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霞在九点三十五分到达电视台大楼,决定先去喝杯咖啡,用些早点,她知道在这最后一天的录影和剪辑过程中,每个人紧张困扰的情绪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她此时还没准备好接受那种充电过度的气氛。她的头微微有些刺痛,整个躯体也酸疼不已。她晓得自己没睡好,而且噩梦连连。好像有一度她还从梦中惊叫醒来,但她已记不起当时说过什么。
在车中她曾打开收音机收听新闻,得知古凯琳意外死亡,她设法把那个女人的影像由她心中抹去。她一谈到儿子就脸上充满光辉,还有她轻拍那头爱尔兰老猎犬的样子。当电视台把这个节目播出后,古凯琳一定会把当初的威胁付诸实行,控告任参议员诽谤。现在她死了,这场威胁也告终止。
她真是一个抢却犯的牺牲者吗?报导中说正带狗散步。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斯利哥?抢劫犯竟然选择带着一条大狗的女人下手目标,这听起来有些不合情理。
白霞把英国小圆饼推到一边,她实在不饿。才三天之前她还和古凯琳一齐喝咖啡,现在那位很能吸引且有活力的女人已经殒命。
当她进到摄影棚,鲁德已经在控制室内,他的脸色阴晴不定,嘴唇毫无血色,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竭力想挑毛病。“我说过把那些花拿走!”他大吼。“我才不管它是不是刚刚才送来,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这里就没人能干点正经事吗?参议员坐的那把椅子也嫌不够高,它看起来就像是该杀的挤牛奶板凳!”他一眼瞧见白霞。“你终于来了。你听说姓古的那个女人的事吗?我们不能不把艾碧谈论飞航安全那段改造一下,她对那个驾驶员的批评嫌重了一点,等大家发现他的遗孀是被人杀害,必然会引起一些反作用。十分钟以后就开始录影。”
白霞瞪着鲁德。古凯琳是个心地善良而且正直的人,而这位仁兄只关心她的死亡会对录影工作造成困扰。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走进化妆间。
任参议员坐在化妆镜前面,一条毛巾裹住肩膀。化妆师正急切在她面前,在她鼻子上扑一点粉。
参议员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但是寒暄的话还算亲切。“就这样了,白霞,节目做完你会像我一样高兴吗?”
“当然会,参议员。”
化妆师拿起一罐喷发胶水试喷一下。
“别用那种玩意儿,”参议员急急地说。“我不想看起来像个芭比娃娃。”
“对不起,”那女孩有点不知所措。“大部份人……”她没再说下去。
白霞察觉参议员正由镜中望着她,就故意避开目光的接触。
“有一些事我们应该讨论一下。”此刻艾碧的口气很尖锐,而且很公事公办的样子。“我很高兴我们需要重录飞航安全那一段,我当然也非常为古太太难过。不过我还是要特别强调小飞机上有较佳装备的必要性。我也决定我们应该多谈些我婆婆的事。逃避‘镜报’上的照片和昨天‘论坛报’的专栏并没什么用。而且我们应该特别强调我在外交方面的角色,我已准备好一些问题让你提出来。”
白霞放下手中的发刷,脸转向参议员。“是吗?”
四小时以后,一小群人在放映室中一边享用三明治和咖啡,一边观看刚完成的录影带。艾碧坐在头一排,鲁德和飞立分坐在她两旁。白霞和助理导播在数排之后。德宾独坐最后一排,虎规眈眈地望着众人。
节目开始时,白霞、鲁德及参议员围坐成半圆形。“大家好,欢迎收看我们这个‘从政妇女’系列的头一集……”白霞很细心地研究她自己。她的声音比往常更沙哑,从她僵硬的坐姿中也显示出紧张。鲁德表现非常轻松自如,而且就整体而言,节目的开头还算不错。她和艾碧也彼此能够相称,艾碧的蓝丝洋装是个极佳的选择,它表现出女性美,却不会显得装饰过度。她的笑容满亲切,但是眼圈已现出纹路,对于捧场的介绍词她坦然接受,没有丝毫娇羞之意。
他们讨论到她维吉尼亚资深参议员的地位:“那是一个要求极高但是满足感也极高的工作……”
接着是以蒙太奇手法拍摄的片段,快速显示出苹果叉的各种景致,还有艾碧及其母亲的合照。白霞眼看着萤幕上的艾碧声音逐渐转柔和。“我母亲面对的问题跟当今许多母亲一样,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守寡,由于不愿意把我一个人撇下,就从事管家的工作。她牺牲到旅馆业求发展的机会,只希望在我放学的时候能立刻看到我,我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她常常自己的体重感到不好意思,其实那是由于内分泌失调所造成,我猜有很多人能了解这个问题。当我要求她跟我和戚理同住的时候,她哈哈大笑说:‘这座山是不可能搬到华盛顿去的。’她是一位又风趣又可爱的女士。”到这时艾碧的口气透出颤抖。接下来艾碧解释选美的事:“以前有人说:‘为吉伯赢了它’……我却是为我妈赢了它……”
白霞发现自己已被参议员那种温馨的魔力迷住,虽然以前她曾听参议员说她母亲是又肥又专制的女人,此刻感觉起来并不真实。不过它的确是事实啊,她心想,可见任艾碧是个顶尖优秀的演员。接着出现的是婚礼和头一次竞选的精采镜头,白霞向参议员提出问题:“参议员,当时你身为年轻的新娘,大学只剩下一年的课程,而且正帮助丈夫竞选头一任的国会议员,谈谈你对这些都有什么感想。”艾碧答道:“非常美妙。我正在热恋之中,而且我一向憧憬能找到一份工作,协助某个人担任公职,这项愿望能够成真真叫人感到兴奋。想想看,虽然那个席位一直被任家掌握住,但是威理的对手却非常强。那天晚上我们听说威理已经当选——我真没法形容。每一次选举胜利都非常刺激,但是头一次叫人永远无法忘怀。”
接的是甘乃迪夫妇参加任威理生日宴会的片段……艾碧道:“我们当时都那么年轻……我们有三四对夫妇经常相聚,有时坐在那儿一聊天就是好几个钟头。我们全都很有把握可以改变世界,使人类的生活更进步。现在这些年轻的政治家全都烟消云散。我是唯一仍然从政的人,也经常想起威理和其他人所拟的各种计划。”
我父亲也是“其他人”中的一个,白霞一边望着萤幕一边思索。
在节目中有真正感人的镜头。像美琪为了参议员曾协助她母亲住进疗养院,特地到办公室向艾碧道谢;还有一位年轻母亲紧握着她三岁女儿的手,诉说她前夫如何强夺这个孩子。“没人肯帮我!一个人也没有,后来有人告诉我:‘打电话给参议员任艾碧,她能解决这些事。’”
是的,她确实解决了,白霞不能不同意。
接着是鲁德访问她,艾碧就谈起竞选基金被侵占的事。“我非常高兴卜爱莲已经自首,清偿她对整个社会的负欠。我也很希望她也能足够诚实,把剩余的钱都还回来,或者说出是谁跟她一起把钱花掉。”
白霞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在半黑暗的放映室中,德宾庞大的身影塞满椅中,两手交握顶在下颚上,不时点头表示赞同。她迅速把视线转回萤幕,不想与他的视线相遇。鲁德又询问艾碧对于民航安全的看法。“威理经常接到邀请,到各大学去演讲,而且只要时间许可他都有求必应。他说读大学时期青年正开始对世界和对政府形成较成熟的见解。我们是靠国会议员的薪水维生,所以在开支方面特别留心。我今天会守寡就是因我先生包了一架最便宜的飞机……你们知道有多少军方飞行员买了二手货飞机,只靠一点小钱就开始做包机生意?他们大部份很快就倒闭,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资金使飞机维持在适当的情况。我先生在二十五年前过世,从此我开始力争,禁止那些小飞机使用忙碌的机场。我也一直和民航驾驶员协会密切合作,加强驾驶员的标准,并且维特这些严格的标准。”
她没提起古乔真,但是再次暗示任威理的死因。经过这么多年艾碧仍然不肯放过飞机失事的机会,白霞心想。当她望着自己出现在萤幕上,她发现这个专访节目已完全转变成她计划的那样。它把任艾碧刻划成一个很有同情心的凡人,也是一位奉献一切的公仆。虽然理想实现,但是并未为她带来满足感。
节目的结尾是任艾碧踏着暮色走进家中,白霞的旁白说,就像极多的单身人士一样,艾碧是一个人回家,而且她整个晚上也会消磨在桌旁,研究打算提出的法案。
萤幕突然转黑,室内的灯光也通亮,众人全都站起来。白霞密切注窓参议员的反应,参议员却把头转向德宾,他赞许地点点头,艾碧才带着松口气的微笑宣布节目很成功。
她瞧白霞一眼。“尽管碰上那么多问题,这件工作你还是干得非常好。你使用我早期背景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很抱歉让你添了很多麻烦。鲁德,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你表现非常好。白霞,你有什么感想?”
白霞考虑片刻。他们全都已经满意,就技术观点而言那个结尾也还不坏。那是什么原因一直逼迫她想再加一个场面呢?那封信。她想朗诵艾碧写给威理的那封信。“我有一个问题。”她说。“这个节目的特色就是强调个人色彩,我希望不要拿办公事当节目的结尾。”
艾碧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德宾也蹙起浓眉,室内的气氛突然转紧张。放映师的声音由扩音器传过来。“这就是结尾吗?”
“不是,把最后一段再放一遍,”鲁德高声道。
放映室立刻转黑,大约两分钟的节目又重播一次。
他们都专心地观看。鲁德头一个提出评论。“可以不必管它,不过我认白霞可能是对的。”
“已经非常好了,”艾碧道。“你打算要拿它怎么办?再过几个钟头我就要到白宫,我不想赶在最后一秒钟才到那儿。”
我能说服她合作吗?白霞心中疑惑。不知什么缘故,她极迫切想念“比利吾爱”那封信,并且想看看参议员立即的反应。不过艾碧曾坚持在录影以前要先看过每一段故事说明,因此白霞装出不甚在意的样子。“参议员,你曾经非常慷慨,把私人档案公开给我们使用,在德宾送来的最后一堆资料里,发现一封信,也许正好可以产生我们所要的个人气氛。当然你可以在我们录影以前把它先看一遍,不过我认要是你不看的话,会有一种更自然的感觉。不管怎么样,如果它效果不好,我们就采用目前这个结尾。”
艾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转向鲁德。“你看过那封信吗?”
“我看过。我同意白霞的做法,不过一切还是看你。”
她又转向飞立和德宾。“放给节目用的那些资料每一样你们都看过了吗?”
“全看过,参议员。”
她耸耸肩。“这样的话……只要确定你念的那封信不是说在第二年她也当上苹果叉小姐。”
众人都哈哈大笑。她已有些地方改变,白霞心想,她变得更有自信。“我们十分钟之后开始录影。”
白霞匆忙赶到化妆间,她前额上已现出一些汗珠,连忙扑上一些粉。我是怎么回事?她严厉地问自己。
门开处艾碧也走进来,她打开手提包,掏出一个袖珍化妆盒。“白霞,那个节目相当好,对不对?”
“是啊,相当好。”
“我起先一直反对它,对它有些不大好的成见。你干得非常成功,使我看起来像个相当不错的人。”她露出笑容。“看过录影带,我要比从前更喜欢自己。”
“我很高兴。”面前这个女人再度成她一向景仰的对象。
几分钟后大家又回到棚里。白霞用手遮住要读的那封信。鲁德首先开口。“参议员,我们首先要感谢你肯拨出时间,以一种非常个人的方式跟我们谈谈。你的成就毫无疑问将会激发每一个人的灵感,而且你由这个例子中也显示出如何转悲愤为力量。当我们制作这个节自的时候,你提供我们很多私人的信件,在其中我们发现一封是你写给你先生众议员任威理的,我认为这封信可以充分总结出你曾经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现在可以让白霞念那封信给你听了吗?”
艾碧点点头,表情透出有些疑问。
白霞把那封信打开。她的声音沙哑,念得也很被缓慢。“比利吾爱,”她觉得喉头发紧,不得不强迫自己念下去。她的嘴唇再度感到很乾,抬起头来望一眼,发现艾碧正瞪着自己,她脸上突然失去血色。“今天下午你在听证会的表现非常杰出,我深深以你荣。我真爱你,期望和你共度一生,永远一齐工作。啊,我最亲爱的,我们一定可以使这个世界改观。”
鲁德插嘴进来。“这封短函是五月十三号写的,在五月二十号众议员任威理就罹难,从此你独自奋斗,继续使这个世界改观。任参议员,谢谢你。”
参议员仍然目光闪动,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她点点头,嘴唇移动形成一句话:“谢谢你。”
“咔,”导播叫一声。
鲁德跳起来。“参议员,太完美了,每个人都会……”
他说了一半就停住,因艾碧突然冲上前,从白霞手中夺过那封信。“你从那儿弄来的?”她惨叫起来。“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参议员,我告诉过你,我们不一定非用它不可,”鲁德提出抗议。
白霞凝望着艾碧的脸扭曲,像是戴上愤怒与痛苦的面具。以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种表情,而且就在那张脸上?
一个庞大的身影冲到她跟前。德宾猛力摇撼参议员,几乎对她吼叫:“艾碧,镇静下来,用它结束节目是个非常棒的方式。艾碧,公开写给你丈夫的最后一封信没有关系。”
“我……最后……一封信?”艾碧举起一只手捂住脸,好像想要重新塑造表情。“对,对……真对不起……只是因为威理和我常常彼此写些短信……我很高兴你找到……这最后一封信……”
白霞木地坐在那里。“比利吾爱,比利吾爱……”这些话就像千钓雷鸣,声声击在她心上。她紧抓椅子扶手,抬起头来,正好与德宾凶残的目光相遇,立刻缩成一团。
他转向艾碧,护送她离开摄影棚,鲁德和飞立簇拥于两旁。强光灯一盏一盏熄灭。“喂,白霞,”摄影师大叫。“这就是结尾,对吧?”
最后她终于能站起来。“这就是结尾,”她同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