去美国进修两个月,我会带上儿子一起去。”
“哦,几月?确切时间?”简宏成支起身子急切地问。
“九月和十月。”
简宏成听了又靠回车椅,“好,走远点儿,散散心也好。”
宁宥挂掉电话后,却是叹了声气。刚才田景野向她传话,田景野直接就告诉她,他不很相信宁恕的诚意。宁宥就打电话去家里,试图跟宁恕谈谈,接电话的是妈妈。宁宥问起宁恕在哪儿,妈妈说他刚回来,正在抓紧时间给新手机输入电话号码。宁宥说又不急,手伤着呢,过两天也来得及。宁蕙儿刚说一句宁恕下午要跟上司见面,就被里面的宁恕打断了。宁宥不知道妈妈捂着话筒跟宁恕说了什么,等妈妈再与她说话,变为怒气冲冲的口吻:“宥宥,昨天弟弟手伤进医院,你怎么可以把他的医院告诉给简家?要不是警察跟着,你这不是让简家随便发落你弟弟吗?”
“怎么可能啊,我昨天做什么都在你眼皮子底下。”
宁宥以为很容易解释清楚,可是电话里传来宁恕“呵呵”一声冷笑,立即,电话断了。她没拨回去,等了一分钟,电话没有回拨,她也冷笑了。也好,趁宁恕以为全面大胜,她该是时候逢高出货扔了那烂摊子,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宁蕙儿依然拎着电话,看着儿子摁断电话的手离开座机,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道:“你有话好说嘛,你要是不肯告诉你姐,那我们不说就是。但你姐不会浑到出卖弟弟,让仇家来揍自家亲弟弟的地步。”
宁恕铁青着脸辩解:“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打死我也不相信亲姐姐能出卖亲弟弟。但昨天只有一位警察单独专程送我去医院包扎,事先并没确定去哪家医院,向着市区开到一个路口才确定中心医院最近,去那儿。整件事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人参与,警察没说,我只跟你说了,那你说,简家人还能从那儿迅速获知我在中心医院包扎?”
宁蕙儿愣住,手里的电话一直忘了放下,想了会儿,道:“我一直在你姐旁边啊。不可能。不行我拉你姐的电话单给你看,看她有没有给简家的打电话。”
“这年头通话未必只有电话一途,还有微信,短信,视频等,多得是。即使在你眼皮底下过,你也未必看得清。我只一个疑问,只有这么几个人知道,谁通报简家了呢?”
宁蕙儿道:“不可能。还有个我知道呢,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跟简家通消息,怎么一口就咬定你姐呢?”
“妈,你怎么会……”
宁蕙儿打断儿子后面的解释,断然道:“那你姐也不会。你不想想你姐对你多好,从小到大我没时间带你,都是你姐把你拉扯大。吃饭好吃的都归你,睡觉她睡外面,经常一半身子挂在床沿。她对你这么好,会出卖你?要有这心,她早小时候就把你揍烂了,不用等到今天。反正我不信。简家人神通广大,他们从别的渠道得知也难说。”
宁恕也是坚持己见到底,“我也不愿相信。但,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和简家老二的关系。现在郝青林坐牢了,两人的关系死灰复燃了。”
“不会……不会……不会……”但宁蕙儿自言自语的否定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无力。因为她也晓得,宁宥与简家老二最近又开始通气了。可宁蕙儿坚持到了最后,“不会,你姐肯定不会通知简宏成去医院揍你。即使……”宁蕙儿看看手里的话筒,但无力地搁回座机,不敢去问宁宥,怔怔地坐了会儿,眼泪忍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拼死拼活干活挣钱拉扯大你们,指望你们姐弟和睦,一家人从此过好日子。想不到你们自己人先开始翻脸,做姐姐的不认弟弟,做弟弟的把姐姐往最坏的地方想,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宁恕不敢再说了,默默垂手站在一边。
宁蕙儿抹着眼泪起身去厨房做菜。宁恕没跟着去,站在客厅低头沉思了会儿,仰脸道:“我对简家的行动已经触及姐的利益了。可爸爸不是我一个人的,简敏敏害得最多的是姐不是我,我又图什么呢?”
宁蕙儿哽咽着道:“那我们现在可以罢手了吗?见好就收吧?”
宁恕道:“不能,简敏敏是落水狗,不痛打下去,她如果早早出狱,势必反扑得更厉害。可其实我从来就是没选择的。我是男人,我被迫一直不能回家,最初还能自欺欺人一下,说我有事业要发展。可等公司要在我家乡发展的时候,大家都问我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更上一层楼,妈,你说我能不抓住机会吗?无论是在公司职务提升三级这种巨大诱惑,还是作为地头蛇没理由不参与竞聘,这个职位是我的必然。可是我只要回来,等项目开始展开,开花落叶,将有无数发布会现场会等需要主持,妈,你看看我这张脸,像谁?总有一天会有人认出我是谁。然后等项目开始销售时,有人会挖掘各种关系托人情求打折,这城市才多大,几铲子挖下去,我的老底能不被发掘吗?所以,我只有先发制人。我不先发制人,肯定会被简敏敏发制。简敏敏这个女人,连她老公都能被她逼得出逃,她更不会放过我这种宿敌。我不能不回老家发展,我不能不对付简家,这是我的宿命,我没办法。”
宁蕙儿听了,满脸都是绝望。“以为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业了,还都干得好好的,你爸的事对我们的影响终于可以过去了。看起来,没完啊,你爸阴魂不散是要跟着我进棺材吗?”
“妈,快解决了。虽然曲折了点儿,可结果基本上符合我的预期。简敏敏入狱坐上好几年,简宏图见了我忌惮,简宏成嘛……就是这样的动态平衡。我还会留下来,这儿是我的家,我不会走了。”
宁蕙儿已经无所适从,她只会说“好,听你的,听你的,你要注意安全”。
母子俩吃了一顿沉闷的中饭,饭后,宁恕赶往上司住的宾馆。从上司选在宾馆而不是公司办公室接见来看,上司还是眷顾他的,这给了宁恕信心。
上司打开门,两只眼睛就不可避免地落在宁恕鼓鼓囊囊的前臂上。宁恕自觉举起双臂,让袖子稍稍滑下,露出包扎的纱布。
上司吃惊,轻轻伸手翻看了一下,刚开门时有些绷紧的神情稍微缓和下来,“你最近怎么回事,接二连三的事故。请坐,能自己喝茶吗?”
“这件事……”宁恕坐下后,扭开脸去,静默了会儿,埋首伤臂里,才道:“与我身世有关,以前我一直没脸说出来。包括竞聘这个总经理职位的时候,您激励我应聘,我也没敢说:我爸杀人未遂被判死刑,伤者家属从此对我们家赶尽杀绝式的打击,没人同情我们,我们只有改名换姓,颠沛流离,直到我大学毕业,我妈依然不允许我分配回家。可是那次竞聘,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不博一下的道理,我只能博一下,然后我回老家发展了。很快,矛盾就寻上门来了。可我总归是杀人犯的儿子,很难理直气壮……这两条手臂就是代价,我只是不想再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妈妈逃亡,我合法地维护了我的权益,那家人的领头昨天坐牢了。老板,前两天最困难的时候,我曾想逃回北京,请您重新安排我的工作,我不想再履足老家。”说到这儿,宁恕抬起头,涨红着脸,眼睛里闪着泪光,“现在,我请求您允许我留下,我愿意做小童的副手。我希望完成我的工作,不负您多年对我的期望;我也希望留在老家好好奉养我的妈妈,让她走出阴影,安度晚年。”
宁恕是上司一手提拔的,从毕业起就跟着上司做事,辅佐上司一路高升到总部并坐稳,从来就是上司的心腹。此刻他泪光闪烁地吐露心声,上司怎么忍心,上司长长地叹息,举手做按下的手势,“让我想想。”
宁恕等了会儿,轻道:“老板,前阵子工作的不足,实在是……无脸见人。”
上司道:“我也纳闷,你一向不是拖拖拉拉的风格。”
“那阵子我还很想不开,怕人揭穿身份,可越怕事情越找上门,人家越是拿我身份寻事。现在想开了,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为我爸所做的事终身抱憾,但我也有我的权益必须争取。既来之则安之,以后我会正确对待。留下来,也正是对我自己的挑战。这是昨天处理案子警官的卡片,有关昨天的冲突,您尽可找他询问。”
上司将卡片推回。“你休养几天,也让我想想。我这就准备去机场,回北京……”
“我开车送您……不过,现在不能开快车,手反应不快。不知老板还给不给机会。”
“那就慢慢开,只要别耽误就行。你也顺道给我说说这边的工作。你很久没好好向我汇报工作了。”
“是,老板,是。”全都在反对他,唯独上司一直再给他机会。宁恕感动得又是热泪盈眶。
上司见此,不由得心软,忍不住伸手拍拍宁恕的肩膀。虽然没有说什么,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