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爷查过那样一匹牲口,就是自己这一房族里畜养的,而长房的子侄里,不可能有谁暗通朱四判官。这回四判官虽被关八爷逼走了,难保他不再卷土重来,所以尽管天寒地冻,也曾同小牯爷着枪队防备着,夜夜击锣巡更。
而万菡英可以不管这些,高墙大院里的日子像一泓止水,白天坐在火盆边刺绣些什么,红绿斑斓的全是远方世界的影子,夜晚就着烛光,听巡更人锽锽的锣响,敲过了一更又一更,一更比一更苦寒,一更比一更凄冷。她弄不明白,关八爷为什么要婉拒这门亲事?……没见关八爷之前,她的生活是平静的,她在庭院里浇花除草,和街坊的妇女们一面做针线,一面闲闲的谈说着一些家常话,她举着剪纸花剪鞋样剪窗花,在烛光前抹着牙牌;春秋两季,她会帮着主事的珍爷,骑马到沙河口的田庄上去,收租算粮,分配点种各类庄稼的地亩,逢到赛会期,她总千方百计的使七房的会班子穿着得光滟,演跳得精采,在会上博得采声和巨额花红。但从遇上关八爷之后,她对生活里的一切都起了厌倦了。
珍爷知道这位爱施性子的妹妹难侍候,就劝说:“五妹妹,做哥哥的没把这门亲事结得成,怪来怪去,还是怪我;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关东山是个侠义人,走南到北飘流惯了的,如今他重领六合帮在江湖上闯道儿,他不肯答允,实在也有他的难处……”
“笑话了,你以为我是为这事烦愁?”小姑奶奶当真使起性子来:“往后你可甭再当着我提起姓关的一个字,他是他,我是我!………人家既有难处,难不成还牵牵连连的赖着他不成?”
说是这么说,珍爷走后,万菡英关起房门,抱着枕头流泪,眼泪淌湿了半边枕头。
在东街的万梁铺儿里,被人称做万小娘的爱姑更是个伤心人。万梁把她从盐市上为娼卖笑的火坑里救出来,即使没有个名份,她也满意了,她知道荡南的万家楼是旱盐帮常经的要地,安心探访着,总会访出爹跟关八爷的消息;尽管万家楼的人蔑视她,笑她是娼户,但万梁对她够恩义,够体贴,加上小姑奶奶万菡英的袒护,使她能在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活下去,她并没向老天多要什么。一个命运悲惨的小妇人,她能多要什么呢?过往的那串岁月把她吓怕了,并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在枕边,她跟万梁吐述过那些,说起卞三毛六歪眼儿四那伙恶汉,在她爹去关东那年如何存心骗卖她,却把她瞒在鼓里;最初她被哄去北徐州老城东南黄河滩上的金谷里,说是寄住在卞三的一位干妈家,她发现那儿不是良家居地,吵着要回城里去,卞三跟毛六强灌她烈酒……那年她才十四岁。她十四岁就成为一朵残花。她说过在风月堂的日子,绣花的鞋底不沾泥,出局时全由伙计背在肩上,她唱唱,劝酒,陪宿,她不再是当年的爱姑,她只是红妓小荷花。
她溯述着那些,像溯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在风月堂那些姐妹淘里,谁没有过大把的血泪?世上若没有那多悲惨事,就显不出关八爷那样豪强的汉子了。在万梁面前,她可没提起关东山三个字,她怕关东山经她的口,污了他轰轰烈烈的名头……。在万家楼,没人相信她血泪斑斑的经历,没人相信由一个娼妓嘴里吐出来的自己的身世,他们一直是那样想——婊子的话全是哄人的。
她便沉默了。
她安安份份的跟着万梁过日子,她本就是个安份的人,她不再回首风尘。万家楼大行赛会的那夜,她陪侍着小姑奶奶万菡英,在珍爷家的门斗儿下面初初听起她久埋在心底的名字,关东山关八爷的名字像火闪一样照亮了她,她必得要见着他,询问爹的下落,哭诉别后的遭遇;她知道关八爷会洗雪她心底的屈辱,会惩处那些恶汉;但当她顺着人潮挤回店铺时,关八爷却又到广场去了,她再挤到广场,正遇着朱四判官手下的匪徒发枪。
那一夜的光景是骇怕死人的;枪声从四面八方来,子弹呼呼的锐啸着掠过人头,街屋上响着一片炸瓦声,看赛会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惊惶的呼叫着朝开迸散,人推人,人踩人,这里那里的乱奔乱窜。火光冲天起,把人群零乱奔逃的影子映在街墙上,被人扔弃的灯笼火把在街廊间燃烧着。她好容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被人踩脱了鞋,跣着脚弯进小巷,从后街奔回店铺里去。谁知万梁铺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众窝踞了,乱哄哄的挤在前面客堂里分枪填火,她从匪群里闪进后屋,藏身在一只空酒瓮里,直等到三更过后,伙计才叫出她来,说是六合帮的爷们击退了匪众,把半条街占稳了。
“您可见着关八爷了?”她抖索着问六合帮里的一位汉子说:“八爷他在哪里?”
“八爷在广场那边。”那人说。
她很想找着万梁,让他领着枪队去宗祠解救被困的关八爷,她急于要见着他。关八爷被囚进北徐州大牢时,她虽然还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爱上他了。爹常跟她讲说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关八爷就是那样的一个落难的豪杰,那时她只是偷偷的怜爱着他,但她从没想到启齿。事隔多年,那番情义变成一场幻梦了,但她在危难时没想到自己,一心全记挂着关八爷。
她做梦也没想到,被困在万家楼的关八爷半根毫毛也没伤损,四更天,却带来万梁的死讯。等到关八爷黑夜追贼,带回七颗人头时,她却不能像旁人一样围涌到广场上去面见他,她只是身披重孝,守着灵堂。万梁死了,她刚望见亮光的前途又变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横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历劫的春华。
关八爷走了,他走得那样快,使自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抓得着,在万家楼,在万梁的丧期,她不能离开灵堂,到业爷的宅子里去拜见关八爷,虽说有着北徐州那段往事,但关八爷究竟不是自己什么样的亲人。
万梁铺在忌中暂时关了店门,灵堂设在后宅里,她整天整夜守着灵堂上的灯火,也许是哭得太多,也许是发了虚病,灵灯在她眼里亮得绿惨惨的,灯焰外裹着黑忽忽的晕轮。没有名份的外室,在族里照例是没有地位的,万梁生前没留下子媳,由房族公议,将万梁铺交给万梁近房的一位侄儿——八岁的万治邦继承。
而她只是个端闲饭碗的无名寡妇罢了。
她等着,她只有等着,等着关八爷领着响盐车重新经过万家楼时,她一定得探听出爹的下落,她全心愿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终生。
“八爷,您在哪里?”她心里常常这样问询着。
天落了头场雪,鹅毛大的雪采儿飘飘漾漾的,把万家楼变成一片银白的世界,她坐在炉火旁边,熊熊的炉火永也温不了她满心的凄寒。
万梁满了七,族里大开祠堂门集议,她被召了去,族长业爷跟她说:“小娘,万梁老侄已经入土了,你年纪轻轻,两眼漆黑,娘家又没人出面,愿嫁愿守?该由你自己作主。族里规矩虽严,可并不逼着没名份的遗眷守节,但你拿定主意之后。就是再难更改的了。”
来到万家楼两年,爱姑还是第一遭踏进祠堂门,万家宗祠的大殿是够威严的,虎黄的神幔斜斜垂吊着,神龛上的祖先牌位一层层像叠山样的叠到梁顶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颜色越黯,仿佛是些冷着脸木坐着的老人;神龛前的长案上放着石雕的大香炉,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着,翻花的红色香头上吐出一阵阵浓香的烟雾,在巨大的褐色横梁间环绕着,族长和执事们的太师椅排成一弯马蹄形,每张脸上都像罩上一层霜。
她早就从死鬼万梁嘴里听说过万家族中的族规,族长和执事们有权决人生死。她略显踟踌在长辈面前跪了下来,关八爷的影子出现在烟雾里,她却咬着牙说:“我愿……守……”
业爷怜惜的望着她,带半分赞叹的意味叹息着。
“万家楼这回遭匪劫,没想会连累到你头上。”珍爷说:“你既愿守,就得顾全万家一族的名声……”
“我愿……守……”爱姑说,她抬起头,神色坚定悲沈:“我求族里准我领养继子治邦。”
“小娘要领养治邦,族里谁有话说?”业爷朝各房的执事问说。
“那可不成。”沉默里爆出一条嗓子:“业爷您在这儿,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个出身不正的女人手里。我的意思是治邦继承产业,万梁铺该由我来监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给他。至于小娘该分出一些田产,由她自行度日。”
关八爷的影子仍在烟雾里飘游着,只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惨遭遇,只有他能挺身作证,但他在哪里?…出身不正四个字,像尖刀一般的挖着她的心肺,爱姑的脸色苍白了,两眼涌溢着眼泪。
大殿两侧,各房族的人纷纷议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