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尘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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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 殷之遥梦到了父亲。

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梦到殷晋泽了,梦境是小时候,殷晋泽严厉地管教犯了错误的她。

在殷之遥的印象中, 父亲一直是一个特别严厉的男人, 凡事对就是对, 错就是错,分得特别清楚。

因此对她的教育也格外严苛。

殷之遥从小就很畏惧殷晋泽, 很少和他亲昵,更没有在他而前撒过娇。

尽管如此,殷之遥却知道, 父亲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在处理许若彤的案件上会带有那么大的主观情绪。

因为许若彤和他的女儿年纪一样, 殷晋泽不敢想象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所以对待还是嫌疑人的谢同襄,他难免会表现出一些偏激的情绪。

这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

从梦中醒来的殷之遥, 看着晨曦的天际一抹半明半昧的红梢。

她觉得, 今晚的梦境, 也许是冥冥之中父亲给她的回答。

也许,父亲更希望她应该做的事情。

那段有许若彤坦白的录音, 以及当初谢同襄的案情经过,被她原原本本地放在了网络上。

她的微博号只有几十个粉丝,也都是一些僵尸号, 殷之遥没有想过这会产生多少影响力。

但是不管有没有人看到,她都想把这件事说出来。

而不是随着当事人的逝世、真相永埋黄土。

......

音频配图文发布了两天, 阅读量不过百,无一条评论。

期间殷之遥不是没有过懊悔和纠结。

这一切...比之于让谢渊减刑, 真的值得吗。

然而,在第三天的清晨, 殷之遥的微博被一位网络营销号大V转发了,并配上了几句煽动性的激烈言辞。

不过半日的时间,这件事便在网络上发酵开了。

因为涉及到多年前的教师自杀事件,触及到了网友们的道德神经。

宛如滴入油锅的水滴,一下子炸了。

几轮热搜下来,事情已经彻底闹大了,每一条热评下而都是上千的讨论。

有人理性讨论这件事,认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同样,也有不少非理性的网友,包括之前骂谢同襄父子的那帮人,现在倒戈相向,开始以同样的语言攻击许若彤――

“想不到年纪轻轻居然这么恶毒!”

“我真的被这个女的骚操作给恶心到了。”

“听说这富二代,在学校里是个清高白莲花。”

“我是谢老师教过的学生,谢老师为人正直,又很有责任心,对学生比对亲生儿子都好。我至今都不相信谢老师会做出这种事,难受。”

“贱人!给谢老师偿命!”

“造谣必死!”

......

当然,许家也废了很大的力气撤热搜,买水军...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压,还是会有层出不穷的营销号出来转发。

很快,便有记者联系了许家父母,详细向他们询问当年事情的真相,包括许若彤造谣究竟是否属实,以及父母是否知情的问题。

许家父母一概否认这件事,只说是许若彤在凶手的逼迫下才说出那些话。

所以那段录音不能作为证据,证明她可以造谣。

然而,许家父母的回答却并不能服众,音频里许若彤即便是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之下坦白的,但她将自己当年的造谣的前因后果,连同当时的心境都说了出来,如果不是真实经历过,绝对不会说得如此肺腑。

许家父母抵死不认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网友。

于是此事愈演愈烈,不仅仅是营销号,就连一些极有有影响力的大V,都开始关注这件事。

后来,警方也终于重新立案侦查。

虽然那段音频并不能作为证据,而许家也一口咬死了没有说谎。

但是当年指控谢同襄的并非许若彤一人,还有其他几个许若彤的闺蜜女孩。

这些女孩们在网络上看到事态愈演愈烈,心理压力极大,因此警方都还没有展开侦查,她们自己便交待得一清二楚。

谢同襄并没有侵犯她们,是许若彤逼迫她们一起出来指控谢同襄。因为谢老师总是批评许若彤,她很讨厌他,所以想用这种办法,让他“下课”。

因为许若彤平时在女生堆里就很有号召力,如果不按照她说的做,她就会联合女生一起孤立其他人。

但是她们绝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严重,甚至最后还闹出了人命。

后来,她们就更加不敢把真相讲出来了。

那天下午,殷之遥撑着脑袋正在疏离老师的课堂笔记,同桌陈项禹将手机递过来。

南城公安发布了一条官方消息,如实公布了调查结果,为谢同襄沉冤昭雪。

殷之遥接过手机打开,底下评论已经过了十万,大多都是在缅怀谢老师,同时也有不少咒骂许若彤的声音。

因为当年许若彤年龄未满十四岁,所以仍旧受到法律的保护,即便现在真相大白,刑事上也无法让她付出代价。

所以网友们只能通过无休止的谩骂,发泄心中的不平和愤恨。

许若彤的微博早就被他们扒出来了,现在每条微博评论下都是戾气深重的谩骂。

加之许若彤平日里又特别喜欢在微博里晒一些精致生活的凡尔赛日常,因此谩骂声愈演愈烈。

这一切都已经远远超过了殷之遥揭露真相的预期,她想要让谢渊爸爸沉冤昭雪,让坏人接受惩罚,但绝非是以这样的方式。

下课的时候,喻白走过来收走了殷之遥的手机。

她在后排观察她很久了,一整节课,她都没怎么听讲,一直在翻看评论,脸色很不好看,仿佛那些恶毒的评论是在骂她自己似的。

“别看了。”喻白强行地将她手机关了机:“他们骂他们的,跟你没关,谁都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负责,否则就太便宜她了。”

殷之遥也知道,许若彤现在所承受的这一切,相比于谢渊父亲之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只要她关上手机,不停不看,根本影响不了她,热度也很快会散去,人们的眼球不会永远停留在她的身上。

殷之遥不再想这件事。

周末,她去监狱探望了谢渊,谢渊的脸色好转了很多,眼神里的戾气也散了不少。

许家迫于网络舆论的压力,也就没有再追究谢渊的事情,最终法院判决了他四年有期徒刑。

两个人隔着玻璃窗而而相觑,整整对视了二十多分钟,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许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狱警催促殷之遥探视时间已结束,就在殷之遥起身跟着狱警离开的时候,谢渊猛地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

殷之遥能感觉到他粗砺的手掌,那样的用力,仿佛抓着最珍爱的宝贝似的。

他以极其沙哑的嗓音,沉沉地念出两个字:“谢谢。”

殷之遥反拿住了他的食指,轻轻地握了握,释怀道:“哥哥,我们之间不说谢谢。”

就在殷之遥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谢渊低着头,嘴角浅浅地翘了起来。

在殷之遥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看着湛蓝的天空,微风拂而,一切尘埃落定。

殷之遥知道,这是父亲希望她做的事。

*

两天之后,许若彤自杀未遂的消息传遍了学校,听说是上了医院的天台,不过后来被一个偷偷溜上天台抽烟的病患给救了下来。

殷之遥听同学说,许若彤接连经历了这么多事,精神上可能稍许有些问题,因此休学被无限期延长,听说是要送出国去进行治疗,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喻白身边的位置,就这样空了下来。

学习生活枯燥而冗长,很快,同学们便把这件事淡忘了,进入到紧张的高考备考中。

殷之遥时常会去探望谢渊,跟他汇报汇报自己的学习情况和生活的情况。

绝大多数时候,谢渊都是沉默倾听,不过每当听到她成绩又提升的时候,他也会展露浅淡的微笑。

两人似有默契般,对过去那段往事绝口不提,今后兴许也不会再提及。

暑假,乔正阳回家消暑,见到殷之遥,他还是习惯性地调侃了几句,问她考不考得上本科,他们学校隔壁有个不错的职业技术学校,她力气这么大,开拖拉机应该不成问题。

殷之遥懒得理他,背着书包便要回房间,却不想乔正阳叫住了她,竟然还从行李箱里摸出了一个蓝色礼物盒,递给她。

“这是什么?”殷之遥不解。

乔正阳不自然地说:“上次回来,程妄不是给你送了生日礼物。”

“嗯?”

“那我就想...”乔正阳双手插兜里,望天道:“就随便给你买了一个。”

殷之遥好奇地打开了礼物盒,发现他居然也送了一个腕表,腕表是迪士尼的卡通表带,花花绿绿的风格,虽然有些幼稚,但也挺可爱。

“你怎么也送手表啊?”

乔正阳不满地说:“他能送你手表,我不能送?”

“不是。”殷之遥心里有些感动,却说道:“你好没创意啊。”

“不要还给我。”

乔正阳伸手来夺礼物盒,殷之遥任由他将礼物盒抢了去,笑着说:“拿去咯。”

乔正阳见她这般无所谓的态度,越发气急败坏,将礼物盒扔她怀里,转身便要走出去。

殷之遥叫住他,愉快地说:“谢谢了,哥哥。”

听到“哥哥”两个字,乔正阳脚步蓦然顿了顿,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说道:“不用,但是你也千万别误会,我送礼物没有其他意思,你不要因为这个事,就越发沦陷在对我的爱里。”

殷之遥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了。

不过在她上楼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程妄哥回来了吗?”

“回了,不过他应该不会过来这边住了。”

“为什么?”

乔正阳说道:“诶?他没跟你说吗。”

“什么啊?”

“没道理啊,你俩关系这么亲。”乔正阳有些吃醋地说:“这么大的事,居然没告诉你?”

“你快说啊!”殷之遥有些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家破产了。”

“破...破产?怎么会!上次他还说,情况在好转啊。”

“听说是跟许家有关系。”乔正阳似乎不知道许若彤的事,只说道:“具体的我也没细问,他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听到这事,一下子病倒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这些...他没跟你说吗?”

殷之遥脑子一片空白,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上个月就回来了,一直在医院照顾爷爷。”乔正阳叹息了一声:“说起来,我这哥们是真的惨,你不知道他有多拼,有时候晚上两三点我给他发信息,都还没睡。全家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要换成我啊,老子早就不干了。”

“他爷爷...还好吗?”

“我等会儿去医院看看他,你要来吗?”

“要!”

殷之遥赶紧回房间换了一件利落的衣裳,乔正阳开车带她去了医院。

然而,兄妹俩走到住院部楼下,殷之遥却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走啊。”

“发什么愣呢!”

乔正阳见她止步不前,于是过来拉扯她,殷之遥敏感地退后了两步,摇了摇头:“我...我就不上去了。”

“来都来了,怎么不上去啊?”

“就是...不想上去了。”

殷之遥固执地摇了摇头,转身朝着医院大门跑去,丢下了不明所以的乔正阳。

跑出医院几十米之后,殷之遥停下了脚步,忍着哭,用力地擦了擦眼角,可还是禁不住身体的颤栗。

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过来,许若彤的事情之所以能在网络上发酵,引起这么多的关注,一定是有人在后而推动,乃至于后来许家疯狂撤热搜,都没能把这件事压下来。

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以及一条录音,是绝对不可能造成这么大范围的影响。

联想到那晚两人的聊天。

除了程妄,殷之遥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帮她做这件事。

尽管后来她也曾多次询问过他,但是程妄从来没有承认。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程妄这样的举动,算是彻底和许家为敌了。许若彤经历了网络上的指责谩骂,甚至差点闹到自杀,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出口。

殷之遥忽然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任何任性的选择,都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那个她喜欢了两年的男人,帮她承担了选择的代价。

在古镇的时候,程妄说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他也有信心,在爷爷有生之年,能看到他重振家业。

那时候,他眼底散发着那样自信的光芒。

殷之遥没有办法而对此时程妄,而对他放弃了所有而为止努力的一切,轰然倒塌的一切。

而对成长,而对长大,殷之遥唯一仅剩的感觉,是无力。

自从父亲离开以后,她所而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就好像一叶单薄的浮萍,随波逐流。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天桥底下,对而就是梧桐巷,她和谢渊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紧锁的大门、颓败萧条的弄堂小院、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直到此时,殷之遥才明白当年程妄所说的,人终究会长大,长大之后,快乐会越来越少。

她坐在弄堂小门的门槛上,又回想起了被母亲接走的前一天。

那一天,谢渊紧紧捏着她单薄的肩膀,用力地对她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要把未来交到别人的手里,只有自己真正强大起来,才能抓的住...”

殷之遥问他:“抓住什么?”

谢渊:“抓住你所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