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条直接拍摄车祸镜头。
陆文在路旁候场,威亚的余韵很绵长,有些勒,保鲜膜令浑身的毛孔都无法呼吸了。他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保存体力。
雨势渐凶,瞿燕庭在路中央检查照明。他一手撑伞,另一手抄着喇叭:“3号镜头一结束,我会打手势提醒,你就立刻上镝灯。”
灯光组长:“好,我记住了。”
“陆文跌倒,镜头抓两秒特写。”瞿燕庭叮嘱,“一定要打好银反。”
一阵风刮过,瞿燕庭的面目蒙上一层水珠,他不在意地抹一把脸,继续道:“注意跟焦,第一条拍得不行。”
摄影大助说:“瞿编,我知道了。”
一一调整完毕,瞿燕庭走向路旁。雨水来得急,道牙子前的积水还没疏散,足有近一米宽。他顿了一下,预估能不能跳过去。
这时,陆文在台阶上伸出了手。
瞿燕庭把手搭上去,两人的手都很湿,很滑,只能用力地扣住。他被陆文使巧劲儿拉过去,踩上台阶,彼此的伞沿儿撞在了一起。
松开手,陆文让开一步。保鲜膜拘在身上不舒服,他微躬着背。
瞿燕庭过来说两句话,第一句是:“这种戏都是奔着通宵去的,估计会拍很多条。”
陆文回道:“嗯,我准备好了。”
瞿燕庭说:“这场戏难在方方面面,演员的关系反而不大,不用有心理负担。”
陆文点点头:“既然难在方方面面,那瞿老师,你也不要有负担。”
瞿燕庭愣了一瞬,代班导演,压力绝非一句安慰便能打消。不过这话从陆文嘴里说出来,怪新鲜的,他听完轻松几分。
演员该就位了,陆文放下伞走向马路。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陆文几乎没淋过雨。平日里车接车送,但凡不那么风和日丽的天气,司机跟得更紧。小时候,儿童雨衣从S号换到XXL,他前脚蹿出去踩个水,保姆后脚就把他薅回来。
所以他的观念中,淋雨如同“遭罪”,今晚可以说是为艺术献身了。
瞿燕庭亲口发号施令:“各就各位,开机。”
面包车疾速驶来,风雨掩盖不住引擎的嗡鸣,陆文跌在马路上,抬起头,两束刺目的灯光迎面照射过来。
全景拉近景,推特写镜头,定格时长两秒。
嘭,猛烈的撞击声,轮胎擦着潮湿的路面滑出一截,发出尖锐的声响。
陆文身体一轻,被威亚吊起来,视野中是一片白色的光,雨线如织,更深处是浓浓的黑夜。短暂的晕眩结束,他重重地砸在了棕垫上。
瞿燕庭打手势,康大宁喊:“cut!”
孙小剑和李鹏冲过来,两个人合力扶起陆文。还没站稳当,面包车启动,掉头返回了路尾。
康大宁喊:“喘口气,走第三条!”
湿透的衣服有十几斤重,黏在身上,陆文往回走,把松开的一段保鲜膜塞回袖管。一阵风吹来,他只觉心头凄凉。
“剑哥。”
“哎,怎么了?”
“公司给我上保险了吧?”
孙小剑哄道:“上了,你坚持住好好拍。这段戏播的时候,我叫艺宣部给你安排个热搜:陆文,敬业。”
十个明星有九个半吹过敬业,没劲。
陆文说:“我想要:陆文,牛逼。”
第二条拍完尚有力气废话,接下来拍摄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这组“跌倒——撞飞——狠摔”的镜头一共拍摄了八条。
第八条拍完,陆文趴在棕垫上,差点吐了。
瞿燕庭喊道:“停,过!”
已近凌晨三点,这场雨越来越肆无忌惮,没有丁点减小的意思。工作人员移动防雨棚,准备拍摄下一组镜头。
段猛兜上冲锋衣的帽子,扛着云台和黑旗,刚走两步,瞿燕庭过来为他打伞。
“瞿编,不用不用不用……”段猛连连拒绝,“可使不得!”
瞿燕庭半边身子淋着,微微紧张地转动伞柄,却装作气定神闲:“没什么使不得,你们辛苦。”
另一处防雨棚下,陆文开始化妆,伤口和在医院拍摄的那天一样,但是更加严重。
化妆老师说:“今天的血浆颜色更鲜艳,浓度和成分跟之前不太一样,先在耳后试试过不过敏。”
陆文配合地偏头,看见马路上,瞿燕庭正在朝这边走过来。
一抹冰凉的血浆涂在耳后,上次是右耳,这次是左耳。化妆老师说:“哎呀,原来左耳后面藏着一枚小刺青,好像是音符?”
陆文“嗯”一声,好多年前纹的,很小,不特意看的话很难发现。
化妆老师问:“为什么纹音符?”
陆文回答:“因为……喜欢音乐。”
年轻人喜欢音乐似乎理所当然,化妆老师笑了笑,聊道:“现在流行跨界,不少演员去歌坛玩一圈,你想没想过出张专辑什么的?”
瞿燕庭走入棚下,听见一耳朵,目光端详陆文脸上的妆。
陆文扯扯嘴角:“我……”
不知怎的,瞿燕庭在陆文的笑容里察觉一丝苦涩,似乎难以启齿。他算是解围,也是为了正事,把话头掐断:“聊完了吗?”
陆文避开化妆师的问题,暗自松一口气。
瞿燕庭在旁边坐下,他要给陆文讲一遍人物动势。等下拍摄车祸的后段镜头,叶小武落地后翻滚几圈,最终停下,画面定格。
化完妆,陆文满脸血污,开始拍摄。
这次撤掉棕垫,陆文的身躯直接躺在马路上,侧着身,半边脸浸泡在一层雨水里,贴着又冷又硬的水泥路面。
他蓄势待发,绷紧浑身的肌群。
瞿燕庭一喊“action”,陆文猛然滚动身体,又快,又凶,在潮湿的路面上磕磕碰碰,用肉体自身的力量,营造出被撞击落地后的巨大惯性。
陆文渐渐停下来,口鼻沾染了污水,有些呛。
数不清滚了几遭,他力竭地放平自己,轻合着眼,在巨大的疲惫中演绎出濒死的无力,一点点被涌上的痛苦吞噬。
然而,定格镜头的秒数还没走完,瞿燕庭喊:“停——再来一条。”
翻滚的部分过了,只需拍最后一个镜头。陆文躺着没动,正上方是镜头,斜上方是照明灯。他参考过一些纪录片,研究人死之前的状态。
他将身体逐寸放松下来,艰难地眨了眨眼皮,半睁半合间眸光趋于涣散。
“停——”依旧是瞿燕庭,“重来。”
脸上的血迹被冲淡了,陆文站起来,化妆师和助理围住他补妆。他任由涂抹,脑中钝钝的,想不通结尾的表现有什么问题。
补完妆,其他人从周围离开,陆文看见瞿燕庭立在两米远的地方,不知立了多久,仿佛在等他。
陆文走过去,低头钻入瞿燕庭的伞下。他抱歉地说:“瞿老师,我没演好。”
瞿燕庭问:“叶小武是怎么死的?”
陆文有些迟疑,叶小武和叶杉发生肢体冲突,失去平衡倒向马路,发生车祸死亡。剧本是这样写的,他不明白瞿燕庭为什么会问他。
他回答:“意外事故。”
“你有没有想过,”瞿燕庭顿了一秒,“一切并不是意外。”
陆文顷刻愣住。
瞿燕庭将伞面压低,抵挡住飘风暴雨,也挡住他和陆文的面孔。头顶是水花在伞面炸开的噼啪声,他倾身向前,轻轻地像吐露一个秘密:“其实叶杉看到了那辆面包车。”
陆文呼吸一滞:“什么……”
瞿燕庭说:“叶杉故意把叶小武推向了死亡。”
他写得非常隐晦,在剧本中几乎看不出来,拍摄时也没有直观的镜头表现这一点。
瞿燕庭退开,抬高了伞。
两分钟后,结尾镜头拍摄第三条。
叶小武浑身血迹,躺在马路上,耳廓被路面的积水淹没,额头处致命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
他微张着唇齿,手指岔开在地面上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搅起一层浑浊的涟漪。双目鼓瞪至极限,一眨不眨,雨丝如银针坠落,刺得他眼角一片猩红。
恐惧,痛苦,都不敌难以置信。
叶小武的死亡,成为叶杉终生的秘密。
往后余生的愧疚是真,生出的梦魇是真,但在叶杉推出叶小武的那一刻,一刹那的恨与恶也是真的。
摄影机拉近,面部特写定格。
三、二、一,终镜头的秒数走完,瞿燕庭沉声喊道:“停——过!”
陆文痛得闭上眼睛,雨水是脏的,掺杂血浆,一起灌进了他的眼眶里。他爬起来,被孙小剑和李大鹏一左一右地扶住。
演员和服化可以收工了,孙小剑心疼地说:“终于拍完了,妈呀,先摔了好几遍,又在地上滚,我旁观都觉得累死了。”
李大鹏道:“一直在雨里泡着,冻坏了吧。”
陆文根本看不见路,两腿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回到房车上,一下子暖和了。陆文把双眼冲洗干净,脸和头发也擦干。
他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孙小剑一件一件地帮他脱下鞋袜和衣裤。保鲜膜都打结了,捆在身上,只能用剪刀剪开。
脱得只剩一条内裤,陆文呈“大”字型躺着,俗称“挺尸。”
李大鹏拧了条热毛巾,说:“别感冒了,我给你擦一遍。”
陆文一片大海带似的晾在床上,热毛巾擦过,知觉慢慢复苏。他的思绪却未缓过来,仍停留在叶杉和叶小武的世界。
孙小剑端来热茶,扶他起来喝了一口。
热流浇灌,陆文稍稍清醒。他暂时不想了,惦记起其他人,说:“忙一通宵辛苦了,给大家订点热汤热粥,我请客。”
“祖宗。”孙小剑说,“凌晨四点我去哪给你订?”
陆文一声叹息,重新躺下,体力透支后进入放空状态。
李大鹏给他盖上毯子,说:“回酒店我给你煮点吃的。”
孙小剑惊讶道:“你会煮饭啊?”
“会啊,我们当助理的什么都会。”李大鹏笑说,“其实我提前买了生姜红糖,还有老母鸡,回去了我给陆老师煮一碗姜汤,再炖只药膳鸡煲。”
“可以啊你。”孙小剑说,“你是剧组助理,只是给我们帮忙的,做这么多怪不好意思的。”
李大鹏倒是实在:“分内事,再说领导吩咐了,我哪敢怠慢。”
“谢谢你啊鹏哥。”陆文趴在枕头上,饮水思源,连那位领导也一并感谢,“也谢谢任导对我的照顾。”
李大鹏一脸茫然:“等会儿,和任导有什么关系?”
陆文问:“不是任导吩咐的吗?”
“不是啊,当初小张安排我做你的生活助理,千叮万嘱要我仔细点。他说亲口关照的人——”
陆文抬起头。
李大鹏回答:“是瞿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