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很长,不知源头何起,经流蜀北,从西至东,贯穿整个中原,将中原划分成为南北两地,也将羌人与安氏、赵氏阻拦在北地,轻易不得渡。
而从荆州到蜀地,需越过重重高山,地势复杂,褚绍过了宜都郡后,便弃了烈马,悄然乘船换做水路入蜀。
河面上的风,将船头之人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隐约可见衣袍下虬扎的肌肉,他迎风站在船头上,目光看着越过重山,不知道看向何处,只觉他周身寒气,竟然快要与黑水河融为一体。
月光透过乌云,照在黑水河面上波光粼粼,在一身黑色衣衫的褚绍身上映照出几缕寒光,褚绍深邃的眉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如同在夜里狩猎的猛兽。
船舷边一劲瘦的汉子,抬手让盘旋在船艘上空传信的雄鹰落在胳膊上,待站稳喂上一块生肉后从它的脚下取出信件,抬手又让它飞入夜色之中后,才拿着密信走到船头男子面前,躬身道:“制宪,荆州有信。”
站在船舷边上迎着冽冽河风的褚绍从属下手中接过信打开,一目十行扫过信件上的内容,而后递给身后之人。
宋岩接过信,快速看过信上的内容,声音中沾染了怒意,痛骂:“谢氏真是狼心狗肺,制宪此番前去救他性命与谢氏数十万将士,谢元衡那小儿却还在陛下面前诋毁制宪大人,实乃小人。”
月色又被乌云遮挡,褚绍寒星般的眸子微垂,在浓厚的夜色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许久许久,他低沉的声音传来,只一句:“无妨,谢元衡奈何不得本督。”
褚绍言语中的笃定并不是他自负,而是他有这个资本,朝局、蜀军都是他的砝码与棋子,他的眸子越过黑水河不知道落在何处,身上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此情此景让宋岩心潮澎湃,作为从蜀中一直追随褚绍的亲信,他的能力以及谋略宋岩最为清楚不过,这腐烂不堪的萧氏王庭奈何不得拥兵的褚绍,若不是为了北地故土,为了北地的汉人,褚绍大可不用与萧氏王庭虚以委蛇。
若萧氏王庭想要过河拆桥,需得掂量他们是否有这个本事,而只是软弱算不得昏聩的萧桓还不会做如此愚蠢的决定。
饶是如此,只想到此前的诸事,宋岩心中不忿。
此前,褚绍带兵北上解雎州谢氏围困,又取彭城,将北魏安氏兵马赶出黑水河南,此战若是一鼓作气,取北魏两城不成问题。
可惜,谢元衡急于退兵还朝,与主张攻城的褚绍针锋相对,并修书健康,说服皇帝下密诏,命褚绍退兵。
这么多年,第一次北伐有了进展,却因多方的阻拦止步于彭城,军中上下包括宋岩多有不甘心,他们看着那一道圣旨,咬牙切齿,只望着褚绍不要接下。
而最终褚绍却还是躬身接下了。
谢元衡因压过褚绍一头志得意满,宋岩等人却愤愤不平。
在撤兵的前一夜,褚绍让他手下的将领点兵做撤离的准备,他则孤身驱马前往下邳郡,面会彭城王刘昱。
留下了参军连融与宋岩在营帐稳定军心,连融将此次为何不继续北伐之由给有些心思浮动的将领道出,他道:此次我们带了多少兵马,又带了多少粮草,可有渡江的渡船,可有勘探江岸的地形?制宪爱惜各位,不愿各位做无谓的牺牲。
帐中没有酒囊饭袋,他的几个问题让让众人纷纷冷静下来,明白了褚绍的一片苦心,沉吟之后各自离开。
待人走后,唯有连融与宋岩二人留在帐中,宋岩称赞道:“还是连先生知制宪意。”
连融与宋岩跟着褚绍最为久,也是最为得力的心腹,只二人性子颇有些不同,宋岩老实勇猛,连融心细智多。
那一日在城墙之上,宋岩只顾着气愤,连融却从褚绍的波澜不惊中觉察出一缕不甘,抬头细看却未从褚绍面上看出半分不悦,心疑自己看错了,而后几番思虑之后,又觉得当日并未看错,只是不堪说罢了。
智多之人最不易臣服于人,更不甘久居于人下,连融不似宋岩一般一开始便对十几岁入伍,靠着善战出头的褚绍臣服。
而是冷眼看着褚绍一日日在军中威望渐盛,军中上下莫不对褚绍称赞,后知后觉意识到褚绍此人深不可测,心计手段不在他之下,甚至远胜他许多,方才将赌注下在褚绍的身上,追随他建立蜀军,俯首称臣。
而在追随褚绍的过程中,连融愈发认识到褚绍的不简单,善谋能忍,为达目的能为常人之不能为,于是愈发笃定褚绍终有一日会有一番大作为,但真正令连融臣服褚绍的原因却是褚绍身上所具备的常人所没有的上位者手段。
算无遗策,料事如神,捉摸不透,能屈能伸。
便是连融跟着褚绍这般久,也对他能与为之不屑一顾的萧氏王庭合作而叹服他的隐忍,为他能如此准确的料定众人的心思而胆寒生畏。
这般的城府,这般手段,连融心中生出幸好这是他追随之人的庆幸,若是敌人,恐怕自己只会一败涂地。
而这些,不足于为旁人道,即便是多年同僚也不可说,他对宋岩微微一笑,算是应承下了宋岩的夸赞之言。
连融虽追随褚绍,却也有他自己的骄傲。
***
那一夜褚绍与彭城王密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他敢去便没有畏惧,知道谢元衡返回健康之后,定然会将此事状告只皇帝。
而如今来信,不过是印证了褚绍的猜想。
褚绍并不惧,如连融所言一般,褚绍走到今日并不单单只是靠着勇猛,他看透了萧氏王庭的局势,他的到来于萧桓与谢氏都是一场及时雨,他们如何拒绝的了。
而谢元衡的话,若是放在昔日,说不定能有些分量,可惜经此一役,谢元衡失信于萧桓,萧桓对谢元衡所言会存上三分疑虑。
况且,就算萧桓昏聩,当真信了谢元衡的谗言,要想动他,也要顾及是否会打破现在朝廷上的平衡,这不会是萧桓,甚至是谢家家主谢安想要看到的局面。
褚绍之所以不急于去健康,是给足萧桓看清局势的时间,想清楚该如用他这一把双刃剑,他相信萧桓与谢氏知道该如何。
而今,褚绍先要做的是先去蜀中将母亲接至荆州。
想到一手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母亲,褚绍的神色柔和了些。
***
蜀中望族这十数年中,在南梁与褚绍之间摇摆,两边都不敢得罪,两边都不敢殷勤,但是此番褚绍归顺南梁朝廷,在众人眼中释放了个信号。
早就在朝廷授命褚绍总督荆州七郡之时,便以座上宾之礼想要接褚母前往蜀中,只不过褚绍在离开之前有交代,被留下来的副将给拒绝了。
此时褚母便仍在并州府邸里。
并州的褚府算不得大,两进两出的院子,还留了几间住手下的副将,真正留给褚家的屋子,不过正房与东西厢房。
褚绍孝顺,且他常年在军中,能够在自己府邸的日子少之又少,主屋便给了褚母居住,他则住在东厢房上,西厢房留给了借住在褚府照顾褚母的表妹赵璃。
今日并州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将蜀地的暑气消散了几分,青石板上的水渍还未干透,屋檐上的瓦片上滴答滴答的落下些水。
早在前两日,褚绍的书信便送了回来,信上写了他回并州的日子,一大早褚母吩咐厨房宰了鸡鸭鱼炖上,又亲自做了褚绍最喜欢的圆子煨上。
做完了这些已经到了晌午,仍旧不见褚绍归,褚母坐在前厅里翘首以盼,这回儿忍不住要去府门前等着。
赵璃脸上也挂着期盼,时不时的向府门处张望,口中却还安慰着褚母:
“表哥重诺,说何时回来,便会何时回来,姑母不用着急,表哥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到了并州,再往回来府邸的路上,你身子不好,若是让表哥回来了瞧见你在外面等他,他该心疼自责了。”
说到儿子的孝顺,褚母脸上浮现出自豪,早些年褚母一个妇人带着褚绍南下,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好在儿子争气孝顺,如今归顺了朝廷,还做到了总督的位置上。
原本蜀中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的贵妇人,先前数次亲自登门来请她,着实为褚母出了口恶气。
她眼眸微转,抓着赵璃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笑着道:“阿璃放心,那些来找我说媒的人,姑母一并都拒了。”
且不说儿子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了要少与那些蜀中望族接触,便是这些个年褚母被那些蜀中望族的夫人不冷不热的晾着,便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与那些人家的姑娘结亲。
赵璃脸颊泛红,将头低了下去,赵璃是褚绍表舅的女儿,早些年赵璃父亲追随褚绍阻拦羌人南下之时死在了沙场上,独留赵璃一个孤女。
褚母怜其孤弱,将其接入府中照看,褚绍亦是说了将褚府当做自己的家。
但赵璃始终秉承着寄人篱下的姿态,不敢以主人自居,对褚母服侍周到,照顾褚母从不假他人手,这更令褚母怜惜喜爱,这些年将赵璃当做亲女对待。
甚至有意让褚绍将赵璃娶进门,只可惜褚绍始终秉承着兄妹礼仪,且常年征战在外,鲜少有相处的时候,便也就搁置下来。
前些日子蜀中的望族来登门隐晦的说起褚绍的婚事,赵璃听了多显落寞被褚母发现,惹得褚母心疼。
但送走那些望族之后,张口做主,待到去了荆州安定下来,便会向褚绍提起两人的婚事,赵璃虽然面上羞怯未答,心中却是欣喜的。
***
正在姑侄两人说话间,等在门口的下人跑回来报信,看到褚绍的人马了。
再顾不得许多,褚母激动的抓着赵璃的手急匆匆的向门口走去,终于接到几个月不见得褚绍。
褚母泛着泪上下打量褚绍,只盼他未曾在战场上受伤,褚绍抓住褚母的手,安抚:“让母亲担忧了,儿子无事,刚下了雨路滑,我扶着您回屋。”
他说着顺势从赵璃的手中接过褚母的胳膊,将人搀扶着往府里走。
褚母与褚绍坐在桌上,赵璃吩咐下人将厨房里面煨着的菜上齐,瞧见褚绍无心用饭,赵璃便将褚母如何悉心准备了许久一一道来。
褚母也是期盼儿子吃自己亲手做出来的圆子,在回来的路上,因为到了用饭的时辰,一行人先在船上用过饭方才下船。
跟着褚绍一道回来坐在席面上的宋岩本欲说什么,被褚绍阻止,他从桌上夹起圆子,连吃了三个方才放下著子说饱了。
饭后母子两人又叙了许久的话,察觉到褚母的精神不济方才散席。
待到将褚母送回了房间,出门瞧见门外檐下的赵璃,道:“蒙表妹悉心照顾母亲,辛苦了。”
赵璃面颊微红,笑着道:“照顾姑母是阿璃的本分不辛苦,得知表哥欲将姑母接去荆州,我已经收拾好了府里的贵重物品,随时可以出发。”
赵璃声音克制娇羞,褚绍略微讶异了一下赵璃的异样,却未深究,拱手见礼道:“表妹有心了,今日早点歇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前往南郡。”
说罢褚绍朝着府外而去,他此行回来匆匆,需得给手下的人交代些事情,赵璃不敢过问褚绍的公事,在廊下站了许久目送褚绍离开。
褚绍此番接了褚母后,还需马不停蹄赶往健康,并未在并州多做停留,第二日便套好了马车,将并州褚母用惯了的物件儿装好车往荆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