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出事了。
粟米一直是喜欢春天的,她说春天的时候大地复苏,人的心开始浮游,想水藻荡漾在水里,季节暖起来时,人的性欲,像疯长在荒草,张扬在身体里,让浮想联翩,对一切都充满美好的幻想。
这天夜里,粟米无比惆怅地躺在床上,一个人缠绵了很久才睡过去,渐渐暖起来的季节让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春天在盛开,疯长在女人心里的春天,像花朵一样张扬了女人的欲望,女人们不断地跑进时装店,跑进她的晚里设计室,美丽的衣服,是花朵的衣裳是花朵的颜色,女人们急于让自己变漂亮使得粟米忙碌,顾不上寻觅情人,只能,一个人打发掉寂寥的长夜。粟米从不忌讳在寂寥的夜里抚慰自己,但绝对不用代用品,路过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稍的夫妻用品商店时,她指着那些欲盖弥彰的广告一片乐:什么时候我们的男人变成了性无能,女人个个变成了性饥渴?转而嘲讽:只有又老又丑又没钱的女人才用代用品,哈哈,好好的女人被塑料搞了……
迷迷糊糊睡到凌晨时,粟米的唇上游动着软软的唇,粟米以为在梦里,微微张开饥渴的唇,迎合了,很快,唇又在开始下移,糯软地贴着身体滑下去……
这种强烈而真实的感觉不像是在了梦里,粟米一挥手,摸到了一个身体,伏在她的身上。
粟米的惊叫喊出一半后,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捂住了,黑暗里,响着熟悉的呼吸。
粟米努力张着眼睛,试图看清黑暗中的面孔。
一个低低的声音说:是我,小武。
粟米的挣扎就软下去,微微沙哑的声音,真的是小武。
粟米按亮台灯,小武的样子,刷拉地就亮在空气里,短短短的头发,黑黑的面孔,他看着她,眼里有逐渐浓郁起来的温情,手指哀怜地抚过她脸旁的长发。
粟米看着他,这转瞬的四年时光,这个叫小武的男人,在她的生活里,正在逐渐疏远逐渐陌生。这场婚姻本就不曾存在过爱情,甚至,在着四年里,穿梭一样出现在粟米生活中的男人逐渐冲淡了小武留在粟米生活中的痕迹,甚至有时,她想起小武这个名字,会怀疑,他,在某段时间,是否真的曾滞留在自己生活?
久别重逢的喜悦,没有在粟米的心或者眼神里出现,甚至,她有些冷静:小武,你怎么在这里?
笃定粗洒的小武,粟米眼里的疑惑,他并无在意,只是温情地揽着她的腰:想你了。
粟米嗅到他身上有一股霉变的气息,她向一边歪了一下:你多久没洗澡了?
小武站起来,他还是那个在外面飞扬跋扈回家却对她千依百顺的男子:你呀,改不掉洁癖。
他去卫生间,里面响起稀哩哗啦的水声,粟米呆呆地望着窗子,一片黑暗,温润的水气从门的缝隙里钻出来,她心里只反复回旋小武已逐渐陌生了的名字,试图用不断的重复对他重新熟悉,却是不能,突兀地想起来,小武是还有六年刑期的,在这个漆黑的凌晨,他吹在自己面前,只有一个可能,他是越狱的。
粟米惊悸了一下,突然闯回来的小武,让她的方寸出现了短暂的惶恐,于是她抓起电话,我接起来的瞬间,却被阮石挂断了,望着话筒,粟米落下了久久未落的泪水,突兀间有了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小武的突然间出现打破了粟米生机勃勃的新生活。
小武裹着一身水淋淋的水气,回到她身边,微笑着看她然后顺手关掉台灯,刹那间粟米感觉自己跌落回了从前。
尽管睡前她曾经怀着渴望自己跟自己缠绵,此刻,茁壮而激情飞跃的小武,点燃不起她的激情,她只能在黑暗里,张着迷茫的眼睛,心里翻腾着:以后,以后会怎样呢?
太阳的光线洒进房间,小武睡着了,像婴儿睡回舒适而温暖的摇篮。
粟米呆呆地看着,他是她的丈夫,可是,在他的脸上粟米找不到一丝亲切的痕迹,眼角上有了细碎的纹路,鼻梁和额上的若隐若现的伤痕是监狱生活给他的。
粟米摇了摇他,迎着阳光,小武眯着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你是不是越狱出来的?
小武的笑就僵了。粟米的表情明确地表示着,他回来,对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惊喜,只是打扰而已。
小武翻了一下身,朝朝暮暮想念了四年的一张脸,相见却是如此的冷漠,像曾经挥向他的拳头,精确而狠力地,打在心坎上。
粟米起身,一件一件地套衣服,她不爱他,不想伤他,也不想留他,拼命地想啊想,想合适的借口,他能离开,或许对于大家都是一些好。
你这样出来有什么意义?像一只不敢看见阳光的老鼠,永远躲在黑暗里?你还是回去吧,六年之后,还会有机会走在安好的阳光下。
小武不说话,他的泪从不肯给粟米看,为了这个女子,多少苦,他可以吞咽进肚子,像天真的孩子,试图藏起所有阴暗的灰色,只把阳光落满她的身体,她却是不屑的。
粟米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钱:你回去,或者拿着它们去你想去的地方,这里,警察很快回找回来。
出门时,小武喊了一声:粟米……
声音里是绵软的绝望,隐忍着一些故事的痕迹,粟米却是不愿听了:晚上我回来,希望你已经离开了。
门轻缓地合上。
整整一天,粟米的心,在家的上空飞旋。
晚上,一直捱到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不敢回家,如果小武没走,以后又将会怎样呢?
不得不回了,恹恹地走回家,没有乘车,出风四处在流窜,街上的行人,大多和爱情有关,在这个夜晚是她所不喜欢的街景,快步走,错过一对情侣身边时,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然回头,居然是了李莫。
与李莫对望的片刻,彼此的眼里是仓皇的,李莫臂弯里的女子,平常不过的居家女子模样,温婉着的小家碧玉,她看看李莫的表情,有看粟米,眼里浮上一丝质疑。
粟米自嘲地笑笑:对不起,我差点认错人。
转身,飞快地走,在转弯的瞬间,哒哒奔跑,眼泪亦刷拉一下奔跑在脸上。
爱前妻并不是李莫拒绝自己的理由,却是因为,自己不是他想要的女子,曾经的自己,不过一相情愿地送给别人,做了玩具。
院子里停着几辆闪烁着顶灯的车子,想都可以省略掉,是警察,小武定然是走了的,不然警察不会等在这里。
粟米放慢脚步,迎着警察的目光踱到门前,开门,他们跟进来。
除了少了小武的影子,一切都是老样子,床头柜上的钱依旧安好,是她放下时的样子,一张一张紧密地摞在一起。
警察走过来,拿起它们,看了看:他回来了吧?
粟米说是的。
他扬了扬那叠钱:你给他的?
是的。
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警察的眼睛逼着她脸上的表情,她没必要慌张也不必要撒谎,确实,她不知道小武去了哪里。
警察查看了一下房间: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夜里,他回来了,早晨我走时,他还在,但是,现在我确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警察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派他再回来,打这个电话。
粟米捏在手里看了看,点头,不愿意说话,力气都在奔跑回来的路上消耗尽了。
他们出去,院子里响起来警车的尖利的鸣笛,粟米站在窗前,看它们呼啸着消失在夜色里,推开窗子,名片飘飘落在窗外,很快,被风掠起来,飞向她也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的泪水,还残留着痕迹,紧绷绷的,让皮肤很难受,内心有一些矛盾的,即使她不爱小武,与警察相比,毕竟是他,更与自己的生活曾经发生过干系,所以即使有可能,粟米不会出卖小武,尽管这是一种社会道义,感情是种复杂而暧昧纠葛的东西,可以让任何人的原则,纷纷后退。
粟米陷入了不能自拔又无处求救的迷茫中,与她相比,我也好不到那里去,那几天,阮石像一条带着剧毒的蚂蝗,与我纠结不休。
我出现的短暂昏迷终于吓醒了处在癫狂状态的阮石,他扔掉美工刀,抱着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赎回刚才的罪过。
我看着他没,全身是酸软的无力,我们关在一所房子里,整整两天不停地纠缠,竟渐渐迷惑了彼此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要的是我对他身心的忠于,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
整整两天,我们没有吃东西,喝很少的一点水,我们用坚强的意志维系着虚脱的身体。
我虚脱地望着阮石,他的声音已是显露出无力:万禧,究竟怎么样你才明白我对你爱。
我指着门口:如果你真的爱我,请现在离开。
他死死地盯我片刻,眼神开始在房间中巡弋:万禧,我真的想死在你身体里。
我拽过一个枕头捂在头上,拒绝他的声音。
直到,门轻微地响过,我拿起电话,给粟米打电话,两天禁闭般的生活使我无比地想听到一个熟悉的,值得信赖的声音,是唯一的粟米。
电话寂静着没有任何声音,掰转话机,不直到,什么时候阮石拔掉了电话线。
我插上电话线,拔通粟米的声音,她接起电话的瞬间,连珠炮一样发问:万禧这两天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手机关掉?
我只剩了哭泣,绝望的窒息的哭泣,很久没有过了。
我马上就到。粟米扣掉电话。
依在床上,渐渐感觉自己都失掉了哭泣的力量,只有眼泪缓缓地流淌,小溪一样要流干我身体里最后储存的一点液体。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粟米,打开门,门口站着陌生的饭店服务生模样的男子:一位先生给您订的外卖。
又是阮石。
服务生走了,粟米来时,我正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阮石像魔鬼一样表达着他的爱。
我指着饭菜:粟米,帮我扔掉它们,然后,帮我泡一杯奶粉。
粟米一声不吭地拎起它们,噔噔跑下楼,很快甩着双手跑回来,一声不响地进厨房,冲了一杯奶粉。
她知道除了阮石没有人会让我这样,偎在一侧,她看我喝完牛奶,伸开双臂,给我一个熨帖的拥抱,我们相互拥抱着,不说话,如同世界末日来临,在这个浩淼的星球上,可以相互依偎的只剩彼此。
最后,粟米在我耳边说:小武回来了。
眼泪相互湿润了彼此的脖颈,在这两天里,我们都失去了未来的方向。
粟米的恐惧是多余的,那个早晨之后,小武像人间蒸发了般,再没出现过,这倒让粟米多少的有点内疚,有点后悔,在那个早晨,没有给他一点温暖,这一别,不知道是不是会变成彼此的永别,晚礼服设计室已经渐渐走上正途,她不必再为寻找客户而在写字楼中奔波,闲暇时,她做在设计室的工作台里,像迟暮的老妇人梳理着往事,安静祥和是她现在的表情,没有爱过的青春,情欲泛滥的时代,像尘沙,纷纷扰扰扬满了记忆。
我换掉了门锁,白天我呆在粟米的设计室,夜里,阮石疯狂敲门,趁我去杂志社值班时,他乒乒乓乓地砸掉了锁,好心的邻居以为是小偷入室偷窃,拨打了110。
派出所给我打电话,我只能怀着无比的屈辱去派出所,在民警面前,我只能承认他是我的男朋友,癫狂的状态让阮石变得无耻,他笑嘻嘻对民警说:什么时候咱们国家制定一条法律约束女人另有新欢抛弃旧爱就好了。
民警扫了我一眼,我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如果解释个中原委,只能给我换来更大的屈辱,我咬着牙齿,把阮石领出来,出了派出所,我用走的姿势跑在前面,阮石在身后喊万禧万禧,如同我是跟人私奔恰巧在街头被丈夫撞见的私情女子。
我回家,原来安装门锁的地方张开着一个巨大的空洞,参差的木屑,像崭新而犀利依然牙齿。
我已经不再生气,甚至连悲哀的力气都丧失了,拿着扫把,清扫满地的碎屑。
阮石跟上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在门口他叮叮当当拿出来锤子,螺丝刀以及崭新的门锁。他一边在门上比画一边望着我笑:万禧,我们多像一对夫妻,丈夫拿着锤子安装门锁,贤惠的太太正在收拾因男人的粗枝大叶而留下的琐碎痕迹。
我看着他,愤怒使身体里翻涌上一股勇猛的力量,我把扫把冲他扔过去:滚,你滚得越远越好。
扫把从他的脑袋上落下来,他的额头上划出一道红色伤痕,他收敛起另外脸上的笑,质疑和怨恨的神情在他眼里一晃而过,然后继续安装门锁。
安装完了,阮石开开合合实验了几次,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拿下一串装进自己口袋,把锤子等工具塞进鞋柜里:帮我记得放在这里了,下次换锁继续用。
他把钥匙扔在茶几上,坐在垫子上,身体大大张开向后仰。
这一夜,他没走,漫长的僵持之后拥挤到床上,隔着薄薄的夏被,一个往上挤,一个往下踹,即使我知道最后输掉的那个是自己,这个夜晚我不想继续妥协。
我跳下床,冲到电脑桌边,腾地抽出美工刀:阮石,我是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
我想我那时的眼神一定是决绝的寒冷,阮石从未见过我这个样子。
我们谁都没有杀谁,一个在垫子上一个在床上,僵持了一夜,我知道阮石的心理,他想这样软硬兼使,一直一直磨到我妥协彻底。
临近中午时,阮石前脚走茉莉后脚就到了,我开窗透气时,看见铿锵的茉莉,一路走来,上楼,她从未来过我家,我拉开门时,她却准确地站在门前,她对我笑一下,闪进来。
我请她坐,她摆了摆手,每个房间看。
阮石刚刚走。说出这句话时,我哭了,我说:茉莉,我没办法赶走他。
我给她看被撬得伤痕累累的门,她叹息一下戚绝一笑:以前我是恨你,现在,我羡慕你。
她仰着头嗅,然后淡然一笑:到处都是阮石的气息。
我们都没有话说,我们被同一个男人用不同的方式折磨得失去自己却找不到应对的方式。
末了,我说:茉莉,你起诉他犯有重婚罪吧,或许这才是我们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茉莉盯着我,缓缓地垂下头去,默默说:我走了。
整整一周,阮石没有再来,我有了点轻松,以为是茉莉用了一些手段把他留在了身边。事实却是我们杀死了茉莉,那天,茉莉离开后是一路走回家的,每路过一家药店她就进去买一些安眠药,最后,她的口袋里装不下了,才打了一辆车,司机问他:去哪里?
她说:随便开吧。
她打开车窗,这些年的前尘后世,裹在料峭的春风里,忽忽扑进来,眼泪流啊流,司机小心看看她:遇到什么事了吗?
茉莉说:是啊,有人死了。
怎么回事?
茉莉开始讲一个叫阮石的男人和一个叫茉莉的女子的故事,整个故事讲述完了时,车子已经在这个城市的主要交通干道巡回了一圈。
司机默默地开着车子。
茉莉继续讲:最后,茉莉去阮石的情人家,在房间里嗅到了到处都是疯狂的气息,他的情人试图摆脱他,用尽了种种手段,换门锁,被他砸掉了,这个男人天真地以为,茉莉的退让是默许他有一妻一妾的,他不爱茉莉,所以看不到茉莉心里最后咬着多么隐忍而巨大的疼,这种疼想癌细胞一样吞噬掉了她所有的意志,一个注定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爱这个男人是上帝剩给她全部的生命意义,他不爱了,她的活就失去了全部意义,所以,她只能选择了死亡,昨天,她吃掉了足够能够安眠一头大象的安眠药,睡了,她真的累了,再也不必睁着眼睛看这个让她痛疼的世界,这是她唯一能够选择的解脱方式,她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好到我们之间不存在秘密,我只能这样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一个决心赴死的人,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
茉莉用嘴巴倾诉着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她被自己倾诉的绝望气氛迷住了,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咯楞楞旋转着那些药片,她跟司机说:我要去看一眼茉莉生活过的地方。
她指挥着司机,把车子开到自己曾经出生的地方,曾经读书的学校,和阮石第一次约会的树林,和阮石居住过的城市腹地,那里曾经是片低矮的平方,城市日新月异的建设已经彻底屏弃了曾经的破败,曾经装载过她幸福的平方了无痕迹,一片片宏伟的新式建筑像阮石逃跑的感情一样淹没了曾经的似是而非的过去式爱情。
回到东部小区,茉莉塞给司机一把钞票:茉莉就住在这里,我是来看她最后一眼的。
出租车司机说了:多保重,人去了,已是万事皆休,活下来的人要好好保重。
茉莉叙述的故事,渲染了他的伤感。
茉莉回家,对保姆说:今天我有点累,要好好睡一觉,不要叫醒我。
茉莉进了卧室,打开一瓶葡萄酒,从一粒粒,到一把把地吞咽安眠药,对于阮石她已是没有话留下,还能说什么呢?当最后一粒安眠药顺着香醇绵软的葡萄酒落进身体,她笑了笑,躺在床上,想起出租车司机的那句话:人去了,已是万事皆休……
是啊,她去了,这些纷纷扰扰的心疼,随着身体在这个世界烟消云散,都将纷纷飞走。
最后一刻,是茉莉对自己的敬佩,这些年来,这些疼怎么就没有击穿她的身体?她是多么地佩服自己,单薄的身体里怎么就藏了如许多的坚韧?
困倦的疲惫一浪浪袭击过来,身体有些轻盈的漂浮,她微微笑着,合上了疲惫的眼眸……
出租车司机整个下午都在回味茉莉的故事,黄昏时,一个念头突兀地闯进了脑海,曾经在他车上泪流满面的女子,是不是就是茉莉本人?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客人送到目的地,驱车赶往茉莉的家。
悬挂在客厅墙上的婚纱照片证实了他的预感,他和保姆一起砸茉莉的门,深度的睡眠已经平息了茉莉的心跳。
阮石是在医院里看见茉莉的,他望着她宁静而平和的微笑,轻轻抚摩着她的脸,喃喃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你说过不在意的……
茉莉的死,像冰凉的巨大冰块落进了阮石熊熊心里,冰凉的死亡,暂时湮灭了阮内心的癫狂,那段日子,他像个无法面对亲人失望的孩子,怀着戚绝的无助,一点点收拾茉莉留下来的东西,腾空了一间客房,茉莉的衣服,茉莉的首饰,甚至茉莉的照片工工整整的摆在房子里,井井有条显示着他内心的萧条,他对着茉莉的照片流泪,请求她的原谅,照片上茉莉温婉地望着他,一如爱他时的曾经包容,他所有的背叛所有的伤害,茉莉从未指责甚至从未谴责,即使这些伤害,让茉莉咬碎了牙齿都不能坚持,她宁愿选择失去生的权利,而绝不是对婚姻的放弃。
那段日子,阮石用从未有过的细心和温情呵护着离去的茉莉,她在身边时,他开始内疚在她活着时,自己从未有这般仔细地呵护过她一次。
内疚像疯狂的火焰燃烧着阮石的良知,却已是于事无补。
在悔恨中,所有的内疚被燃烧成灰烬,阮石走出来,他走在街上呼吸着初夏的气息,想起一个叫万禧的女子,茉莉已经失去,所有的怀念和内疚都失去了意义,她像一道陈旧的风景,在瞬间,以痛疼的方式闪到了生活的背面,成为过去式。而未来,对于他终将还要继续,上帝在让男人出生时笃定他们是一种不愿回头观望的动物,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停留在过去,自古痴情的都是女子而薄情的总是男人。
他们的内疚只在瞬间真实,死亡从来都是一个画在别人生活中的结束符号,除了给人一个新的生活契机,对于他人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惩罚自己失去观赏美丽生活的权利而已。
当缅怀彻底失去意义,阮石更多的是在设计未来。
初夏的城市,到处呈现一片生机勃勃。万禧这个名字,象迟发的树发芽,疯疯张张的伸展在他的心里。
在阮石给我打电话之前,关于茉莉的死亡,我并不知道,或许阮石也曾经试图告诉我,却把握不好说的时候该用怎样的语气,伤疼和兴奋,显然都不太合适,毕竟我们都是凡俗不过的男女,没有足够的大奸大恶,漠视不了一个人的死亡与自己有着摆脱不掉的干系。
他说:万禧,茉莉走了。
他的声音已是安淡,伤感苍凉里隐约的欣慰,他藏不掉。
她去了哪里?
他缄默,浅浅的呼吸里穿梭着犹疑:她死了,自杀。
哦,我说:知道了,是我们杀死了她。苍茫而荒凉的罪恶感涌上来,我放下电话,依在桌子上身体和心灵,都是凉的,最初的开始,本是一场游戏,游戏的终结,却是一个人的生命,重重地横陈在此后的生命里。
茉莉的死,是修建在我心中的牢狱,它绵软而坚固,任凭我一生的冲撞都突不出去,我的快乐将被它囚禁一生,良心不得安宁。
阮石来时,我还依在桌子上,想茉莉的死亡,心翻涌着剧烈的痛。
阮石黯淡的看着我,说:茉莉死了。
他瘦了,有一些苍茫,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只好,他默默到拥抱着我,伏在我肩上重复:茉莉死了。
我也说:茉莉死了,她选择了用死横陈在我们之间,谁能跨越死亡继续一场游戏?
我的一只手拉开抽屉,拿出锋利的美工刀,我举着它,在阮石面前晃了晃:阮石,你信不信,我会用它割断自己的动脉?
阮石试图夺下它,我闪开,锋利的刀刃贴着手腕:她死不意味着我们之间结束。
他张着两只手:万禧,放下它。
阮石,茉莉死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么?不对,她用死封锁了我们的继续。
他望着我,忽然的,像豹子一样冲过来,夺我擎在手的里美工刀,是他一贯喜欢霸道而不给人留下商榷的余地。
我们的身体扭在一起,如同那把刀子是将要刺向对方的致命武器。
挣扭中,美工刀刃,冰凉地切开了我的手腕,一粒两粒血珠滚出来,然后是纷纷的,它们像三月的落樱缤纷,无声无息地飞溅着;烈焰般的花瓣。
没有丝毫的痛疼知觉,我举着手腕,鲜血越来越多地在喷涌,望着阮石,我的嘴角浮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阮石有点懵,他晃了一下头,看着我的手腕,像一个刚刚闯出梦境的人,带着不相信的这是真实的表情。
身体里开始有寒冷在流窜,失血过多让我的身体开始了剧烈的寒冷,我控制不住因寒冷而来的颤抖。阮石绝望地大叫一声万禧,飞快地脱下羊绒衫裹在我的腕上,抱起来往楼下飞奔。
在飞奔去医院的路上,阮石一只手死死地攥住我受伤的手腕,他眼神里的癫狂消失了,我身体里奔涌而出的血液,淹没了他的疯狂。
在医院里,他坐在一侧,失神地看着大夫给我处理伤口,眼睛里是心疼的怜惜和爱情远离的淡定,处理好伤口后,我坐在病床上,他到走廊外面打电话,隐约中我听见他叫粟米的名字。
然后,他再没有进来,一点都不好的阳光,有点浑浊的医院的空气,像极了我生命中这个最糟糕的日子。
粟米很快就来了,她在走廊里,狠狠地骂了阮石,自始至终,阮石没有一句话的反驳。他像一个垂暮的老年雄狮,悲哀地任凭粟米的谴责像落石一样滚向自己。
我宁肯选择死亡亦不要跟他在一起拥有未来的方式,彻底绝望了他内心最后的一丝希冀。
粟米进来,她握着我缠满纱布的手,眼泪扑簌蔌地落下来。我们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自己,我们都明白安慰是一种虚假的,在实质上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敷衍,所以,我们从来都不会用任何语言安慰彼此。
在医院里呆了一周,每天早晨,护士给我送来一束鲜花,不说送花主人的名字,我知道是阮石。我看了一下,让护士帮我送给其他病人,这个男人就此将退出我的生活,他一直像一棵树生长在别人的园子里,我只是隔着园子的围墙嗅过了他的味道。
一周后我出院,阮石来接我,我们平静地对望着医院的走廊里,粟米远远地看了一眼,离开。
在走廊的两端,我们看见了我们眼里的平静,那些曾经的前尘后世,远远地飞走了,在看见鲜血从我手腕上飞奔出来的那一刻起。
阮石说:让我送你回家,最后一次。
我默默地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车速缓慢如爬行,谁都没有说话,阳光还是好的,车子里的人像经历了千年万世的沧桑,我们穿越街市上的每一个人的身旁每一辆车的一侧,一些生活的痕迹,在此以后将彻底与我们剥离成为过去式。
车子停在楼下,我拉开车门,阮石一把抓过我的手腕,他看着我腕上那道正在愈合的伤口,眼泪轻轻地落下来,另一只手,缓缓地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的掌心里。
它们落下的片刻,无声无息,像我们这场纠葛的落幕,痛疼都被隐没在过去,笃定的这场感情是我们彼此生命的里伤口,可以回避,却是抹不掉了。
我下车,慢慢上楼,在5楼的走廊,我回头看了一眼,阮石坐在车子里,像当初一样,穿过半看来的车窗望着我,眼里弥漫着无尽的柔情,只是现在,是结束的方式。
我依在门上,缓缓地顺着门坐下来,终于,眼泪流下来,终于,我可以为屏弃过去而一个人哭泣。
我翻出那个钻石项坠,看也不看,顺着窗子,扔出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