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雨势渐渐变小。
邢澈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路过一个药店,他走了进去,再次出来时手上多了一袋药。
他右手看上去有点可怕,实际上伤口并不严重。
不久前经过一个没盖盖子的下水道口,邢澈随意瞥了一眼,发现井盖不知道被谁挪到了路边的绿化带内。
水泥盖板碎了一半,一截铁丝露在外面,他盖上去的时候不小心被刮了一下。
他不想去医院,便坐在药店外的浅蓝色椅子上自行处理。
“姐姐,你今天在这附近见过一只灰色小猫吗?”
少女小心翼翼又带了点期盼的声音从边上传来,邢澈扭头看过去。
紧挨着药店的是拐角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钱澄站在门口问老板娘。
老板娘说没见过。
钱澄把早上遇到猫的整个过程跟老板娘叙述了一遍,问:“你觉得它去哪了?它能自己找到吃的不?”
忙着填充货架的老板娘分神看了眼外面,摇摇头:“这天气,恐怕不好说。”
“噢。”钱澄嘴角一点点往下,失落之情溢于言表。
邢澈轻哂着收回视线,左手拿起纱布随意地缠了两圈。
他低头咬住一端,左手扯住另一端,慢条斯理地打结。
与此同时,便利店门口的钱澄碰到一个熟悉的大伯,她问了对方同样的问题。
“灰色的猫?”大伯认真想了想说,“好像见到过,灰麻色的。”
钱澄笑逐颜开:“对,就是灰麻色,你在哪看到的?什么时候?能走路不?”
“怎么不能走路?”大伯笑笑,“那么大一只可灵活了,前些天见它肚子鼓鼓的,多半是怀了猫仔,不知道生了没。”
钱澄眼睛里的光顷刻间变暗,她猜大伯见到的是猫妈妈,不是她今天遇到那只,“应该是生了,我今天早上见到的是一只很小的猫幼崽,就在那个花丛中。”钱澄往路中间的花坛一指,“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哪去了,它能自己找到吃的吗?”
大伯两手背在身后,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回:“那可说不准咯。”
钱澄听完这话,心直接沉到谷底。
她耷拉下眼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带着浅浅的气息,很有辨识度。
钱澄眼皮微动,她其实早就知道邢澈坐在药店外,余光收纳了他上药的全过程。
只是她强迫自己别去看而已。
“那只小猫大概率没了。”
少年声线清朗干净,语气冷淡得近乎残忍。
钱澄倏地扭头。
只见邢澈两腿微微敞开,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湿透黑T的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腰身。
钱澄毅然别开视线。
都淋成落汤鸡了,不知道回家洗个热水澡,还有心情在这落井下石!
她找不到小猫又不甘心回家,之所以一遍遍跟人陈述,就是想找一个安慰,好减少她心里的愧疚感。
可是没人懂。
邢澈如果没看错的话,她收回视线的前一秒瞪了他一眼。
那双清凌凌的鹿眼里水光潋滟。
邢澈失笑。
这么脆弱?
刚不挺能耐的?
雨已经停了。
地表温度随着水气释放出来,空气又潮又闷。
一如钱澄现在的心情。
她红着眼站在便利店的玻璃窗外,白净脸蛋被短发遮住一部分,露在外面的腮帮鼓起,像条小河豚。
邢澈头微微后仰靠在药店墙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散漫,好似没有聚焦。
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了好一会,在见到钱澄抬手擦眼睛时,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刚出生的猫呢,身上带着猫妈妈的气息,如果你贸然去碰它给它喂食物,猫妈妈回来闻到不属于她的味道很可能就不要这个孩子了。所以……”
他停了下,等她看过来,才继续说,“你应该庆幸你没给它喂吃的。”
钱澄表情亮起来,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真的吗?”
“我家养过猫。”邢澈拎起处理过伤口的纸巾和棉签,起身打算扔进垃圾桶。
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距离最近,他走过去。
钱澄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往后退。
邢澈前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直到身子贴在玻璃墙上。
邢澈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少女抓着伞柄的手用力到泛白,眼神怯怯。
怕他?
是因为他手受了伤,看起来不像好人?
邢澈忽然起了点逗弄的小心思,他调转方向,故意逼近她。
钱澄吓得闭上眼睛喊他的名字:“邢澈!”
邢澈动作一顿,神情颇为意外:“认识我?”
钱澄缓了缓急促的呼吸,趁他分神之际,从他面前跑开了。
邢澈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走过去把垃圾扔进垃圾桶。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侧倚在墙上接起来。
“再帮我请一天假,我想把东西都搬过来。”
“我不住宿。”
“嗯,知道了。”
通话结束,邢澈握着手机的手锤下来。
“邢澈”这两个字犹在耳侧。
少女带了点崩溃的求饶嗓音微微发颤,如同他心里荡起的涟漪。
只是被叫个名字而已,活像是被拿捏住了灵魂。
邢澈啧了声,不爽地踢了下地上的落叶。
不多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拉开后座车门弯腰坐上去。
钱澄跑到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她撑着墙一阵干呕。
她有晕血症。
除了家人和身边几个朋友,没人知道她这个毛病。
说严重也不严重,并不是看见血就晕倒。
说不严重吧,遇见了也挺难受的,来例假都得吃抗焦虑的药才行。
钱澄回到家,奶奶正在接电话。
“来,你妈妈正好问你呢。”奶奶示意她过去接电话。
钱澄微垂着眼帘,好似没听到。她把伞放好,丢下一句“我作业还没做完”便进了房间。
奶奶看着被关上的房间门,有些无奈地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没事,澄澄好着呢,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们也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夜里十一点。
钱澄洗完澡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邢澈听到她叫他名字时的表情。
意外中又夹杂着点说不清的情绪。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当时应该忍着不适解释一句:我以前也是一中的,你可能不知道,你在学校还挺有名的。
怎么就跑了呢?
上次走路的时候盯着人看,这次又把人名字脱口而出。
他会不会多想啊?
钱澄把脸埋在枕头上,后悔得想锤床。
不行,下次见面得跟他说清楚。
————
再次见到邢澈是两天后的周五早晨。
落花街街口有家卖葱油拌面的十年老店。
店面较大,店内是叙利亚装修风格——四面水泥墙,里面摆着几张四人木桌。
如果时间允许,钱澄他们都会在这吃完早餐再去学校。
今天她到的时候,姜豪和刘曦已经在了。
“过来坐,已经给你点了。”刘曦朝她招手。
钱澄走过去背对着门口在两人中间坐下。
才坐下没多久,身后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一碗葱油拌面,不要葱。”
随着他话音落下,姜豪和刘曦齐齐看向门口,都想看看这位吃葱油拌面不要葱的朋友长什么样。
没回头的钱澄感觉手臂一紧,刘曦抓住了她的手,压低的声音稍显兴奋:“澄,看帅哥。”
钱澄想把她手拨开,怎知她抓得愈发紧了,“他朝我们这边走来了。”
没过几秒,她就看见邢澈出现在她对面。
也难怪刘曦这么激动,邢澈的帅属于任谁看了都会一眼惊艳的程度。
少年身形清瘦修长挺拔,身穿黑色T恤搭配灰色运动裤,给人的感觉跟他这个人一样,干净随性。
他指了指她对面的座位问:“这有人坐吗?”
“没有。”
“有。”
刘曦跟姜豪同时回答。
后者瞥了前者一眼,“晚点蒋学才来了坐哪?”
刘曦疑惑:“他不是每天都啃包子吗?”
姜豪挑眉:“谁说的?”
邢澈把右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放凳子上,无视正在争吵的两人,看向钱澄,“到底有没有啊?”
钱澄老老实实地回:“没有。”
邢澈刚坐下,老板娘就端来了他那碗没放葱的葱油拌面。
姜豪见状立马不乐意了:“阿姨,我们先来的吧?”
“就他不放葱,我怕不记得,这不先给他了。”老板娘笑着往厨房走,“马上啊豪子。”
落花街属于老街,目前只剩下他们这一排楼梯房,这些年大部分业主都搬去了市区,留在这的老居民互相之间都比较熟。
熟人之间计较不起来,姜豪便把注意力转移到邢澈身上。
他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吊儿郎当地问:“哥们,哪个班的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正在吃面的邢澈感受到了肩膀上那不容忽视的力道,他扫过去一眼,示意他把手拿开。
自称是落花街街草的姜豪第一次在这块碰到个形象气质能跟他相提并论的人,加上刘曦不加掩饰的欣赏,他莫名带了点敌意。
他看懂了,却不愿照做,反而加重了手下的力道,“问你话呢。”
邢澈轻扯了下唇,不予理会。
口袋里的电话响了,他慢条斯理地接起。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姜豪不高兴地拍了下他肩膀,“你什么意思啊?”
电话那边是邢澈在一中好友,他听见姜豪的声音,好奇地问:“谁啊?”
“不认识。”邢澈原本想说一傻逼,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笑着迎上姜豪的目光,“一只喜欢瞎叫的老鼠。”
他目光里的嚣张和挑衅连钱澄都看出来了。
老鼠,亏他想的出来!
刘曦没忍住笑出了声。
姜豪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战火一触即发。
钱澄适时伸手扯住他校服下摆,“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邢澈眼皮微抬,目光淡淡掠过她揪住姜豪衣摆的纤细手指。
“对啊。”刘曦也止住笑加入劝说的行列,“快坐下。”
姜豪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有点冲动,心眼却不坏。
老板娘正好端来了他们的面,算是给了个台阶,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钱澄吃着碗里的面,心里想的是要不要跟邢澈解释一下那晚的事。
转念一想,别人都没提,她贸然提起,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
说不定人家压根不记得你这号人物了。
想到这,她偷偷瞄了对面一眼,好巧不巧被正好抬眼的邢澈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显摆你碗里有葱啊?”
钱澄:“……”
我有病我显摆葱?
姜豪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冲她发什么火?你有本事冲我来啊?”
邢澈吃完最后一口面,拿纸擦了擦嘴,而后拎起书包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姜豪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扭头问:“他什么意思?”
刘曦直言不讳:“懒得理你的意思。”
“靠!”姜豪发誓今天一定要打听到这个人的信息。
钱澄放下筷子,好心给他提供关键线索:“他就是邢澈。”
姜豪一时没记起:“谁?”
刘曦倒是没忘记这个名字,“就那一中转过来的尖子生,看来传言是真的,怪不得这么横。”
三人走出早餐店,她拍了拍姜豪的肩膀,“听姐一句劝,最好别去惹。”
姜豪黑着脸抖开她的手:“滚吧你。”
同为理科生的邢澈被分在了C66班,就在他们班隔壁。
两天过去,高三来了个一中的转学生已经传得人尽皆知。
都等着一睹这位尖子生的风采,今天课间来这边打水的人增加了大半,甚至造成了拥堵现象。
比钱澄那会刚转过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澄没想到蒋学才也会去凑这个热闹。
“你确定他是你们一中的年纪前十?”
他刚看见对方跟66班几个调皮学生打成一片,有点不确定。
“是啊。”钱澄肯定地点点头。
姜豪酸溜溜地道:“年级前十很了不起吗?”
听到这句话的同学齐刷刷地看向他,他们的眼里传递出同一句话:你觉得呢?
“……了不起,了不起总行了吧?”姜豪脚撑地推着椅子往后挪了一点,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钱澄心里一紧,“你干嘛去啊?”
走到门口的姜豪烦躁地回头,“老子去撒尿,你要跟吗?”
“……”钱澄气红了脸。
我不跟,我要告诉你妈!
十七八岁的少年,冲动热血,好胜心强,谁也不服谁。
但是,谁说少年之间的较量仅限于打架斗殴?
午休时间,钱澄从家里吃完饭回到学校,路过小卖部,进去休息了会顺便买瓶冰水。
结账的时候碰到同样跑过来买水的刘曦,她说姜豪在篮球场跟邢澈PK。
PK?
姜豪送死终于送成功了?
钱澄决定跟过去看看。
暑假期间,学校只有高三生。
这个点的太阳最毒,同学们要么在宿舍休息,要么在教室刷题。
围在篮球场的人不多,男女各占一半。
两人走到一棵樟树下,远远观望。
钱澄的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她用手里的冰水贴在皮肤上,以缓解那股灼热感。
1v1篮球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知道邢澈会打篮球,姜豪也会。
场上姜豪一个假动在左边虚晃一下,想从右边投篮,结果被邢澈预判,轻轻松松拦了下来。
姜豪许是多次进球被截,人有点暴躁,嘴里暗骂了句什么。
邢澈依旧老神自在,情绪很稳定。
为什么钱澄会觉得姜豪是送死呢?
因为邢澈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允许他落下风。
只要他不想输,你就很难赢得了他。
裁判宣布前半场结束。
邢澈和姜豪一前一后走下场。
邢澈见到站在树荫下的钱澄,不由得想起早上自己莫名有点冲的话,想说点什么,在看到她手里紧握的水时,又生生忍住。
他的这一系列的行为被钱澄解读成:他渴了,想喝我的水,又不好意思开口。
反正她现在也不渴。
要不给他好了。
钱澄等他走近,主动把手里的水递过去。
邢澈下意识接过来。
两步外的姜豪看到这一幕,气冲冲地走过来狠狠瞪着钱澄。
你丫的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刘曦也一脸错愕地盯着她,导致手里给姜豪的水伸错了方向,都快怼到他腋下了。
场面有点尴尬。
邢澈也是。
她把她刚贴过脸的水当着她男朋友的面给我是什么意思?
是人品有问题还是心大啊?
静默片刻,邢澈想到一种可能,他头往姜豪的方向侧了下,语气平平:“你是想为你男朋友求情?”
钱澄和姜豪齐刷刷看向他,异口同声:“你侮辱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对了,这本微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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