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判官来得真像是一阵霾云挟着的风沙,一刹时就把灯火辉煌、人山人海的万家楼卷进昏黯里去了!主领万家楼各房枪队的业爷,初接火时就被困死在西园子的马棚里,保爷一中枪,整个万家楼就没有施行号令的人了;小牯爷骑着黑马,带着一伙两手空空的枪队,在人堆里乱撞,到处招唤人去推水龙,而那些惶乱的人群一听枪响,只恨胁下没长一双翅膀,哪还有心去救火?!小牯爷没办法,亲到东栅边,招唤方堡里的枪队出来救火;堡门一开,黑里翻上来一批使快枪的土匪,连打带冲,把扼住万家楼东角的那支枪队给撞散了;小牯爷退进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门附近的方堡里,万家楼的枪队倒放有几十杆枪,因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闯北门,那几十杆枪空瞄着北栅门,结果连人影儿也没见着;而西门的马棚一带,枪火密得分不出点来。
大胡子牛恩领着的这一批抬轿手扑路朝西街去,这批人全是各房族里挑出来的精壮的汉子,使的又全是连发匣枪,按理说,一直闯进西园子的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业爷,不是四判官拦阻得了的。牛恩领着人穿过黑巷,转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没见着土匪的影子,只是有个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经过时,居高临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带了彩,另外又撂倒两三人,牛恩一侧身闪至廊下去,理手还枪,使那人从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来,尸首横在街心。“牛爷,你带彩了!”靠近牛恩身边的一个说:“你得包扎一下,不能恁血这么淌法!”
“招呼一伙人散开点,”牛恩说:“咱们全穿着赛会的衣裳,甭挤在大街心里给人家当活靶,谁腿快,谁就先窜到西园上去,给业爷报个信儿,不论马棚怎样吃紧,业爷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万家楼就要叫四判官给抖散了……”
牛恩连伤也没裹,带人顺着街两面廊檐朝西直扑,还没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马匪碰上了,双方贴得近,沿街转着打,马匪悬着红巾,夹马飞窜,弄得街廊两边的匣枪手泼不得火,谁也不愿打着对街的自己人,那些马匪夹在中间反没顾忌,快枪左右开弓,使街廊两面直朝街心里滚人。
“打这种混火,咱们人多反而碍事了!”
血从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涌,半边身子热呼呼的,湿漉漉的牛皮护套上全结着血饼;这个会武术的硬汉心里躁急得像燃着一盆旺火;眼前这场糊涂仗把人头全搞昏了,时辰滚在钉板上,寸寸见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搁在一杆没有秤铊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两;赫赫有名的关八爷,枪法如神的保爷,拎天抡地的小牯爷,看来全不在四判官眼里。对火比不得赛亮轿,这帮精壮的抬轿手虽有好匣枪,可是一向没跟土匪对过火,真刀真枪玩起来,就显得处处吃亏;天快上二更了,东街的火势很恶,西园上又打得很紧,南北大街滚来滚去的不断马蹄声;幸好保爷事先还作过一番准备,要不然,万家楼更要惨了。
那一哨儿马群仿佛存心来吊住牛恩这伙人的,来来回回梭窜着,不让这几十支匣枪去援马棚,抬轿手们上过了当,立即就学了乖,当马群驰过时,他们在廊柱背后伏下身泼火,密密的枪火像簇簇莲蓬,一排枪放过,有五个人当街栽马。
可当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长桥却叫四判官伏在桥侧的长枪封死了,首先闯上桥的叫放倒在桥上,跟上去的几个叫枪火压得抬不起头,只有藉着石栏的遮挡,爬着朝前挪,挪至桥口,再也动不了了,只好困据在一窝。牛恩的这帮人援不上,马棚那边可就岌岌乎了。
关八爷没料错,四判官确把劫马当成头一着棋;在四十里野芦荡,只要能闯开万家楼的马棚,把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断万家枪队的双腿,使卷进来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后消消停停的退走。为了使己方行动快捷,两拨攻打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钱九的旱匪,他们跟四判官牵起股儿来卷万家楼,两眼就落在马上,在这一路荒广平阳,膘健的骡马就是人的翅膀。
业爷原听了大板牙的话,想到西园来盘问扒灰匠的,人还没到六畜庙,马棚就已经接上火了。业爷被陷在大院里,手底下总共只有十四条枪,马棚外面,三边全是荆棘的围篱,只有朝东的一面是一道长墙;接火时,每道马棚里全点着一盏马灯,这些马灯没捻灭,可把守马棚的枪队给害苦了,土匪们藏身在荆棘背后的黑暗里,凭着那几圈灯光,把马棚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大睁两眼打瞎子,对方连回手全摸不着地方。
看着不是势头,业爷隐在马槽背后嚷着灭灯,西棚里有个家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檐下去托灯,刚伸手托着灯底儿,一声枪响,那人在原地举着手狂转了两圈,让摇曳的马灯晃动他的影子,然后他便像一只被鞭抽的陀螺一样,旋身匍卧在马槽上,仿佛渴极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样子。有几个胆大的枪手顾不得乱枪刮耳,藉着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挡,窜至马棚顶上回火。手抖心慌的业爷连发四弹,才把靠近的那一盏马灯打灭了。
“呔,看马的将头们听着,”长墙外有条嗓子叫说:“爷们相中了这条棚子的马啦!你们若是不退,徐四爷我就使麻绳拴住你们的脖项颈儿,活活的马拖你们十里!”
“稍停点开枪,”西边又有人喊说:“我钱九一向是菩萨心肠,不忍赶尽杀绝,你们扔枪放马,我钱九不搬你们吃饭的家伙下地……”
“大板牙你这个主意罐儿,你拿个主意罢?”业爷说:“咱们这十来杆枪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爷那边若不从速拨些人过来,眼看保不住这些牲口啦!”
大板牙一只手抱着拴马柱子,一只手摸着后脑壳,蹲在地上像个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团住舌头说不出半句话来。业爷望望长墙背后的火势,墨黑的天角上飘着一阵阵蝗虫似的火星;近处的枪声一歇,远处的枪声才随风刮进人耳里来,自东到西,打北朝南,不歇声的响成一片,估量着四判官今夜卷进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就马棚四面就有两三百口儿。十来杆枪,就算人人全是活线手也决挡不得这多人一窝蜂朝上涌,要是再等一袋烟功夫,街里拨不下人来,西园上的马就不再是姓万的了。“唉?!业爷您听,”大板牙仿佛听着了什么,打着牙巴骨说:“一路匣枪响过那边的桥口来啦!龟孙仗着人……人……多,想……抢马,怕没那么轻松……呢!”
“甭指望这里那里来了人,”业爷咬着牙:“咱们目前的办法是尽量挨辰光,挺一时是一时。瞧罢,他们只要耍花样了!”正说着,一梭匣枪弹泼过来,击中了一匹马,另一匹挣脱了缰绳,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着,引得全棚的马全发出惊嘶来。紧跟着东墙那条粗嗓门儿又发话了。
“嘿,伙计们,里边那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简直不是个家伙!他们既不要吃饭的家伙,咱们就操它一家伙!绣球风进澡堂,捧着它穷泡,咱们可没那种消闲劲儿!”
紧跟着,枪声又密集起来,在业爷头顶的马棚脊上,滑下一具软软的人尸;长墙外吆吆喝喝,到处都是人声,业爷空理着匣枪,不知从哪面瞄人。
“我……我想起来了。”大板牙抖索着说:“咱们再不退,他们准会用火攻!天干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见一着火,业爷,您晓得会叫烧成什么样儿罢?……我连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业爷没答理,他只是浑身震动了一下——一支烧得正旺的火把业已扔上了马棚。火把在风中一舐上了棚脊的干草,立刻就扩燃开来,恁谁也救不了啦。事到危急处,业爷心里倒有了主意,悄声吩咐大板牙说:“你甭再死死的蹲在这儿了,快替我传告过去——断缰放马!土匪扑马棚,跟就落在这群马上,咱们如今虽守不住马棚,却也不能让他们捡了马去。这边一放开马,土匪准撇开人去拦马,咱们押后催马过桥,藉马群的冲势突出去!”
业爷这着棋走得不错,枪队上仅余下的六七个人,分在马棚里抽刀割断马缰,那些惊马纷纷嘘叫着扬蹄离开着了火的马棚,踹开南面的栅栏,狂奔出去。混乱中,业爷领着那几个枪手跳上无鞍马,双手zi住马鬣,全身贴伏在马背上冲了出来;夜暗加上混乱救了他们,那些土匪除了尾着乱放枪之外,没人能拦得住狂奔的马头。
马群一窝浪头似的直朝三孔长桥卷将过去,可把牛恩领着的那批抬轿手惹上了。马群从火光照不亮的黑里窜过来,谁能立即分得清来的是谁?还以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马匪呢,一个喊打,个个伸枪,自己人跟自己人就这么糊糊涂涂的窝弄上了,匣枪乱炸把马群给惊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乱奔乱窜,一刹时,万家楼各条街巷全灌满了无主的马匹的惊嘶,更替这枪声喊声交织的夜晚,刷上一层恐怖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