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瞿燕庭的工作室叫“纸上烟云”,取自纪昀的一句诗,千生心力坐销磨,纸上烟云过眼多。

工作室位于一片别墅区内,为了舒服方便,瞿燕庭把空置的私人房产用来办公,连租金都省了。

上午开完会,瞿燕庭在二楼房间里审稿,是一个需要改编的本子,他审完后要亲自出修改意见。

文字最折磨人,不知不觉耗去大半日。瞿燕庭活动颈椎,端着空杯子出屋,走到旋转楼梯的栏杆前巴望一楼的会客厅。

加上于南,一共四个人在忙,另外三人姚柏青、董鹤、彭跃然都是编剧。瞿燕庭几乎不搞管理,平时也不要求大家来工作室“坐班”,只认工作结果。

想起任树关心的事,瞿燕庭抚着栏杆问:“于南,乔编在吗?”

四个人同时仰起头,于南昨天在车上汇报过,上午开会乔编亲自提起过,但他了解瞿燕庭对一切应酬活动当耳旁风,回答:“今晚举办电影传媒峰会,乔编做头发去了。”

诸如此类的活动都靠乔编代瞿燕庭出席,他点点头,只好再晾任树一晚。

窗外日将西斜,瞿燕庭敛上稿子,在晚高峰前先走一步。早晨开车来的,北方的秋冬净刮风,车身蒙着一层灰尘。

宾利越野滑出车库,瞿燕庭很享受驾驶的感觉,独自坐在封闭的车厢里,手握方向盘,令人踏实又自在,并且能以“开车不方便通话”为由拒接来电。

瞿燕庭先去洗了趟车,回家洗澡喂猫,煮饭吃饭,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流程。这是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日子,能吃饱穿暖,没人欺负,就够了。

可现在,他在料理台前等待洗碗机结束运转,就那么立着,一秒,两秒,在轻微的声响中,泛起一丝丝难言的空虚。

仿佛尝过有滋有味的珍馐,回归粗茶淡饭后感到不可避免的落差。

瞿燕庭压下这股感觉,回书房继续审稿,一旦面对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他可以暂时忘记所有事情。

他苗条,盘腿窝在宽大的真皮扶手椅中,抱着黄司令,专注地度过两小时。

静音模式的手机亮起屏幕,来电显示“曾震老师”,瞿燕庭揉了黄司令一把,下手有些重,黄司令咧着大脸盘子喵喵叫。

闪烁片刻,瞿燕庭拿起来,滑动接听:“老师?”

曾震在参加电影传媒峰会,乔编找他打招呼,聊了两句,他把声音放低:“小庭,听说你从重庆回来了?”

瞿燕庭“嗯”一声:“昨天回来的。”

“也不说一声。”曾震笑着埋怨他,随后可惜道,“你那边刚回来,老师这边快进组了。”

年初筹备的电影项目,大导擅长的商业大片,光演员阵容就够观众讨论几个来回,下周即将开机。

瞿燕庭说:“老师辛苦,开机顺利。”

“光嘴上说说啊?”曾震旧事重提,“你去重庆没赶趟,现在回来了,只聊电话可不行。”

瞿燕庭明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伸手翻记事本,明天正好周六,便说:“我请您和师父吃饭,明天中午可以吗?”

约好,瞿燕庭挑餐厅订位子,把地址发给曾震和王茗雨。通话时长不足五分钟,他却觉得比盯两小时稿子还要累。

关闭文档,瞿燕庭打开浏览器,登录“杉树计划”和文嘉基金联合创办的网站。

他是“杉树计划”背后的发起人和出资人,几年公益项目做下来,许多有心理疾病的患者反馈过,平时不被人理解,没有倾诉的对象,觉得很孤独。

瞿燕庭有了成立网站的念头,去年得以实施。网站的模式仍在探索中,他偶尔上线,切实体验一下哪些部分需要改进。

输入账号,昵称乱起的,叫“社恐小作家”,并且没有修改机会,瞿燕庭每次登录都羞耻一番。

一上线,他发现自己有了志愿者。

瞿燕庭认为这个功能属于“愿景很美好,实则很鸡肋”,志愿者只凭一腔热心是不够的,因为大部分人的热心都消耗得很快。

瞿燕庭迟迟没有点开志愿者发来的消息,都不用猜,第一句通常是:您好,我是志愿者某某某。

经历过四五个志愿者,每一个都态度可亲,小心翼翼地怕影响他的情绪,他便也谨慎礼貌,一来二去全然无法轻松。

直到半小时后,瞿燕庭准备下线,走之前终于点开了未读。

对话框弹出来,显示的昵称是“倒霉小歌星”。

瞿燕庭当然不会认为对方真是一名歌星,他觑向屏幕上的消息,揉猫的手不禁又失了力道,惹得黄司令叫唤。

倒霉小歌星发来:你是GG还是MM?

瞿燕庭癔症了会儿,回复:男的。

晚上有大把时间,倒霉小歌星在线,秒回道:你是作家?

瞿燕庭:嗯。

倒霉小歌星:我最喜欢的作家就是男的。

瞿燕庭:哦。

倒霉小歌星:你好冷淡。

“……”瞿燕庭总觉得哪怪怪的,但说不上来。

倒霉小歌星:不愧是社恐。

瞿燕庭聊不下去了,直接下线不太厚道,随便搪塞一条理由:哪个男作家,我找他的作品拜读一下。

倒霉小歌星:纳博科夫。

瞿燕庭:……好。

倒霉小歌星:我这两天也一直百度他。

瞿燕庭:……

倒霉小歌星:打错了,拜读。

下线退出,瞿燕庭窝在椅子里,他想起陆文了,后面伴随着一串山城光影。接下来的拍摄任务非常紧凑,二百五一定会很辛苦。

周六艳阳高悬,瞿燕庭多睡了一会儿,快中午起来,从头到脚包裹了一身黑色,再戴一只不精致的沛纳海。

他做东,要早一点到,风驰电掣地驶过小半个区赴约。

预订的餐厅是私房菜馆,林荫路,灰砖小洋楼。瞿燕庭靠边熄火,架着黑超墨镜从车上下来,日光照耀,把白皙的皮肤镀了层金。

二楼临街的房间,带休闲露台,瞿燕庭踩着红棕色的地板上去,步子落得微沉。老板是宁波人,腔调软软的,认识他,询问今天喝什么酒。

酒是存放在餐厅里的,瞿燕庭勾着车钥匙,说:“先给我茶水单吧。”

瞿燕庭心不在焉地看,指腹压着茶水单的击凸花纹,摩挲热乎了也没决定喝什么,街边引擎响,他激灵地回神,走到露台上向下望。

他的宾利后面,曾震和王茗雨下车。

瞿燕庭返回房间里,听脚步声重叠靠近,深吸一口气迎出去,面容上牵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曾震五十多岁,高个子,身材保持得很标准,见到瞿燕庭,他先亲切地叫了一声,抬起手,按住瞿燕庭的肩头捏了捏。

“老师,自己开车过来的?”瞿燕庭问。

曾震说:“是啊,没迟到吧?”

瞿燕庭笑着摇摇头,轻轻旋身从曾震的手掌下离开,去扶慢几步的王茗雨,喊了一句“师父”。

“燕庭,回来啦。”王茗雨披着一条羊毛披肩,头发松弛地挽在脑后,一般人长相,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深刻的皱纹。

餐桌是长形的,进了房间,曾震走过去:“小庭,过来坐。”

“老师先坐吧。”瞿燕庭帮王茗雨挂包,“开车不能喝酒,老师看看想喝什么茶。”

瞿燕庭绅士地帮王茗雨拉椅子,然后在对方旁边落座,桌上摆着繁复的套碟和刀叉,花瓶烛台横亘在中间。

点了单,没让服务生打扰,瞿燕庭亲自斟茶,认错道:“本该早点张罗这一餐的。”

“确实挺久没见面了,”王茗雨问,“在重庆的剧组怎么样?”

瞿燕庭回答:“还成吧。”他端着无所谓的态度,“我不管其他的,跟组只为了改剧本,一部三十几集的网剧也不值当太操心。”

曾震笑道:“你要是真不操心,还用大老远跑过去?改什么,拍完剪一剪不就好了?”

“瞧老师说的,”瞿燕庭开玩笑,“这话要是曝光了,舆论肯定质疑名导的职业精神。”

王茗雨开了口:“你不用理他,他们当导演怎么会懂编剧的难处。观众哪明白拍了什么、剪了什么,不好看总是第一个骂编剧。”

曾震被前后夹击,吃不消,赶忙换话题:“小庭,老师的新片子要开机了,不跟组待几天?”

瞿燕庭遗憾地说:“这段时间工作室攒了好多事,实在抽不出空。”

“事情总是忙不完的。”曾震游说他,“这部电影请了美国的顶级制作团队,机会难得,老师想带你见见。”

瞿燕庭以哄为拒:“老师的片子和顶级团队合作不是常事吗?以后肯定还有机会。”

这时冷头盘端上来,是曾震点的一道黑鱼籽,他拗不动瞿燕庭,便低头开始用餐。王茗雨瞥一眼盘子,仍旧在喝茶。

瞿燕庭记起来,王茗雨不吃鱼籽虾籽,他便陪着不吃,等下一道菜上桌,先用公勺为王茗雨添菜,这顿饭才正经开始。

有一道明虾很可口,曾震说:“比昨晚峰会晚宴做得好吃。”

王茗雨下意识地问:“什么峰会?”

叉子戳在牛肉上,瞿燕庭回答:“电影传媒峰会。”

中途王茗雨去洗手间,餐桌上只剩瞿燕庭和曾震,斜对着,余光能察觉对方的姿势,曾震搁下餐具,向后靠住了椅背。

隔着桌上摇曳的花瓣,瞿燕庭感受到曾震投来的目光,他擦擦嘴,主动挑起话题:“师父最近在忙什么?”

“不清楚。”曾震回答,“各忙各的,她不也连我出席活动都不知道?”

手机响,曾震不避讳地接起来,一声“喂”,听起来纡尊降贵,符合他的脾气和身份。里面喊“曾老师”,态度很欢喜。

“今天啊?”曾震说,“我在外面吃饭呢。”

瞿燕庭隐约能听见声儿,但不关心,重拾起刀叉切牛肉。

曾震全程带着一股倨傲,几句之后,约定下来:“那你先等着,我吃完饭过去。”

挂了线,王茗雨正好回来,瞿燕庭咀嚼牛肉粒,什么都不提。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临走,曾震一边穿外套,一边随意地通知:“我不回家了,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王茗雨基本没有反应,也不关心什么事,只问:“你开车走?”

曾震抓着车钥匙:“小庭,劳烦送你师父回家。”

从小洋楼出来,瞿燕庭为王茗雨拉开车门,他绕一圈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调转车头拐上机动车道,后视镜里曾震的车朝反方向驶远了。

吃饱了犯困,王茗雨裹着披肩,懒懒的。

瞿燕庭把温度调高,说:“师父,瞧着你有些累。”

今年入了冬,王茗雨已经着手准备后年的央视开年戏,编剧组人不少,但总编剧是最费心的。她说:“我这儿还有个本子,顾不上了,到家拿给你看看。”

瞿燕庭答应了一声,没详细问,路口等红灯,他拿瓶水拧开,递给对方:“师父,注意休息。”

王茗雨接住,忽然笑了:“这话跟你老师说去吧。”

瞿燕庭没反应过来:“嗯,老师也忙。”

“他当然忙。”王茗雨像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八卦,“新欢正热乎,吃饱饭就跑去快活了,也不怕闪了五十多岁的老腰。”

瞿燕庭微微尴尬,不知道怎么接。

王茗雨兀自讲着:“是个小鲜肉,挺火的,会伺候会哄人,这不上了他的新电影么。”

红灯变绿,瞿燕庭踩油门滑过路口,他不怎么关注娱乐新闻,也不大认得一茬一茬的流量明星,印象有些模糊:“貌似姓靳?”

“嗯。”王茗雨轻哼。

过去片刻,她嘲弄道:“什么风气啊,同性恋真多。”

瞿燕庭飘忽地望了眼窗外,握紧方向盘,没有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