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出周氏祠堂之前,钟玄一直拉着谢蕴的衣袖,待到走出很远后,他才松开。
察觉到钟玄的动作,谢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沉默着往家中赶去,跟在谢蕴身后的钟玄突然开口道:“如今你不需要继子也能护住田产了,可想好了如何处置我?”
周惩是为了救荆州总督而亡,这个救命之恩,便是周惩这一支没有男丁,周家大伯与族里人也不敢再逼迫谢蕴将田产归还。
恐怕日后还要巴结着她,而他自然是没有什么作用了,没有作用有被看穿心理阴暗的人大多是要被抛弃的,钟玄心中笃定谢蕴会将他赶走。
到底没了去处,即便是心思深沉的小少年,遇到这样的事情也终究是心中慌乱,他抿着唇等待谢蕴最终的宣判。
察觉到少年的心思,谢蕴停下脚步,偏头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人身上,唤作钟玄的少年神色笃定中透着不安,几分倔强的模样,似是非要从谢蕴口中要到答案,不然不会甘心。
这样的神情,倒像是个还半大的孩子了,谢蕴目光审视着少年,她一早就察觉到,自从李节出现之后,钟玄便一直紧抿着唇面色泛白,就连装出来的楚楚可怜也忘记了。
是在害怕。
知道钟玄在害怕什么,谢蕴却没有出言安慰,钟玄心思极深,若是用对寻常半大少年的法子对他,恐怕会让他心中有恃无恐。
谢蕴不愿家中养一个会随时威胁周母与周娴还有自己安全的存在,若是要留下钟玄,需得让他知道害怕。
眼见他真的怕了,深邃的眉眼,倔强的神色着实让人心疼,若是周母见着了定然上去安抚了,谢蕴心中也有一刻心软,却又很快强迫自己冷硬起来,神色冷淡:“既是从府衙里面过了契,便没有随意反悔这一说。”
谢蕴并没有给钟玄他想要的答案,却也表达出了她不会随意赶走钟玄,非谢蕴刻意为难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而是这乱世流离,她与她的父兄尚且会走散,谁也不能保证日后会发生什么。
那有些阴郁倔强的少年却仿佛悟了什么一般,嘴角勾起一缕冷笑。
谢蕴未曾给他肯定的回答,在多疑敏感的钟玄心中便是否定的回答。
***
日头正晒,周家的小院子距离周氏的祠堂有些距离,脚程不快的人须得走上半个时辰,谢蕴与钟玄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是晌午的时候,谢蕴白皙细腻的额角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将额前的碎发打湿贴在额角上,却也不显狼狈,只是看着朝气蓬勃。
反倒只有十二岁左右,本该朝气蓬勃的钟玄浑身都是冷意,倒是显得阴沉的多,可惜周母与周娴都没有觉查出来,只有李节的目光落在了钟玄的身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回到了谢蕴的身上。
谢蕴回来的时候正是晌午,本是热的慌,该取些凉水消暑气,但没有看到周母与周娴身影的谢蕴直直向着堂屋去了,钟玄也紧绷了神色跟在后面。
跨进屋内瞧清楚里头的人,堂屋上首坐着近日在祠堂出现过一次的李节,他后边儿还站着他带来的两个带刀大汉,周母与周娴坐在对面局促不安,她们不敢与李节答话,难怪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焦躁不安的周母瞧见谢蕴回来了,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起身拉着谢蕴,想要向她介绍来人是谁,还不待周母开口,谢蕴便道:“民妇谢蕴见过李大人,今日多谢李大人出手相助。”
此前在周家祠堂里头,李节解围,谢蕴便知道了他是什么人,只本以为李节已经离开了周家村,没想到他还等在此处,谢蕴说完又朝着周母安抚道:“阿家莫慌,我已经见过了李大人。”
言罢又看向李节,行了个标准的汉人世家大族的礼仪,待听到李节免礼的声音才道:“李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给民妇交代?”
李节诧异于谢蕴的聪慧,更是看出了谢蕴气度不凡还会世家大族的礼仪恐怕出身并不简单,但是却知进退的并未多问。
他今日所来这周家村是因为收了褚绍的书信,让他前来处置周惩的后事,此事本来已经同周母说好,留下了金银准备离去。
却被周娴央求去周家的祠堂。
在听周娴说明了原委之后,李节秉承着此乃举手之劳的事情,同意前去,去时正巧听到了周奇的诛心之言,便帮衬了几句。
许是李节的善意,取得了周娴的信任,回程途中周娴絮絮叨叨说了近日里发生的事情,与谢蕴如何辛苦维护周惩的母亲与妹妹,在周娴的零碎的话语之中,李节大抵生出了对谢蕴除了美貌的其他印象。
知书达理,有勇有谋,坚韧不拔。
本来从周氏祠堂回来之后,李节就该告辞离开了,却不知为何,心中决定留下等谢蕴回来之后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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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谢蕴的询问,李节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却叫人察觉不出来,他又将同周母所言再叙述一遍,看着堂下的女子看着自己平静的眼眸,李节末了又补上:“周夫人,若是您这边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只要不违反律法,不伤天害理,制宪大人定会应允。”
其实,这句话信中并未写,乃是李节擅自所言,他看着刚刚失了夫婿却异常坚强的谢蕴不自觉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失言,已然不好改口。
他看着谢蕴,胸中的心微微提起,屏住呼吸想听闻谢蕴要什么,只要是谢蕴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分,不宜麻烦府衙,他也有把握能处置妥当。
只见谢蕴沉吟片刻,方才缓缓抬眸不疾不徐:“多谢李大人,民妇确有一请,还需麻烦李大人帮忙。”
李节微微一笑:“周夫人请说。”
只见谢蕴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和缓:“如李大人所见,今日民妇开罪了族中长老,更是与素来有旧怨的大伯一家彻底撕破了脸,他们恐怕会记恨在心,短时间不敢报复,可时日久了总归是多有不平,为了以绝后患,民妇思来想去欲举家搬迁至南郡,恳请李大人帮忙在南郡寻一处合适的宅子,当然,银钱我们自会出。”
李节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甚多,知晓谢蕴担忧不无道理,又心中赞叹她眼光长远所求也并不是什么过分之事,李节欣然应允,对谢蕴的好感愈盛,他道:这有何难,待周夫人料理好了此处的事宜之后,只管去荆州府衙寻李某便可。
再度拜谢,李节告辞了谢蕴,留下一个侍卫在宜都郡等谢蕴处理好周家村的事情,照应他们四人前往南郡,而他先一步回到南郡,将褚绍带兵北上之后,荆州的要紧事一并写信禀报,写完之后提着笔略微思索,又加了句“周惩后事已处理妥当”,才将书信密封递给传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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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院子里头,四个人关上了院子门围着石桌而坐,石桌上放着布盖着的托盘,里头是五百两纹银,这些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富足的过一辈子。
但围坐着的谢蕴三人的心中却并未有分毫的高兴,因为这是周惩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银子,似乎每一锭银子上都沾染着周惩的鲜血。
而周惩舍命所护的人,不过命下属送来这五百两纹银和许了一个不知如何兑现的承诺,这于周母也好,于周家幼妹也好,心中都颇为不好受。
谢蕴更是对这位新受命的荆州总督没了好感,对于荆州总督褚绍,谢蕴其实曾听说过其名。
他祖上不详,起家于蜀中,十四岁的时候带着追随他的草莽数次阻拦羌人通过蜀北南下,并接纳从蜀北逃来的汉人,组建部曲,慢慢的在蜀地一片壮大,成为赫赫有名的蜀军。
褚绍更凭借着勇猛与谋略一路成为蜀军的领袖。
期间,褚绍不仅带领蜀军将南下的羌人拦在黑水河对面,让他们南下的阴谋破灭,还数次北渡,夺回在羌人占领下的三城五池。
这在南梁朝廷此此北伐折戬沉沙之下,给汉人带来了希望。
几场仗下来,褚绍的名声威震天下,羌人畏惧,汉人敬仰,在蜀中更是有只知蜀军褚绍,而不知萧氏王庭。
这无异于当面打了萧氏的脸面,也打了数次北伐失败的谢氏、王氏的脸面,故而萧氏王庭虽碍于褚绍在汉人中的威望不敢出兵讨伐,甚至数次抛出招安之意,却并未得到回应,可想而知这位蜀军首领恐怕是有不臣之心,这不臣之心惹来萧氏王庭的忌惮,再没了招安的意思,更多的是戒备。
若不是此次北魏兵马突然打破往日的平衡南下,将谢氏的大半兵马困在了雎州,健康危矣,恐怕萧氏王庭还是不会任用这一位枭雄。
对于萧氏王庭会此时会任用这位枭雄众人不难以理解,但对于褚绍为何要对着萧氏王庭称臣,却是令许多人不解。
不过事已定局,再多的猜测也只是猜测,况且对于汉人来说,这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局面,更不会在意其中的弯弯绕绕。
只有些眼界的人感知到,未来萧氏王庭的格局怕是会变上一变了。
谢蕴原本对褚绍的北伐之志,对他的用兵如神都多有钦佩欣赏,但如今看他对待部下与救命恩人的态度,觉得此人虽有志气与谋略,为人却算不得正派。
心中颇感失望的同时,对其顿时没了好感。
不过眼下,谢蕴确实还需要借着褚绍的名头庇佑求生存,虽心中不满,却未曾在李节面前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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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玄的目光始终落在托盘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娴从未见过这么多银子,但却并未表现出贪婪之意,只朝着谢蕴问道:“阿嫂,我们当真要搬去南郡吗?”
虽然周家大伯一家欺人太甚,但是到底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个地方,骤然得知要搬走了,还是有诸多不舍。
谢蕴知道她此前未曾将打算给她们说,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欲开口解释缘由,周母却忽的出声,平时谨小慎微没有主见的人,少见的坚定的支持谢蕴的决定,道:“搬走,搬的越远越好!”
若是不搬走,一时借着荆州总督救命恩人遗孀的身份能够让周家大伯与族里的其他人忌惮,但是时间一长,等到总督忘了这一份恩情亦或是荆州换了总督,她们此前这般得罪了林氏与族里,按照他们的性子,必定会秋后算账。
周母都这般说了,周娴没再吭声,钟玄对这周家村没有感情,更是不会阻拦。
决定好了搬迁的事情,手中的田产便要卖出去。
对于田产与搬家,谢蕴早有打算,原本就准备将田产卖出去,换取银钱从周家村搬迁至宜都郡,李节的到来,不过是让她改了搬迁到宜都郡的主意,而是决定搬迁到离周家村更远的南郡。
周娴与周母去收拾东西,钟玄跟在谢蕴的后面,问道:“有想好将田产卖给谁吗?”
周家村多是周姓之人,对于林氏的蛮横与周奇的不择手段招架不住,若是谢蕴想将田产卖给他们,恐无人敢买,就算买了,也会被林氏与周奇搅的不得安宁。
谢蕴没打算害他们。
对于田产,她早打算好了卖给谁,吩咐钟玄帮周母与周娴收拾东西,便带着地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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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蕴在天快黑了之际叩开周戌的院门,开门的是周戌的小儿媳妇儿,也就是今日早晨来通知谢蕴去祠堂的宋氏,她诧异:“侄媳?”
宋氏今日在祠堂见到了这位侄媳的手段,想到往日素来没有交情,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登门,但看谢蕴的手段,定不会是来叙旧,眼中升起了不易察觉的戒备,甚至都未曾请谢蕴进门。
谢蕴察觉到了宋氏的戒备之意,并未说破,只是站着越过宋氏的身子看向它身后的院子。
里头的人听到门口的声音,果然出来了来人瞧见是谢蕴,骤然黑了脸,却因着今日祠堂的李节所言,不敢得罪,闷着声音道:“你来干什么?”
谢蕴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地契,和气道:“来与三叔公做笔买卖。”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更何况是给足了诚意的钱,谢蕴将三亩田产以一百二十贯钱的价格卖给了周戌,让了足足三十贯钱,这可比林氏许诺的好处大多了。
最后周戌眉开眼笑的送走谢蕴,并亲切的让谢蕴以后多走动。
反倒是宋氏,看着公爹手中的地契,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怕是个麻烦,但如何劝得动正在兴头上的周戌呢。
谢蕴之所以将田产卖给周戌,一是因为林氏与周奇定然不敢找族中长老的麻烦,二是了解周戌的为人,他头脑简单,一时间想不清楚收了这田产的后果。
田产已经签了契子脱手,待到周戌反应过来之时,谢蕴早已经带着周母、周娴与钟玄到了荆州,只管他们自己闹去,牵扯不到她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