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一刻左右,蓝美娟破例新烧一壶咖啡,因为她很清楚,令人有烧灼感的胃炎待会儿可能又要叫她受罪。
每当她感觉难过的时候,总会走进书房欣赏挂在窗前的植物,由绿茸茸的叶中寻求安慰。崔白霞打电话过来请求与她会面的时候,她正在喝早餐后的咖啡,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才温习到一半。
美娟紧张地摇摇头,她今年已七十三岁,身体略微有些佝偻,灰白头发梳向脑后,靠颈部结成一个小髻。嫌长的马脸上带着和善而且睿智的表情,使人不会觉得她丑。在她衬衫上挂着一个胸针,那是她退休时校方赠送给她的,上头有金色的桂树叶围绕着“45”这个数字,显示出她担任教师和校长的岁月。
两点二十分的时候,她开始期望崔白霞已改变来拜访的主意,但她发现一辆小车子由路上缓缓驶过来。开车的人把车在邮箱旁煞住,似在查看门牌号码,美娟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门口。
白霞首先为自己的迟到致歉。“我在前面转错一个弯,”她说道,很愉快地接过咖啡。
美娟觉得焦虑的心情已开始减轻。这位年轻女人非常体贴周到,由她把靴子仔细擦干净才踏上打过蜡的地板,不难看出这一点。她长得非常漂亮,赤褐色的秀发和深棕色眼睛尤其突出。不知怎么地,美娟曾预料她是个穷追不舍型的人。当她解释卜爱莲的事情时,或许崔白霞会听得进去。她一边添上咖啡,一边打开话匣子。
“事情是这样的,”美娟开始说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高昂,透出心里的紧张。“在华盛顿有笔钱不翼飞之后,每个人的箭头都朝向爱莲,好像她是个惯窃,问题就出在这里,崔小姐,她在读高中的时候被人指控偷东西,你听说过那样东西值多少钱吗?”
“我没听人提起过,”白霞道。
“六块钱。为了一瓶六块钱的香水她一生就这样毁了!崔小姐,你是不是也有过一种经验,在你预备走出店门的时候,忽然发现手里还握着打算要买的东西,却忘了付帐?”
“有过几次,”白霞同意她的话。“不过我相信不会有人因为粗心大意拿了六块钱的东西,就被加上顺手牵羊的罪名吧?”
“要是碰上顺手牵羊的风气很猖獗,你就会背上这个罪名。店铺老板个个摩拳擦掌,地方检察官也发誓要逮住一个杀鸡儆猴。”
“爱莲就是给他们逮住的那一个?”
“不错。”细微的汗珠使美娟额头上纹路更加深。白霞突然惊觉她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灰色。
“蓝小姐,你没觉得不舒服吧?要我拿杯水给你吗?”
这位年迈的妇人摇摇头。“不用,一两分钟就会过去。”她们静静地坐着,不久蓝小姐的脸色已恢复些血色。“好多了。我每一谈起爱莲的事就会忍不住难过;你明白吗,崔小姐,法官诚心拿爱莲当榜样,把她送到少年感化院待了三十天,从此之后她整个改变。有些人就是不能受这种屈辱。想想看,除了我之外,没人相信她的说词。她并不是个好惹事的人,她上课从来不嚼口香糖,老师走出教室她不会乘机讲话,考试更不会作弊,她是那一型的人。她不只是好学生而已,她胆子也很小。”
蓝美娟心里藏着什么事,白霞可以感觉出来。她凑前一些,声音放得很柔和。“蓝小姐,外头对这件事的说法比你讲的要多一些。”
老妇人的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爱莲没有足够的钱买那瓶香水。据她的解释,她正要店员把香水包起来先放在一边,那天晚上她要参加一个生日宴会。结果法官没相信她的话。”
我也不相信,白霞心想。她很为自己无法接受那种解释而感到难过,因蓝美娟是如此真挚地相信。她望着这位卸任校长手捂在咽喉之下,好像要平息一阵急促的心跳。“那个长相很甜的女孩子晚上经常到我道儿来,”蓝美娟继续悲伤地说,“因为她知道我是唯一完全相信她的人。在她毕业离校的时候,我就写信给艾碧,问她是否能把爱莲安插在她办公室里。”
“参议员的确给爱莲那个机会,也很信任,但是后来爱莲却偷了竞选基金,这些不都是实情吗?”
美娟的脸上露出极端厌倦之色,说话的口气很平淡。“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休年假。我到欧洲旅行一趟,等回到家一切都已成过去。爱莲被判有罪,坐牢以后又精神崩溃。她住进监狱医院的精神科病房,我常写信给她,可是她从来没回信。后来,据我了解,她因健康情形恶劣就被假释,但是有个条件,她每两个礼拜要到医院门诊一次。有一天她莫名其妙地失踪,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
“后来你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
“我……没……呃……”美娟站起身来。“我很抱歉……你还要再来点咖啡吗?壶里还有很多。我要再添一些,我不该喝那么多咖啡,可是我实在想喝。”美娟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走进厨房。白霞把录音机关掉。她必然知道爱莲的下落,白霞心想,但是她又不肯说谎。蓝小姐回来之后,白霞柔和地问:“对于爱莲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蓝美娟把咖啡壶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向窗前。如果她信任崔白霞而说出实情,会伤害到爱莲吗?她会因这样做而为爱莲带来另一场官司吗?
一只孤独的麻雀振翅飞过窗前,在结冰的榆树上绝望地栖息下来。美娟下定决心,她愿意信任崔白霞,把信件拿给她看,并且诉说她心里相信的事。她转过脸来,和白霞凝视的目光相迎,发现她眼中现出关切之色。“我要给你看些东西,”她断然说道。
等蓝美娟转回来,每只手都握着一张摺叠起来的纸。“我接到爱莲的消息有两次,”她说道。“这封信——”她伸出右手,“是在她被认偷窃那天写的。把它看一遍,崔小姐,先把它看一遍。”
信纸上有很深的摺痕,好像已反覆看过很多次。白霞先瞧一眼日期,它是在十一年前写的。她把内容迅速看一遍,上头写着爱莲祝福蓝小姐在欧洲能愉快地度过一年,并且提到爱莲获得晋升,很热爱她的工作。她正在乔治华盛顿大学上绘画课,进展非常顺利。那天下午她去巴的摩尔,刚刚才回来,因为指定的功课是一幅水彩风景,她决定画下齐沙匹克湾的景致。
蓝小姐在其中一段画了线,它写着:
“我差一点没法去那儿,因为要先为任参议员辨件事。她把钻戒留在竞选办事处,以为有人已经帮她锁到保险箱内,其实它并没在里头,结果我刚好赶上巴士。”
这就是证据吗?白霞心想。她抬起头来,正好迎上蓝美娟满怀希望的目光。“你没看出来吗?”美娟道。“爱莲就在她被认为偷钱那天晚上写这封信给我。她何必要编那套故事呢?”
白霞发现实在无法换上更婉转的说话方式。“她也许想自己安排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
“如果你企图自己找一个不在现场证明,你不会写信给一个几个月都收不到的人,”她信心十足地说。接着她叹口气。“唉,我总算试过了,只希望你发挥善心,别再发掘那些悲惨的事。爱莲似乎正在设法自力更生,最好别再打扰她。”
白霞望着美娟手持另一封信。“在她失踪之后写信给你过?”
“嗯,这是六年前来的。”
白霞接过信。它已经很陈旧,用的是便宜信纸。它写着:
“亲爱的蓝小姐:我没和以前的任何人连系过,这对我比较好些,还请你谅解。如果我被人找到,就非回牢里去不可。我向你发誓我没碰过那笔钱。我已经病重,但是仍在设法重整我的生活。有些日子还不错,我几乎可以相信有复元的可能。但在其他时候我觉得非常害怕,畏惧有人会认出我来。我经常想到你,我爱你,也怀念你。”
爱莲的签名有些颤抖,字体不大均匀,与前封信上坚定优雅的笔迹形成极强烈的对比。
白霞使出浑身解数才说动蓝美娟,让她把信带走。“我们计划把这件案子也放进节目里,”她说道,“不过即使爱莲被人认出来,使她又被逮捕,也许我们可以使她得到假释自新,这样她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一辈子。”
“我真希望能再见到她,”美娟低声道,眼眶中充满泪水。“她跟我非常亲近,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等等,我拿她的照片给你看。”
在书柜的最底层架子上堆着很多纪念册。“我在学校的时候,每一学年我都留一本,”她解释说。“不过我把爱莲那一届放在最上面。”她把纪念册翻开。“她是在十七年前毕业,样子很甜,对不对?”
照片上的女孩子有着细致服帖的头发,天真柔和的眼睛。题词写着:
卜爱莲——嗜好:绘画。志向:秘书。参加活动:合唱团。运动:溜冰。预测:会成为高级行政人员的左右手,早婚,两个孩子。最喜欢的事物:晚间洒上巴黎香水。
“我的天,”白霞道,“太不留情面了。”
“一点不假。这就是什么我要她离开此地。”
白霞摇摇头,她的视线落到其他纪念册上。“等一下,”她说道,“你有没有任参议员毕业那年的纪念册?”
“当然有。我瞧瞧……应该就在这个附近。”
蓝美娟连取两本之后才找到正确的纪念册。在照片中艾碧的头发及肩,嘴微微张开,好像正顺从摄影师的指示作微笑状。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又密又长,眼神静穆而且深不可测。题词写着:
傅艾碧(阿碧)——嗜好:旁听州议会议事。志向:从政。活动:辩论。预测:成为代表苹果叉的州议员。最喜欢的事物:图书馆的每一本书。
“州议员,”白霞叫起来。“太妙了!”
半小时后白霞告辞离去,参议员那一届的毕业纪念册也带在身边。她在进入车中时,已决定要派摄影小组到镇上拍一些背景画面,包括大街,桑宅,本地的学校,以及巴士经过高速路驾往阿本尼的情景。她要任参议员概略谈谈在此地生长的情况,以及早年对政治的兴趣。这个段落的终结将显示出参议员成为纽约州小姐的照片,然后是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并且解释她放弃去大西洋城,宁可到雷克利夫学院就读,是她毕生最重大的决定。
白霞驾车在镇上绕了一个多钟头,为摄影小组标出拍摄位置,心中却有一种奇异而平静的感觉,总认为自己在掩饰整个故事的真实面。跟旅社结帐后就开车去阿本尼,接着归还租来的车,带着松口气的心情登机返回华盛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