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副师长所以自告奋勇要去找人帮打,他有的是经验,但凡银钱过手,多少总有些油水可捞,再说,他早先是干这一行的,跟黑道上人藉这个机会做做顺水人情也是好的。但是塌鼻子师长是个只知酗酒、赌钱的半浑虫,暴戾而缺乏心计,吃老家伙甜话一哄,就仿佛关东山那颗脑袋,业已叫谁替他摘了来,就仿佛盐市业已叫谁替他攻开了一样。邻席有人来敬酒,他是左一杯右一杯的猛灌,灌得醉眼昏花,一手搭住小菊花的颈子,一手指着脚下的哈巴说:“小玩意见,踹开了盐市,人心是有你吃的了!”
西大营驻扎了江防军,东关外的花街更热闹起来。防军里的一些歪七扭八的低级军官们,在守江防时弄了许多外快没处花,衣袋鼓鼓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全转到花街来逛夜市了。
“欧,这它妈简直是天宫!”一个扯开风纪扣儿,敞着两个钮子的家伙,手拎一只空酒瓶,脚步跟跄的在窄街当中打晃,哺呀哺的打着酒呃,遥望着迤逦的灯笼,赞叹说:“老子一进来就像踩着云似的!”
“该说是月宫才对味儿!”另一个手里捏着一包腌兔肉,边走边撮着朝嘴里送,因此说起话来也有些含混:“你瞧那边,我的儿,那可不是月里嫦娥在向你招手呢!快它娘趁热打铁去罢!”
俩人走的是迷宫里的一段花柳路,一家土娼馆门前站着个浓装艳抹的老徐娘,小脚肥臀,肚大腰圆,两眼带黑圈,正在朝这边抛媚眼,摇着汗帕呢!
“qi,我它妈八辈子没开荤也不至于到粪坑捞屎吃?”拎酒瓶的家伙说:“我看你当真是‘当兵三年,拿着母猪当貂蝉了。’像这种婆娘,就算她脱光了躺在大街口,我也恁情踢块瓦片把她盖上,还说什么嫦娥不嫦娥?!”
“玻璃眼镜————各投各的眼。”吃兔肉的家伙说:“你喜欢燕瘦,我偏偏喜欢环肥有啥办法?搂着这种肥婆娘,不盖被都会出汗,连伤风都能替你治好!”
俩人一路笑过去,不小心劈面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是个瘦个儿,刚从娼馆里钻出来,歪截着一顶嵌红扣儿的黑缎瓜皮小帽,身穿紫羔的皮袍儿外罩玄色马褂,扣子都还没扣得齐全,猛古丁挨了撞,登登的朝后退了两三步,把脊背靠到娼馆门边挂有“油漆没干”木牌的栏杆上去了。瘦个儿火气很大,没抬脸就骂说:“瞎你娘的鸟眼了!走路乱撞人?!你是死了爹?倒了娘?这么急法儿?!”
“咦!你它奶奶喳喝个啥?”拎酒瓶的家伙撞着人之后,原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听对方居然开口骂人,火气可就更大了:“杂种忘八羔子,你睁开龟眼瞧瞧,爷们可是你骂得了的?!”
“攎他一顿,狗操的!”吃兔肉的在一旁助威说:“攎到他臭屁连天,他就不敢吐臭了!”
“嘿嘿嘿,”那个瘦个儿揎着袖子,耸起两肩,摆出一付江湖上混世大爷的架势,活像一只欲斗的公鸡,笑着发话说:“我道是谁,敢充着冒大爷说这种混账话?原来是仗恃着这身老虎皮?!……我告诉你们俩,先回去问你们上司,看他敢不敢这样冲着我说话?我把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们饭碗是铁打的?冒大爷歪歪嘴砸不烂你?嗯?!”
对方俩个原是持强把横,作威作福弄惯了的,一个喊打,另一个就仗着三分酒意摔掉帽子,把酒瓶顺着墙角一磕,磕成一把狗牙,准备动手打人的,一听这位自称冒大爷的家伙话里满是骨头,不由面面相瞥楞住了,姓冒的是何等样人,压根儿弄不清楚,听他的话头,就晓得他背后是有靠山的,万一他是团长的把兄弟,师长的小舅子,那岂不是痨病鬼打虎?……话又说回来,当着街口不清不楚的软下台也太丢面子,万一这瘦个儿是唬字型大小儿,叫他三言两语唬住,岂不是便宜了他?!
“你俩个走不了的。”瘦个儿说:“你们弄脏了我的皮袍儿,我会找你们师长算账的!嗯哼!嗯哼!”
“师长要是讲理,你就不该先破口骂人。”拎酒瓶的溜是没溜,不过业已把没底的酒瓶顺手扔到阳沟里去了。
“别让他唬倒!”吃兔肉的说:“我没见过什么样有身份的人进土娼寮?嗳!我说,这位冒爷,——姑且先称你一声冒爷罢,咱们无心撞了你,你打算怎样?咱们不跑,等着看你的!”
“对!等着看你的,”扔掉酒瓶的家伙说:“你弄不出名堂来,老子们还是要揍扁你!”
这家伙,姓冒的心里可有些为难了,他只管扭过头去扯着他紫羊羔袍子的后摆,跺着脚疼惜他的袍面被油漆弄脏了,装着没听见对方的话,一面却思量着脱身之计。硬话是放出去了,空城退不了司马的来兵,那儿去找挺枪解围的赵子龙去?!窄街上闹不得芝麻大的事儿,一有动静,人群就挤得结成疙瘩,前一圈是看热闹的,后面为了好奇,也都争挤着想瞧个究竟?硬帽壳儿的越挤越多,那两个官儿的气焰更甚了!正急着,有人挺身出来拉弯儿了。
“嗳,我说冒大爷,”那人先躬着身子冲自己招呼说:“您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涵养的人,何苦跟他们底下人?……小小不言的事儿,只要他们赔个不是也就罢了,您当真要什么……?”
冒大爷眼珠儿一转,就见说话的人也是混世爷们的扮像,衣履喧华,可惜那张脸陌生得很;反正事到急处,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笑说:“他们若真赔个不是,早也就没事了!我这人,一向是懒得追究人的,您不知他们横到什么样?竟敢连我都喊起揍来了?!……有一天他们还敢揍他们的师长呢?!”
“算了,冒大爷!”那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饶他们这一回也就罢了!庆云铺包房里的唐副师座,或许烧了泡儿在候着您呢?!”说罢,又转朝那两个军官说:“还不替我拾起帽子走路?想等着吃排头怎的?”又凑过去小声说:“在花街上少惹事,要不是碰上我,苦头有你们吃的!”他还待说什么,谁知那两个拾起帽子就像泥鳅似的滑遁掉了,连周围看热闹的也都吓跑了。
那位冒大爷这才手抹着胸口踱了过来。
“嗳,我说兄台,恕我冒昧问一声:您怎知我姓冒的呢?”
“罗!冒大爷。”那人卑躬屈节的哈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早上您在庆云烟铺跟施老板递过片子,我正在那儿陪唐副师长烧泡儿,施老板谈起您,我羡慕得很,才想要施老板代为引荐的,又怕太冒失,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遇上北洋兵,有理讲不清。”瘦个儿说:“亏得您方才那番话把他们镇住了,要不然,这场眼前亏我是吃定了!我得谢您才好。”
“那儿的话?!”那人说:“朱四爷那儿差来的爷们,谁敢把亏给您吃?那可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兄弟是这儿的老街坊,只不过说说现成的话,那用得着个‘谢’字?”
“你看我这人?!弄了半天,还没请教您尊姓呢?”
“好说,敝姓齐。”
“台甫是?”
“说来不怕您见笑,冒大爷,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属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长角成龙,所以混一辈子也是一条地头蛇罢了!(地头蛇,地方恶霸之谓。)”
“人发达不发达,不在乎名字如何,”那个说:“一旦风云际会,平步飞天也说不定呢!像我这个冒突二字也够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点可取?!……我还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爷您比?!”齐小蛇说。
俩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齐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机会扣起他适才没扣妥的扣子。一家门前摇幌着白地红字的冬瓜灯笼,上写著『逍遥池浴室”,灯笼光斑烂一片,在青石板横铺成的路面上往复旋浦着。“冒大爷可是刚到城里?”齐小蛇问说。
“来了两天了。”冒突说:“我住码头边的迎宾楼客馆。”
“冒大爷,您若有事就可请便,”齐小蛇说:“不必为我耽搁时辰;这儿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里泡把澡去,待会儿咱们庆云烟馆楼上见。”
“我是个甩膀子闲人,那有什么事?”冒突说:“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来个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来个水包皮跟你摆摆龙门去!但不知齐兄有闲空儿没有?”
“除了陪唐副座烧大烟泡儿。”齐小蛇说:“还早着呢!”俩人就有说有笑的拐进逍遥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儿,是江淮一带城里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无论天怎样酷寒,一进澡堂门就觉得连风都在汤池里泡过,软绵绵暖薰薰的,澡堂里设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间,一律是悬着沉重的棉门把儿,室中烧着红炽炽的炭火,讲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砖透明屋顶,浴罢了的人躺在设有厚棉垫的躺椅上,可以光着身体看满天寒冷的星辰,……就那么闲闲的躺着,一边饮着茶,用着点心,让手法熟练的捶腿捏脚人把那份舒泰捶进骨缝去,再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抒放出来。
俩人刚挑起廉子进屋,账房里就有人火热的招呼上了:“齐大爷您好!东边包房替您空着,小池的清汤热得恰到好处,捶腿捏脚的在等候着,来人哪——”他拖长歪嗓门叫说:“侍候齐大爷俩人入座——”
“这位是冒大爷,”齐小蛇说:“该说侍候冒大爷。冒大爷是外路鼎鼎有名的人物……”
“侍侯冒大爷——”柜上又嚎叫说,——横直奉承人是不花本钱的。这位冒大爷攀上了齐小蛇,表面上虽没动声色,心里可乐了!从邬家渡口的大火中逃出命来,改名换姓进县城,我毛六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基业全叫关八给扫尽了,原以为投靠朱四判官较为稳妥的,谁知四判官照样不是关八的价钱,三天两日打一场火,自己不定那天碰上关八的枪口?!若想活得安稳,势非远走高飞不可;若想远走高飞,又非弄上一笔钱不可!这几天独自盘算着,怎样能潜回盐市去,把小馄饨给弄出来?怎样能跟江防军搭上线,诈到一笔款子。若跟江防军搭线,没有比齐小蛇这样人再合适的了。他不但在地方上耍得开,听口气,好像他跟江防军的副师长也套得上交情,这正是个机会……
小池是青石砌成的,冒突跟齐小蛇两人光赤着身子泡在热汤里,室里没旁人,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