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恕早上洗漱出来,见他妈妈早已摆上一桌丰盛的早餐。他坐下先替他妈盛了碗粥,对从厨房端一碟酱油出来的妈妈道:“妈,今晚我可能没法回来吃饭了。”
“知道,又应酬。不过……”宁蕙儿显然很是犹豫,“你今天能不能走趟出来,只要一个小时,陪我去医院探望个老朋友。”
“今天没办法,明天还得看安排,我这几天被老板追着做事,身不由己,不像前阵子那么自由。妈你准备好礼物,我只有要时间就走出来一下接你。是谁啊?晚一两天要不要紧?”
“是唐英杰唐叔叔。”
“不去!”宁恕回绝得非常坚决,“妈,你也不能去。你去是自取其辱。”
宁蕙儿沉默了会儿,道:“你不陪我,我只有自己去了。我也担心遇到老唐家里人,但以前我们一次次搬家,老唐一次次帮我转户口,帮你们找学校插班,没有他哪有你们的今天。如果没有老唐,我没本钱学车,也轮不到我开出租车,我拿什么养活你们姐弟。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今天,老唐病了,住院了,我一定要去探望。”
宁恕一脸的恨其不争,“妈,忘记过去,远离过去,好好地过当下的体面日子,不行吗?”
宁蕙儿怔怔地看着儿子,叹了声气,“再说。”便不再提起。
宁恕还想敲钉钻脚,可阿才哥一个电话打断他的激动。他正好让油饼弄得手上一塌糊涂的,只好按了免提。“宁总,这事必须向你道个歉,我这人不地道,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昨天没好好请你,今天还是没法好好请你吃饭,后天还不行。你尽管心里骂我混蛋,但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们好好喝一通。”
“举手之劳的事儿,别总挂心上。怎么,出差,这么早已经在路上了?”
“对,出差。昨天得亏你提醒,那份合同我复印下来了,我今天过去探个底细,摸清关系。嘿嘿。”
“才总,你以后可千万别再说我帮你大忙了,我哪跟得上你想的这些啊。明白了,大赞。”
阿才哥得意地大笑,“谁说的,以后那块地的事需要请教你的地方多了。宁总,反正,等我回来,我们不醉不休。”
宁恕按掉电话,沉吟会儿,对妈妈道:“妈,你看我和姐现在好歹都混得比较体面,有些旧事还是别翻出来的好。”
宁蕙儿瞅着儿子好一会儿,严肃地道:“人不能忘本。你看你朋友连暂缓请客都要打电话来道个歉呢。”
宁恕急得有点儿烦躁:“老唐不一样。妈,我现在回来发展,你别做出事来让我为难。”
宁蕙儿将碗往桌上一顿,盯着儿子,却欲言又止。“你慢慢吃。”她走去阳台收晾干的衣服去了。然后到自己卧室慢慢地叠,直到宁恕上班去都没出来一步。
宁恕不敢怠慢,上班停车后看时间还早,便给宁宥打个电话。“姐,家里的事还好吧?”
“不好,累死,但你也帮不上忙。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那个老唐住院,妈妈竟然想叫我一起去探望。”
“哪个老唐?”
“那个老唐,就是我们以前……”
“哦,他。”宁宥刚走进办公室,惊讶地站在当地,一时忘了放下包坐下。想了会儿,才道:“我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事吧,妈怎么做,你别拦着。你想不去,那就不去。但你千万不能把妈和唐叔叔的关系想歪。你可以不相信唐叔叔,但你不能不信任妈的人品。”
“姐,这是你的本意吗?我清楚记得你当年怎么说出‘屈辱’两个字。”
“那时我不懂事。原因不跟你解释,你没经历不会懂,妈妈那种心情你能一辈子不懂最好。总之你别在这件事上惹妈生气。你如果拒绝陪,我会周末抽时间陪妈一起去。”
“你什么意思……嗳……”宁恕眼看着一辆大红的奥迪TT跑车由远及近,毫不犹豫打横停在他车头。而远处显然还有空车位。“姐,回头再说,我这儿有事。妈妈的事你三思,别冲动。”
等宁恕说完,大红奥迪里面钻出一个女孩,正是昨天傍晚号称不会开车的那位。宁恕哭笑不得,只得按一下喇叭。女孩吓了一跳,立刻扭头来看,才见到宁恕坐在车里,两人相对大笑。宁恕下车,笑道:“不好意思,今天不行,我上去一下就得出发开会……”
“好吧,我立刻开走。都好像很忙诶。”
“感谢女侠不堵之恩。”宁恕掏出名片递过去,“往后想堵时候千万通知一声。”
女孩略显尴尬,跺着脚回去车里,飞一样地开走了。
被女孩一搅和,宁恕的心情变得大好。可他笑着走进办公室,却一眼见到本该呆在北京的顶头上司和另一位从来都是他的竞争者的资深同事。宁恕从头凉到脚,知道被突袭了。
上司没挪窝,等着宁恕双腿灌铅一样地挪到他面前,才严肃地道:“小宁你早。等下我们一起去说明会,我们这方由我主讲,你补充。事情紧急,来不及通知你,请你原谅。你赶紧处理一下工作,我们尽可能提早过去,会前先接触一下。”
宁恕虽然一脸挤出来的笑容,可心里沉甸甸地想到,完了。
虽然是上班时间,但简宏成可以不守规矩,他先钻进健身房练跑步。他咬牙给自己定了个计划,先练上一个月试试。上班时间的健身房空无一人,简宏成可以不用在乎姿势,跑到后来呼哧呼哧东倒西歪,全靠一口真气苦苦支撑着。
陈昕儿被笑吟吟的助理领到健身房门口,助理很是乖巧地道:“简总一个人在里面。陈太需要果汁或者咖啡吗?我去拿一下。”
陈昕儿忙道:“不用了,不用了,你去忙,那边有水,我渴了自己会来。谢谢你。”
女助理笑容可掬地退出,并小心地将门关上。陈昕儿简直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但她没停留,她看到了正在锻炼的简宏成。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露出来的四肢一看就是缺乏长期有效锻炼的。陈昕儿一声不吭,静静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设定时间终于到了,简宏成扶着把手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抓起毛巾准备下来,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人。他惊讶地看清,这是陈昕儿。他就没再看一眼,顾自擦脸上的汗,随口问一句:“这么快来了?小地瓜一起来了没?”
陈昕儿道:“我清早到,是你的司机去接我。小地瓜还是寄托在你朋友那儿,小地瓜喜欢他们。”
“噢。”简宏成擦完脸接着擦手,开始往外走,一边做个手势让陈昕儿跟上,“我请律师过来确认一下具体手续。如果可以,今天就把结婚证办了,省得夜长梦多……”但简宏成走到门边却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陈昕儿呆在原地没挪窝。“怎么,反悔?那就算了。我让司机过来找你。”
陈昕儿咬了咬嘴唇,依然没挪窝,“哪怕只是高中同学,见面是不是也该关心一下我累不累,住哪儿,早饭吃了没。”
简宏成被问得一愣,“对了,你出国那么多天,家里一时没法住进去。我让助理替你安排。直接说不就是了。”但简宏成发现陈昕儿依然不挪窝,只得也站住了。“还有什么?”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查阅电邮。自始至终,简宏成没拿正眼看一眼陈昕儿。
陈昕儿直觉得自己特别傻,她要的不过是一个关心,可别说是关心,连个正眼都没有。原来以前简宏成的笑脸都是给小地瓜的,她落单时候就享受不到。无奈,她只能再度失望,再度放弃努力。“我的户口在上海,一直没移过来。要么我去上海拿了什么证明之后来深圳办登记,要么你在深圳拿了什么证明之后到上海办登记。你看?”
“后者吧,我正好过两天要去上海出差。不知道你今天来,我立刻让助理给你打些零用钱。唔,我有个会见……我先走一步,具体你有什么要求都跟助理说。”
眼看着简宏成要走,陈昕儿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当初我好好的在上海工作,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单位?为什么看见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请我吃三天晚饭?我一直想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故意?”
简宏成皱眉想了一下,道:“我一贯为人摆在这儿,请你自己评判。你想太多,可全都没想到点上。我来不及了,不好意思。”
“我告诉宁宥我跟你结婚了。”陈昕儿抢着说。
简宏成又是止步,手指在门把上弹了几下,扭头,这下是正眼盯着陈昕儿,但什么都没说,直盯得陈昕儿脸上变色,他才转身走了。
简宏成一走,陈昕儿腿一软,踉跄了几步走到窗边,扶窗台站住。她深深呼吸好几下还无法抑制胸口剧烈的起伏,只好放弃坚强,慢慢蹲下坐到地板上。“感情?错了……错了。”
助理开门进来,一看情形不对,立刻退出。陈昕儿却反而笑起来,这下好了,“陈太”这个美丽的肥皂泡也戳破了。她扶墙站起来,挺起胸膛走出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请司机立刻送我去机场,我到上海办手续。请帮我买好机票,订的宾馆最好在静安一带。谢谢。”
助理也装什么都没看到,将吩咐记录下来。等电梯到时,她立刻恭送陈昕儿进去。陈昕儿扭头看一眼助理拦在电梯门上的纤纤玉手,这不,依然是陈太的待遇。即使助理见识到她和简宏成的纠纷,可只要她还是简宏成的太太!就那么简单。
电梯里的陈昕儿冷笑,“谢谢你破天荒第一次替我扶电梯门。”陈昕儿收起所有涵养,冷笑盯着助理尴尬得通红的脸,直至电梯门关上。她知道助理不可能还嘴,因为她是陈太——
司机与助理不同,司机对陈昕儿一向礼遇,送飞机一向是帮她提着行李将她送到最后一道门前,等她进去了才走。因此陈昕儿也不会如对待助理一样地对待司机,她与司机有说有笑很是随意。
“陈姐从上海回去?”
“谁说回去啊,我去上海办些事。”
“哈哈,还以为小地瓜没跟着来,陈姐肯定来了就走,不会多停留。那还是从香港走?我把哪天留出来?”
“这回的时间很难定呢,要办好几件事……”陈昕儿直着眼睛盯着前方,发了会儿呆,牙关一咬,决定还是说出来,“我户口在上海,过两天宏成也会过去——我们会办一下登记。然后总得请几个朋友什么的。”
“哎呀,这么好消息。恭喜陈姐,那以后要叫简太了。简太,虽然知道迟早有这一天,可还是替你高兴啊。”
陈昕儿跟着一起笑,但脸上有些僵硬。简太?不是陈太?她忽然若有所悟。“可是好好姓了那么多年的陈,忽然要改叫简太了,真不习惯呢。刚才助理陈太长陈太短的,我还一直没反应过来……不对啊,助理应该不会弄错称呼。”
司机连忙打圆场,“这么多年都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再说我老婆就说了,凭什么跟老公的姓啊,那是香港那边习惯,咱大陆不行。”为岔开话题帮助理脱身,司机更是舌灿莲花,“但我跟老婆说了,你别不服气,跟老公姓啊,戴戒指啊,还有把亲朋好友都叫来办一场啊,都是为女的好。为什么啊?挂上男人的姓,以后男人的朋友一看就知道你是谁的老婆,你想要他们做什么,他们都得给你几分面子,是吧。还有叫来那么多人办婚礼,你说那么多人知道我们结婚了,我出去干坏事总得掂量掂量,是吧。就算是感情不好了,轻易也不敢离婚,你姓着我的姓呢,还有那么多知情人看着呢,变来变去不容易啊。陈姐你看,我老婆一听嘿有道理,服了。哈哈。”
陈昕儿最先是敷衍地听着,可越听,越是醍醐灌顶的感觉,眼前似乎隐隐约约看到一条生路,一条爽快的路。她由衷地真笑了,“你是说得真好,看起来传统沿用至今还是有其合理性的。简太,听着有点儿怪呢。”
“可合情合理。”
陈昕儿不禁想到刚才简宏成对她的冷落。她心里玩味着,回想着司机的话,若有所思地笑了。
宁宥下班挺晚,今天与同事讨论一个设计的可行性,以往她都游刃有余,可最近心烦意乱,睡眠不足,听着那些年轻同事跳跃式的思维,她有点儿跟不上趟儿,因此觉得特别累。由于她没了一锤定音的自信,这个会议就越是意见纷纭,她的脑子越是乱。会议开到天暗还没定论,她只得宣布散会,明天再议。
她几乎是一反常态地,不讲究姿势地,低头快步走回办公室。经过会见室,被里面的人叫住。“宁宥,请客,我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宁宥连忙止步,她都不用看就知道是田景野,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高兴,她连声喊着“田景野,田景野,田景野”,跳进会见室。脸上全是欢欣的笑,眼睛里却噗噗地掉下眼泪。
田景野不禁笑道:“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啊。那是我判决后你第一次去探监,我一听说是你,一路心里欢唱着你的名字,哈哈。今天正好倒个个儿。走,工作儿子都扔一边去,跟我喝酒聊天。”
“太好了。本来是想这个周末回家一趟,找你说说的。你来了真好,由衷的。”
“我给朋友办点儿事,完了想来看看你好不好。看来不是很好。除了老郝的事,还有其他?”
宁宥毫不犹豫地点头。但看看周围也是赶着下班的同事来来往往,只是问:“你好吗?看你眼角皱纹都浅了不少呢。”
“我不错,事业在走上正轨,朋友开始回来。但身不由己干了一件蠢事,调查前妻现在交往的那个男人的底细。比我差太多,未来结婚了,可能还得倒插门住进我的房子里。”
“中年妇女离婚后很难找到比前夫条件好的男人。走。既然你事业走上正轨,你请客。”宁宥很快收拾好,与田景野一起出去。
“你不离婚因为这个?放心好了,班长这个长期替补不知多想上位。”
宁宥不由得愣了一下,叹息道:“回我办公室,我喊个外卖。”
田景野惊讶,没有反对,进门后自觉关上门。“怎么,昨天班长来又惹事了?不就是假结婚嘛。”
“唉……”宁宥叹了声,却不知从何说起,还是先电话订个KFC全家桶。然后看着一言不发的田景野,“我跟班长之间从来没陈昕儿的事,他们结婚不结婚也不干我的事,我跟班长从来什么都不是。昨天班长是跟我告别的。”
“怎么回事?”
“还记得你说的那次探监吗。那次我们两个可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你那儿是前妻听到宣判后提出离婚,我这儿是被我查出郝青林出轨。我们还都挺大公无私地不顾自己情绪低落,只顾着劝对方。”
“对,你让我体谅她。虽然我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也不容易,你说的都对,可那时想法不同,人到那环境里,即使是我自己要进去的,心理还是会走极端。即使你劝了我那么多,我回去还是午夜梦回时,翻来覆去设想各种血腥计划,非常看不开。血腥计划,你想想我这个人一贯的性格,那时候会想出血腥计划。你想想。”
宁宥发了会儿呆,“郝青林跟你不一样。他有罪,他早已对不起我,他对我也已经没感情。”
“那时候没想那么多,那时候只想到我极端弱势你还落井下石。完全没理性的。相信我,那样的环境,完全不一样。”
“不能总让我忍啊,不能总要求没做错事的一方退一步啊。”
“不是让你忍,而是挽救你未来的生活。老郝那案子判得不会长,大概没等他把怨气戾气磨光就能出来了。到时你避不开他的,你跟他有个儿子在,是一辈子的牵连。我相信你忍得住的,最难忍应该还是当年他出轨时,你对我说这叫天崩地裂,叫崩溃,但你那时都熬过来了。现在你对他没感情,稍微拖几天他刑期就过去了,不难。”
“不一样。那时我以为崩溃,其实没有,我没怀疑人生。但这回……”宁宥眼前忽然冒出昨天与简宏成的分道扬镳,她自己也愣了。一个混沌的想法终于清晰起来,却把她吓得不敢言语了。她几乎是逃避似地赶紧道:“对,接受你的建议。”
田景野却是纳闷,“你怎么回事?看上去状态差到不能再差。”
宁宥摇头,不敢再说。正好外卖送来了。田景野去签收,宁宥的手机也响了。宁宥看到显示,却是陈昕儿。她没力气应付,掐了电话。
田景野进来,才把外卖放下,他的手机也响了。“陈昕儿?她回国……噢,来假结婚。”田景野接通电话。
“田景野,我过几天就会回去加拿大,可能以后不会再有见面机会了。”
“说什么呢,加拿大又不是天涯海角。”
陈昕儿叹气,“你看,我就知道你懂我在说什么,唉。走之前想跟大家道个别。礼拜五晚上你有空吗?我们聚聚,你辛苦点儿来趟上海。”
田景野也忍不住叹息,“我准时到。”
“能帮我请一下宁宥吗?”
“她到不了,她早跟我说过她妈妈家里要事要处理,本来周末我在家里等她的。”
“唉,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谢谢你,田景野。”
田景野放下电话,对宁宥道:“也好,陈昕儿丢掉幻想,重新上路。”
“怎么可能好。丢掉幻想等于没了指望。哪那么容易重新上路。”
田景野不得不再问一遍:“你怎么回事?怎么像是有感而发?”
“我心里很乱,说不下去。”
“因为……班长昨天的告别?”
“不!我不会出轨!”
田景野不解,可又似乎了解,但他不再问了,将全家桶推给宁宥,两人默默地啃食——
寂静被手机铃声打破,阿才哥气急败坏地找田景野咨询。“有个混账拿着一张假合同问我借了一大笔钱,我刚请客吃饭问出合同是假的。老总,怎么办?”
“有抵押吗?抵押物会被转移吗?”
“有抵押,抵押物应该不会被转移,但……我现在也没底了,会不会抵押物那些证照也是假的。”
“不用太担心,为了借到钱,谁都会做假账,你只要抓住抵押物就行。你与其乱跳,不如盯住人,盯住抵押物。我今天人在上海,你找个人替你验证一下那些证照。”
“我验过,是真的。我就怕还会有什么猫腻。这一票做得有些大,我有点担心。多谢你提醒,行,这就去布置。”
田景野收线后,跟宁宥道:“对方是我室友,相当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哈哈。坐牢时候全靠他照顾我。他很想拉我一起做,但我一直跟他保持君子之交,江湖人物碰不得。有次宁恕来我店里正好撞见他,我赶紧给他们中间砌好防火墙。”
“宁恕做事太像那种充当反面角色的商业精英,我有次批评他的想法有点不择手段、急功近利,他说我胆子太小,只适合做技术,还说上司跟饿狼一样地盯着他们的进度,他们的处境就是不进则退。他以后就不大跟我说他的事了。他回老家发展,其实我挺不支持的。老家有那么多老关系,他可能处理不当。”
田景野不由得笑了,“宁恕又不是灰灰,你怎么拿他当小孩子看啊。宁恕看上去太职业化,有点不够性情,我不喜欢。但这样子不容易吃亏,你别担心他。”
宁宥如茶壶煮饺子,闷着无法说,犹豫再三,道:“你帮我盯着点儿,千万别让他接触班长和他的家人。百分百出事。”
田景野这下是真笑出来了。宁宥知道田景野误解了原因,可她无法解释,只得郁闷。
宁恕上午如坐针毡地开了情况通报会后,下午回到公司与上司和同来的小童关上门开了一下午的工作检讨会,上司几乎是逐项检查宁恕的工作进度,要求宁恕说明情况。开到天黑灯亮,三个人叫了快餐来,准备连夜继续检讨。
盒饭送来时,大家才稍微放松一下,挪到会议室另一头开始吃饭。但上司并不放过宁恕。
“小宁,从今早通报会才开没多久,常务副市长越过程序进入会场与我们直接对话来看,说明我们集团进入该富裕县级市对他们而言有提升一座城市的意义,他们非常重视也非常急切。他们的重视对比你的进度,是我早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为什么?”
宁恕正在心里组织语句,阿才哥的电话进来,而且阿才哥都不等宁恕说话,就急着道:“宁总,大事不好,张立新那份合同是假的。我立刻联系张立新手机,他关机。我现在派两路人,一路去张立新的家找他,一路去他公司找他。你看还有什么办法找到他?”
如此紧急,宁恕听得脸色大变,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扔下不理阿才哥,阿才哥急起来会砍人。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还有两路,一路是张总太太家,地址是新城花苑15幢B。一路是张总太太弟弟的家,地址是御苑20幢不知哪个门。才总,我这儿跟老板开会,回头找你。”
阿才哥倒是体谅,把电话挂断了。
宁恕立即对上司道:“这位是拉土石方的老板,像那种作业一般都有本地地头蛇把持,我们集团常用的插不进。我这两个月的工作有不少是这种没有记录在案的基础性工作,还有与本地现有地产商的接触沟通,不过……确实是没抓住重点。我犯了好高骛远的毛病,把更多工作重心放在附加值更高的市区的未来布局,觉得这是更大的难题,更有挑战性。您看地图……”
上司却摇头,“小宁,小宁……”他看看另一位显然是看好戏的,没说下去。但上司做了决定,“小童,你留下,协助小宁工作。衣服日用品什么的你写个条子,我让人到你家去取,给你专程送过来。小宁,你准备好参加一个月后的集团封闭式培训。小童你赶紧跟家里通电话交待布置一下吧。”
小童灵敏地领会领导的意思是要跟宁恕单独谈话,他立刻出去,从玻璃隔断看出去,还走得远远的。
这边,上司郑重地对宁恕道:“小宁,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不是让你说假话来糊弄我。你是我一手带出来,你的做事风格我比你还清楚。我宁愿听你跟我解释你回到老家遇到中意女孩心思集中不到工作上,也宁愿听你说回到老家朋友太多应酬影响工作。我一下午检查你的工作,一直等着你检讨你这两个月来的工作量和工作态度,可你这次的态度太反常。是不是第一次派到地方独当一面的重大责任压垮了你,或者你找不准定位飘飘然了?”
宁恕被上司批得满脸通红,“我……我自以为衣锦还乡了,花太多时间呼朋唤友搞各种聚会,侵占工作时间。这个……知道说出来一定挨您骂,不敢说。只是,真难抵抗诱惑。”
“不自觉!小童不会走了,暂时做你副手,你看来还需要有人在边上牵制你。一个月的时间你看着办,做不出成绩的话,一个月后你去封闭培训,小童上位。”
“是,是。”
“该结婚成家了。小童跟你一起进公司,论工作能力,他不如你,但他有家有口,现在有生活压力,做事越来越可靠踏实。你呢?”
“我回家后我妈也一直在逼婚,您的角度比较独特。”
上司噗嗤一声笑出来。宁恕心里松一口气。
简敏敏拿下新力集团,一整天不曾歇息,食堂草草吃了晚饭继续工作。
她终于有时间接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年轻,女的中年。两人进来,简敏敏并没让两个人坐下,她一天不听地说话下来,现在嗓子有点儿沙哑,但不影响她的中气十足。
“你们两位回家后跟简宏成说一声,我身边不需要他安插卧底人手。你们以后的工作就让简宏成替你们安排吧,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年轻男的惊讶地道:“卧底?我没听错?地下工作一样的卧底?”他不禁看向中年女。
中年女奇道:“简总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我到底做了什么,你要开除我们?”
“不用装。我从简宏成那儿拿到的卧底资料,评判下来,整个公司只有你们两个接触得到。至于是你们当中的谁,或者你们两个都是,我不管。我绝不容许哪怕一个卧底呆在我的公司。你们可以走了。”
中年女的表情像天塌下来一样,眼泪立刻出来了。年轻男则是轻松得很,道:“开除我,没问题,我也正在嫌这厂离城太远,太清静。但你得拿出书面文件,文件上要有证据证明我是卧底。再补偿我五个月的工资。要不然我去劳动局告,你等着收传票。”年轻男说完就自己出去了,完全不拿什么简总什么工作当回事。
简敏敏好生意外,看向中年女。中年女倒是珍惜工作,哭求简敏敏明察秋毫,为她洗冤。但简敏敏完全不心软,她今天从杀入新力起,所向披靡,已经杀得兴起了。她挥手道:“我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嫌疑。告诉简宏成,要他当心他自己。下去吧。”
简敏敏话音刚落,今天负责做简敏敏保镖,同是充当执行人的两位朋友的朋友立刻出手,逼迫中年女出去。看着中年女完全无招架之力,简敏敏更加志得意满。她在想,消息什么时候传到简宏成那儿,只要简宏成气急败坏地来电,说明她找对人了。
可来电的却是守在大门口的她朋友。“简姐,来了好几辆渣土车,把门堵了。”
“哼,张立新是该报复了。”
“不是,我在问,你听着啊……”过会儿,电话里传出噪杂的背景声,一个口音很重的男人在那边喊:“我们老板找不到你们老板,我们老板让我们堵你们的门,这是我们老板名片,你们老板自己找我们老板说话。”
简敏敏的朋友拿了名片退回大门后面,一看清楚,立刻对简敏敏道:“这个老板惹不起呢,简姐,是江湖人。我让保安立刻送名片给你。”
简敏敏大惊失色,正好,家中保姆也大呼小叫地来电说有凶巴巴的人上来敲门找张立新,直到闯进门把整个房间搜遍没人才肯走。简敏敏心中完全没头绪,不知道对方是哪一窝马蜂,她怎么就捅到了那窝马蜂。
很快,保安将名片送到。她一看头衔就心慌了,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听说过这个人。绝对是惹不起的主。她完全不敢耽误,当即电话过去。“才……才总,您找我?”
“你是谁?”
“我是新力集团新老板,我姓简,张立新刚退出管理。您找我?”
“嗯,我找的是新力集团的老板,我不管老板是谁。张总昨天以新力集团名义问我借了九千万,钱已经全部十万火急打到你们集团账户上。现在你们在市区的一套商厦抵押在我手里,证照都在我手上。我问新力集团老板,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借条,我要你个态度,一句话。”
什么?张立新昨天紧急借九千万?简敏敏完全哑了,脸色顿时煞白。
那边,阿才哥追着问:“听着没有?说话啊。”
简敏敏颤抖着道:“让我查一下,只要是新力集团手续齐全的借条,我当然认。”
“行,你查,查清楚。什么时候查清楚,什么时候给我个书面保证,我什么时候把土方车开走。”
通完电话,简敏敏眼睛发直,瘫坐在沙发上——
宁恕终于将上司送回宾馆休息。他赶紧打开手机,见里面有好几只未接来电与短信,大多数是阿才哥的,有一条短信则显然来自堵他车的女孩,只有一家酒吧名。宁恕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条:还在开会,对不起。便心无旁骛地查看阿才哥的短信。
“还开会?开完立刻开手机,很多事。”
“粗人又忘记说谢谢、请。新力集团变天了。老婆赶走了张立新。我拿几辆泥头车堵了新力大门。”
“我只好连夜赶回家。你赶紧给我电话。”
宁恕的脸色随着短信页面的翻动而瞬息万变,等看完短信,他在车里仰天大笑。他千算万算,也绝算不到简家竟然发生内乱,大好时机轻易递送到他的面前。简敏敏抢回集团主导权?他眼前飞舞起简敏敏一次次上门打骂的恶形恶状,多么清晰。他在大笑中狠狠吐出一句:去死!他不知道,夜色中,他的脸色不知多狰狞。
宁恕并不急着给阿才哥回话,他需要赶去现场,享受提前到来的复仇的快感。他在夜色中起步,将GPS定位到新力集团。黑色的车子很快驰出明亮的城市,投入黑暗的郊野。宁恕在仪表盘的光亮照射下,抑制不住地微笑。
很快,宁恕赶到现场。
新力集团大门前,巨无霸似的货车并排停放,只余不到一米的豁口可供人进出。集团保安室门口的路灯都越不过高高的车厢,车厢后面拉出一片大面积的阴影。宁恕的车子毫无困难地钻进那阴影里,他降下一半车窗,将车子熄火,放倒车椅,美美地享受这人造的黑暗。即使黑影中停着一辆并未熄火的轿车,突突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他也暂时顾不上了。
一会儿,一位壮汉走过来拍窗询问:“喂,你来干什么?”
“我是阿才哥的朋友。麻烦你,挡住我的车牌。”宁恕这才露出一贯矜持的微笑,从稍微放倒的车椅上直起身子,给阿才哥打电话。“阿才哥,我看到一排渣土车停在新力集团门口,光那排场,就足够震撼。简直是压倒性的气势。”见到宁恕给阿才哥打电话,来人立刻出手挡住宁恕的车牌。
“啊,你总算开手机。怎么样,你看怎么办,我的钱会不会出问题?刚才电话里的意思,那婆娘完全不知道张立新问我借了钱,这又怎么回事?我还到处找不到张立新,他手机不是关机,估计都拔卡了,每次打过去都不在服务区,他想干什么?”
宁恕转动车钥匙点火,升上车窗,这才道:“站在现场,看着现场,我想到张立新答应用极佳资产做抵押,甚至同意不近情理的利率,而且用假合同来证明偿还能力,这么多近乎自杀性的短期行为都指向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已经知道他老婆正在对他采取措施,他已经招架不住,他通过这种办法拿到一票现金撤离。同时,他把所有借贷程序都合法地做足,保障阿才哥您可以毫无障碍地向他老婆索债,最终拿到借款的抵押物,就是那幢他老婆死死抓住不肯卖的市中心商场,那商场是张立新岳父拼死保住的地盘,是他岳父家最重要的资产,是他老婆的命根子。他又拿到自己应得的钱,又恶心死他老婆,一箭双雕啊。我觉得阿才哥您借出的钱连本带息收回基本上不成问题,但想超额收回,却需要从长计议。”
阿才哥在手机那头沉默了会儿,道:“听着有道理。照你这么说,他找我借,而不是找别人借,难道是因为我比较厉害,有办法让他老婆吃苦头?”
“可能性极大。慢着,简敏敏出来了。简敏敏就是张立新的老婆。”
“她什么样子?怕不怕?”阿才哥赶紧问。
但宁恕没回答,他稍稍降下车窗,黝黑的眼睛透过车窗缝隙盯住简敏敏。简敏敏是从那不到一米宽的通道走出来,披着可怜的路灯光,步子走得小而紧,一直垂着脑袋。简敏敏背着光,宁恕看不清她的脸,不知她的表情是如何之丰富,但他看到简敏敏忽然踉跄了一下,向前扑几步,直到被那辆轿车里出来的女人扶住。在简敏敏身后,宁恕看到的是平整的水泥地,并无任何障碍物可以阻挡简敏敏的脚步。半抱住简敏敏的女人与简敏敏耳语一下,宁恕见到一只垂着脑袋的简敏敏抬头看向他。多年以后,再一次,他的目光与简敏敏的目光相撞。这一次,他心中再无恐惧,他却看到被路灯光照亮的简敏敏的脸上满是慌张和恐惧。盯着简敏敏,宁恕只觉得浑身热血澎湃,如惊涛拍岸。
简敏敏则是仿佛感觉到宁恕的逼视,她朝着宁恕的车子看了一会儿,却什么都看不到,她想朝宁恕的车子走,但被女子紧紧抱住,这女子是她的邻居。从轿车里又钻出男邻居,男邻居用手势阻止简敏敏,他自己走向宁恕。但宁恕不接招,他伸出手指将车窗升上。时候不到,他不想暴露自己。而几个壮汉则是从左右冒出来,挡在男邻居面前。男邻居显然不敢吃亏,立刻摊开手步步后退,退回车子。
看着轿车离去,宁恕这才有空回答等得焦躁的阿才哥。“她腿软了,披头散发。”
阿才哥没有宁恕的文艺,他冷静地道:“她害怕,说明她还不出钱。只要她还不出钱,市中心那幢商场就是我的了?”
“难说。她一个女人家这么多年插不进新力集团的管理,现在却能一朝一夜把张立新逼走,背后有高人。我估计那高人是她弟弟,一个行事低调,精明强干的亿万富翁。为了简家命根子一样的地皮,他可能会出手帮忙还债。”
“要这样,我不是只能拿到连本带利的那些钱了吗?我要的不止这些。”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很遗憾。但更令人头痛的可能是他们找到张立新接收借款的银行账户,那账户可能是张立新偷偷开设的,一天时间,可能还不够张立新转移那么多钱。如果被找到,账户被报警冻结,他们收回那些钱,他们就更有还钱的底气了。他们明天肯定找你查看借款合同,找到那家银行……”
“对,刚才张立新老婆已经打电话问我具体的,我说等我回来再给她看原件。”
“万一她报警,通过警方来查问,你就很难拒绝回答了。钱如果追回,她立刻疏通疏通关系把钱还了,你不是白折腾一场吗?”
“对,我明天也关手机闹失踪,让张立新把手脚做干净。除非他老婆通过关系一家一家银行找过来,现在银行比米店还多,让她找去。我不能白忙一场。我看中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宁总,果然是你懂行,知根知底。我连夜赶回家,明天找你。”
“明天我老板还在,但只要我走得出,随叫随到。”宁恕结束通话后笑了,笑着伸了个大懒腰,无比舒坦。他与门外的壮汉聊两句,这才打回头。
可他很兴奋,一时不想回家,他想到堵车女孩不知还在不在酒吧。
“可能是张总做的手脚。你总有办法找到他吧?找到了好好说说,总有办法的。你们还有一起生的孩子呢。”车上,男邻居一边开车,一边给简敏敏开解。
“我……”一个人紧紧抱臂坐在后座,简敏敏欲言又止,可现在她急于找人出主意,她没办法,只得说出来,“我担心一件事。昨天张立新是去我家老二那儿密谈之后开始行动,我今天是开除老二安插在新力集团两个人后,债主才忽然上门,太巧了,处处都有我家老二的影子。还有,前几天老二忽然跟我说放弃追讨该属于他的新力集团,我就是不肯相信,他怎么可能放手到嘴的肥肉。要只是张立新对我下黑手,我已经很难应付了,万一张立新背后是老二呢?那么多年,他一直谋划着对付我,哪那么容易罢手呢?”
男邻居听得晕头转向,“老二是你谁?”
“我弟弟,家里排行老二。”
“要是这样,谁都没办法了。只有谁出难题,你找谁。既然你没办法,只能找你家老二谈判。”邻居本来就不愿多插手家庭纠纷,听说是更深入的家庭纠纷,便更是打了退堂鼓。
“不!看他能把我怎么办!”简敏敏几乎是声嘶力竭,可又中气不足。
“那倒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妈还健在呢。”
“对,对。”简敏敏听到肯定,她愿意相信这肯定。她叹息着道:“远亲不如近邻啊,唉。”
男女邻居都不敢吱声。车厢里只有简敏敏的叹息声——
无巧不成书,宁恕进酒吧一眼看见的是简宏图。他在简宏图肩上拍了一下,等简宏图回头,他看着简宏图那与简敏敏相似的轮廓,忍不住由衷地笑,笑得超越寻常人情的界限。简宏图虽然与宁恕随口寒暄,却被宁恕的笑搞得莫名其妙,甚至毛骨悚然。幸好今天宁恕还有其他约会,他不用再勉强应付宁恕。
可在酒吧找美女,简直有脸盲症的嫌疑。一眼看过去,个个大眼长睫毛尖下巴,昏暗灯光下简直分不清谁是谁。宁恕只得动用手机,无法来个surprise的亮相。
很快,堵车女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远远的,就调皮地比划一个手势,姿势优美得像跳舞。宁恕惊讶,走过去欣喜地道:“也是一中的?”
“是啊,真不好意思,看到名片才认出你。但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哦。我姓程,比你低四届,我们一帮同学聚会听我一说是你,都要求我发短信请你来,我心里可真没底,怕你认为我耍流氓,嘻嘻。幸好你真来了,要不然我太没面子。”
宁恕却忽然生出一丝心虚,可依然微笑道:“我以前是个很偏科的细细长长的书呆子,是不是?”
程笑得眼睛弯弯的,却不承认,很自然地一挽宁恕指示宁恕往一个方向走。“咦,果然是加班开会。”
“又被你知道了?在我公司周围布眼线了?”
“没有啊,应酬完了才过来的人一身酒肉气,生人勿近。”
宁恕不禁仔细打量身边的程,又美,又开朗,又聪明,看样子还爱玩能玩,简直像个精灵,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孩吗。而他也才留意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从程那儿散发过来,似乎,程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理想中的美。刚刚从新力集团回来,还是满心志得意满的宁恕心里忽然生出中学时代常有的忐忑。一中与他经历的三家乡镇小学不同,一中多家境优越,又美又慧、多才多艺的女生,中学时代,那些女生都是遥远的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当她们仰着下巴从宁恕面前走过的时候,宁恕从不指望她们能看他一眼。他唯有在各级物理、数学竞赛获奖时,她们才会看到他。毫无疑问,程当年在一中就是那样的女生。
可现在,程挽着他的手臂。而不远,是一群,一群当年可望不可及的女生。
程笑嘻嘻地指着一位直发美女道:“跟你澄清一件事,她就是红polo车主,那天她不是故意堵你,但后来就是我故意了,想看看谁那么好意思写得出雄孔雀开屏一样的纸条。”
宁恕替程挪椅子,等她坐下,他才就做。他将这几年工作以来学到的礼节发挥得淋漓尽致。“那天下午我本来要用车,可事情实在紧急,来不及等你们下来。我那天下午先是打车,后来问客户抢了一辆车来用……”
程抢着问:“有没有把我们拉入黑名单?”
“怎么敢,幸会啊。”
“行,我把宁师兄的车牌号发给你们,以后随便堵,宁师兄大方。”
其他女生纷纷加料,“红灯前加塞行吗?”“喝酒后请宁师兄代驾行吗?”“今晚就喝酒啊,正好。”“噢,宁师兄还没喝,待会儿请宁师兄送我们回家,再把我们的车子一辆辆送回小区。”“师兄真是神一样的存在啊。”“如果没有师兄,世界将会怎样?”……
众人七嘴八舌,唯有polo□雅地笑,没加入揶揄大军。
宁恕完全插不上话,他只需要在一边听着,听一帮从小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女生凑在一起飞快地将话题穿越、横穿、乱穿,什么都讲,旋风似地八卦。宁恕很快搞清楚,程可欣是富二代,polo女蔡凌霄是官二代,程可欣的爸爸开外贸公司,蔡凌霄的爸爸是市发改委的副手。果然如他从小所知的,一中学生很多家境优裕。宁恕不显山不露水地留意上了蔡凌霄。
最终,女生们将账AA了,说什么都不让在场唯一男生宁恕结账。宁恕眼看着大家在门口告别时都很有默契地让他送程可欣回家,他完全身不由己。但他特意在转身前看了一眼蔡凌霄。今天显然是他的幸运日,他看到蔡凌霄也看着他,眼睛里有内容。
宁恕上车,便打开微信寻找附近的人。屏幕一拉出名单,他粗粗一看便将最接近的几个名字记下。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哪个是你?”
“不说。”程可欣娇嗔地拒绝。
宁恕一笑,将手机收回,启动车子。到了程可欣家小区,他再拿出手机,指着一个ID道:“两地唯一重叠的ID,这个是你。”
“理科生真讨厌,讨厌。”程可欣一边说讨厌,一边笑嘻嘻地下车走了。她几次三番地回头摆手,直到转弯。
宁恕耐心地等程可欣走不见了,才满脸挂着笑意回家去。等他到家,他看到程可欣答应了他的加好友请求。
宁恕不由得想到初一刚开学没几天,老师让大家填写特长表。他眼看着大家一项两项甚至整页地往上填特长,他却一个字都没写。组长来收时,他将纸片翻个面交给组长。但组长拿到手就翻过来看,一看空白,就“咦”了一声道:“奥数也行啊。航模呢?手工呢?”
宁恕摇头,但嘴上倔强地道:“不突出,有什么好写的。”但心里不禁想,奥数是什么,航模究竟什么样子。可他不敢问,怕被见多识广的同学们笑话。到了一中才发现成绩好并不稀奇,他最稀罕的是新生欢迎会上由学生组成的那个庞大乐队,羡慕得他眼睛都不敢眨。
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没特长。但老师不同于组长,了解他来自小乡镇小学的老师单独找他谈话,替他做主给他报名奥数兴趣小组。
但宁恕充满希望地问老师:“我可以报乐队吗?”
“噢,行啊。你只要拿你学的乐器来,给辅导员老师演奏一下。”
宁恕的小向往立刻“嗤”地一声灭了,他家哪有钱买乐器,尤其是那种亮闪闪的铜管乐器。他乖乖进了奥数兴趣小组,以后,他就靠着奥数竞赛什么的奖牌在同学面前偶尔露一下脸了。
当年,他是远远绕着音乐楼走的。想不到今天他被一群当年特长可能可以填上一整页的女孩围绕。
宁恕只觉得小区夜晚的空气无比香甜。
但宁恕站在花荫下,给正在路上的阿才哥打电话,“阿才哥,你搞运输,人面熟。能帮我查一个车主吗?”
阿才哥笑道:“只帮你查女的,不帮查男的。”
“红色polo车,你说是男是女?我把车牌号发给你。”
阿才哥笑着答应。
宁恕在花荫下长长伸了个懒腰。上司今天的责备?早丢脑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