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凇上辈子见过“深林”的人不算很多,除了负责敦宁郡情报传递的“鹧鸪”、身处关键位置的“白鹭”“赤鹰”外,就是“乌鸦”。她自公主出降开府后便一直留在府中供职,是公主身边的顶级战力,平时不喜欢晒太阳,也不怎么爱说话,出门在外一定要用斗笠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据说她遮面是为了防止被乌鸦啄眼睛,以前是用地里刨出来的死人头盖骨,公主捡到她时把自己的斗笠送给了她,从此她就一直戴着那个斗笠。
“救得漂亮!”裴如凇断然喝道,“抓活的,今日喜宴给你单开一桌!”
乌鸦犹如天降神兵,闪电般迅速无情地粉碎了刺客的第一波攻势。有了她的缓冲,禁军们终于反应过来,部分人合围护卫住婚车,其余人分头擒拿刺客。拥挤的人群逐渐疏散,焦躁的马匹被众人合力拉住,婚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裴如凇策马冲到近前,一时间什么讲究也顾不上,直接问道:“殿下有没有受伤?”
随嫁的宫女忙跌跌撞撞地冲上来阻拦:“请驸马退后!新妇出嫁不可开口,千万别犯了忌讳!”
裴如凇半步不退,心说世上恐怕没有比迎亲路上发生刺杀更忌讳的事了。车中无人应声,他背上霎时蒙了一层冷汗,生怕闻禅真出了事,又抬高声音问了一遍。结果只听“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过细竹帘飞了出来。
裴如凇凭空一抄,接在手中,低头看去,发现是一枚圆滚滚的黄杏。
给个杏是什么意思,报平安的话,一般不都是扔苹果吗?
等等,杏、杏……谐音是“行”?
裴如凇蓦地抬头看向纹风不动的婚车,骤然松了口气,驱马再度靠近,确认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仪仗继续前进?若是,请殿下在壁板上叩一下,臣即照命遵行。”
车中传来一声叩响。
裴如凇颔首道:“臣领命。”
公主虽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却并非主导,然而在这人人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刻,裴如凇能带着公主的命令站出来稳定局面,令众人都松了口气。送嫁的丹王、众官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一旦有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下令重整护驾队伍,同时派人向宫中报信,除去追剿刺客的禁军,馀者继续护送仪仗前行。
尽管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万幸后面的路程风平浪静,仪仗顺利到达驸马府。这所宅院是婚前皇帝所赐,与公主宅邸只隔一条街,前世裴如凇只在成婚头几天住过,后来便随公主一道搬进了公主府。公主逝去后,新帝大概是为了安慰他,并未将驸马府收回,依旧留给他居住。但裴如凇宁可去住城外的山寺,也不想在那个精致陌生的宅院里多待一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踏足于此,甚至在到达的一刻如释重负,像是飞鸟回到了避风的巢穴。
红烛高照,青纱拂地,在礼官的高唱声中,公主与驸马夫妻交拜,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携手共入洞房。
裴如凇拜堂时心态无比轻松,想着只要完成大礼就算平安结束,此时却忽然复又紧张起来,念却扇诗时只觉自己喉咙绷得发紧,甚至在某个瞬间产生了抽离之感,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毕竟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见她了。
重生、重逢、大婚、刺杀……只有梦里才会有这么荒诞又离奇的情节吧。
闻禅移开遮面的团扇,一眼就看见裴如凇怔怔地站在一步外,那双在灯光下尤为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如烟的怅惘,像个被繁华隔绝于外的异世来客。
“这是什么脸色,”她伸出手,像招呼走失的小狗一样朝他勾了勾,“刚才被吓着了?”
花树状的金钗上垂下细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下闪着璀璨细碎的金光,加以盛妆华服,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有种朦胧而陌生的美丽,唯独那种天塌下来也等闲视之的从容神气,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改易,熟悉得令人几欲落泪。
裴如凇如梦方醒,向前迈了一步,单膝半跪顺势向前俯身,用力抱紧了她。
一旁侍立的宫女都非常有眼色,齐齐低头垂眸,专注地盯着脚下的地砖。
闻禅:“哎?真吓着了?”
前世驸马毕竟是她强取豪夺来的,两人的感情一开始说不上亲密,说是相敬如宾一点也不为过,后来倒是渐渐地交心了,却又聚少离多,基本没有多少亲近的机会,甚至死前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反倒是自这一世裴如凇主动撞到她面前以后,彼此之间才终于有了点风月情思的苗头。
闻禅从来没有指望裴如凇会喜欢她,她很清楚比起夫妻,她更像是他的恩人,缘浅而早逝,给他留下了闪闪发光的前程。世人只会怜惜他,并不会要求他守节,说不定就连皇帝都会催他续弦。裴如凇忘记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总是会选择更舒服的活法,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值钱的“深情”评价而自苦一辈子。
即便是重活一世,他带着前生记忆,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并不需要再依附于谁。
他们之间本没有破镜重圆的理由,可他还是找了回来,为了报恩,或者为了别的什么。
闻禅咬咬牙还可以勉强抵抗他的美貌,却绝对无法拒绝“忠贞”这种品格。
裴如凇把她完全拥在怀中,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漏风缺口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万语千言都嫌苍白,只能喃喃地唤了声“殿下”。
闻禅腾出手来在他背上顺了顺,温声安慰道:“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没受伤就是万幸,后面的仪式也都平安完成了,你们应对得很好。”
裴如凇逃避地把脸往她颈窝深处埋去,看上去并没有被安慰到,闻禅朝侍女使了个眼色,纤云会意地领着宫人们退下。她低下头在裴如凇耳边轻声调笑:“驸马抬个头吧,没有别人,我看看是不是吓哭了。”
裴如凇:“……”
他刚要硬气地抬头反驳一句“没有”,忽而灵光闪现,把自己的身形放得低了一点,改以自下往上抬眸,可怜巴巴地看着闻禅:“若我承认我确实害怕了,殿下会保护我吗?”
这个角度下他的睫毛简直长的惊人,像脆弱的蝴蝶翅膀般轻轻颤动扑闪,眼底盛满她的倒影,含着一点期冀与信赖。没有人能抵抗这种眼神,在绝顶的美色面前,闻禅也很难保持理智,去细想他这话背后隐藏的用意。
“只要我能。”闻禅轻轻抚过他鬓边,“区区一场行刺而已,虽然扫兴,但实在不必太过在意。你经历过那么多事,不至于被几个刺客吓住,到底在害怕什么?”
裴如凇:“大婚时发生这种事,陛下必然震怒,我怕他觉得我不吉利,会命殿下和离另嫁,换一个吉利的驸马。”
闻禅的手顿在半空:“……啊?”
“这种事情又不少见,”裴如凇忧愁地握住她的手,“远的不说,前朝不是有位驸马因为迎亲时天降闪电而被勒令和离吗?大婚时见血,比闪电不祥多了,陛下一定会以此为由迁怒于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眉宇间凝着愁绪,像一朵蔫掉的小白花。闻禅一开始觉得离谱,结果发现他真的是在情真意切地担忧,不由得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有点不确定地看着闻禅,慢慢地说:“想要……殿下永远只喜欢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别人怎么说,都不要抛弃我,可以吗?”
闻禅:“……”
她终于确定,前世那回是真给裴如凇吓出阴影了,不是随便安慰两句就能揭过的。受惊的小白花可能得用一辈子慢慢哄,才能哄得好。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下下之策,很危险的。”她用手指在裴如凇掌心里划拉两下,慢条斯理地说,“想要稳固地位,主动争取才有胜算,你要是强到连陛下都忌惮的程度,谁也不敢在你面前提‘和离’两个字。”
裴如凇重复道:“‘主动争取’?”
闻禅肯定地点了点头。
犹如得到了某种鼓励,裴如凇忽然手撑床沿,发力起身,霎时贴近闻禅面前,低头吻了下去。
既然公主说了可以争取,那便从此刻开始,让她眼中心中只看得到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