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隐忍地爱着李莫的粟米极少有时间理我,即使理我,我只有竖着耳朵倾听的份,她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我分享自己的快乐,像一个勤奋的倾倒垃圾的女工。李莫对她的每一个平凡不过的举止,在她一相情愿的曼妙想象里,都是浪漫而深情的。
有了爱情的粟米灰褐色的眼眸里闪烁着飘逸的光芒,像天使闲淡在树枝上,看一朵花缓缓绽放。
爱情会把每一个女子燃烧成天使。
一相情愿的爱恋让粟米忘记了男人的本性,婚姻之外的爱情,不过是男人的零食,喜欢的,无伤大雅的,拿过来品尝一下又何防?
我隐忍地说给粟米听,粟米瞪着栗色的眼睛看我,慢慢充满怨恨,然后起身离开,我泼向她燃烧着的激情的冷水,让她讨厌极了。
凭直觉,我知道,粟米和李莫之间,早晚会出事的,届时,李莫将会用比我冷酷得多的方式,杀死她对爱情的最后一丝希冀。
事实是果然。
半个月后,我知道了粟米出事的消息。
粟米接到李太太的电话,李太太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要求粟米到她在的茶楼见面,粟米先是呆了一下,她和李莫之间,足够隐秘,却还是让李太太捕捉到了风声。
粟米放下电话,平静地对李莫说:我有事出去一下。
她没有说电话是谁打来,更没有说内容,粟米已经买了新车,去见李太太时却没开,乘了公交车,一路慢悠悠晃过去,她要留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想怎样处理这件事,李太太绝不是善于忍气吞声的女子,委屈自尊,向来不是她的专长。
千万个可能回旋在粟米心里,如果李莫太太仅仅是警告自己退出,她能够全身而退么?
如果李太太主动退出,自己会怎样?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粟米的心,开始在酸涩中洋溢着幸福感,她会怎样,去监狱,强硬地要求小武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开始她所想要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如果李太太的行为属于后者,粟米想,这一次,她要收敛所有的锋芒,委屈自己,就当自己是被捉住又被宽容赦免了的贼,且被允许带走赃物,她没有再去刺伤失主的道理。
到达茶楼时,应变所有可能的方略,稳妥地安放在粟米心底。
李太太临窗坐了,远远望着由远而近的粟米,表情平静,如同只是在等多年不见的街坊前来叙旧。
尽管先前的种种退路已是想好,粟米还是慌张了一下,尴尬而浅浅的一笑,抿在嘴角。
李太太给她倒上一杯茶水:这叫一剑舞秋。
细长的茶叶挣扎在碧绿的茶水里,很形象的茶名。
粟米说了谢谢。
李太太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粟米不语,收声敛息地看着她的红唇蠕动,她决定,这一次,要把自己委屈到底。
前几天晚上,我们家楼下的马路上有一个女人,她坐在马路的中间,疯了一样地咒骂一个并不在身边的女人,我和一位朋友正在阳台上喝茶,我跟她说,这个女人可能被某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给骗了,她疯了,才会跑到这个男人家的附近咒骂他的太太,我朋友哈哈大笑。粟米,你猜她说什么了?
李太太的眼神,直直地逼过来,不给粟米躲闪的余地。
粟米没说话,李太太继续。我朋友说,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上个世纪?现在,世风不同了,情人们趾高气扬,因为年轻漂亮的她们喜欢做一种事情:把别人的太太逼疯。
李太太讲完,噙了一口茶水:粟米小姐,现在的世道,真是这样么?
粟米矜持而尴尬地笑了一下:未必吧。
李太太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粟米小姐,你会不会告诉我,你和李莫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尽管千万种可能的设想铺垫早已在心中预演多遍,粟米还是露出了明显的慌乱,握着一杯茶水,她忽然地不知道了自己,该向这个丘壑已是了然在胸的女子陈述什么?此刻,粟米是多么的厌恶自己的眼神逐渐开始了懦弱。
粟米小姐等于默认了?李太太做过美甲的十根手指,扣在杯子上,回音清脆叮当。
粟米没有说话,屈辱的,却依旧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冀的眼泪,滚滚地落下来。
一直,我不愿意相信,直到有人把它们交给我。李太太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叠照片,一张一张地摆满了桌子。
照片上的粟米,在掏钥匙开门,李莫站在她的身后,粟米衣衫凌乱地站在门口送李莫走,一脸倦怠的柔情无限……
这是粟米无力辩解也推脱不掉的真实,除了尴尬的默认,她还能做什么呢?
许久,粟米听见自己声音,它软弱的带着一丝屈服:你想怎么样?
你居然能问我想怎么样?一个被伤害的女人,我总不会连询问伤口的权利都失去了吧?你以为我会做什么?难道可怜兮兮地哀求你不要再偷我的丈夫?粟米,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哀求是我这辈子都不想也不会使用的表情。
李太太逐渐暴戾起来的态度激怒了粟米,曾经压抑在心里对李太太的鄙夷,像喷薄的火山,汹涌而出。她冷冷地扫了李太太一眼,明显下垂的眼角,微微垂下来的下颌,以及菲薄着却要靠口红打出来的红唇,一一地张显了她试图藏起来的衰老。
粟米抽出一只香烟,点上,缓慢地抽,缓慢的喷出一串串完美的圆圈:李太太,即使我粟米可以偷尽天下男人,但惟独不想偷的是你的丈夫,你知道不知道?是你,怂恿了我,一定要偷你的丈夫。
当一个女人的青春渐渐远去,她正恐慌地抓着能够逮住的一切挽留青春,试图从别人的眼中得到一点肯定,当她正努力抓住的东西,却被别任用来讽刺,她是羞辱和愤怒的。
李太太的手指开始颤抖,额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跃,粟米笑了一下:你天天盯着我和李莫,如果我不偷他,有点太对不住自己,为了不辜负你的怀疑,我只能偷了他,何况我不讨厌他,既然在你眼里我已是贼了,我何苦枉担贼的声名?偷了他,也算对得起我自己。
李太太站起来,刷拉一甩手离开,趔趄的脚步彻底丢落了往日矜持造作的从容,粟米冷笑了一下,兀自说:自找受伤,你怨不得我。
遂呆呆地,坐,一直坐到阳光西斜,给李莫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李莫不来,和粟米偷情,他小心翼翼,从不肯在人前张露一丝痕迹,即使和粟米约会,都是让粟米先走一步,自己千万般小心地追随过来,演绎着自己以为的天衣无缝。
粟米说:你来吧,没什么隐秘的了,刚才是她打电话约我出来的,她都知道了。
李莫半天没回应,随后怒道:她约你出去你就出啊?这除了向她默认了你和我的关系还有什么解释?
粟米呆呆地,举着手机,这就是她偷偷爱着的李莫,在人前内敛,曾经在她的身上温情款款,说着能够柔软她内心的情话,用她喜欢的姿势做爱,而摆在桌面上,他怎么就不肯再让这一切真实?
粟米的手机还擎在手里,那边的李莫早已啪地扣掉了,粟米迟疑着继续打过去,振铃响地寂寥,没人接了,像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在聆听自己逐渐冰凉的心跳。
回办公室,门开着,半开的抽屉以及凌乱的报纸,表明了主人仓促离去,在生活细节上,李莫向来是个从容的男人,无论糟糕到什么程度的场面,一旦经他周旋,便是绝无狼狈。
窗台上,李莫种的芦荟青葱依旧,这株从不开花的芦荟,曾轻轻缠绕,绕开了粟米心底的花朵,那时,粟米试图在办公室养花,栽进盆里的花,从开始的葱茏到枝叶衰败,从没超过一个月,粟米要黯然地扔掉干枯的花枝。一次,粟米扔掉一株郁金香时在心底里轻轻的叹息,飘进了李莫耳朵,他侧脸,笑得若无其事:漂亮的女子养花是不容易活的。
他对别人的赞美从来都是不动声色,连男子都会喜欢,何况粟米这样一个心装花朵万千的女子。
后来,他搬来一盆芦荟,放在朝阳的窗台上,若自言自语说:它是仙人掌科目的,一点阳光就是它全部的养分,和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子一样,没有爱情也可以活出自己的精彩。
现在,粟米只剩和这盆花面对,就像他不动声色,丢给她的赞美,对于她是全部,对于李莫,不过是闲来的一个玩笑,毫无意义。
夜阑渐来,粟米失神地坐着一直等啊等,等来的全是寂寞,她的心,开始越来越是惶惑,她不知道李莫会这样跟太太忏悔自己,假如他在忏悔,他该用怎样的语气或者心态描述粟米这个别人嘴巴里放浪不堪的女子?
当他们夫妻间达成了原谅,自己的公司和李莫之间的关系,只有一个结局:她退出。
爱情和事业全部面临着危险时,粟米才发现,男人曾经给予她的骄傲,在次时,支撑不起坍塌在她内心的自信。
仿佛在一瞬间,粟米便迷失了自己。
一次次,按上李莫的手机号码,在振铃未曾响起时快速关闭,尽管她想直达结局想到迫切,却又害怕知道。
从下午,到夜晚的煎熬,粟米没有告诉我,结局,她要一个人安静地等来,或者狂喜或者被伤感弥漫。
凌晨,粟米驾着新买来的车子回家,一路缓慢地穿过每一个行人的身边。
把车停在院子里,远远的,她看见李莫,像找不到归途的幽魂,游荡在冷清的院子里。
粟米听见了内心的响声,哗啦,一块石头,欢快地跳跃着落在地上,李莫在,只能说明:他和太太之间的隔阂,像这个冬天的空气,在僵持。
泊下车子,粟米几乎是飞奔过去,李莫无力地拥抱了她一下,眼睛里装满疲惫:怎么才回来。
我在办公室等你的电话。
李莫松开她:开门吧。
进房间,粟米开灯的手,被李莫抓住了,他拉着她说:睡吧,我累了。
两个身体摔在柔软的床上,月光打进来,粟米看他,他一直闭着眼睛,眼角有冷清的泪水在闪烁,他的内心装满深深的挫败感,与她跳跃着胜利的暗喜是截然的不同。
曾经历的生活,好也罢坏也罢,或者曾经想过背叛,但如果被这段生活所放弃,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在轻松之间接受,何况阮石从未想过放弃,他做生意,读中学的女儿被送到新西兰,妻子可以是安闲的居家女子,他可偶尔偷腥尝试一些男人骨子里的放肆,或许,男人向往的成功,放在生活里,就是这个样子,在突兀之间一切就支离破碎了。
这个夜晚就是开始,李莫没再回家住,曾经的李太太起诉到了法院,离婚的意向决绝而坚强,夜里,李莫给远在新西兰的女儿打电话,试图用亲情挽救濒临灭亡的婚姻。
做这一切的时候,李莫没有避讳粟米,在粟米的面前,他给女儿打电话,给李太太打电话,声音凄婉,泪水横流,像干涸的死亡向一条鱼逼来,他在做最后的,无望的挣扎,试图用泪水拯救自己。
粟米静静地看,安闲地聆听,从最初的希冀到最后的碎落,很短的瞬间,她便明白了现在睡在她床上的李莫,与爱无关,他只是在寻找一张床睡觉,在夜晚醒来的时候不被无边无际的寂寥淹没而已。
李莫的离婚案子一直拖着,那段日子,粟米在希冀和晦涩之间回旋,身心俱惫。
李莫所有的努力,随着婚姻被法官宣判结束而划上了句号。
作为婚姻过错方,离婚让李莫失掉了房产,以及大半属于他的公司股份,随后李太太要求法院执行,她带着法警来到公司,面无表情地看着颓然的李莫和粟米,然后轻扬胜利的表情,粟米打开保险柜,开出一张支票,那个数字,是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以及定货款,她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发掉这个让她的生活糟糕透了的女人。
资金的匮乏,很快的,让公司陷入困境,而李莫这个曾经风云乍起的男子,被离婚打击得失掉了最后的斗志,他只会在夜晚,躺在粟米的怀里,孩子一样睡去。
工人讨要薪水,供货商追讨回笼货款,李莫不闻不问,一副升腾败落笃定由天的架势,粟米像疯狂的陀螺旋转不停,以她微薄的力量试图回天有术,把公司渐渐做回颜色。
过度操劳和心力憔悴使她消瘦得不像样子,只是,她依旧怀着隐隐的希冀忙碌不停,以为自己的风情万般可以化解掉拥挤在李莫心的抑郁,夜晚入睡前,想一想《乱世佳人》中斯嘉丽说过的一句话,成了粟米夜阑宁静时的功课:明天,我要想出个办法来重新得到他。不管怎么说,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
而粟米的另外一天,迟迟的不肯来,她隐忍着对男人从未有过的委屈,扔掉了那个曾经骄傲而刚愎的粟米,李莫却抑郁着,不肯扔掉过去。当她被讨要薪水的工人纠缠得无处可逃时,李莫正躺在她的床上抽烟,当她被供货商的电话逮住了不肯松手时,李莫或者已经在某家酒吧的角落,被灰暗暧昧的光线笼罩着,被青春潋滟的女孩子虎视眈眈着,此刻的粟米完全的,就像一个尽职的管家,守着一份破败的家产还要忠心耿耿地呵护着未曾成年的继承人,而且这般千辛万苦他并不领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