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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饶……了我!”那人说:

“你它妈闭上眼认命罢,我替你放了血,你它妈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压扳机,那人四迸的脑浆射到他的脸上。“报销一个,”他说。

在东廊房的向老三可没这么顺当,两个人的匣枪全打空了换不上弹匣,那人先扔掉枪,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来,向老三也扔掉枪,大张双臂虎扑过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扎得好,贼种!”他把那人硬抵在墙角,双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咙。那人起初还挣扎着,到后来,喉管发出哺哺的响声,握攮柄的手便松了。这当口,另一个土匪闯进屋,飞出一攮子扎进向老三的后心,王大贵也跟进来,朝飞刀杀人的土匪喂了一枪,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怎样,向三哥?”

向老三光是张开嘴吐不出话来,唇角间涌溢着鲜血,直到咽气也没松手,原来他的十只手指都像锥一样,深深叉进了那人的喉咙。

在大王庙右侧的街心,大狗熊一脚踢飞了白无常的匣枪,两个人就赤手空拳的缠斗起来;那人没命使脑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跄后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双手来猛击那人的后颈,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后腿,像摔面袋似的朝白果树的树干上砸去,那人连哼全没哼,只是后脑裂了一条缝,就安心的躺着了。

而关八爷终于找到了扮判官的家伙。

那扮判官的家伙匿在一座影壁墙边放冷枪,看来枪法颇准,一连伤了三个保乡团的兵勇,关八爷人在房脊上一伸枪,对方就扔了枪,捂住受伤的手腕,关八爷跃下房来踢开他扔下的匣枪,缓缓的说:“四判官,我关八若是存心杀你,刚刚那一枪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只想跟你谈谈,盼你信得过我。”

“是……是八爷?!”那个抖索着跪了下去说:“我不是四判官,我只是他的手下人,如今当着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谎,——咱们头儿压根儿没有过河。”

“没有过河?”关八爷惊讶说。

“可不是,”那人说:“他若轻易过河,他就不叫四判官了!他……他还交代过咱们,若是见着八爷,替他问候一声,他要您亲到羊角镇去会他,送上您自己的人头!不信您问旁人,他实在是这么说的。”

“嗨,”关八爷不由不叹息说:“天生我关八,偏又生了朱四判官,论斗智,我是满盘皆输了!但则那朱四判官怎会知我到了盐市的呢?”

“我们底下人实在弄不清楚。”那人说:“咱们头儿无时无刻不差人踩探您的消息,您即使不露面,想瞒过他的耳目,也实在太难了!”

庙会期过去了。

窝心腿苦心布置的这场庙会并没拿着朱四判官,土匪闯进来廿多人,除去死的,一共捉住十六个活口,关八爷只收缴了他们的枪枝,一律遣放了。

县城里传来消息,说江防军操练甚勤,即使塌鼻子师长病不好转,也得要在孙传芳定下的新限期之前扑开盐市。这使得关八爷决定要应朱四判官之约,单枪匹马先到羊角镇去,假如能留得命,回程再到万家楼去请人枪。关八爷说出这个意思时,连方胜都摇头,认为想单枪去会朱四判官,无异是自投罗网。但只有一个人——神拳戴老爷子说:“该由八爷自己决定他的行止,八爷的侠心,又岂是你们能懂的?!”

方胜默然了。

关八爷临行那一天,还骑着白马,跟方胜一道儿去看盐市内外的防务,在阴黯的织席厂里,安慰过为兄报仇剐掉毛六的小馄饨。态度从容,一点儿也没把北上羊角镇当作一回事儿,愈是这样,方胜、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这帮人,却都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哀感。

中午盐市设了饯别宴,该到的都到了,逐一向关八爷敬酒,而关八爷却先泼酒于地,奠告埋骨南荒的雷一炮和最近死去的向老三,他说:“如今,我关八爷心里只有抗北洋,保民命,万宗事全化为这一宗,但凡跟我站在一道儿的,就不再计较私仇,诸位兄弟地下有知,就请佑我,助我成全这番心愿罢。”

“八爷,您想您这一去,后果怎样?”一位敬酒的绅士捧着酒盏,由于内心激动,大粒的眼泪落进酒盏里,更由于两手抖索,使盏内的酒全点点滴滴的泼洒到地上:“我们全都感念您的恩德,崇佩您的行事为人,您将我们指拨醒了业已……够了,何必再为我们……舍命去……”

“死生由命,”关八爷温声说:“请不必为我挂心,请不必……了。诸位这样盛情,这样处境,关八能不效死?我自信还能说得朱四判官。”

“八爷,唱戏也得有个配角,”石二矮子说:“咱们六合帮的一伙兄弟,也曾对天发过血誓,生死不分,如今您办事,这三个龙套还是少不得的,咱们跟您去!”

“对,咱们跟八爷去!”经过石二矮子这么一吼,大狗熊等二个人也和应上了。而关八爷却摇着头,挂一脸寂寞凄迟的笑意:“这不必了,从今天起,您们听方爷的安排罢,只要我关八活着,咱们日后自会合撑一条船,请不要再说……了。”关八爷当天黄昏时取东道,过小渡口,经赴羊角镇,一行人送他到河堆上,斜阳初坠,满天霞影映落河面上,随流水波摇着,他牵着白马站在船头,寂默的瞩望着远天,不可知的命运正像高天抖翅的鸟,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写在云间。总那样短暂而哀迟,黄昏由灿烂归于平淡了,沙堑壁立的渡口凹道很快遮断他的背影,一缕由马蹄卷起的黄尘在凹道背后升起,渐远渐远,蹄声寂落时,那些呆立于隔岸的人们听见一声长长的马的悲嘶。

那嘶声在沉沉暮色里,在迟迟的风中,久久的回荡着……它唤湿了所有的眼瞳。

两盏久没擦拭的马灯在一条窄街街口的长檐下摇晃着,随风飘过来的冰寒的雨丝打落在蒙满黑色油烟的灯罩上,发出兹兹的声音,和锈蚀了的铁皮棚顶上的雨声相融,使夜晚沈在一种冷寂凄迷的气氛里。

雨夜的羊角镇大街黑黝黝的,几乎看不见窗间射出灯火,更难见廊下有拎着灯笼的行人,几道横拦着街道的沉重的木栅门全大开着,横木上吊着一盏光晕细碎的马灯。有一些马匹临时拴系在廊柱间,并没松开肚带,卸脱马鞍,几匹性躁的了马咬踢着儿马,不断发出些点蹄声,喷鼻声。在马灯射亮的一圈圈黄色光晕下,有碎光从积水的街心跳起,闪烁着;连绵的春雨渗入地层,使很多积水在街心的凹处凝聚着,满溢后更向别处汇流。从表面上看,这座新近被土匪盘踞着的镇市是在雨中安睡了,实质上,朱四判官早在各处布下快枪手,匿身暗处守侯着。

为了不使关八爷起疑,窄街的夜市仍然亮着散落的灯火,澡堂儿、茶楼、酒馆仍然大开着门,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哗笑声。一些穿着皂衣的汉子,围聚在街口那家酒馆的发客堂里穷睹,争来争去的抢掷骰子,两个把风的家伙横着长枪,回脸朝外坐在门边的条凳上,嘴里叼着烟卷儿,带着懒散和漫不经心的样子。

“嗳,伙家,”赌场上有个家伙说:“你两个得放机警点,万一门把门上了门,咱们通报晚了,准触霉头。小蝎儿报信说,昨夜他看见门把儿牵着马投店,离脚下不过七十来里,今夜该到啦!”

“甭你娘的过份小心火烛好吧?!”条凳一端的汉子说:“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绳,你们全叫关八吓怕了,其实关八就是来,也不会拣着黑夜,顶着雨来,……他再怎样英雄!也搪不得背后打黑枪,他能不戒惧这个?”

“嘿嘿嘿,你可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的大腿了!”那个家伙朝外掉脸说:“关八要是没那份胆气,他会单枪匹马直朝咱们枪口上撞?怕你背后打黑枪,他就不会来了。老实说,他这回闯羊角镇是应头儿的约,要打黑枪也是头儿的事,四爷他没吩咐,咱们连边全帮不上,……不够那个格。”

“看,小蝎儿骑马来了!”另一个歪嘴的汉子说:“咱们等着听听他怎么说罢。”

一匹栗色马在雨里疾奔过来,一路溅迸着水花,马至街口的转角处,马背上的汉子猛一收缰,使那匹马卷起前蹄,凭空直立着打了个盘旋,发出嚄嚄的嘶叫。小蝎儿飞身下马,匆匆把皮缰拴在廊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