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郡山水环绕水汽充足,坐落于山坳里的周家村在夏日暴雨来临之前,暑气将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周惩家院子里头绿的泛黑的芭蕉叶经过数日的暴晒,蔫答答的等着一场暴雨让它重新焕发生机。
不大古朴的院子里,女子爬上木梯子举着白灯笼,垫脚想要将其挂上屋檐下面。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紧紧的扶着有些高的梯子,担心上面的人摔下来。
灯笼方才挂了一边的,还不待两人将木梯子移到另一边,一道细弱的呻\吟声从小院里的偏室传出来,二人皆闻声皆放下手中的东西向着屋内赶去。
屋内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已经醒过来,她的脸上满是哀伤,哭了太久的眼皮浮肿起来,喉咙里不间断的□□,像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小姑娘为其顺着气,想要让她好受些,过了许久,老妇人似是终于缓过来了一点,坐直拉着一身素白女子的手,抬首泪眼婆娑:“弥弥,那消息是假的对不对?”
谢蕴听闻这句话,一时间悲从中来。
***
前些时日,北魏的铁骑度过黑水河攻下了彭城,朝廷派了谢氏的将军带着兵去阻那准备继续南下的北魏兵马,岂料谢氏的将军竟然被羯人困在了雎州。
朝中王谢两个世族独大,朝中的兵马也悉数掌握在这二族之中,王氏的兵马在会稽郡往下绵延镇守蠢蠢欲动想要分一杯羹的南疆蛮夷,北面全靠谢氏的兵马抵抗虎视眈眈的羌人、羯人。
若是谢氏的兵马被困死在雎州,那北面没有兵马镇守,届时羌人与羯人恐怕便会长驱直入。
就在南人皆以为南梁汉人的朝廷要被安氏一举拿下,窃夺国本之时,从蜀中锦官城来了位将军被朝廷封为荆州总督,临危受命带着兵马去解北面战事的困局。
这些乃是国家大事,本不用他们这些日日为温饱所困的斗米小民操心,但却与周惩他们这个小家息息相关。
谢蕴的夫君周惩原是荆州军中的一名百夫长,本是北地中原人,数十年前随着南梁朝廷南迁至宜都郡,如大多数南人一般,胸中热血未凉,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收复故土。
只可惜,南人热血未凉,南梁却仿佛是习惯了南地的纸醉金迷,这些年一直未曾动作,甚至偏安一隅被十数年的安稳养的骄傲自大,不然也不会有谢氏数十万兵马被困雎州这样的荒唐事。
周惩心中抱负无所施展,在听闻新来的总督要领兵北伐后,兴奋至极自告奋勇随同军队一起北上而去。
当时听到周惩的决定,谢蕴便觉得不妥,却无从劝起,哪一个南人不想收复北地,将羌人与羯人赶出中原?便是谢蕴的父兄还有她自己亦是存了此志。
只终究是迎来了噩耗,昨日傍晚,驿使从北面村口也是山坳的另一个出口而来,直奔着周家。
周家村子不算大,从村头到村尾只有穿过村子中间的一条路,拥挤的地界儿上,住的二十几户人家主基本上都姓周,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亲缘关系,其中有十来户是因当时北地南下的汉人,被南梁当时新设的律法,将同姓的安置在了这一处。
为了村子里的和谐,又因的都姓周,当时有人拿着族谱往上溯源,当真在祖上寻到些关联,便重新编了族谱,设了宗祠,选了族长,有了如今的周家村。
周惩的小院子在村尾,驿使的袖子上系了条白绳从村子里穿过,让瞧见的人都纷纷猜测,又是哪家的父兄亦或是夫君死在了战场上。
周母在看到驿使向她们院门方向来时面色便开始不好,再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当即昏死了过去,周家幼妹亦是被惊的六神无主。
谢蕴定了许久的神,才反应过来请求驿使帮忙将周母抬进屋内去寻大夫。
一顿慌乱过后终于安静下来,大夫来了把脉,道周母只是一时气急攻心晕倒了而已,醒过来了就没事了方才松了口气,谢蕴掏出些银钱送走大夫,她回头想起再向驿使问问具体的情况,却见人已经走了。
那驿使今日不仅仅要给他们这一户送信,幽幽叹口气,乱世之下国事哪里当真能与寻常百姓无关呢,那战场上战死的儿郎那一个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或是夫婿。
而专门送这类信件的驿使更是见惯了这种情形,他虽是同情,却也只能摇头叹息的离开,他一个小小驿使做不了什么。
谢蕴与周家幼妹轮番守在周母的床前,半夜周母醒过来了一回,只是泣不成声勉强吃了汤药,又哭的睡了过去,眼见她没了大碍,忙碌操心了一日的谢蕴却是睡不着,便索性去村头棺材铺子买了白灯笼与对联回来。
周母的情形已然是主不了事,周家幼妹更是年幼,谢蕴虽然也不愿接受夫君死了的事实,但人死了总归要有人处理后事,让周惩入土为安。
***
面对周母的询问谢蕴垂了眼眸,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驿使是官家信客,鲜少有出错的时候。
还不待谢蕴想好如何答话,门外的院子里传来踹门的声音,世道不平,常有窃贼出没,却少见青天白日这般大胆,谢蕴忙的起身出门查看。
待到看清了来人,才知来人不是贼寇,却也好不了多少,来的是林氏,她带着周奇周莹与家中雇来的两个婆子气势汹汹的闯入小院子里,进门便叫嚷着“袁一楣”,袁一楣是周母的闺名。
林氏素来便不是好相与的人,又这般叫喊,只怕是来势汹汹,谢蕴心中不安,却兀自镇定出去。
走到了院子里,谢蕴看着来人望了眼周母没有率先开口说话,虽然此时她是家中的主心骨,但是周母到底是长辈,谢蕴不好僭越。
周家幼妹已经扶着周母来到谢蕴的身后,周母的目光扫过破开的院门落在林氏身上,分明是对方蛮不讲理,她的声音却颤颤巍巍的没什么威慑力,甚至有些讨好怯懦:“大嫂带这么多人是来干什么?”
林氏做了这般无理行径,丝毫不觉理亏,她上前两步一脚踩在被风吹到院子里去的白灯笼上,将圆鼓鼓写着“丧”字的白灯笼的踩瘪,神色咄咄逼人对着周母面色凶狠:“我来干什么,我自然是来要回我们的东西!”
“你们的东西?”周母重复了一遍林氏的话,环顾小院子一周神色迷茫,不怪周母疑惑,只因这院子里头委实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更是没有什么林氏的东西,她哀哀切切道:“这院子是惩儿自己挣来的银钱买的,不是……”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破院子?”林氏神色倨傲不等周母将话说完便打断。
林氏在这村子里算是养的极好的样貌,但是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有些破坏美感,她居高临下的鄙视着破破落落的周氏。
周母的话被林氏打断也不敢发怒,四十来岁的妇人神色尴尬的搓手,恍然间记起什么,带着小心翼翼询问:“你是说田产?”
见她想起,林氏冷哼一声,意味不言而喻,林氏今日带着人气势汹汹创来就是来讨要田产的。
林氏索要的田产,是在周惩自告奋勇随军北伐后获得了总督的欣赏,被封为参军之后,周家大伯一家,把周父死后霸占了数年的田产归还给周惩。
周母不敢置信,鼓起勇气反对了这个欺压了她数年的林氏:“那田产,本就是二郎的……”
却越说声音越弱。
林氏不给周母继续的机会,冷哼出声:“那田产是周惩答应了在府衙替奇儿某个差事我们才给你们孤儿寡母的,如今周惩死了未曾帮忙办事,那田产自然是要收回来的。”
周母年轻的时候生的美貌,周家兄弟两人都有意求娶周母,只周母与周父情投意合嫁给了周父,而后周家大伯亦是求娶了猪肉铺的林氏。
妯娌两人起初关系尚且算得上和睦,只是不知道从何处得知周家大伯年轻时曾有意于周母,后便开始处处针对周母。
周惩的父亲也就是周氏的夫婿还在世之时,林氏对这个小叔子有些畏惧尚且有所收敛,但自周父死后,留下周母带着周惩与周娴两个幼儿在周家讨生活,林氏便愈发的气焰嚣张磋磨周母。
短短几年时间便硬生生将一个美貌的妇人磋磨至如今沧桑模样,看着至少比林氏大了十岁不止。
这种情况,直到周惩十六岁去军中谋了差事,赚了些银钱单独买了院子搬离周家后方才有所好转。
但周母数年来养成的惧怕林氏的习惯却未曾改掉,她被牙尖嘴利的林氏逼的还不了一句嘴,眼见又要两眼一昏倒下。
林氏有些得意的看着周母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还想着羞辱一番,周奇却已然耐不住性子,他上前一步欲推到周母逼她们交出田产。
周娴为人孝顺,见有人伤害阿娘,忍不下去冲上前去拦周奇,嘴中嚷嚷:“那本就是我们家的田产,凭什么还回去!”
周娴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怎么抵得过已然及冠的周奇,螳臂当车被周奇一臂膀抡倒。
周奇虽喜好酒色被掏空了身体,但到底是一个成年男子,周家幼妹那经得起这么大力道的一甩,被摔的七荤八素,还未待反应过来,林氏圆滚滚的次女周莹便骑在了周家幼妹的身上,压的她动弹不得。
***
眼看林氏带着她一双儿女这般欺辱婆母与小姑子,谢蕴再顾不得心中的畏惧与对长辈的恭敬,跨步拦在周母面前,冷冷道:“你们今日定要行这枉顾国法,为非作歹之事?”
她的话令周奇的脚步顿住,林氏一时间也未曾说话,她们知晓谢蕴的来历,对她颇有些忌惮。
谢蕴与周家不同,是正经的大家族出来的,原是豫州诗书传家的谢氏嫡女,祖上还曾与如今的门阀谢氏有些关联,且谢蕴不仅读书识字,还对律法还颇为熟悉。
往日周惩刚刚可以去挣银钱,被林氏不顾身体使出去的去劳作之时,便是眼前这个女人出的主意让周惩提出分家,而林氏往日来找周母的麻烦,亦是被谢蕴赶出过几次。
就连周奇,有一回犯了事情,在府衙企图用周惩军中的身份来威胁府衙里的官差,也是被谢蕴破坏了好事,害得他被拉出去打了十个大板子,关了月余才被放出来。
想起这事,周奇的面色愈发的难看,林氏亦因她刚刚对谢蕴的畏惧而恼羞成怒,喝到:“周惩都已经死了,你当我还怕你?”
林氏的泼辣与周奇眼中的阴狠不假。
谢蕴藏在袖中的手攥紧,细腻白皙的手中生出微微的细汗,面对比自己高过半个头的周奇,谢蕴心中也没有把握,她亦是惧怕的,在羌人和羯人还未曾抢占他们故土之时,谢蕴是清贵人家的嫡女,未曾见过这些泼皮无赖,更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后来流离到宜都郡遇到周惩,周惩对她言听计从,又在军中崭露头角谋了差事,她不去招惹旁人,自也无人敢招惹她。
今日,没了世家嫡女身份的依仗,没了周惩的庇护,谢蕴方知,她没有任何底气面对周奇这样的泼皮无赖。
谢蕴与四人僵持了片刻,捏紧衣袖,忽的转身向屋内走去。
她的动作利落,林氏与周奇以为她是害怕了去拿地契的周奇与林氏露出得意的笑,就算曾经是贵女又如何,如今还不是被他们踩在脚下?
就连压着周娴的周莹也咧开了嘴,她不喜欢长相清秀的周娴,更不喜欢长得貌美,总是波澜不惊端着架子的谢蕴。
却不等他们得意多久,屋内的谢蕴出来了,她的手中拿着的不是地契,而是一把菜刀。
谢蕴是在诗书的浸泡中长大的,周身散发着清冷的书卷气,这一把菜刀与她格格不入,却震慑住了林氏母子,他们的笑意在脸上戛然而止。
慢慢转变为惊恐,却还色厉内荏,他们对着谢蕴喝道:“你敢?”
谢蕴面色森森的反问:“逼急了,你看我敢不敢!”
兔子逼急了尚且会咬人,况且谢蕴虽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但是到底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好性子。
谢蕴脸上的神色实在是可怖,林氏与周奇皆被震慑到,却又不甘心退让,情急下拉扯着雇来的婆子,使她们去夺谢蕴手中的刀。
婆子在周家大伯手中租赁田产讨生活,却也是惜命的,不敢去谢蕴刀下硬碰硬,最后无一人敢上前。
谢蕴带着狠意盯着几人,看着清冷柔弱的人声音却出奇的坚定,说的话掷地有声:“田产是过了族里,签了地契的,岂是你们想要便要回去的?”
她的声音带了狠劲儿,纤细的腰肢挺的直直的,气势上凶狠,让人不敢轻易出声。
僵持了片刻怕刚刚死了夫婿的小娘子当真发疯,最后林氏咬牙,带着人离开,临走时,恶狠狠的剜了眼看着纤细柔弱的谢蕴:“你以为族里会将周家的田产给你一个外人?做梦吧你!”
周奇阴狠的目光亦是落在谢蕴的脸上,对待貌美却不好惹的女子筹谋着阴暗龌龊的想法。
谢蕴的神色未变,待到人走远,才回头看被遗忘在院子中的周莹,周莹不知何时已然从周娴的身上起来,贴着院墙悄悄的向院门靠近。
对上谢蕴的目光,周莹知道被发现了,再没有刚刚的嚣张,声音颤抖,虚张声势:“堂…堂…堂嫂,你要是动我一下,我的阿娘和阿兄定然饶不了你的。”
谢蕴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直到她拔腿跑出院子很远才收回目光。
***
周娴从未见过这样的谢蕴,但是也顾不得惊奇,她麻溜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沾染着地上的灰都顾不得擦,便跑去扶住周母要将周母扶到里屋的椅子,但是奈何小身板扶不动,回头想喊谢蕴帮忙,才看见谢蕴的手在抖,方知谢蕴刚刚亦是被吓到了,不过是强撑着,见此情形,小姑娘声音担忧:“阿嫂,你可还好?”
谢蕴闻声惊醒才觉自己的不妥,她缓了一会儿后点点头,让小姑娘莫要担心。
两人安置好了周母出去院子里避开接连受了刺激羸弱的周母后,周娴才对着谢蕴担忧问询道:“阿嫂,堂兄他们再来该如何?”
周娴了解林氏和周奇他们,知道他们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谢蕴亦知道,林氏他们今日只是没有料到她竟然敢拿出菜刀威胁,这次被震慑住,下次有备而来便不会这般轻易被赶走了。
且周奇最后离开的时候哪个阴恻恻的目光,让人心底不安发寒,若是她们这一次退了一步,往后恐怕他们还会得寸进尺,须得想个以绝后患的法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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