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袋里最后一滴液体落下来。
护士姐姐帮许颂宁拔了针,在那苍白的手背上仔仔细细贴好了胶布。
“最近换季,你身体不好一定要多休息,少走动少思虑,保持心情平和,别再紧张了。”护士姐姐蹲在椅子旁整理好药箱,起身拎起他腿上的薄毯,轻轻往上提了一些,“千万不能着凉。”
许颂宁点头,“谢谢。”
刘姨走过来,把一份装在檀木盒里的点心递给护士姐姐,送她到门边,“多谢,最近这段日子都得麻烦您了。”
“不客气,应该的。”
护士姐姐道了谢,挥挥手走了。
许颂宁精神不济,但也不想立刻回房间,就静静坐在落地窗前看窗外。
夜晚北京城的繁华灿烂,从这个角度其实看不到太多。
因为层高不高,并不像高层住宅一样可以把整个城市夜景尽收眼底,能看到的多是住宅区内的灯光。
但霞公府晚上并不热闹,入住率也不高,好些屋子都关着灯,四周都是静悄悄的。这里的房子虽然面积开阔但挑高一般,偶尔甚至会感到压抑。
许颂宁有时候分不清是他自己压抑,还是环境压抑,但无论如何,他其实很难开心起来。
听到葵葵说她国庆要来北京,他是惊讶了一瞬的,但很快心又掉进谷底。
他走不快也走不远,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不能累着也不能大笑大闹,他不适合做导游,也算不上合格的玩伴。
只怕是要让她失望了。
许颂宁仰起头,靠着椅背闭上眼,无可奈何。
刘姨走过来,“小宁儿,进去歇着吧。”
许颂宁点头,掀开薄毯,握住梨木躺椅的扶手慢慢起身。
从客厅到房间这段路不算远,但许颂宁走得很慢。刘姨小心搀着他一只手,低头看那手背上的隐隐泛青的经脉,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刘姨,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许颂宁突然问。
刘姨一愣,刚要说话,低头瞧见了地上的小台阶,赶忙提醒他小心。
半晌后才回过神来。
“北京景点挺多的,咱们这儿附近就还不错吧,除了故宫、城楼,爱买东西的话,王府井那片儿也可以逛逛,上次嫣嫣领一帮朋友来玩,说北京挺好玩呢。”
许颂宁点头,脚步缓慢,走得越来越吃力。
“你在北京出生长大,跟这儿待了十多二十年了,还不知道哪儿好玩呐?”
许颂宁淡淡苦笑,“小时候您和于教授都看得严,不让我出去多玩,长大了,玩也玩不动了……这会儿有朋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人玩。拜托您明天帮我问问,还有哪些地方好玩。”
刘姨一听,又惊又喜,“你要出去玩?和哪个朋友出去?什么时候?”
“您不认识她。她说国庆来北京。”
“国庆?呀,这会儿都九月了,也快了呀!”刘姨非常高兴,“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跟伊姐儿说说,安排安排,她肯定乐坏了!”
“别。”许颂宁摇头,“我自己出去玩玩就好,家里不必安排。”
“不安排呀?”刘姨又笑,“那也好,小宁儿长大了,都听你的!”
刘姨也是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扶他坐到床边,又转身去抽屉里找药,一边配药一边乐呵,“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附中的同学吗?家住哪儿呀?之前怎么不带来家里玩玩?”
许颂宁有些疲惫,躺在床上斜倚着靠枕,输液的手搭在胃上,随口答了一句:“女孩儿。”
“哎呦,还是女孩儿啊!女孩儿好,女孩儿好啊,漂亮吗?”刘姨笑得合不拢嘴,感觉手里那一大把药都轻了不少。
许颂宁知道她想歪了,微微一笑,“我们只是好朋友。”
“只是好朋友,让你昨儿担心成那样?”刘姨回头看他。
许颂宁又笑,缓缓摇头,“哥哥高中那会儿,于教授派了一大帮人声势浩荡调查哥哥是不是早恋,后来还亲自领他上门给人女孩儿家赔罪……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我哪敢造次。”
“那不一样,你和珂哥儿可不一样。”
刘姨端着温水走到床边,扶他坐起来,把药递到他掌心。
“他打小就调皮,上房揭瓦胡同小霸王,不看着不行。但是你啊,你只要开心,干什么都成。”
许颂宁努力牵动嘴唇,淡淡笑了起来。
该怎样说呢?
他什么都有,但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他们把他当成个正常人,想要他们不只有温声细语,想要责备想要追逐打闹,想要尽情的、放肆的开怀大笑。
但他也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不知好歹。
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没有健康罢了,其他该有的,应有尽有,富足至极。
他应该知足。
那些怨天尤人的话,他也只当是无趣生活里一些嘲弄的笑料。
夜幕沉沉。
许颂宁又感受到那熟悉的疲倦,闭上眼,听到刘姨关了灯,关了门。
世界陷入了浓浓的静谧与黑暗,大家都要睡觉了,他也将开始应对沉闷的疼痛和艰难的呼吸。
许颂宁想着,该以什么模样,出现在那素未谋面的女孩面前呢?
她心里也会思考这件事吗?
同样的问题同样困扰着,一个在远隔千里外、西南的某个平凡小家里的平凡女孩。
晚上十点过,窗外是缺月高悬,窗内亮着黄澄澄的灯光。
葵葵蹲在衣柜面前,绝望的抓着自己头发。
“哎呀,看把你愁的呀。”
陈清雾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化学方程式,慢条斯理合起本子,放下笔走到她身边,“从八点选到现在,俩小时了,还没选到合适的?有那么纠结吗?嗯?我的向日葵小姐。”
葵葵更是崩溃,两腿一伸瘫坐到地上,头靠着床,“我完了啊,我已经试遍所有搭配了。我现在很肯定,你根本没有好看的衣服。”
“啧!”
今晚葵葵妈妈需要去核算损失和处理货物,担心葵葵晚上会因为火灾的事做噩梦,特意把她的好朋友陈清雾叫过来陪她。
两个人凑到一起是向来不办正事儿的。葵葵那会子刚跟许颂宁打完电话,得知陈清雾要来,立刻让她把她所有的漂亮衣裳都带上。
小时候两个人就是一起混着穿衣服,身材相似审美一致,哪件好看穿哪件。
“唉,我的衣服都让火烧没了啊。”葵葵捂着脸,“我现在是真觉得心痛了,那么一柜子衣服啊就这么没了,这简直是我第二大遗憾了。”
陈清雾顺口问:“第一是什么?”
“许颂宁送我那本琴谱啊。他自己抄的,这家伙,也不知道抄了多久呢。封面那么好看,内页干干净净的,还有淡淡香味,多精致的琴谱啊……唉。”
“……你还真是。”陈清雾噗嗤笑了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这次的房间里爸爸让人给她装了个大穿衣镜,陈清雾把她拉到镜子前,明亮宽阔的大镜子里照出了两个人影。
陈清雾穿校服、披散头发,葵葵穿粉红老汉衫,扎着马尾。
“首先,你这件老汉衫,以及这个小短裤,绝对不能穿。”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陈清雾又笑,“我这堆裙子你不喜欢,周末咱俩再去逛逛。”
“好!”
“另外,你得从现在开始护肤,你这皮肤也不是不行,但是还能再好点。”
“这也没问题!”
“然后你这发型……发型完全不行,太丑了,出门随手扎得马尾?”
陈清雾满脸嫌弃的拽拽她的马尾辫,葵葵捂脑袋,“马尾还能怎么扎?”
“反正不是你这样扎,扎那么紧,皮筋儿都快崩断了,你也真不怕发际线倒退。”
“那扎什么发型?”
陈清雾后退一步,食指摸索下巴仔仔细细的看她。
葵葵其实长得还不错,脸型小巧轮廓流畅,要不是她夏天从不躲着太阳走,皮肤也还能再白一些。她的眼睛虽然不如她妈妈的眼睛那么大,但形状弯弯瞳仁清亮,干净得像小狗的眼睛。
“嗯!现在开始制定一套迅速变美的方案吧!”陈清雾说。
距离国庆还有那么些日子,从现在开始葵葵每天和陈清雾一起敷面膜涂各式各样的乳霜,绝不熬夜,出门打伞躲太阳,头发也披散下来。
她习惯的懒散坐姿站姿也改正过来,努力回到小时候学跆拳道的那段日子,走哪儿都是挺胸抬头的。
为了省钱旅游琴房也不去了,每天只能看看许颂宁的视频,在心里练练琴。
某天,回到学校上学时,程小安看见自己前座坐了个长发如瀑的姑娘。
“同学,这位置有人了。”程小安用自己最标准的普通话说。
“有谁?”
那姑娘转过头来,柔顺的长发随风飘动。
程小安愣了一秒,看清那人的脸后瞬间惊得趔趄后退,指着她大喊:“我靠!”
葵葵有些近视,虽然度数不高但她上学都戴眼镜,普普通通的黑框圆眼镜。因为实在太丑,陈清雾已经替她扔了,给她换了一副隐形眼镜。
“你干嘛?昨天清雾带我去做头发了,现在还不能扎起来,免得破坏形状。”葵葵说,“你怎么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你擦粉了吧?你肯定擦粉了!”程小安手指颤抖指着她。
“我呸,我没擦!”
“不对不对!”程小安还是难以置信,“今天什么日子,你过生日?”
“我三月的,生日过了半年了!”
“那你干嘛打扮成这妖精样子?”
“……”
葵葵突然闭嘴了。
空气宁静了一会儿,葵葵突然转身凑到程小安面前,一脸憋不住的坏笑,“快说,我是不是变美了?”
“美你个头,我跟老班告你化妆!”
葵葵仰头大笑,狂拍他的桌子。
太好了,她真的变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