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如持明公主预言所料,韩俨将自己精心查找出来的证据整理好,呈递大理寺卿,从此便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他耐着性子等了数日,再向主官试探地问起此事时,对方却说晚间看案卷时不慎碰倒烛火,卷宗和证物一并烧毁了,又道那吃食说不定是在东市买的土特产,仅凭这一点不足以锁定刺客的出身籍贯,让他不要再执着于细枝末节,当以人证口供为重,找些更有力的线索。
韩俨听了这番话,纵然心中早有准备,仍觉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五月天色响晴,日光已有灼人之意,他站在大理寺廊檐下,却只觉得后心阵阵发冷。
晚间下值,韩俨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调转马头,走另一个方向去了东市。
一家名为“远山居”食坊的二楼雅间内,早有位青衫白袍、出尘绝色的公子在案边相候,一见他便笑道:“长恭兄,何事如此烦忧?”
韩俨很不满意地咂了下舌,就见不得裴如凇这副春风得意光彩照人的模样。他的袖子甩得险些掀翻屏风,憋着满腹火气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少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争气,成个亲跟杀了别人爹一样,招惹了一堆收拾不了的麻烦。”
裴如凇:“……”
他赶紧挽袖给韩俨倒酒,以示自己对这段友谊的珍惜:“韩寺丞消消气,知道你办案辛苦,夹在几尊大佛中间两头为难,在下也深感自责,这不一下值就抓紧赶来陪你聊天解闷,快别拉着个脸了。”
韩俨接了他的酒,一饮而尽,冷哼道:“中书省放衙时间和大理寺一样,你比我早到,还抽空换了身衣服,可见什么‘一下值就赶来’都是屁话,今日八成是随——”
裴如凇赶紧把酒给他满上,低声阻止:“韩神断慎言,再说下去可就犯禁了。”
不久前裴如凇被任命为起居舍人,掌记皇帝言行,这是个亲近天子的职位,因而更需极度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扣上“泄露禁中语”的帽子。
不过他虽然一字未提自己侍驾,韩俨却扫一眼就能推断出个七七八八。此人敏锐善断,心细如发,从小干坏事没被抓过,幸亏家中教子有方,没有长成一颗毒苗,后来又进了大理寺专司刑狱,更是锻炼得眼光毒辣。裴如凇不怕被猜,就怕被他猜对了,赶紧打岔解释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休沐之日,穿着官服饮酒不成体统,况且认真论起来,你我现在也不该见面,所以提前换了身常服。”
韩俨举着小巧玲珑的青瓷酒杯,慢慢地叹了口气:“你想得周全,谨慎些是对的,只不过……唉。”
裴如凇道:“看你这脸色,证据果然是打了水漂,没被上官采用?”
韩俨点了点头,没有详述内情,神情恹恹地道:“当年我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能破别人破不了的案子,所以选官时执意要进大理寺。家里人都不同意,只有我娘支持我,但她同时也警告过我,官场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如果我执着于找到每一个谜题的答案,而不只是享受解谜的过程,到最后也许会很失望,甚至亲手把自己送进困境里。”
“抽丝剥茧很有趣,但有些茧只能埋进地下,那秘密一辈子也不能见光。”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以往别人夸我是神断,我还沾沾自喜,觉着自己高人一等,能俯瞰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凡人。但今天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好像个傻子,所有人都知道盒子里藏着什么,只有我还在上蹿下跳地找钥匙。”
裴如凇举杯,在他的杯口轻轻碰了一下:“这个案子能不能破,和你的本事没有关系,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我们苦主也不会怪你的。”
韩俨:“……”
他淡淡地白了裴如凇一眼,仰头干了这杯酒,颓然地往墙上一倚,怅然叹道:“不甘心啊。”
他看见裴如凇面无表情地夹菜,忍不住伸腿踢了踢他,问道:“你就一点也不憋屈?好好的大婚被砸场子,你家老大人起码得好几宿睡不着觉吧?”
裴如凇居高临下地、充满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让人想拿笏板抡在他脸上的语气清清淡淡地答道:“因为公主说发生这种事不是我的错,她会去说服陛下,不让陛下迁怒于裴氏。”
韩俨:“……”
他酸得好像一只在地下埋了十年的泡菜坛子,拍案大怒道:“好啊,有靠山就是了不起啊!”
“是呀,背靠大树好乘凉。”裴如凇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封,用双指夹着在韩俨眼前晃了晃,“殿下托我转告韩兄一句话,真相虽未水落石出,但你的奔走并没有白费,韩寺丞身在其位,多破一个案子,就多一些人得救,切勿因一时困境而裹足不前,来日方长,总有拨云见日那一天。”
韩俨万万没想到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一时震动不已,心中五味杂陈,怔怔地接过信封,迅速扫了一遍,愕然道:“这是……”
裴如凇微笑道:“监察御史弹劾汤山都督徇私包庇,以流犯为校尉,治下多不法之徒,如今折子刚送上去。回头这案子转到你们大理寺,记得多问几句。”
韩俨将折纸小心收进怀中,闷了一大口酒,沉默半晌才问道:“我这是上了谁的船?”
“不好说,得看殿下有没有那个意思。”裴如凇轻声道,“她可能只是希望眼下大家所在的这条船不要翻了。韩兄放心,殿下赏识归赏识,不会让你为难的。”
韩俨嗤道:“说的轻巧,真逼我提刀杀人的时候,我砍是不砍?”
裴如凇冷静地答道:“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先来砍我。”
韩俨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撕心裂肺地咳了半天,好半天才奄奄一息地道:“我先前以为公主是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现在看来你也没少喝了迷魂汤,才成亲几天,怎么就舍生忘死到这个地步了?”
裴如凇朝他遥遥举杯,给了他一个怜悯而深沉的眼神。
韩俨:“你再用那种眼神看人,我保证你三天之内必被人套麻袋揍一顿。”
两人谈天说地,东拉西扯,一直喝到掌灯之时,韩俨犹未尽兴,还想再来一壶,被裴如凇摆手制止:“天晚了,明日还得起早上朝,该回去了。”
韩俨奇道:“你又没醉,还怕明天起不来吗?”
裴如凇喝了差不多有一整壶酒,眼神还是清明的,凉凉地扫来一眼,正色道:“我跟你这个没家没业的光棍不一样,回去太晚会劳殿下久等,明白了吗?明白了就闭上嘴下楼,我去结账。”
韩俨:“……”
几天前,闻禅带着驸马举家搬入了收拾停当的公主府,这处宅子离皇城近,比照亲王府仪制建造,十分宏阔幽深。裴如凇在府门前下马,随手将缰绳递给马僮,先进内院正殿,程玄等人纷纷向他行礼,裴如凇略一颔首,问:“殿下在忙吗?”
他虽然在公主面前得宠,但好在并未恃宠而骄,进退有度,也肯遵循礼数,所以公主的旧部对他的观感还可以。纤云温声道:“殿下吩咐过,驸马回来请直接入内,不必通传了。”
裴如凇唇角不受控地微翘,快步走入殿内,闻禅正在长榻上坐着看书,听见他的动静抬起眼来,撂下了手中的书卷:“看着脸色还可以,没有喝醉?”
裴如凇在她对面坐下,方才纵马吹风不觉得上头,这会儿倒有点后知后觉的酒意上涌,眼角晕红如桃花,满盛着春水涟漪:“有一点。”
他眼睛亮亮地盯着闻禅,又补充道:“就一点。”
闻禅于是笑了,伸出手背在他面颊上贴了贴:“是吗?我怎么感觉人已经迷糊了。”
她的手掌被裴如凇轻轻按住,像是想借她皮肤的凉意来缓解灼热。这人动作明明黏人得要命,却还是很有分寸地说:“我身上酒气重,一会儿沐浴完去沉香院住,不来搅扰殿下了,殿下早些休息,睡个好觉。”
“好,去吧。”闻禅宽容地道,“一会儿叫人给你送碗醒酒汤,记得喝。”
裴如凇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可能是还想撒会儿娇:“醒酒汤又酸又苦,不喜欢那个味道,可以不喝吗?”
闻禅转头扬声朝外面道:“青霜,把醒酒汤端过来,驸马要在这儿喝!”
裴如凇:“……”
沾了公主的光,厨房最终呈上的醒酒汤是酸鲜微辛的口味,裴如凇在闻禅的鼓励下哼哼唧唧地喝完,又缠着她细细碎碎地说了一会儿闲话,才依依不舍地去别院梳洗休息。
沉香院是他前世住的院子,刚成亲时闻禅和他并不是夜夜睡在一起,彼此都有公务要忙,有时多一个人会觉得被打扰,分开住反而大家都舒服。但这一回搬家时,闻禅默许了他把自己用惯的东西摆在寝殿里,对他每夜留宿表现出了高度容忍,所以沉香院终于也和驸马府一样,成为了他暂时歇脚过渡的地方。
熄了灯后裴如凇躺在床上,也许是酒意作祟,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孤枕独眠,在这熟悉而陌生的房间里,他的知觉好像一下子被扯回了前世。
夺宫之变结束后,他曾经数度回到这里,向每一个能看到的人追问为什么。可是他却始终不敢走进公主的寝殿,只能像困兽一样夜夜在沉香院里失眠,房间中的陈设还和他离家时一样,只是上面蒙了一层淡淡的灰。
再到后来,旧人走的走,散的散,他再也无人可问,公主府成了一座寥落空城。
终于有一天,连他也被禁军挡在门外,守门的将领说:“这是陛下的旨意,请裴大人体谅,不要为难下官。”
全身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裴如凇脑袋里一片茫然,理智被隔绝在外,只会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质问,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天上下起了雨,满地都是焦黑的余烬和斑驳黄叶,像写在旧黄纸上破碎不堪的诗句。视线被雨水打得一片模糊,裴如凇抬起头,灰色的苍穹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如同照不出影子的昏昧铜镜,他再也看不见映红了半边的天的熊熊烈火,永远也没有机会拉住那个走进业火中的人。
是慈云寺啊。
他环顾着断壁残垣,恍惚地心想,原来我走到慈云寺来了。
然后犹如重复过千百次那样熟练地沿着一条不存在的路,跌跌撞撞跨过倾颓的木石砖瓦,蹒跚地走向了昔日佛堂所在之处。
巨大佛像斜躺在废墟里,承重的基座被毁,半边金身被大火燎成了黑色,剩下半边被雨浇湿,闪烁着黯淡的铜黄。裴如凇在它面前站住脚步,下意识地低头寻找。
心里好像有个填不满的空洞,风雨穿过只余回音,他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徒劳,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在垂死挣扎。
忽然,他的目光凝住了,落在半空的某一点上。
那是坍塌佛像下的一角,堆积着碎瓦和枯叶,杂乱黯淡的颜色下,却隐隐约约透出一点格格不入的灰白。
裴如凇跪在泥泞里,疯了一样扫开落叶,滚烫的眼泪沿着面颊簌簌而落,随着他刨挖的动作,藏在落叶下的秘密终于现出了真容——
他对上了白骨骷髅空荡荡的眼眶。
“殿下!!!”
裴如凇骤然惊醒,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眼前仿佛还残留着鲜明的影像,心脏砰砰狂跳,血液鼓噪上涌,撞得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满屋清淡的佛手香里混杂着下雨前特有的潮湿气息,帐中一片昏暗,外面天色依旧黑沉。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发觉面上满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