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说,不管七房那顶轿子装点得怎么样,单就长房这顶轿子,那种富丽堂皇也够人缩不进舌头的了。长房这顶亮轿,还是在万金标老爷子的祖父——朝官太爷手上制出来的;轿架采用坚实的紫檀木打成,两根长轿杆是枣木的,照轿杆的长度论,这两支枣木的原材总得两丈三四,枣木是生长得极慢的一种木材,通枣木极难选出这样长这样粗的;这顶亮轿的轿木和轿杆全上了朱红的光漆,光彩照得见人影儿,荀头接合处,又嵌着九道两指宽的银箍;轿身两边开着玻窗,绕着玻璃,各有七张由无数绿色琉璃珠和黄金叶片缀成的角形叶子点缀着。
亮轿在极轻快的步伐下波着漾着,亮光从轿内垂悬着的八宝琉璃灯中透射出来,使轿身所有的彩图像影画般的浮凸出来,星星灿灿的闪射出一片晶莹:轿角官灯上嵌着粉色琉璃的荷花,灯下拖满了细细长长的琉璃璎珞,轿身荡动时,璎珞跟着摇曳,摇出另一种雅致的风情。头轿的轿顶上,昂昂的站着一只通身银绣的麒麟,蜷起一只前蹄,朝天张着嘴,两面的银须朝上高卷着,随着轿身的波动发出一串无休的颤索;麒麟的两只眼望着轿顶四面明亮的烛火,莹莹的绿光暴射着,直如活的一般。
“就凭这两粒大珍珠,就把这只麒麟给点活了!”
“我倒迷在绣工上,你看那麒麟身上的一鳞一甲,绣得多精多巧!全是细发般的银丝编结的,得花多少心思?!”
“四判官要是看见这种排场,”镇上的滑稽人物大板牙咬着旱烟袋嘴子说:“他就睡不着觉了,——只怕他祖宗八代全没见识过这么精的银绣,这么大的珍珠!”
“看二台轿罢,”有人说:“迎轿的鞭炮又响了。”
第二辆亮轿是老二房出的轿子;万家楼七支房族当中,老二房头的人丁不旺,单传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爷的曾祖朝祥太爷手里,刚有点儿旺气,偏又遭了一场大火劫,把一条街的大片房产全烧成焦糊的墙框儿了。但二房是个好强争胜,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爷手里,把一半野芦荡割让给长房,打点一笔钜款,又把那片遭过火劫的房产重置起来。等到小牯爷当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红罗伞,无论干什么,小牯爷总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头。小牯爷自小就逃塾不肯念书,整天耍枪弄棒,长大后变成一条生气勃勃的野牛,仿佛一身全长着角。二房出的那顶亮轿没有前一顶轿子装点得那么华丽,却另有一种野气。
第二顶轿子的廿四名抬轿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枪队里挑选出来的小伙子,年纪不超过廿三四,每人穿着无袖的紧身兽皮马甲,拦腰勒着宽皮带儿,带面上满嵌着一圈银星;帽子也是四块瓦毛朝外的兽皮缝成的,黑Y裤的裤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段精壮多毛的小腿,脚下登着薄底筒靴,靴口也缀着一圈怒蓬蓬的兽毛。当那顶亮轿抬过来时,远远的人群简直分不清抬轿的是一群人,还是一窝成精作怪的虎豹。跟在那顶亮轿后面的锣鼓,也敲出一种粗野急速的点子,抬轿的就进三退一踏起花步来,使轿顶上那只由整张虎皮缝成的假虎,连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动起来了。二房那顶轿子四周虽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缀的,一样的晶耀夺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却全串成各式凶猛的兽图,连一片花花朵朵也没有,更奇的是轿中没有悬灯,却安放了一只二尺高的三脚铜鼎,鼎里焚着檀香,除了由飘动的焰舌上放出活动的光熠来映亮轿身的彩团外,还给整条大街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气。
二房的小牯爷穿着一身黑短打,骑着一匹无鞍的黑马,领着缰绳从轿侧窜到前面来,一共有三四匹马跟着他,那些枪队上的人今晚全没带枪。
“嗳,牯爷。”大板牙这回可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了:“说您大胆,您可真是大胆,这可是四判官要来赴会的呀……保爷业爷全带着枪的,您可是在空着手玩。”
“大板牙你这个甩子!”小牯爷说起话来眼角总是棱棱的:“我带着枪就不玩,玩呢,就不会像保爷业爷那样,把心放在别处,那样玩起来就没意味了!没意味,你懂罢?那只算假大胆儿。”第二顶亮轿转弯进了万家楼前的那座大广场,沿着广场四周,高竿儿竖得像密林似的,竿头上捱捱擦擦的摇动着各式的马灯和灯笼,这边看赛会的人群更多了,人头遍地滚着,小楼上,晒台上,石砌的矮墙上,到处全挤着人,还有几股儿人流,从各条街道上跟随着亮轿,一路汇入广场来。小牯爷一夹马来到楼前的石级边,从石级下望上去,第廿四层石级的高台上,安放了一排太师椅,全还空着,只有长房的业爷跟四房的老侄儿万梁在说话。
“喂,世业,咱们的会主保爷到哪儿去了?”小牯爷说:“等亮轿全进了场,就该起赛啦!”万世业瞧见小牯爷,赶忙丢下万梁来,搂起皮袍叉儿跑下石级说:“甭急,牯哥,今夜咱们万家楼来了贵客,保哥方骑了马去邀客去啦。”
“贵客?!”小牯爷眉毛锁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谁?”
“在黑松林释了六合帮,投案坐大牢的关东山关八爷。”万世业朝小牯爷笑说:“该称他是贵客了罢!”小牯爷不屑的耸耸肩膀,话头儿有些火气:“贵客,当然喽,世保跟你两人外强中干,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会打出黑虎偷心拳,关八爷来了正好壮壮你们的胆子,还有不是贵客的吗?!……我说世业,世保他虽说年纪比我小两岁,他可是万家楼的一族之长,你们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来,既亮出话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里,一面可又处处小心火烛干啥来?!”
“我!我倒没这个意思,小牯哥,”万世业说:“只是保哥他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四判官进来,咱们是有备无患,我说:你老二房夸称胆子大,我觉得有些有勇无谋,若是四判官真趁机卷进来,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咱们难道还得放着一条大街让他烧?!”
“好罢,”小牯爷摊开手说:“让你们有备无患,我是更放心看会,有什么不好?!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这三天会期里卷得来,也是咱们万家楼族里的事,用不着拉上关八他来帮忙;他英雄好汉他的,万家楼的事从没请外人插过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请他走路,免得日后留话他说——万家楼对四判官碰火,全是我关某人拔刀相助的。这份人情咱们还不起呀!”万世业苦笑着摇摇头,他真想不透小牯爷这种阴阳不定的脾气,——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热的一个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记过关八爷,今夜就算在火头上罢,说起话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过对方说完几句火气话之后,也就没再争嘴,兜转马头说:“算啦,起赛要紧,你瞧,有五顶亮轿进了场了,咱们不能耽误时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来没有个主儿呀!”
小牯爷一夹马,就从广场一角窜进后巷去了。
六合帮腿子靠进万梁家的铺儿时,街头的亮轿还没有过完。这一群粗莽的汉子们推着盐车赶了一整天的长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叶,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芦苇和满眼风沙。盐车一进万家楼,人潮、灯影、龙鞭、锣敲鼓打的喧哗,直把他们像推进五颜六色的彩梦里一样,一种明亮,轻快的狂欢世界,在一刹间跃进他们的眼,无怪一个个全像刚出洞的獾狗,把剩余的精力全放在豪笑里迸出来了。“我操它个外祖奶奶罢!”大狗熊像喝水似的骂开来了:“我敢赌它妈血淋淋的咒,这种热闹老子从来没瞧见过!这是啥?金山银山堆成的轿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说着,人在万梁铺的廊檐下面背靠墙,一只腿蹬在盐车把儿上,使手背擦着口水朝一边乱甩。
“嗳嗳嗳,你它妈文明点儿!”石二矮子说:“我可没求雨呀!×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关紧,不关紧,“大狗熊说:“我它妈不甩不就成了?穷嚷个×毛!看会要紧。”“乖乖,这是哪家的闺女?这么个俊法儿?!”石二矮子指着骑马挑灯笼,走在亮轿前的姑娘说:“这比画纸上的美人儿还要俏三分嘛!谁它娘有福娶到这种媳妇,就该一辈子不离被窝……”石二矮子使舌头舐着上唇,正待找两句更什么的话说说,谁知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大袄的后领,猛的朝后一带,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话也说不出来。石二矮子双手护着颈子扭过头去,开二脚(第二辆车的掌车者)的向老三一脸冷得发青。“闭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却朗朗的吐出两个字来:
“要是你想活出万家楼,你就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