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着浴巾的罗念庄不是少年喜郎,那个眼神干净喜郎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他喜欢站在街上口袋里装满糖果,用来和街坊上的孩子们交换友谊,那些顽劣的孩子,总是骗光了他的糖果,然后一哄而散,被丢下的喜郎,眼里装满破碎的玻璃,一个人站在尘土飞扬的街上。
喜郎的母亲在我们平原小城,是多么绝色的一个女子,烟波浩淼的眼眸,忽然消失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她的失踪成为了一个秘密,一年半后的冬天,她被警察带回来,挺着巨大的肚子,一夜之间,她的秘密跟着风的方向传播在小城里,她偷渡到香港,被一个已婚的香港男人包养了,怀孕后被香港男人的太太发现告发到警察局,她挺着巨大的肚子面临唯一的结果:被遣返。她回来了,不肯打胎,要为那个已婚的香港男人生下这个孩子,面对前来威逼利诱她打胎的居委会干部,她握着一把雪亮的刀子搁在细偌脖子上的决绝凛然,一度都是小城的新闻。
在平原小城,身世注定喜郎是格格不入的孩子,在他人乜斜的目光中,喜郎的姥姥很快去了,至今,我仍能够记得,喜郎的,母亲牵着幼年的喜郎,桀骜地走在街上,凡俗的目光被一一屏绝在身后。
一直,她不是甘于生活安排的女子,胡同里所有的孩子被家长警告不准跟喜郎玩,即使有孩子跟他玩,叫骂声总是很快响起来:香港野种。那时的香港,是资产阶级的代名词,在孩子的印象里是萎靡、奢侈、肮脏和下流……
所以,喜郎的母亲不送他去幼儿园,更多,她推着干净点心车子上街,小小的喜郎跟在身后,安静得像影子。
没有跟母亲去卖点心的日子,寂寞的喜郎趴在墙上,张望,或者喊:阿喜,你在吗?
我搬一只小小的凳子,坐在院子的阳光底下,给喜郎讲幼儿园里的故事,他听的眼睛里汪满晶莹的泪水。
我们慢慢长大,他满眼的泪水,一直晶莹在记忆里。一次,他神往地说:阿喜,我妈妈说了,爸爸早晚会来接我们的,你猜我爸爸来了,我会怎么样?
我说:让他给你买糖。
喜郎晃晃小脑袋,一脸庄重:我要他把我驮在肩膀上,走遍大街小巷,让每一个骂我野种的人看看,我是有爸爸的。
这是喜郎童年的愿望,岁月都淹没不掉的。
大约喜郎五岁时,邮递员开始频繁地光顾他们家,他的母亲不再卖点心了,在邮递员羡慕的眼光里,她平静地签收汇款单,安好地牵着喜郎去邮局。
喜郎说:阿喜,爸爸就要来接我们了。
然后,我们开始相互对望着,年幼的心,充满迷茫的忧伤。
渐渐的,喜郎母亲脸上有了骄傲的痕迹,在平原小城,喜郎的衣服喜郎的玩具,是最精致的。现在,不是其他孩子拒绝跟喜郎玩,而是喜郎的母亲拒绝他跟其他孩子玩,她总是很懂得使用沉默,是她捍卫自尊、蔑视他人的武器。
喜郎七岁的时候,他所盼望的一刻终于到来,那天,我从幼儿园回来,一辆甲克虫一样的米黄色出租车缓缓擦着我们的身边驶过,在喜郎家门口停下,很是奢侈的标志,突兀地我意识到,喜郎的爸爸来了。
我站下,任凭父亲怎样拉都不肯走,我要验证一下预感,如果是真的,喜郎见到他的爸爸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大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抱开始哭泣?
车里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和电影里传说里矮小的香港男人一点都不像,我的心松了一下,我不希望喜郎走的。
我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他站在门口,仰头看着班驳的木板门,摇了几下门上的挂环,门很快开了,喜郎的妈妈望着他,努力做出的平静淹没不掉眼里的辛酸,她一直望着他,然后扯了扯身后的喜郎:叫爸爸。
我的心,如干枯的花瓣,刷拉一下碎开了,坠落了。
喜郎设计过千万遍的场景,没有发生,他怯怯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母亲说:叫爸爸啊。他不叫,执拗的眼神清纯而倔强。
男人弯下高大的身体,抱起他,蹭着他的脸,喜郎的反应,有些木讷,穿过男人的耳边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有点羞涩。
那一夜,喜郎家灯火通明,微微的哭泣穿过空气,妈妈说:这母子两个熬到头了。
我趴在墙上看过去,喜郎站在院子里,看见我,飞快地问了一句话:阿喜,到了那里,谁跟我玩?
我有些伤感:那边也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啊。
喜郎黯然地垂下头: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很快就变成你的朋友了,我去幼儿园就这样的。
喜郎趴在墙上,蔚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像我们闪烁的眼睛。喜郎拽下一根草,咬在嘴里,吭哧吭哧脸变得红彤彤:阿喜,等你长大了,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出嫁?
我想了想:会啊。
那,你能不能不出嫁?
为什么呀,做新娘子多漂亮。
喜郎哭了:你能不能等到我长大了来娶你?
我的脸,腾地红了:好啊。
喜郎的妈妈在喊他回去睡觉,恋恋地,喜郎下去了,在院子里,小小的手圈成喇叭,他小声说:记得,等我长大了回来娶你啊。
我摆了摆手,恋恋地下来,一夜,都在聆听隔壁的声息,眼泪不知不觉渗湿了枕头,这个夜晚,在许多年后让我坚信不移地笃定:孩子是有爱情的,与大人的不同,孩子眼里的爱情,是一种两相快乐的形式,与生活与身体,没关系。
我含着泪水睡着了,早晨,门外有汽车的发动声惊碎了梦,我一下子跳起来,一个念头突兀地闯进心里:喜郎要走了。
我赤着脚跑到门外,汽车徐徐到滑行,喜郎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他拼命地摆手:阿喜,记得不要吃掉牙膏哦。
我没命地摆手,晨曦里,载着喜郎的车子,逐渐远了,远到我目光到达不了的远方。
他家的木板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锁,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岁月的尘沙。
许多次,我路过时,会小心地拂去尘沙,锁上锈迹斑斑,喜郎没再回来过,他的消息,从别人的嘴巴里陆续而不真实地传回来:因为签证问题,他和母亲并没有去香港,而是呆在一个远离曾经熟悉的地方,有人在海边的青岛遇到过他们。
从童年到少年,我固执地认为,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梦幻在海边的青岛,离这里并不远的距离,他们却不肯回来,或许,关于平原小城的黯淡记忆,正是他们想抛弃的,不回,是因为他们想彻底忘记这段没有丝毫阳光照射过的日子。
海边的青岛,一直晃在我的心里,从文字从电视节目里,青岛这座城市开始熟悉在心里,130多年前,这里人烟稀少,是一片荒凉的滩涂,在潮汐退却的晚上,月光清朗,螃蟹小虾横行霸道,整片的沙滩是它们的天堂,后来,先是德国人后是日本人因为这里适合建立商埠而占领了它,陆陆续续城市规模扩大,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沿海一线仍旧到处是德国和日人的痕迹,哥特式的小楼是德国人留给这个城市奢华的殖民色彩,春来,樱花遍街,是日本人用美丽的方式切割的伤口,尽管这座城市人的腿上,隐约还残留着泥巴的气息,但已经习惯了鄙夷地称乡下人为老巴子,尽管上溯一百多年,他们的祖先尚且不知在那个角落里玩着泥巴糊口。
少年的喜郎是隐藏在这座城市的秘密,在岁月的更迭里,逐渐苍老,磐石样顽固在我心里。
在粟米的床上,如同整个青春,在一夜之间转换过去,隐藏在心底的童话,刹那间,倾倒碎裂,像童话中那个丢掉了城堡的王子。
一直,粟米的眼神弥漫着愧疚,凌晨的时候她抱着我的胳膊:万禧,是我引诱了罗念庄,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个子高而俊朗的男子,就像猫看见鲜活美好的鱼。
我和罗念庄谈过你,你们在一起,他是不行的,知道吗?万禧,当男人爱你到极至时,他紧张而忐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才好,极度的紧张使他愈爱愈不能。
粟米的话,像缓缓的流水,冰凉地曼延在心里,我不能想象,当他们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罗念庄用怎样的心态以及语气说起一个叫万禧的女子?
因为不爱,罗念庄和我在一起是个威猛的男子。
我说:粟米,求求你了,不说可以不可以?
粟米闭上嘴巴,幽怨地看着我的脸。
粟米,没有人谴责你,我也不会怨恨你,我和罗念庄只是一场朦胧的喜欢,不幸的是他是曾经承载我某个年少童话的载体,已是很早很早以前,少年喜郎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象,而真实的他早已被岁月的风沙掩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