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为了一扫家中的晦气,将饭桌搬到种满花草的朝南客厅阳台上。才大清早,阳光已经洒落到饭桌,亮堂透明,令心情也敞亮起来。宁宥满意地看她正长身体的儿子勇猛地吃早餐,儿子面前盘子里的食物足有她的两倍。
郝聿怀大概一夜下来饿了,狼吞虎咽地干下去一多半,才有空得意地开腔,“妈妈,我们年级有个骷髅兄弟会……”
“效法耶鲁的骷髅兄弟会?”
“妈妈,必须提醒你,偶尔装无知是一种美德。”郝聿怀有些小恼怒,“但是我们年级骷髅会与耶鲁的不同。我们年级骷髅会的参加条件是男生,起码三种高级别兴趣小组的成员,必须其中之一是体育。因此会员人数只有……”郝聿怀隆重推出扇子似的两只手掌。“但影响力极大。”
“哟,他们要是不吸收你进去,简直暴殄天物。”
“这个我们暂且不提,那是个秘密组织。今天骷髅会将集体行动,找校篮球队B队的两名男生谈判。”
“十个对两个,如果用武力,有些胜之不武,有损骷髅会高贵精英的形象。”
“对啊对啊。但我们会用最恰当的方式展示实力,警告无聊八卦人士从此闭嘴。”
宁宥无视儿子话里出现的漏洞,虽然心里早已清楚她儿子必定是骷髅会成员,今天必定是一帮小兄弟替他讨回公道,同时警告其他同学不得再提郝聿怀的家事。宁宥心中暗喟时势逼儿子早熟,却并不阻止,让儿子亲手处理他的事去,这是他成长的必经之路。“而且听上去还蛮好玩的。只要不违法,手段不卑鄙下流无耻,很多看似必定剑拔弩张的对立都似乎可以做得幽默。幽默真是一种至高境界。”
“对啊对啊,聪明人应该拿出聪明人的法子,不能同流合污,耶!”
郝聿怀觉得自己的高明想法正好符合妈妈所言的境界,立刻扔下筷子与妈妈击掌。小孩子手掌已经肥厚有力,一掌击得宁宥倒吸冷气。郝聿怀好意提示妈妈,应该锻炼了。宁宥当然断然拒绝。
上班路上,宁宥忍不住地去想儿子那个什么会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她总在担心郝青林犯事后,会影响郝聿怀在学校的正常学习生活,尤其她担心有人因此欺负郝聿怀。如今看来,似乎她的担心有些多余,儿子身边有一帮小伙伴,有伙伴的人不会孤立不会受欺负。说起来她和郝青林都不是合群的人,郝青林有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清高,而她则是不得已,她不得不与同学保持距离,以免被打探家里的秘密,久而久之她的性格也就形成了,人们都说她清淡。但她羡慕朋友众多的生活。因此她总是有意识鼓励儿子与小朋友们的交往,不惜强迫自己融入吵吵闹闹的环境。郝聿怀的性格倒是真的很合群了,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男孩群里的老大,如果当年不闯祸还能做个班长什么的当当,只是这性格怎么看怎么熟悉……
一中传统有个“一二九”歌咏会,这种活动对初高中一年级的班干部是个考验,班干部的组织能力在这种活动中暴露无遗。
曹老师却并不怎么重视,他觉得那些唱唱跳跳的玩意儿都是旁支,成绩才是第一位。因此他只是课件将简宏成叫出去简单交待几句。“十二月九日的歌咏会你准备一下,务必注意不要让排练侵占日常学习时间,也务必注意不要在场上乱套。”
简宏成的回答也很简单,“平日的功课都很紧,大家礼拜天又必须回家拿钱拿吃的不可能留下排练,不侵占学习时间几乎不可能。要不先从曹老师做起,物理课减二十分钟的作业量,其他课的老师我再一一提要求。”
曹老师硬是愣了一下,他从教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布置任务时被反提条件。他竟是想了会儿,才拿出课本指着道:“今天布置的这两题不做了吧。”
简宏成领命,回去教室直接找到陈昕儿,两位班干部的头儿先坐下开个小会。“书记啊,我在你简历上看到你有组织文艺表演的经历,你也有舞蹈功底,再说你清楚一中歌咏会的套路。这样吧,演出由你组织,你做总导演。我做总后勤,拒绝各课老师加作业,抓人入伙,借场地,借衣服,借化妆什么的都我来。你看你有没有困难?”
“好,就这么分工。让我想想做什么节目。”陈昕儿说得胸有成竹。这活儿果然是她拿手的。
“行!”简宏成立刻起身跳上他的凳子,拍手示意教室里的同学安静下来。“同学们,安静。我们即将面临高中段的第一次歌咏会,十二月九日,时间很紧。但我们不怕,为什么呢,曹老师说过,我们全班同学是他精挑细选来的,我们特殊,我们班一定有办法。我们不仅有办法,我们而且必定能闹个开门红,让全校从此记住我们班。这是我们班第一次集体活动,为了我们的开门红,谁都不能袖手旁观。今天一天,大家可以毛遂自荐,也可以互相举报,亮出你们的特长,到陈昕儿处登记。能歌善舞的,吹拉弹唱的,漂亮英俊的,都是特长,一个都不能漏网。明天各位特长尖子讨论拿出节目设计。后天开始正式排练。曹老师为支持我们第一次集体活动,开恩免除我们两道作业题,我等会儿写到黑板上。其他老师的支持我会陆续争取。但老师们的支持是外因,我们更需要自己的努力。同学们,有没有信心?”
简宏成的演讲如疾风暴雨,打得课间休息的同学措手不及,都还在发呆呢,没人吱声。但他寝室的其他七位男生竟一致举手齐刷刷地大喊一声“有信心”,显得很是突兀。陈昕儿正站在田景野边上,见田景野卖力大喊一脸马屁精样儿,不得不忍住笑。
但简宏成一点儿不觉得尴尬,顺势道:“有信心就好。接下来我们需要的是实干。你们留心,谁都无法避免被我点名。”说到这儿,简宏成一直坚定的目光朝宁宥的方向打了个弯儿,“尤其是漂亮英俊给我们班撑门面的,更要有心理准备。”
田景野窃笑,“没我事儿了咯。”
简宏成笑道:“你跟我一样眼小聚光,但做勤杂工,逃不了。”
大家的眼睛一起聚焦到简宏成的眉眼上,这下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第一次班集体活动,简宏成组织得很辛苦。答应参加演出的人几乎个个是他做思想工作磨出来的。但他来到宁宥面前,还没开腔,一向少言寡语的宁宥立刻自报家门:“我唱歌严重跑调,不会任何一种乐器,普通话不准,跳舞跟不上节拍。”
“毫无疑问,你有一个亮点有目共睹,你是全班最……”简宏成不禁一顿,憋了会儿,才道:“最beautiful的女生。你必须上台。”
简宏成一言既出,众皆哗然。男生起哄狂赞,于是简宏成获得了支持,微笑向四周致意。但女生不以为然,宁宥最美?这个削肩平胸单薄的女生最美?这儿有陈昕儿镇着呢,还轮不到宁宥。可大家一看到宁宥满脸通红,顿足而走,对简宏成的话置若罔闻,便又不忍挑剔她了,这不,人家有自知之明呢,还行。
简宏成当众吃了个闭门羹,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而陈昕儿周到地替他开解,“班长,你抓来的上台人选已经很多了,我们都奢侈到可以设定A角B角了,不如我们藏着杀手锏来年歌咏会再用。”
“对,不要一招使尽,听总导演的。”
陈昕儿不禁脸一红,不知怎的,应答不上来。
而简宏成满不在乎地走掉了。
简宏成为排练找到一间开阔的一楼空教室,他率领田景野等上不了台面的同学讲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水泥地都似乎能照镜子。而陈昕儿排演的绝不是单纯的小组唱,她精心设计,让伴奏的同学个个在优美的伴舞之下亮出绝活,形式很是新颖。但女孩们的倩影招来了校外小流氓的围观起哄。
陈昕儿本来想着能避则避,错开时间让小流氓等不到人,可外面的小流氓有耐心,似乎随时随地都等着捉弄屋里的女孩。陈昕儿又想出办法,照来报纸将玻璃窗糊上。宁宥也被陈昕儿叫来一起帮忙。可才等他们正好完工,一颗大石头飞来,砸碎玻璃窗,落在屋中央。外面是小流氓们尖利的怪叫。
陈昕儿反应迅速,跳过去将电灯拉掉。顿时一室黑暗,女生们紧紧抱在一起,恐惧地盯着窗口的破洞,那儿有惨白月光透入,也有小流氓的蠢蠢欲动。安静一会儿后,更多石头飞了进来。
唯有宁宥是个不合群的,她没与大家抱成一团,只是一个人缩在门后的墙脚,惶恐地盯着破窗想了会儿,一个人鼓起勇气悄悄钻出门去,狂奔去自家班里。
宁宥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地出现在夜自习的简宏成面前,即使压抑住心中的害怕,她的吐字依然结结巴巴,“你快去救陈昕儿她们。校外流氓攻击她们,好几个,快!”
“说具体点儿,坐下说。”
“来不及了,小流氓,校外,窗外,扔石头……”
简宏成终于看见宁宥使劲想缩进袖子里的颤抖的双手,一张脸一下严肃起来。他扭头对全班大声道:“怎么办?男生都操起凳子,跟我来。我们人多势众,英雄救美去。田景野你留下,照顾宁宥。”
宁宥抖发抖发地反驳:“田景野去通知陈昕儿她们,最好。”
“也行,你一个人呆着。”简宏成不无担忧地看了一下面无人色宁宥,但时间不等人,他只能扔下宁宥,一边一个个地抓起还在犹豫能不能打架,打架是不是触犯校规的规矩同学,一边有条不紊地吩咐不许走大门,谁谁先从厕所窗口跳出去接应,谁谁去排练教室外围侦探小流氓的分布情况,谁谁临时监督大家不得声张悄悄埋伏,云云。他像一阵龙卷风,卷得胆小的同学也兴奋起来,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倒提凳子脚冲出去。
那一仗,在简宏成的指挥下,打得一直在学校门口骚扰女生抢学生钱的小流氓从此绝迹。
被田景野悄悄疏散回教室的陈昕儿们,与一直颤抖着等在教室里的宁宥,大家一起看到一帮平日里瘦瘦弱弱的文弱书生们豪迈地吼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浩浩荡荡地凯旋。
陈昕儿带头鼓起掌来,女生们热烈的掌声很快响彻教室,宁宥更是激动得哭了,她因害怕而忍了那么久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不需要歌咏会,全班同学从此紧紧凝聚在一起。男生们自觉前所未有的自豪和责任感。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才早自习呢,全校各班的喇叭响了,一个男老师严厉地命令:“高一3班全体班干部立刻到教务处来。”
众人都知道坏事了。简宏成沉吟会儿,起身按住另一位刚要起身的班干部,道:“我是班长,我一个人去教务处,你们都坐着不许动。”
陈昕儿自打进入一中,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大事,可她被简宏成的镇定激励,也起身大胆道:“我也去,我必须去解释昨天的危险。”
简宏成却忽然调皮地道:“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早自习的秩序需要你维护。我走了。”
陈昕儿哭笑不得,全班的气氛也一下松弛了,可都还是沉重,一齐默默看着简宏成昂首阔步地开门出去。此刻,身材中等的班长在大家眼里显得非常高大。
此后,谁都无心看书,也没谁敢去走廊瞭望。而总之,装在黑板顶部的喇叭倒是不再响起。
大家都觉得经过那种打群架之类的大事,简宏成一定倒霉,关在教务处别想回来了。可下课铃响时,教师门开,简宏成毫发无损出现在门口。
“当然没事。”他只简单给大家四个字,便略有点儿小得意地回去自己座位,举重若轻。
全班人的目光都跟着简宏成移动,陈昕儿也不例外。从小到大,陈昕儿心中崇拜过无数英雄,可从今开始,她的英雄只有一个,简宏成。
唯有宁宥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她茫然地将眼睛移向了窗外,蓝天,白云,一切的虚无——
那次简宏成率领全班男生打群架明显成为一条分割线,自此,简宏成在班里说一不二,大家对他的称呼自觉都改成“班长”,曹老师乐得忘记主持班长改选,简宏成顺理成章做了名副其实的三年班长。既然班长不改选,团支书自然也三年不变。男主外,女主内,成了固定的模式。
宁宥微笑着走进大楼,是这几天难得的好心情。熟悉的人不禁奇怪地看着她,唯有另一位副总工程师何总上来问:“这么高兴?”
“有吗?最近我焦头烂额得很。”她看看附近没人,站了下来,“何总,正要找你说件事。七月份全系统会安排工控专家去美国的进修,听说还可以携带家属,我们集团的名额给我好不好?我顺便想带儿子看看学校。”
何总忙笑道:“宁总找错人了,这事该宋总决定。”
“我可没找错,宋总肯定需要倾听一下总工的意见。何总,届时不是你还能是谁呢。我竭力拥护,而且得提前拍好何总的马屁。”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听说宁总才是第一人选。这年头不是说升官靠‘无知少女’吗,你一下占仨……”
“全占了我也不是那料,我完全没心思加入对总工这个职位的竞争。何总,怎么样,七月的进修,就一句话嘛。我反正押宝押你这儿了。我最近是真煎熬死了,你看我家里出那事,我担心儿子应付不来,影响心理健康,一心想给他换个环境。这事全拜托你了。”
“呵呵,宁总又客气了。宁总,宋总那儿,拜托你多多美言。”
“必须的!我把今年头等大事都拜托到的何总身上了,还能不尽力。”
两人这才会心一笑,一起坐电梯上楼。宁宥晓得,背后打她黑棍的敌人少了一个。她既然不争,就得清清楚楚告诉对方。可这世道要命的是人跟人的信任度极低,你越是说不争,人家越是反着听,唯有将利益绑在一条船上,对方才能放心。
但宁宥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她此后寻找各种时机,下班路上,回家之后再约出来喝茶,几乎同样的对话,她将另外两个竞争对手也化敌为友了。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忙碌得跟打怪白热化似的,没个休息的时候。
晚上回到家,不禁站在院子里抬头寻找自家的窗口。小区里已是万家灯火,而她家的却是全黑,意味着没有一口热汤没有一张笑脸等着她,反而需要她去撑起全家的光亮。宁宥抱着单薄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叹口气想上楼去,才想起儿子还在他奶奶家呢,还得赶紧去接回来。宁宥只得拖起疲倦的身子往外走。她想到早年妈妈一天几乎十六小时开出租车,家务事都落在她小小的肩上。从小到大,她似乎一直在超负荷地承担,承担,承担,没个终止。这是不是她的命呢?
宁恕上班时接到阿才哥的电话,约晚上一起吃饭。因此他一下班就赶紧赶去仓库区,取这两天的监控录像。来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熟门熟路。
宁恕买通的那个师傅一看见宁恕来,就主动递来香烟,并送上换下的存储卡。两人握手寒暄了好一会儿,才一起离开。
可等宁恕走后,一个年轻男子从一条弄堂转出来,站在宁恕刚刚站的地方左看右看抬头看,没看出什么,便拍了几张照,走了。
宁恕不知,他赶着去阿才哥的饭局。
阿才哥看见宁恕很客气,紧紧握着手道:“你可总算来了。”
宁恕忙看一眼手表,“我还早到呢。”
“我心急。来,先喝茶。宁总,新力集团张立新张总这两天可能正式问我借第一笔钱。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大笔的,最怕触犯到什么法律条规的,结果钱收不回来。你得给我把关。”
宁恕笑道:“阿才哥客气,我当然是知无不言的。不过现在只想到一条,利息如果超银行的四倍,万一新力想赖账,可以打官司否定合同,你会很被动。”
阿才哥一拍手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来,请坐,请坐,我们边吃边谈。我是大老粗,可我现在不想拿刀子棍子上门讨债,我不做流氓。我要怎么做才不留把柄?我这儿已经有三个方案,你替我看看。”
宁恕转身时候背着阿才哥的马仔们使了个眼色。阿才哥虽然浑身上下都是粗线条,一只脑袋却灵光得搽满润滑油的万向节一样,立刻唔地一声,示意其他人都退下,屋里只留他和宁恕。
宁恕等门关上,才笑道:“阿才哥,你的方案先搁一搁,让我先说,省得我胆小,看了你的方案就不敢再张嘴。可我实在是喜欢我这几天想出来的主意,一定得向阿才哥献宝才行啊。”
“这么客气,再谦虚我要找地洞钻了,你才是大秀才啊。请坐请坐。”
宁恕却不急着坐,即使屋里才两个人,他还是附耳轻轻说出他设计的方案。阿才哥听得又惊又喜,都忘了需要装一下斯文,一拍大腿,左一句粗话,又一句粗话,表示大大的赞同。
宁恕说完,直起身看着阿才哥笑。阿才哥却还在直着眼睛回味,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握拳道:“我操,还真一点不犯法,而且……”见宁恕将手指竖在嘴唇上,阿才哥连忙刹住车,轻轻笑道:“好手笔,大手笔,一环扣着一环啊。果然是有文化的,厉害,厉害。”
宁恕微笑道:“这种方案能想出来的很多,但如何走钢丝一样地把握时机处理好每一步的落点,并扎实地落到实处,让对方逃不脱,估计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做到。阿才哥是我见识过的唯一一个。”
“宁总,我怎么谢你?我不傻,你这套方案是由着我的性格想的,你没少费心血。你必须对我提个要求,否则我夜里都睡不好,不能欠着兄弟的情过夜啊。”阿才哥抓着宁恕的手不放。
“让我想想,可不能便宜了阿才哥。”
两人一齐大笑。阿才哥这才放包厢外的人进来吃饭。
那天,张立新几乎是才放下简宏成的电话,便立刻布置将保姆领两条狗一齐送回简敏敏的别墅。简敏敏第一时间获得消息时还在去宾馆的车上,她不禁看一眼手表,估计距离简宏成打那个电话威胁张立新才不到半小时。如此之快,可见张立新心中之惧怕。简敏敏不得不在心中重新评估与家中老二的关系。肯为了她两条狗拿出对张立新几乎是一刀致命的对策,是不是她的血泪经历起了作用?
为了试探,简敏敏暂时不走了,留下来好好计算了一晚上,第二天问简宏成要去香港的专车,再让简宏成替她定香港的房间三天。居然,简宏成一五一十地照做,尤其香港的房间定在文华东方,而且简宏成全额替她支付了房费。简敏敏又想相信,又担心这是简宏成设下的圈套,心里更加纠结,连出去逛街购物都没兴趣,在屋里猫足三天就回家了。
两条狗与她久别重逢,亲热得缠住她不放。简敏敏也是将包一扔,坐在地上与狗又亲又抱,检查它们全身有无受伤。
保姆等了会儿,见人和狗都稍微平静了点儿,才小心地道:“张总让我等您一回家就通知他,如果您允许,他要来拜访。”
简敏敏两条眉毛顿时竖了起来。对比前儿家中遭埋伏,今天张立新连直接上门都不敢,还要她允许一下才来拜访,前倨后恭,无非因了简宏成。事实已经摆在她面前,即使她再不信任简宏成,此刻也只能吧嗒一下倒向简宏成的那一边。起码,简宏成能保护她不受伤害。
简敏敏让保姆打电话恩准张立新上门,她自己接通简宏成的。“老二啊,张立新要来找我,你说他想对我怎么样啊,会不会绑架我逼你交出对他不利的证据啊。你快派个人过来保护我。”
简宏成却道:“你的事,我问妈了。对不起,我以前对你不了解。”
“这不废话吗,这种不要脸的事我还能骗你?你说吧,张立新来了怎么办。”
“公平地说,你和张立新一起拿走的厂子是你们应得的。我以后放弃追讨,让老三也不再烦你们。等张立新来,你自己跟他谈交易吧,他现在手头紧,这个月银行贷款的利息没钱还,正到处找钱。你可是块肥肉,你自己当心。”
“等等,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呵呵,就是说,我放过他,也放过你。但你们共同拥有一块能卖钱的老厂地皮,张立新正缺钱,你要当心你们两个为那块地皮自相残杀。你要是杀不过他,尽管找我帮忙。不过我还是建议你去老妈家里给爸爸上柱香,也原谅他了吧。上一辈人观念与我们不一样,可真要说卖女儿倒还不至于,再说你也可以在心里放下,以后可以轻松一点儿做人,对你更好。”
“我搞不懂你。”简敏敏将手机扔了,不要再理神神叨叨的老二。如此好心绝非简家人的风格,因此神神叨叨背后必然掩盖着什么阴谋。但简敏敏现在没空去深想,她得休整一下严阵以待张立新的上门。两个都不是好鸟——
简敏敏坐的单人沙发背着大门,可只要稍微侧一下脸,便可看见窗外人来车往。简敏敏看着窗外繁花似锦的□却心烦意乱,张立新要来了,可她心中没把握。即使两条狗贴在她身边拱卫,她依然心中没底。
终于等到张立新从远处步行过来,衬着娇嫩的春花与鲜亮的新叶,简敏敏看着不由自主地惊道:“老张这么老了?你看他肥肚皮像半只砀山梨,以前肩膀很挺,现在也跨下来了,走路那叫有走相吗,啧啧,要不是披着张老贵的皮撑起点儿精神气,晚上可以去广场找退休老太跳交谊舞了。”
保姆吊起脖子也往外看,“张总一直这样啊。”
“没,前几天还没,怎么看着忽然老那么多。”
保姆摇头撇嘴,“才不,前几天张总还感冒着,眼皮虚肿得像只核桃,今天看上去恢复了,还比前两天精神呢。”
“怎么会?”简敏敏疑惑地看着走近的张立新,怎么看,怎么觉得张立新身上的精气神仿佛已经走了下坡路,整个人已经暮气沉沉。似乎……很容易打击。“也是,五十多岁了。”
“已经保养得算好了。”保姆不屈不挠地坚持发表自己的反对,同时忍不住看一眼女主人显得比同龄人苍老的脸,但这个她可不敢说出来。
简敏敏这回没答,紧紧地盯着张立新消失在窗边,而门铃声响起。她这才坐端正了,拿起一本杂志悠闲地翻看。
张力军此来,虽然身体比前几天时的强,可全没了前几天的气势。他进来直接坐到一侧的长沙发上,有些焦躁地道:“想怎么样?”
“谁想怎么样谁?”简敏敏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你们姐弟想怎么对付我?”
即使简敏敏双手拉住,两只狗还是看着张力军很是躁动。简敏敏没搭理张力军,而是扬声对保姆道:“你把狗狗牵走吧,今天用不着它们镇场子了。”
张力军脸色难看,却忍住不说。
简敏敏一直拿余光瞄着张力军,见此心中窃喜,更是气壮山河起来。“老三是局外人,别把他扯进来。我和老二嘛……嘿嘿。”
张立新抱头闷声不响了会儿,也没抬头,道:“不管你们怎么对付我,我跟你通报一下公司的情况。这个月的银行贷款利息我拿不出钱还,明天是最后期限,如果明天仍旧还不出,以后问哪家银行贷款都没戏了。没贷款的话,公司只有眼看着倒闭。情况就这样了。等公司一倒,你我一起完蛋。”
“嘿,这不是老二刚电话里告诉我的吗。你公司该抓抓内奸了,老二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你还真别跟我哭穷,贷款利息还不出?你把手头房子卖掉,够你还几个月。”
“我的房子都抵押贷款了。只有你名下的房子还没动。但公司如果破产,你也是股东,你逃不了。”
“你想逼我拿出钱来支援你呢,还是逼我答应你卖掉老厂那块地皮?老二说你肯定得来打我财产的主意,果然又被他料中。但我不这么想。你要是管不下去了,你退出,我们的股份换一换,你拿四十,我拿六十,公司以后我来管。公司名字也得换一下,什么新力旧力的,以后就叫敏敏集团。而且这事也由不得你,你不退出就坐牢,通过报关公司行贿海关和偷逃增值税什么的,还有其他老二没跟你说的,都够你坐牢,你坐牢公司反正只能我来管了,明摆着的,你没选择。你只能选择退得主动点儿,还是退得难看点儿。选吧,我没别的意见了。”
说完这些,简敏敏有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感:喝,不怕你走,不怕你不管,你就是把全部亲信都拉走,一个都不给我留,这么大一个厂我也接得住。有我简家老二!
张立新又是闷了会儿,抬起头严厉地道:“你别逼我,把我逼得走投无路,大家都没好处,我先把老厂那块地卖了,让你们谁都沾不到手。”
简敏敏觉得张立新那叫外强中干,她毫不示弱地拍着沙发护手道:“你卖啊,你有胆卖啊。你只要有个风吹草动,我麻利背材料去公检法司报到。我说到做到。”
“明白了,你们姐弟想赶我走。没那么容易!逼急了,两败俱伤,走着瞧。”
“你不用威胁,老娘不怕。老娘也有的是钱买你胳膊腿。给你一礼拜,收拾收拾打包滚,哪儿来哪儿去,别赖着简家地盘不滚。赤佬!”
张立新腾地站起来,身子一阵子的摇晃,气得满脸通红。
简敏敏笃定地稳坐,手指还轻轻敲着沙发护手,轻蔑地看着张立新。“有招吗?有招你使出来啊。”
张立新浑身发抖,颤抖的手指指了简敏敏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狠狠哼了一声,走了。但走到门口吸了一口花香似乎还魂,转身道:“小心你简家再次把你卖了。这回你老皮老脸卖不出好价钱了。”
这句话戳中简敏敏,她狠狠将手中被子砸了过去。张立新自然是避开了。简敏敏看着张立新走,她招保姆过来,异常肯定地道:“我看得没错,老张果然是老了,你看。人啊,老不老,全在一身精气。老张嘛,泄了。”
保姆这一回点头表示肯定,还补充一句:“太太浑身都是精神。”
简敏敏笑道:“以后叫简总。哈哈。”她虽然是从香港长途飞机回来,可今天一点儿都不累,牵起两条狗出去溜达。她还得好好想想,威胁张立新的事儿得如何落实,能不能不靠老二,或者少靠老二,以便她独吞——
陈昕儿早上刚送小地瓜上学回来,手机响了,里面传来很悦耳的声音,“早上好,陈太。这么早方便说话吗?”
陈昕儿愣了好久,这声音她熟悉,是简宏成的助理。可平日里这声音一向对她公事公办,今天何以春风拂面?而且,称呼也改了,由“陈女士”改为“陈太”。陈昕儿一时回答得结结巴巴,“啊,你请……请便,你一定有急事。”
“谢谢陈太。是这样的,有两位律师已经在飞机上,他们将在加拿大时间——现在是夏令时吧——下午两点左右到府上与您见面,商谈签订婚前协议。我已经将航班信息等资料发到您邮箱,怕您没留意,特意再知会您一下。您不需要接机。届时不知您有没有空。如果没空,我会立刻设法联络两位律师,另外安排时间。”
“专程只为签婚前协议?”陈昕儿想到简宏成答应结婚的那些话,不禁苦笑。
但助理不知,温和地解释道:“是的。陈太请别对婚前协议这种新形式产生心理疙瘩,婚前协议在目前有资产的高层人士中相当普及,已经成为一种既定程序。有合法的协议才有对双方的保护。”
“谢谢,我会等在家里。也谢谢你今天的和颜悦色,这不是反话。呵呵。”
“如果我以往有什么不周,还请陈太海涵。”
“好说,你们奉命行事而已。”陈昕儿挂了电话。一时心理感慨万千。原来简宏成不是信口胡说,而是真的要给她一个身份。虽然简宏成已经说定随即离婚,给她的身份只是前妻,可不知就里的局外人对她立刻态度大变样,那种恭敬的讨好的周全的……谁不喜欢。
原来结婚获得正式身份的感觉是这样。是打开一扇门,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个明亮光彩的世界。一窥门径的陈昕儿不禁心潮起伏,一时都没心思去想那婚前协议会怎么签,她只是发呆,而想象却天马行空地驰骋了。
不知不觉中,陈昕儿捏紧了拳头,像宣誓一样在胸前默默地有力地舞动。
而打完电话的助理则是收起笑容,轻蔑地冷笑。这是一种靠自己挣得社会角色的职业女性对靠婚姻挣得社会角色的家庭妇女的蔑视。她正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却收到通报,有一个人自称是简宏成的姐夫,要求见面。姐夫?助理跟了简宏成多年,自前几天第一次惊闻老大还有个姐姐之后,今天再得见识姐夫。老大最近又是亲戚来朝,又是打算结婚,反常得厉害。
助理明显听出简老大对于姐夫上门拜访的吃惊,她将那个老得都可以当老大老爹的人领进老大办公室,只一朝面,她就感觉出两人关系的不正常。助理立刻乖巧地退走闭门。
简宏成看见张立新,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也不打算招呼,只是靠在椅背上冷漠地看着张立新。
张立新当然知道不可能在简宏成这儿获得什么好待遇,他进门看了一遍周遭,自己找沙发坐下,坐的正是前儿简敏敏坐的那个位置,离门最近。坐下后,张立新也不客气寒暄什么的,直接道:“既然你是简敏敏的后台,我们不如直接对话。你打算把我发落到什么程度你才满意:离婚,失去抚养权,净身出户,无偿退出股份,离开新力集团,坐牢?你掂量掂量你手中拿的证据,给个痛快的。”
简宏成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估计简敏敏一定做了什么手脚,害得张立新当天就赶过来面见他这个所谓的后台。简宏成怎么看张立新怎么不舒服,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已经授权大姐全权处理。不便再插手。”
“大姐?你不再直呼她的名字?”
“对。”
“打虎亲兄弟啊?”
“对。”
于是张立新也沉默。两个人都不看彼此,简宏成揣摩着简敏敏做了什么,抬着下巴眼睛朝天,张立新心事重重地垂着头眼睛朝地。过了好一会儿,张立新起身,扔下一句“可惜好好的厂子”,便走了。
简宏成看着张立新的背影不语。等张立新走远了,他收拾收拾下班,见助理还没下班,就走过去道:“你下班自己开车还是打车?”
“自己开车了呢。要送简总一段吗?”
“哈哈,路盲又得麻烦你。以后我姐夫再来的话,你直接拦截掉他。他曾经作为我姐姐的打手,对我做了……唔,他是打手,我大姐才是主凶。你先回吧,我想想,事情怎么处理得拎不清得很。”
助理一笑,告辞。简宏成站在原地皱着眉头团团转。不,他需要找个朋友说出来,他快憋死——
虽然过去郝青林自打出轨后也经常不着家,可从郝青林出事被抓起,每到晚上,宁宥就觉得家里冷清得可怕。晚上她收拾完之后,忍不住照这几天的常规又蹭进书房,试图与儿子呆一起,消解一下寂静。可这回郝聿怀不干了。“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盯着我也会做好作业。”
“我又不是盯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你肯定在背后盯着我,我有芒刺在背的感觉。我没法专心啦。”
“前阵子我一直坐这儿,你不是好好的?”
“不一样,前阵子爸爸被抓,我得照顾你,才让你呆在书房。”
宁宥不禁觉得好笑,想揭发前阵子儿子不敢一人睡觉,到她屋里打地铺的事实,可作为妈妈,她忍住了。她笑着起身道:“还以为你怕一个人呆着又不好意思说,我急你所急才主动涎着脸要求蹭书房呢。行,让给你吧。”
郝聿怀老气横秋地道:“看来我们母子需要加强沟通。”
宁宥噗嗤笑了出来,“我巴不得你跟我沟通呢。可每天吃饭时间都是我撬着你牙齿让你开口说话的呢。”
“这要怪妈妈菜做得太好。当然这是马屁。”
宁宥笑得连电脑插座都拔不下来,正想回话呢,忽然停电了。“怎么回事?对了,电热水器正开着,烧掉保险丝了?麻烦,我看看去。”
郝聿怀压着嗓门道:“会不会像报纸上说的,有抢劫犯故意拉掉我们的电,等我们开门出去找原因,他们就趁机冲进来。他们知道我们家现在爸爸不在。妈妈别出去看。”
宁宥顿时遍体生寒,站在那儿不会动弹了。以往简单不过的换保险丝这种事儿,虽然大多数时候是郝青林在做,但郝青林不在的时候宁宥也是拿手。可等郝青林一不在,事情立刻变味。她看着黑暗中儿子善良的眼珠子,真想靠到儿子身边去壮胆,可又做不出来,只好摸到移动电源先点亮LED手电,呼叫物业。
直到确认来者是物业职员,宁宥才敢战战兢兢地开门。她的紧张,自然是落在身边的郝聿怀眼里,因此郝聿怀紧张地跟出门去,试图保护妈妈,他将跆拳道的招术在心中默背如流。
物业扳下闸刀,打开保险丝一看,保险丝好好的,另一只也是完整无缺。物业觉得可能问题在屋里的空气开关上。等物业将闸刀扳回,郝聿怀却发现他家的灯亮了。“咦,好了?”
郝聿怀很开心问题快速解决,宁宥却惊得更是暗流冷汗。“会是谁进楼层配电室做了手脚?”
物业也奇道:“什么都没坏啊。要不明天白天等电工来再瞧瞧,我不是专职电工。”
宁宥心里嘀咕,可也只能送走物业。等回到屋里,她将所有临时照明工具都找出来,又与郝聿怀一起奋力将长沙发推到门边,紧紧抵住大门。郝聿怀一径惊问怎么回事,宁宥等做完了,才坐下喘着气道:“有可能是谁稍微将保险丝盖子拔出一些,造成接触不良而停电。那保险丝盖子不是我拔的,要不然现在也有答案了。唉。”她不禁想到寡妇门前是非多,原来还真有人无耻到欺负只有妇孺的家庭。宁宥忐忑得胡思乱想,可又不敢让儿子知道。
可郝聿怀怎么会不知,他紧张地道:“妈妈,我今晚就睡这张沙发上,我守门。”
宁宥想了会儿,“不用,你去做作业,作业做完,干脆我们去住宾馆。到时我会请保安护送我们下楼。”
“好。”郝聿怀郑重地进书房去,过会儿又蹦出来,“妈妈,我建议你拉条电线通到门上,门是铁门,谁要是在门上使力就会触电。”
“外面很容易就能让你断电。比如刚才。”
郝聿怀泄气,又回书房。
宁宥手软脚软地坐门口沙发上发呆,思索这蹊跷事究竟什么原因,谁是黑手,接下来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她的手机却响了。她设的铃声是一段《葬花吟》,可在此时此刻寂静的房间里,这手机声响得突兀,响得诡异。宁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紧张得几乎站不起来,似乎面临摊牌。她跌跌撞撞地奔去卧室抓到手机,手机叫声却停了。她也不知该喘口大气,还是该继续提心吊胆,还没等她想通,电话又响,惊得她差点儿跳起来。等看清屏幕显示“班长”两个字,她不禁又气又急,愤愤接起,“干什么,干什么?”都忘了平时绝不接简宏成电话的誓言。
“你怎么了?谁在欺负你?告诉我。”
“没事。”
“怎么会没事,你说话声音完全是颤抖的。那混蛋的案子影响到你了?”
“不是,我挂了。”
“别挂,你要是挂断电话,我立刻让律师上门连夜替你解决问题,要不然我不放心。还是你不方便讲,旁边有人在威胁你?我让人上门。你别怕。”
“没有,都没有。”虽然简宏成并未出现在面前,也没派人上门,可宁宥心里稍微平静了点儿,“请教一个问题。这个……刚才家里忽然断电,可请物业来修,却发现闸刀和保险丝都好的,再将闸刀扳回,电却通了。你说,是有人偷偷怎么了我家一下,还是电路出了什么问题?”
“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
“以前都是郝青林在解决。”
“我问一下电工。你别慌,手机设定到110,有响动立刻报警。”
“不用你问了,我公司里有更专业的高工。”
“我想到一个情况,如果电路接触不良,空气潮湿的情况下,很可能短路一下,可又不会引发跳闸,只要闸刀开关一下就好。你那儿今天潮湿吗?”
“嗳,还真很潮湿。希望是这个情况。改天得拿个万用表回来查查了。”
“那就不用担心了,实验课动手能力差的人很要命。查电路的事也让别人来吧。”
宁宥脸上不禁似笑非笑。高中大学,她都是著名的高分低能,老同学都知道她。“谢谢。有事?”
“想不到能一口气跟你说这么多话。几乎是一辈子的份额了。我明天一早飞上海,打算跟你谈一件事。希望你别拒绝。不是不得已,我基本上是信守为人基本道德,不会上门骚扰你的。”
“什么事?”
简宏成一时说不上来,闷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跟你告别。”
宁宥呆若木鸡,翕合着嘴却说不出话来。而电话那头也是无话,似乎刚才真的已经将一辈子的份额透支光了。
很久,宁宥以颤抖的手指按断了电话。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郝聿怀终于做完作业,窜出书房。见妈妈雕塑似的坐在床沿,就跑进去大喊一声:“妈!”
宁宥被惊醒,想笑一下,却什么心情都没有。手机提示有短信也懒得去看一下。郝聿怀惊问:“妈妈,怎么了?吓坏了还没恢复?”
“你帮妈妈看一下短信。”
郝聿怀拿起手机熟练操作,然后读出来,“报告一个好消息,简宏成和我近期结婚。谢谢你上回救了我的命,让我终于能等到这一天。陈昕儿。”
宁宥不禁长喘出一口气,这就是答案了。“帮妈妈回一条:恭喜。你应得的。”
“这种话不是要加个百年好合什么什么吗?”
“你加吧。”
“恭祝百年好合,喜结良缘。你应得的。”郝聿怀一边打字,一边嘀嘀咕咕地念出来。
“对,对。”宁宥一直想微笑,一直想跟其他同学一样吐一口气说你们终于尘埃落定,可怎么都说不出来。心里非常乱,知道不应该,却有针扎一样的感觉在渐渐地弥漫。
“妈?要我喊爷爷奶奶过来吗?”
“不用。我们各自睡觉。晚了,很晚了。妈妈不开心,需要安静会儿,对不起。”宁宥强笑着站起身,勉强走稳了,闯进主卫。
郝聿怀看着主卫的门,犹豫了会儿,轻轻关上主卧门出去。他收拾好自己的卫生,轻手轻脚抱着被子睡在堵住大门的沙发上。他觉得他现在有责任保卫妈妈——
而在主卫的宁宥则是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心里越来越惊恐。她忍不住掩紧自己的开衫,仿佛如此便可遮住自己的内心,不让暴露。她才发现她还有一颗与表面不太一样的内心,这很可怕。
好在什么都没发生。宁宥转身背对镜子,反正明天便是结束,不会有任何伤害,对任何人。她站直身,放心走出主卫,回到她的生活。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屋子已经微调到睡眠状态,周遭都是黑暗。宁宥小心地打开儿子的房间,却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妈妈,我在这儿。”
宁宥一惊回头,“你怎么……噢。”她明白过来儿子的意图,不禁笑了,心也暖和了。她走到长沙发边蹲下身,看见儿子露在被子外面的脸似乎特别的孩子气,可他却正做着很男子汉的事呢。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脸,可郝聿怀义正词严地道:“士可杀不可摸脸。”
宁宥只得缩回手,笑道:“谢谢灰灰保护妈妈。”
“嗯,应该的。妈妈,别想爸爸了,想也没用,他回不来。”
“唔?”
“你别担心,往后我会分担家务的,今天我学会装保险丝了,不难。以后这种事我会来。”
“好,拜托你。”
“是真的,别不当回事。”
“当然是真的,妈妈很当回事。谢谢你,灰灰。”
“不用谢。妈妈,以前外公去世后,你怎么帮外婆的?”
“唔……好像家务活大多是妈妈做的,还得管着你舅舅。”
郝聿怀听了就将头钻进被窝里不肯出来,“哎哟,真不好意思,我才做了多少哦。可我比你当时大四岁,而且我还是男人哦。”
宁宥由衷笑着替儿子拉好被子,拍拍儿子的屁股道:“你还可以努力。妈妈睡去了,有你看着门,我能睡得很安稳。”
听着儿子被子里拱出来的咿咿唔唔声,宁宥回去主卧。可走进门,眼泪唰地下来了。百感交集。
陈昕儿那边此时正是阳光灿烂。她受到简宏成助理的电话之后,有的放矢地发了两条短信出去,除了宁宥回复是恭喜她,她家里的回复却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办酒席。陈昕儿不知道,简宏成没提起,助理也没提起那回事。显然,简宏成不可能办什么酒席。陈昕儿不知怎么回复才好,索性又是闷声不响做只缩头乌龟。反正越洋电话贵,已经对她失望透顶,放弃她好几年的她爸妈不会电话追着不放。果然,她爸妈这就没了下文。
陈昕儿满心不是滋味,想找个谁说说,可能找谁呢,认识的她一直躲避着,躲得别人已经不想理她,宁宥当面说不要再见她。而不认识的,她该怎么跟人介绍故事的来龙去脉呢,她羞于说出口,所以她来加拿大后并不热衷打入华人社交圈,只默默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的交际圈已经缩无可缩,只剩下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她找不到人说话。
陈昕儿面部表情地在厨房做等会儿招待律师的茶点,忽然接到田景野打来的电话。“陈昕儿,我这个电话打得很冒昧,对不起。可你爸妈电话半夜找到我,他们着急。”
“谢谢你,田景野,我爸妈可真会乱来。”可陈昕儿说不出其他。
田景野只得直接问:“你要结婚了?跟班长?”
“是的。他跟我商量了一下,我通知一下我爸妈。”
田景野觉得陈昕儿说话的语调怪怪的,绝无喜悦。“恭喜你,早该这样,我们同学早等着你们这一天。你也该出来见见我们了。”
陈昕儿不禁眼圈儿一热,“真的吗?”
“你们俩的事大家都清楚,班长从不隐瞒。但孩子都生了,你们又男未婚女未嫁的,我们还是希望你们在一起。即使班长对你没什么感情,这样结婚了也好,以后你也不必再说什么妾身未分明,别再把自己的头埋在沙堆里装鸵鸟,出来做个正常人,对谁都好,尤其是对孩子。”
陈昕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是尴尬,又是点头,“是的,是的。可是……简宏成也是这意图吗?”
田景野差点儿晕倒,“你们没商量好?好吧,等班长通知我的时候,我也问问他。你呢,向周围太太们学学,别人是怎么对待老公的。边打边学。”
田景野听到的却是陈昕儿的叹息。似乎很不快乐。
陈昕儿是真的不快乐。明明与美好只是一墙之隔,而且她已经偷窥□,可她却进不去。简宏成完全不给机会。从来就把路子堵得死死的。可是,人心肉长,陈昕儿怎么可能不向往。
心事重重,几个点心被她烤得歪瓜裂枣。重新动手依然重蹈覆辙。可两位律师已经电话说快到家。她只得矮子里面拔长子,挑出顺眼的装盘。
两位律师都是女的,上门呼陈昕儿为陈女士。陈昕儿请她们往里坐,两人客气礼貌地打量房子和院子,有节制地赞美,即使已经飞了一长夜,眼角露出憔悴,依然说话点到为止,无懈可击,职业风范毕露。陈昕儿顿时觉得压力很大,浑身不自在得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才好。竟然忘了上茶,直到年长点儿的修律师问起,才忙着倒茶煮咖啡。
她忙碌的时候,两位律师已经将材料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因此,她才重新坐下,修律师立刻微笑道:“那,我们开始?这儿是婚前协议,您请过目。”
陈昕儿拿来看,协议很简单,附带财产约定协议,约定各自的婚前财产婚后照旧,婚后各自财产独立,也就是说陈昕儿别指望通过婚姻从简宏成那儿得到额外好处,除了规定的每月家用和目前陈昕儿与小地瓜在深圳住的房子归到陈昕儿名下。协议简单得一目了然,无法设置陷阱。陈昕儿也不指望简宏成能分家产给她,于是好爽快地签下协议。她的签名旁边是简宏成的签名,她的签名第一次与简宏成的放在一起,却是在这样的场合。签好名字,她不禁停下笔,看着简宏成的签名好久。笔划刚毅,一如其人。
年轻的云律师见此好生诧异,而修律师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陈昕儿呼出一口长气,将手挪开,才道:“两位当事人签名,条文合法,本协议就此生效。陈女士请再慎重考虑一下,还有异议或者补充吗?”
“没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辛苦你们老远赶来,请问定酒店了吗?”
修律师忽然神情中流露出迟疑,她看了眼云律师,还是果断取出下一份文件。“我们定酒店了,谢谢陈女士关心。既然您对婚前协议无异议,我们再接着下一份,离婚协议书。您请过目。”
虽然陈昕儿早已清楚着结婚只是走个过场,很快简宏成就会提出离婚,可这都还没结婚呢,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书却已经放到她面前,如此步步防范,滴水不漏,完全拿她当危险地陌生人,陈昕儿还是被一举戳中,心如刀绞。她几乎没法看清字眼,摸索着找到签名的地方,将两份协议的名字签了,便将笔随随便便扔在简宏成的签名上。
云律师尽量温和地补充道:“签名下面的名字将在具体日子到来时填上。请问陈女士,可以吗?”
“他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对不起,不留你们。辛苦。”
两位律师立刻收拾文件告辞,给陈昕儿留下一份婚前协议。
走到门外坐进租车,云律师才忍不住感慨,“人贵自立,今天最有体会了。”
修律师则冷冷地道:“相比我们天天伺候各种客户,这种只伺候一个便挣得下辈子丰衣足食的生意可轻松太多。”
“不,总得给个人情感留份自我。”
“那是自立的人才拥有得起的奢侈。唉,开车找旅馆什么的都拜托你了,小云。年纪大了不中用。”
陈昕儿隔窗看着两位律师离去,她即使听不到两人的对话,可她猜得到两人对她的评价。修订那两份十足屈辱的协议书的人,怎么看得起毫无异议签名的她呢。是呢,她们知情,因此她们依然称呼她陈女士。
她们看不起她。想到这儿,陈昕儿长长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