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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摸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盐车过了晌午拔腿子上路,离开那座村子。雪后的太阳亮是够亮的,可惜没有一丝暖气,--就是有点儿暖气,也被尖风扫走了,只留下一片裂肤的尖寒。关八爷计算过今天的路程;从脚下到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只有廿八里的样子,前面不要越河过渡,只有三道需得拉纤的旱泓,一座占地百亩的乱冢,假如脚程加快些,太阳偏西就可以赶到,即算慢点儿走,太阳衔山时也就该到了。他却不希望到得太早,恐怕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几个偷着去蹓跶,又不希望到得太晚,怕天黑后来不及细察野铺四周的地势,假如四判官暗中设伏,岂不是把一块羊肉送进虎口?因为有这点顾虑,就勒着白马,押着车队走。

“八爷您要把腿子歇野铺,我可就有些想不透了?”向老三说:“这一路,我跟你一般熟悉,那林家大庄虽比不得万家楼,却也有百十户人家,有庄院,有碉楼,歇在那儿,有人在外巡更,咱们也睡得一场安稳觉,何等不好?!您偏要歇野铺,是什么意思呢?”

“对呀,八爷,”没容关八爷回话,石二矮子插上一杠儿来了:“向老三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咱们没酒喝,赌一场也是好的。”他拍拍腰肚儿(一种硬质帆布制成的双层宽腰带,用以装钱。)说:“我跟大狗熊俩个,在盐市上,旁的没捎,赌具却捎来了全套来,找处人多的地方,也好剥光几个,若是歇在野铺里,跟帮里的穷鬼赌,赢了他们也是一笔空帐!”

“你们再想想,就会觉着歇在林家大庄不妥当了!”关八爷说:“咱们跟人家素来没交往,四判官卷得来,怎好因此拖累到姓林的头上?……再说,日后传扬出去,会错当六合帮畏匪怕事,缩进林家大庄求庇护呢!那还成话吗?!……野铺四周地势开阔,附近没人家,旷地上藏不住人,四判官就是有心动咱们的手,也得先拿人撞咱们枪口,那儿离林家大庄不远,一有动静,庄里自会应援,四判官一扑不成,他也就站不住脚了!”

石二矮子呶着嘴,原待抱怨什么,吃关八爷白了一眼,便说:“那……那我只好赢一笔空帐啦!”

“头道沟泓子到了,八爷,”雷一炮说:“您瞧,泓口的车迹杂乱得很,前头的盐车队今晚若是歇得早,也会歇在野铺的。”

“嘿嘿,那就妙了!”石二矮子扭头找大狗熊说:“若是遇上那帮人,咱们掏光他们的袋儿!……我它妈练过喝牌法的,(迷信所传的一种职业赌徒所练的邪法,会‘喝牌法’的人,每赌必赢,据说有鬼帮其换牌。)只准赢不准输的!”

“咱们合伙赌怎样?”大狗熊叫他说动了心,笑眯眯的打起如意算盘来……“赢了咱们二一添作五,扯平了对分,输了你拿钱!”

“岂……岂岂?岂有此理?!”石二矮子急得翻眼说:“便宜又不是狗屎,这么好捡法儿?--输了要我一人出钱?赢了你摊干份儿?”

“本来嘛,”大狗熊一本正经的:“你说了你会‘喝牌法’,只赢不输,你着什么急?!要说你没把握不输钱,那你压根儿就是在吹牛说大话,……谁眼见喝牌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石二矮子鼻孔出气说:“你以为你施激将法,我就会把绝招儿传授给你?!就是我有心传授,你不叩头拜师,也还是不灵,……你这种人,脑后有反骨,一付欺师灭祖的形像,我它妈乐不乐意收你为徒,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酒瘾没发作,瞧你俩个神气劲儿!”前头的向老三说:“车到泓口了,扯出攀索来罢!”

俗话:宁愿多走十里路,不愿多翻一道泓,这对推车的人来说,确实有它的道理在。就拿响盐车来说罢,每辆车上满装着盐包盐篓,多则六七百斤,少则三四百斤,走在平阳路上,习惯推盐的壮汉倒不觉得怎样沉重;若要翻过一条泓子,下坡跟着上坡,中间连歇口气的余地全没有,推车的汉子要不一鼓作气,很难把盐车推上坡去,尤其是遇着窄而深的陡泓,或当寒冬雨雪之后,坡面结了冰,滑溜溜的没有蹬脚的地方,若想独力控住盐车可真万分不易,非得靠住腿子,互相帮忙不可。

这条旱泓,宽倒不甚宽,高高的泓背却陡削得很,泓口虽经有人修铲过,但也滑溜难行。大伙儿歇住车,向老三豁去大袄,帮着雷一炮扶着车边的大杠,俩人大吼一声:“下!”雷一炮那辆盐车就顺着那道冰滑的斜坡直滑去了!

初下坡时,俩人施足力气,朝后倒拔住那辆盐车,使它尽量放缓,减低冲势,到了快近泓底时,向老三一放手,利用盐车下冲的余力再行上坡,一面快步赶至车前,抖开攀索背在背上,朝前弓着腰杆,牵引那辆车上坡,盐车一上一下之间,那份重量要超过平常数倍,累得俩人面红耳赤,腿臂筋肉暴凸着,额头蒸着热汗。

“来罢,大狗熊,轮咱们了!”石二矮子在雷一炮回头帮着向老三推车时,吐口吐沫擦着手掌说:“你它妈力气足,替我多卖些劲儿!”

石二矮子推车下坡,大狗熊帮着他,实在够卖劲儿,但等上坡时,大狗熊忽然放起刁来。他原来是帮着石二矮子拉攀带的,拉到要命的节骨眼儿上,故意把身上朝后仰一仰,脚底下劲儿松一松,这么一来,盐车下坠的重量全都落在石二矮子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