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书中所见孔子的智慧之外,《论语》之美究竟何在?其美便在孔夫子的人品性格,以及他对同代人各种不同的评论;那美是传记文学的美,是孔夫子的语言之美,是随意漫谈,意在言外,而夫子的这些如珠的妙语却出之以寥寥数语,自富有弦外之音。
《论语》一书,一般认为是儒家至高无上的经典,就犹如西洋基督教的《圣经》一样。其实这部书是未经分别章节、未经编辑的孔子混杂语录。所论涉及诸多方面;但对所论之缘起情况则概不叙明,而上下文之脉络又显然散乱失离。读《论语》,犹如读巴特莱(John Bartlett)之《引用名句集》(Familiar Quotations),令读者觉得那些警语名句津津有味,引起无限沉思想象,而对那些才子的文句,不禁讶异探索,窥求其真义之所在。如将《论语》的内容与《礼记》和《孟子》以及其他古籍各章相比,就会发现那些简洁精辟的文句都是从长篇论说文字中节录而来,而所以得存而不废者,正因为深受人们喜爱。比如说,读了《论语》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然后再读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上记载的:
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
《论语》文本上并未提到孔子当时说些“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实际情况,只是把这句话作一句抽象的话来说的。另外,《论语》中颇多四五个字的短句,如“君子不器”,意思是说君子不是只有一种长处的技术人才。又如“乡愿者,德之贼也。”关于乡愿,我们幸而在《孟子》一书中找到了“乡愿”一词详细的解说。我想,谁也不会相信孔夫子每次说话只说三四个字就算了事。若说,有人向孔夫子发问,发问者整个的意思,读者若不了解较为充分,孔子所作的回答整个的含义就能充分了解,这也是无法相信的。清人袁枚曾经指出,《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语录,编纂者把弟子的问题部分尽量缩短了。因此在《论语》中发问都简单得只剩下一个字,如某某问“政”,某某问“仁”,某某问“礼”。于是,虽然是同一问题,因发问之人不同,孔夫子也就以各式各样的话回答。结果,为《论语》作注的学者也会因种种情况而误作注解,此种注解,自然不足以称公允之论。另有如下文: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注释《论语》的人解作“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但袁枚则认为此系孔子与弟子凭窗外望,见牛犊行过,偶有所感而发,并非指仲弓而言。
那么,除去书中所见孔子的智慧之外,《论语》之美究竟何在?其美便在孔夫子的人品性格,以及他对同代人各种不同的评论;那美是传记文学的美,是孔夫子的语言之美,是随意漫谈,意在言外,而夫子的这些如珠的妙语却出之以寥寥数语,自富有弦外之音。《论语》之美正如英国十八世纪鲍斯韦尔(James Boswell)所写的《约翰逊传》(Life of Samuel Johnson)一书之美妙动人一样。而与孔夫子在一起的那批人物,他的弟子,他的朋友,也是与约翰逊周围那些人物一样富有动人之美。我们随时都可以翻开《论语》这部书,随便哪一页都会流露出智者的人品之美,纵然有时极其粗暴,但同时又和蔼可亲。这就是《论语》这部书对中国人所显示的魔力。至于武断偏执也自有其动人的力量,孔夫子与约翰逊的武断偏执之论,永远有动人的力量,因为这两位先哲把自己的见解都表现得那么断然无疑,那么坚定有力,其势堪称咄咄逼人。
《论语》这部书整个的特色只是阐释说明,并没有把孔子的思想系统作一个完备周全的叙述,孔子学说之真面目则端赖读者去深思明辨了。
孔夫子周围的人物,我们也可以借着《论语》这部书,得以略窥一斑。有时孔夫子与二三得意门生欢乐相处,夫子欣然,就单凭文中的只言片语,我们可以稍得一些暗示。与孔夫子的话混在一起的,有些是孔门几位大弟子如曾子、子夏、有子、子张等人的话。这是因为《论语》内那些章文字的来源不同,有若干章根本是孔门弟子的弟子所记载的。比如颜回,为孔门弟子之长,沉静而富有深思,孔子对他亦极爱慕,每每对他赞不绝口。另一方面,又有子路,等于耶稣的大弟子彼得,他时常对夫子大人的行为质疑问难,不稍宽容。在《论语》一书中,提到子路时,往往缺少恭维之辞,那是因为在《论语》这部书记录成文之时,子路已经去世,没有门徒替他辩护的缘故。还有能言善辩,但有些絮聒的子贡,还有比他们年纪颇轻但却恬静明达的曾子(将来弘扬孔教最为重要的就是他),还有文学气质最重的子夏,最为实际的政客冉求(最后孔子把他逐出了师门)。孔子的门墙之内广阔得无所不包,各式各样的学生都有,据说,每个弟子在学问上之所得,都只是孔子的一部分。后来,曾子、子思、孟子这个传统,发展成为儒家道统理想哲学的一面。而子夏、荀子的儒学则顺着史学及学术的路线发展下去。正像基督教中圣约翰发展了耶稣教义的理想一面,当然其中也加上了圣约翰本人的一部分思想。所以,我们在《中庸》一书中可以看得出来,曾子把《中庸》里的哲学,人道精神,并中和诸重要性,予以发展引申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可以把子思与孟子比做耶稣的门徒圣约翰,把子夏与荀子比做圣雅各(St.James)。
《论语》文本是属于零星断片而飞跳飘忽的风格,阅读时自然需要读者的凝神苦思。懒惰的读者往往需要作者谈论个没完没了,自己只采取消极的态度,若是那样来读《论语》,便得不到益处了。读《论语》时,读者必须全神贯注,文句中包含的真理必须要凭读者自己的悟力才会彻底了解。读者必须要凭自己的经验去印证,才能有所得。在古代那种教育制度之下,当然并不立即要学童了解世界上这种思想极为成熟的哲学。当年之所求,不过要学生精读,以便牢记在心永不忘记,是留到若干年后作为智慧的泉源而已。不过,儒家对这部书,仍然教人以适当的研读之法。宋儒就论到读《论语》的方法。程伊川就曾说,要把《论语》中的发问者的问题,当做你自己的问题,把孔子的答话当做对你而发,如此,必得到实在的益处。朱熹也曾说,先读《论语》,每日读一两段。不管难懂与否,也不管深奥不深奥。只将一段文字从开头读,若是读而不了解其含义,就思索一下,若思索之后仍然不能了解,就再读。反复阅读探索其滋味,长久之后,便了解其中的含义了。朱熹在给朋友的书信里曾说,在读书时,千万留心不要贪多,读少一点儿,便容易彻底了解。读书能悟到真义,都离不开这种方法。在他著的《语类》中也这样说,明白原文的字面是一件事,体会其意义又是一件事。一般读者最大的弱点就是只了解字表面,而未能把握住书中真正的好处。他又说,读书的正当办法是要费苦心思索。最初,你会觉得如此了解,是要大费思索与精力,但是等你一般的理解力够强大之后,再看完一本书,就轻而易举了。最初,一本书需要一百分精力去读,后来,只需八十、九十分精力就够了,再后只需六十或七十分就够了,最后,以四十、五十分的精力也就够了。把阅读与思索,在求知识的进程上看做相辅相成的两件事,这是儒家基本的教育方法。关于这两种方法,孔子本人也提到过,在《论语》上也有记载。
中国学者从未有人把《论语》再作一番校正工夫,或予以改编,以便使读者对《论语》的含义获致更精确的了解,这一点确实出人意料。当然有一些学人写过文章,论及《论语》书中若干不同的见解,如清人焦循著的《〈论语〉通释》,戴东原著的《〈孟子〉字义疏证》。但是除去西方学者外,没有中国学者编过一本孔子对“君子”一词的诸种解释。这个极为重要的描述“君子”的诸要素,会构成一个综合性的面貌。本章内选了《论语》文字约四分之一,而根据思想性质予以重编。如不特予注明,皆系《论语》原文。遇必要之处,如将“仁”字解释得更为清楚,我即从《礼记》上若干章内选出约十数节,以为补充。《礼记》中第三十二及三十三章,与《论语》的内容及风格相差不少,记载孔子的话特别丰富,当然对本书极为有用。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欤?”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欤?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欤?”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欤?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对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者,则不复也。”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子之所慎,斋、战、疾。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吾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絺綌,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
迅雷、风烈,必变。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子曰:“观过知仁。”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智乎?”曰:“不可。”“日月逝矣,时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欤?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贰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冉有曰:“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
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无能也。”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
子贡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子曰:“以德报德,则民有所劝。以怨报怨,则民有所惩。”(《礼记》第三十二)
子曰:“以德报怨,则宽身之仁也。以怨报德,则刑戮之民也。”(同前)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焉。”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子曰:“道不远人,远人非道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子曰:“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是故君子议道自己,而置法以民。”(《礼记》第三十二)
子曰:“仁之为器重,其为道远,举者莫能胜也,行者莫能致也。取数多者,仁也。夫勉于仁者,不亦难乎?是故君子以义度人,则难为人;以人望人,则贤者可知已矣。”(同前)
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人同此心)(同前)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恕道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仁”
子曰:“仁之难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故仁者之过易辞也。”(《礼记》第三十二)
子曰:“仁之难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同前)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子曰:“恭近礼,俭近仁,信近情。敬让以行此,虽有过,其不甚矣。夫恭寡过,情可信,俭易容也。以此失之者,不亦鲜乎?”(《礼记》第三十二)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仁又释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君子与小人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子曰:“君子不器。”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孔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矣。”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
子曰:“事君三违而不出竟,则利禄也。人虽曰不要,吾弗信也。”(《礼记》第三十二)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夫子之所厌恶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子在陈。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欤?”子曰:“过犹不及。”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无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孟子·尽心下》)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欤?”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孙,远之则怨。”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曰:“君子不以辞尽人。故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辞有枝叶。”(《礼记》第三十二)
为政之理想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子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以德行为政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为政要素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曰:‘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曰:‘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子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礼记》第十八)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