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贤人也算很多了,活着时都很荣耀,到他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孔子仅是一个平民,他的道统家世至今传了十几代,学者们都崇仰他。从天子王侯以下,凡是中国研讨六经道艺的人,都将孔夫子的话尊奉为最高的衡断标准,他真可说是一位圣明到极点的人了!
本书的孔子生平,采用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有两项重要理由。第一,因为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是中国最早的孔子传记,是中国史学名著里的文章,作者司马迁不但是中国史家之祖,而且是散文大家。《史记》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而作者司马迁游踪甚广,曾访问孔子故乡,亦曾与当地熟知孔子逸闻旧事之父老长谈。所以我们要打算一窥孔子生活的真面貌,实在是舍此别无他途了。第二,司马迁胸襟开阔,豁达无私。他是真正的史家,不以提倡儒道尊崇孔子之心而存偏见。他虽然极其仰慕孔子,但并不属于狭义的儒家一派。因此,他是把孔子当做一个人来描绘,不是把孔子当做一个圣人来崇拜。论孔子的人,常想曲解有关孔子生活的几段文字,他们甚至用牵强的解释,否认孔子生平某些言行的真实性,而司马迁则不然。我们相信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头脑中孔子的面目是可靠的,因为他生活的时代是在孔子死后的三百年左右。
世系、童年、青年(公元前551~前523年)
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邑(今山东曲阜县东南境鄹城)。他的先世本来是宋国的公族,到了叫孔防叔的,才因避祸逃来鲁国定居。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了叔梁纥。梁纥晚年再娶颜姓女子(《礼记·檀弓》云孔子母名徵在)才生了孔子,而且是到尼丘(一名尼山)去向神明祈祷才有孕生下孔子的。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孔子诞生。孔子刚生下时,头项中间是凹下的,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丘,字叫仲尼,姓孔氏。
孔子生下不久,叔梁纥就死了(《索隐》引《家语》云生三岁而梁叔纥死),葬在防山。防山在鲁城的东边(《括地志》云在曲阜县东二十五里),因此孔子没法确知自己父亲的坟墓所在;母亲年少葬夫,照当时礼俗不能亲去送葬,所以也说不出坟墓的详细地址。
孔子小的时候游戏,常摆起各种祭器,学着大人祭祀的礼仪动作。母亲死了(《孔子世家补订》《阙里志》诸书并云在孔子二十四岁;今人钱穆先生则云在孔子十七岁以前),就暂时浅厝在五父衢(鲁城道名)的路旁,不敢贸然深葬远处,可能是他为了谨慎的缘故吧!后来同邑人挽父的母亲,指点出孔子父亲的墓地,然后孔子才把母亲灵柩运去防山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孔子腰间系着孝麻还在守丧,季孙子招宴军役之士(一说文学之士,此据方苞说),孔子前往参加。季孙的家臣阳虎拒斥他说:“季民招宴要服役的士卒,是不敢招待你的。”于是孔子就退了回来。
孔子十七岁那一年,鲁国的大夫孟厘子跟随鲁昭公到楚去,回来之后,深为不能襄助行好礼仪而自责,所以在他临终前(孟厘子卒于昭公二十四年。以上一段《史记》原文略有疏误,此据《左传·昭公七年》文意改译),还告诫自己的嗣子孟懿子说:“孔丘这个人,是圣人(《集解》引服虔曰:圣人谓商汤)的后裔,是在宋国受到华氏之祸才逃到鲁国来的。他先祖弗父何本来可以继位做宋君,却让给了他的弟弟厉公(《集解》引杜预曰:弗父何,宋愍公之长子,厉公之兄也。何嫡嗣当立,以让厉公)。到了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他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朝,做了上卿。他每一受命,就更加恭谨,所以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受命时鞠躬致敬,二次受命时折腰弓背,到了第三次受命,我的头压得更低,腰背更加弯曲了。走路时挨着墙边走,也没有人敢来侮慢我;我就用这个鼎做些面糊稀饭来清俭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俭约。我听说圣人的后裔,虽不一定能当国继位,但必然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丘年纪轻轻就博学好礼,这岂不就是所谓的显达的人吗?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你可一定要去从他求学。”孟厘子死后,懿子和鲁人南宫敬叔(《索隐》谓敬叔与懿子皆孟厘子之子,不阙更言鲁人)便去向孔子学礼。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继承了卿位。
孔子早年生活,既穷苦又没地位。成年以后,曾做过仓库管理员(季氏史,《会注考证》引诸说以为当做“委吏”,孟子亦云“孔子尝为委吏矣”,今从之),出纳钱粮算量得准确清楚,也担任过管理牧场的小职务,而场中牲口就越养越多。后来,他出任主管营建的司空。过不了多久,他离开鲁国,在齐国却受到排斥,转到宋、卫两国,生活也奔波不定,又在陈、蔡两国间遭遇困厄,最后才回到鲁国。孔子身高有九尺六寸,人家管他叫“长人”,而且以奇异眼光看他。鲁国当局最后总算又对他好了,所以他才回到鲁国来的。
鲁国的南宫敬叔对鲁君说:“请帮助孔子到周去。”于是鲁君就给了一辆车子、两匹马,一个童仆随他出发,到周去学礼,据说是见到了老子。学成告别时,老子送他说:“我听说富贵的人送人是用财物,仁德的人送人是用言辞。我不能够富贵,却盗取了仁人的名号,就说几句话送你,这话是:一个聪明又能深思明察的人,却常遭到困厄,几乎丧生,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学问渊博识见广大的人,却使自己遭到危险不测,那是由于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后果;做人子女的应该心存父母,不该只想到自己;做人臣属的应该心存君上,不能只顾到本身。”孔子从周回到鲁之后,门下的学生就日益增多了。
三十岁至五十岁(公元前522~前503年)
这个时候,晋平公淫乱无道,六家大臣(指范氏、中行氏、知氏、赵氏、魏氏、韩氏)把持国政,不时攻打东边的国家,楚灵王的军队很强大,也常北上来侵犯中原;齐是个大国又接近鲁。鲁国既小又弱,要是归附于楚,晋国就不高兴;依附了晋,楚国就来兴师问罪;对待齐国如果不周到,齐兵就要侵入鲁国了。
鲁昭公二十年,而孔子大约是三十岁了。齐景公同晏婴来到鲁国,景公就问孔子说:“从前秦穆公,国家小又地处偏僻,他能够称霸是什么原因呢?”孔子回答说:“秦这个国家虽然小,目标却很远大;地位虽然偏僻,施政却很正当。(秦穆公)亲自举拔用五张黑羊皮赎来的贤士百里奚,封给他大夫的官爵,才把他从奴隶的拘禁中救出来,就和他一连晤谈三天,随后把掌政大权交给了他。从这些事实来看,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是可以的,他称霸诸侯还算成就小了呢!”景公听了很高兴。
孔子三十五岁时,季平子因为和郈昭伯比赛斗鸡结怨的事得罪了鲁昭公,昭公带了军队来打平子。于是平子就联合了孟孙氏、叔孙氏,三家一起围攻昭公,昭公兵败了,逃到了齐国,齐国把昭公安置在乾侯(今河北成安县)这个地方。过了不多久,鲁国发生乱事,孔子来到齐国,做了高昭子的家臣,想借着昭子的关系去接近景公。孔子和齐国的荣宫长讨论音乐,听到了舜时韶乐,专心地把它学起来,三个月期间,连吃饭时的肉味都觉不出来了,齐人都很称道这件事。
齐景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国君要像个国君,臣子要像个臣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景公听了说:“对极了!果真是国君不成国君,臣子不成臣子,父亲不成个父亲,儿子不成个儿子,就是有再多的粮食,我们能平安地吃着它吗?”改天他又问孔子为政的原则。孔子说:“为政最要紧的是在善用财力,杜绝浪费。”景公听了很高兴,打算把尼溪地方的田封给孔子。晏婴劝阻道:“儒者这种人都能言善辩,是不能用法来约束他的,态度高傲自以为是,是很难驾驭的;他们重视丧礼,长期悲痛不止,为了使丧事隆重可以倾家荡产,这种礼俗不足取法,他们不事生产,只是到处游说求职来进行政治活动,这种人不能来掌理国事。自从文王、武王、周公这些大贤先后过去,周朝王室已经衰微,礼乐的沦丧也很有些时候了。现在孔子却对仪容服饰刻意讲究,详定各种应对进退间上下快慢的礼节规矩,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连续几代也学不完,一辈子也弄不清楚。君子想用这一套东西来改革我们齐国的礼俗,这不是治理百姓的好办法。”此后,景公只是很客气地接见孔子,不再问起有关礼的事情了。有一天,景公慰留孔子,说:“要用像鲁国给季孙氏那样高的待遇给你,我实在做不到。”所以就以上下卿(鲁有三卿,季氏为上卿,孟氏为下卿,季孟之间,犹叔氏也)之间的礼来对待孔子。齐国的大夫有人想害孔子,孔子得到了消息。景公也说:“我老啦,没法用你了。”于是孔子就离开齐国,回到了鲁国。
孔子四十二岁那一年,鲁昭公死在乾侯,定公继位。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桓子继位做上卿。季桓子家里掘水井,掘到了一只腹大口小的瓦器,器中有个像羊的东西,就去问孔子,并且说挖得的瓦器里有只狗。孔子说:“据我所知,那是羊。我听人说过,山林里的怪物是一种单足兽‘夔’和会学人声的山精‘罔阆’(同魍魉);水里面的怪物是神龙和会吃人的水怪‘罔象’,泥土里的怪物,则是一种雌雄未成的‘坟羊’。”
吴国去攻打越国,把越都会稽城给拆毁了,发现一节骨头,长度就占满了一车。吴王派了专使来问孔子说:“什么骨头最大?”孔子说:“大禹王召集各地的君长到会稽山,当时有个叫防风氏的君长很迟才到。禹就把他杀了陈尸在那儿,他的骨头一节就占满一车,这就是最大的了。”吴使问道:“那神又是谁呢?”孔子说:“名山大川的神灵,能够兴云致雨来利益天下,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叫做神(诸侯君长),只守社稷的叫公侯,他们都归王的统治。”使者又问:“防风氏是守什么的?”孔子说:“汪罔氏的君长守封山、禺山一带,是姓厘。在虞、夏、商三代叫汪罔,到了周代叫长翟,现在就叫做大人。”使者问道:“人的身长有多少?”孔子说:“僬侥氏身长三尺,是最短的了;最长的不过三丈,这就是身高的极限了。”吴使听了之后说:“真是了不起的圣人啊!”
季桓子的宠臣叫仲梁怀的,和阳虎有了仇怨。阳虎想把仲梁怀赶走,公山不狃阻止了他。这年秋天,仲梁怀更加地骄纵了,阳虎把他给抓了起来,季桓子很生气,阳虎就把桓子也囚禁了,等谈好条件才放他,阳虎从此更加没把季氏看在眼里。季氏也很越分,声势排场都超过鲁国公室;一个上卿的家臣(谓阳虎),就执掌了国家的政权,因此鲁国从大夫以下,都不守礼分,违背常道。所以孔子不愿出任鲁国的官职,退闲在家,专心研究整理诗、书、礼、乐这些典籍,学生越来越多,不论多远,都有人来向他求学。
掌大权时期(公元前502~前496年)
鲁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满于季氏,就借着阳虎来作乱,打算废掉季孙、叔孙、孟孙(三家皆鲁桓公之后,故称三桓)三家的嫡生嗣子,另外拥立平日为阳虎所喜欢的庶子来继承,于是就把桓子抓了起来。桓子用计骗他。逃了出来。定公九年,阳虎计划失败,逃到齐国去。这个时候,孔子正好五十岁。
公山不狃以费邑作据点反叛季氏,派人来召孔子去帮忙。孔子心想自己依循正道而行已经很久了,内在的学养也很深厚,却无处可以表现,没有人能用自己,不禁说道:“大抵文王、武王当年是以丰、镐那么小的地方建起王业的;现在费邑虽然是小了点,该也差不多吧!”想要应召前去,子路大不以为然,劝止孔子。孔子说:“难道召我去是毫无作用吗?如果他真能用我,我将像文王、武王一样,在东方建立一个典礼完备的周啊!”然而最后也没有成行。后来鲁定公任命孔子做中都(在今山东汶上县)地方的宰官,才到职一年就很有绩效,四方的官吏都学着他做。孔子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又由司空升任了大司寇。
定公十年的春天,鲁国和齐国和好。到了夏天,齐国的大夫黎鉏就对景公说:“鲁国用了孔丘,照情形看,这是会危害齐国的。”于是派了使者去约鲁君来做和好的会盟。会盟的地点是在夹谷(今山东莱芜县)。鲁定公就装潢好车子,毫无武装便想前往。这时孔子正好是兼理典礼会盟的事务,就对定公说:“我听说有文事的必须要有武备,有武事的必须要有文备。从前凡是诸侯出了自己的国境,一定带全了必要的官员随行。请你也带左司马右司马一道去。”定公说:“好的。”就带了左右司马出发,和齐侯在夹谷地方相会。这个地方筑了土台,台上备好席位,上台的土阶有三级。两君就在台前行了相见礼,作揖让了一番才登上台。双方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齐国管事的官员急忙前来请示道:“请开始演奏四方的舞乐。”景公说:“好。”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都出了场,敲打吼叫地表演起来。孔子见了赶忙跑过来,一步一阶就往台上走,最后一阶没有跨上,便举袖一挥,说道:“我们两国君主,是为了和好而来会盟的,这种夷狄的野蛮舞乐,怎么可以用在这个场合呢!请命管事官员叫他们下去!”管事的叫他们退下,他们却不肯动。孔子就朝左边的晏子看看,又朝右方的景公看看,景公心里尴尬了一阵,就命令乐人下去。过了一会儿,齐国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请演奏宫中的女乐。”景公应说:“好。”于是许多戏子矮人都前来表演了。孔子看了又急忙过来,一步一阶往台上走,最后一阶没有跨上就说道:“一个普通人敢胡闹来迷乱诸侯,论罪是应该正法的,请下令管事的执行吧!”于是管事官员依法处罚,那受罚的人就手脚分离了。景公看了孔子态度这样严正,不由得敬畏动容,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他。回国之后心里很不安,就对众臣说:“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助他们的君主,而你们却仅把夷狄那套歪理告诉了我,害我开罪了鲁君,这该怎么办呢?”主事的官吏上前回话:“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具体的事物来谢罪;普通人有了过错,就用虚礼大辞来谢罪。君上如果心里不安,就可用具体的事物去谢罪了。”于是齐侯就把以前从鲁国侵夺来的郓、汶阳和龟阴的田还给鲁国,来表示自己的歉疚。
鲁定公十三年的夏天,孔子对定公说:“臣子的家中不可私藏兵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三百丈的大城墙。”就派仲由去当季氏的家宰,打算拆毁季孙、叔孙、孟孙三家封邑的城墙。于是叔孙先把郈邑的城拆了。季孙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当时的邑宰公山不狃就和叔孙辄率领了费邑的丁众进袭鲁城,定公和季孙、叔孙、孟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处,上了季孙武子的台(在鲁城东门内),费人围攻他们,却攻不下,但已有人逼到定公的台侧(“入及公侧”,俞樾谓入当作“矢”。则云箭矢已射至定公身旁矣)。孔子就派了申句须、乐颀下台来攻击他们,费人开始退走,国人乘胜追击,在姑蔑(今山东泗水县南)地方把他们彻底打败了。公山不狃、叔孙辄两人便逃到齐国,终于把费城拆毁了。接着准备拆成城,成邑的邑宰公敛处父对孟孙氏说:“拆了成邑的城,齐人必将进逼到我们北边门户。况且成城是你们孟氏的保障,没有成城就等于没有孟氏了。我打算抗命不拆。”十二月,定公率兵包围成城,没攻下来。
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岁。这时他以大司寇的职位参与国家大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孔门弟子见了说:“听说君子祸事临头不慌张恐惧,好事到来也不喜形于色。”孔子说:“是有这个话。但是不也听说过‘乐其以贵下人’的话吗?”于是就把扰乱鲁国政事的大夫少正卯给杀了。孔子参与国政才三个月,贩羊卖猪的商人就不敢哄抬价钱,行人男女都分开走路,各守礼法,路上见了别人掉落的东西也不敢捡回去;四方旅客来到鲁国的,不必向官吏请求,都会给予亲切的照顾。
齐国听到了这种情形就担心起来,说道:“孔子主政下去,鲁国必会强大称霸;要是称霸了,我们的地方最靠近那里,必然会先来并吞我们了,何不先给他们一些土地呢?”黎鉏说:“还是先设法破坏他们的改革图强;如果破坏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也不迟呀!”于是就挑选了国内漂亮的少女八十人,都穿上华丽的衣裳,教她们学会跳康乐舞,连同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去给鲁君。先把女乐和马匹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边。季桓子知道了,曾经穿便装偷偷地去观赏了好几回,打算接受下来,就跟鲁君说好,两人装着要环游各处,实地里是整天都到那儿观赏,把政事荒废下来。子路看了情形就劝孔子说:“老师,我们可以离开了!”孔子说:“鲁国不久就要春祭天地,如果当局遵守礼法,能把典礼后的祭肉分送给大夫,就表示仍有可为,那么我们还可以暂时留下。”季桓子终于是接受了齐人送来的女子乐团,整日沉迷其间,一连三天都不过问政务;而且春祭天地的大典之后,又违背常礼,没给大夫们分送祭肉,于是孔子失望地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在鲁城南)的地方过夜。乐师己前来送行,说道:“先生就这样怪罪了?”孔子说:“我唱个歌告诉你好吗?”于是唱道:“听信妇人的话,可以失去亲信;过于接近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既然如此就该离开,优游自在地安度岁月。”乐师己回去了,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乐师己照实相告。桓子长叹一声,说:“孔夫子是为了那一群女乐的事怪罪我了!”
五年漂泊(公元前496~前492年)
孔子来到了卫国,寄住在子路的大舅子颜浊邹家里。卫灵公问孔子:“你在鲁国的官俸是多少?”孔子回答说:“官俸是六万小斗栗子。”卫国也照样给了六万小斗粟子。过不多久,有人向卫灵公说了孔子的坏话,灵公就派公孙余假带了兵仗在孔子那儿走出走进,孔子担心会出事惹祸,待了十个月,就离开了卫国。
正打算到陈国去,经过匡(在今河北长桓县西南)城,弟子颜刻(刻亦作剋)替孔子赶车,用鞭子指着一处说:“从前我进这个城,就是由那个缺口进去的。”匡人听说当年和阳虎同行的颜刻出现,以为鲁国的阳虎又来了。因为阳虎曾经欺虐过匡人,匡人于是就留住孔子。孔子的模样像阳虎,所以被困在那里整整有五天。慌乱中颜渊失散了,稍后才来会合,孔子见了说:“我以为你乱中遇难了!”颜渊说:“老师您还健在,我怎敢轻易就死呢!”匡人围捕孔子围得越来越急,弟子们都很紧张,孔子就说:“文王虽已死了,文化道统并没有丧失,现在不都在我们身上吗?上天如果要绝灭这个文化道统的话,就不会让我们能够认知并负起传承的责任。天意既然是不绝灭这个文化道统,那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于是孔子派了一个随行弟子到卫宁武子那里做家臣(此句所言与《左传》《家语》不合,恐有误),然后才得脱险离开。
从匡出来就到了蒲(在匡城北十五里),过了一个多月,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卫灵公的夫人名叫南子的,派了人去对孔子说:“各国的君子只要有意和我们国君攀交情的,必定会来见我们夫人;我们夫人愿意见你。”孔子托言推辞告罪一番,最后还是不得已去见了。会见时,夫人站在葛细布做的帷幕里面,孔子进了门,向北跪拜行礼,夫人在帷幕里面回拜答礼,身上的佩玉首饰触发清脆的响声。事后孔子说:“我一向是不想去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子路还是不高兴,孔子就很严正地申明道:“我要不是因存着得君行道的一点希望才不得已去回见她的话,天一定厌弃我!天一定厌弃我!”过了个把月,卫灵公和夫人同坐了一辆车,宦官雍渠陪侍在右,出了宫门,要孔子坐第二部车子跟着,就大摇大摆地从市上走过。孔子感慨地说:“我还没见过爱慕德行像爱慕美色一般热切的人。”于是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厌恶失望,就离开卫国往曹国去了。这一年,鲁定公死了。
孔子又离开曹国,来到宋国。一天和弟子们在大树下讲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想要加害孔子,把大树给砍了,孔子只好离去。弟子催促说:“我们行动该快一点!”孔子说:“上天既然赋了道德使命给我,桓魋他又能把我怎样!”
孔子来到郑国,却和弟子彼此失散了;孔子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口。郑国有人看见了就对子贡说:“东门那里站有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可是从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疲惫倒霉的样子,真像个失去主人家的狗。”子贡见面把这些话据实告诉孔子,孔子笑着说:“一个人的状貌如何,那是不重要的;倒是他说我像只失去主人家的狗,那可真是啊!那可真是啊!”
孔子来到了陈国,寄住在司城贞子家里。过了一年多,吴王夫差来打陈国,夺取了三个城邑才撤兵。赵侯鞅来打卫国的朝歌。楚国来围攻蔡国,蔡国就请求迁到吴国的土地上去,受他保护。吴国又在会稽地方把越王勾践打败了。
有一天,许多鹰隼落在陈国宫廷前死了,身上被楛木做的箭射穿着,箭头是石头做的,箭杆有一尺八寸长。陈愍公派了人来请教孔子,孔子说:“鹰隼飞来的地方是很远了,这箭是肃慎人的箭。从前武王灭亡了商纣,就和四方的蛮夷民族来往,开导他们。他恩威并施,要他们把各地的特产献给朝廷,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义务。于是肃慎人献来楛木做的箭杆,石头做的箭头,长度是一尺八寸。先王为了表彰他的美德,就把肃慎人的箭分给长女太姬。后来太姬嫁了虞胡公,虞胡公又封来陈国。当初王室分美玉给同姓诸侯,用意是要展现亲谊,分远方贡物给异姓诸侯,是要他们不忘归服周王,所以分给陈国肃慎人的箭。”愍公听了叫人到旧府去查证一下,果然找到了这种箭。
孔子在陈住了三年,正好遇着晋、楚两国在争强斗胜,一再来打陈国,直到吴国攻打陈为止,陈国常常受到侵犯。孔子感叹说:“回去吧!回去吧!留在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们,志气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们都很有进取心,也没忘掉自己的初衷。”于是孔子就离开了陈国。
路过蒲邑,刚好遇上公叔氏占据了蒲而背叛卫国,蒲人就留住孔子。弟子中有个叫公良孺的,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孔子周游各地。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才德好,又英勇;他对孔子说:“我以前跟着老师在匡的地方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上危难,这是命吧!我和老师一再地遭难,宁愿跟他们拼死算了!”于是就跟蒲人猛烈地拼斗起来。蒲人害怕了,就对孔子说:“如果能不去卫国,我就放你们走。”双方条件谈好,就放孔子一行从东门离去。孔子脱险后却一路前往卫国。子贡说:“约定好的条件可以不遵守吗?”孔子说:“在胁迫下订的条约,神明是不会认可的。”卫灵公听说孔子来了,很高兴,亲自出城来迎接。问道:“蒲可以讨伐吗?”孔子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能去讨伐。因为现在的蒲是卫国防备晋、楚的前哨据点,我们自己发兵去打,如果蒲人干脆投靠敌方,或敌方趁机来袭,那后果不是很不好吗?”孔子说:“蒲邑的百姓,男的都效忠卫国,有拼死的决心;妇女们也有保卫这块西河地方的愿望。所以我们所要讨伐的,只是领头叛乱的四五个人罢了。”灵公说:“很好。”然而却不去伐蒲。
卫灵公年纪大了,政务废弛,也不用孔子。孔子感叹地说:“如果有人用我来掌理国政,一年就可以有个样子,三年便有具体成效了。”孔子只好离开了。
佛肸做中牟(在今河南汤阴县西)邑宰。晋国的大夫赵简子要攻灭范氏、中行氏两家,中牟不服赵氏,就来攻伐中牟。佛肸就据有中牟公然反叛了,派人来召请孔子协助,孔子有意前往,子路说:“我听老师说过:‘一个本身做了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会去的。’现在佛肸自己据了中牟反叛,您想前去,这又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话的。但我不也说过真正坚实的东西吗?它是怎样磨都不会薄损的,不也说过真正精白的东西吗?它是怎么抹也不会污黑的。我难道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葫芦瓜(一云匏瓜为星名)吗?怎么能只供人挂着而不吃呢!”
一天孔子击着磬,有个担着草制盛土器经过门前的人听见了,说道:“真是有心啊,这个击磬的人,叮叮当当地直敲着。既然世上没有人赏识自己,那就算了吧!”
孔子向鲁国的乐官师襄子学弹琴,一连十天都没有进展。师襄子说:“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我已学会了乐曲的形式,但节奏内容还不了解。”过了一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学得了曲子的节奏内容,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我还没领会乐曲的情感意蕴。”过了一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领会了乐曲的情感意蕴,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乐曲中那个人我还体认不出呢!”再过一段时间,孔子一副安详虔敬有所深思的样子,随又欣喜陶然,像是视野情志正与高远的目标相遇似的。最后说道:“我体认出曲中的这个人啦!他的样子黑黑的,个子高高的,眼光是那样的明亮远大。像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这不是文王又有谁能够如此呢!”师襄子离开座位很恭敬地说:“我就说过这是文王的琴曲啊!”
孔子既然不被卫王所用,打算往西去见赵简子。到了黄河边,听到窦鸣犊、舜华两人被杀的消息,就对着河水感叹说:“河水是这样的壮美,这样的盛大啊!我不渡过这条河,也是命吧!”子贡听了趋前问道:“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窦鸣犊和舜华两人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是倚仗这两人才能从政的;如今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的人,如果残忍到剖开动物的肚子来杀死其幼儿,麒麟是不来到郊外的,排干了池塘水来捉鱼,蛟龙就不肯调和阴阳来兴云致雨了;弄翻鸟儿的巢打破了卵,凤凰就不愿来飞翔。这是为什么呢?是君子忌讳自己的同类受到伤害啊!连飞鸟走兽对于不义的人事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于是回到陬乡歇息,作了《陬操》这首琴曲来哀悼他们两人。随后又回到了卫,进住蘧伯玉的家。
有一天,卫灵公问起军队战阵的事。孔子说:“关于祭祀典礼的事,我倒听说过,至于军队战阵的事,却是不曾学过。”第二天,灵公正和孔子在谈话,见有雁群飞过,只顾抬头仰望,神色间并不注意孔子。于是孔子就离开卫,又去陈国。
同年的夏天,卫灵公死了,立了灵公的孙子辄继位,他就是卫出公。六月间,赵鞅(赵简子)派人把流亡在外的卫灵公太子蒯聩(出公辄之父)强送到卫国的戚邑。于是阳虎要太子去掉帽子露出发髻,另外八个人穿麻戴孝,装成是从卫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哭着进了戚城,就住了下来。冬天里,蔡国从新蔡迁到州来(下蔡,时属吴地)。这一年正是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已六十岁了。齐国协助卫国围攻戚城,是因为卫太子蒯聩住在那儿。夏天里,鲁桓公、厘公的庙失火烧了起来。这时孔子在陈国,听说鲁庙失火了,说道:“火灾一定发生在桓公、厘公的庙吧!”后来消息证实,果然是如他所言。到了秋天,季桓子病重,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叹地说:“以前这个国家几乎是可以强盛起来的,只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没有好好用他,所以才没有兴盛啊!”随即对着他的嗣子康子说:“我死了,你必然接掌鲁国的政权;掌政之后,一定得请孔子回来。”过了几天,桓子死了,康子继承了卿位。丧事办完之后,想召孔子。公之鱼却说:“从前我们先君(桓子)用他没用到底,最后惹来别国的笑话,现在你再用他,如果又是半途而废,别国岂不又要笑话你。”季康子说:“那要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应该召冉求。”于是就派了专人来召冉求。冉求正要起程时,孔子说:“鲁国当局来召冉求,不会小用他,该会重用他的。”就在这一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在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志气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们的文采都很美,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来调教他们才好。”子贡知道了孔子想回乡,在送冉求时,据说就叮嘱他:“就职了,设法要他们来请老师回去!”
厄于陈蔡(公元前491~前489年)
冉求回去后,第二年,孔子从陈国迁到蔡国。蔡昭公要到吴国去,这是吴王召他去的。以前昭公欺骗他的臣子要把都邑迁到吴境的州来,现在即将应召前往,大夫们担心他又要搬迁,公孙翩就在路上把他射杀了。楚军来进犯蔡国。同年秋天,齐景公死了。
第二年,孔子从蔡国前往叶。叶公(楚大夫诸梁封邑在叶,僭称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为政的道理在使远方的人归附,近处的人服帖。”有一天,叶公向子路问起孔子的为人,子路没回答他。孔子知道了就对子路说:“仲由!你怎么不回他说‘他这个人嘛,学起道术来毫不倦怠,教起人来全不厌烦,用起功来连饭也会忘了吃,求道有得高兴起来,什么忧愁都可忘掉,甚至连衰老即将到来也不知道了’等等。”
离开了叶,在回蔡的路上,长沮、桀溺两人一起在田里耕作。孔子看出了他们是隐居的高士,就叫子路前去向他们打听渡口的方位。长沮说:“那车上拉着缰绳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桀溺遂又问子路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说:“那你,是孔丘的门徒啰!”子路说:“是的。”桀溺说:“天下哪儿都是一样的动荡啊,但是又有谁能改变这种局势?况且你与其跟着那逃避暴君乱臣的人到处奔波,还不如跟着我们这种避开整个乱世的人来得安逸自在呢!”说着,就自顾自去下种覆土了。子路把经过情形报告了孔子,孔子怅然地说:“人总该有责任的,怎可自顾隐居山林,终日与鸟兽生活在一起。天下如果清明太平的话,那我也用不着到处奔走要想改变这个局面了。”
有一天,子路一个人走着,遇上一位肩上挑着除草竹器的老人。子路请问道:“你可看见了我的老师?”老人说:“你们这些人,手脚都不劳动,五谷也分不清楚,谁是你老师我怎么会知道?”只管拄着杖去除草。事后子路把经过告诉了孔子,孔子说:“那是一位隐士。”叫子路回去看看,老人却已走了。
孔子迁到蔡国的第三年,吴国进攻陈国。楚国前来救陈,军队驻扎在城父(楚邑,在今河南宝丰县东)。听说孔子住在陈、蔡两国的边境上,楚国就派了专人来聘请孔子。孔子正打算应聘前去见礼,陈、蔡两国的大夫就商议说:“孔子是位有才德的贤者,凡他所讽刺讥评的,都切中诸侯的弊病所在。如今他长久留驻在我们陈、蔡两国之间,各位大夫的所作所为,都不合于仲尼的观点意思。现在的楚国是个强大的国家,却来礼聘孔子;楚国如果真用了孔子,那我们陈、蔡两国掌政的大夫就危险了。”于是双方都派了人一起把孔子围困在荒野上,动弹不得,粮食也断绝了。随行弟子饿病了,都打不起精神来。孔子却照样不停地讲他的学,朗诵他的书,弹他的琴,唱他的歌。子路满怀懊恼地来见孔子,说道:“君子也会有这样困穷的时候吗?”孔子说:“会有的,只不过君子遭到困穷时能够把持自己,小人遭到困穷的话,那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子贡的神色也变了,孔子对他说:“赐啊,你以为我是多方去学习而把学来的牢记在心里的吗?”子贡说:“是的,难道不对吗?”孔子说:“不是的,我是把握住事物相通的基本道理,而加以统摄贯通的。”
孔子知道弟子心中有着懊恼不平,于是召子路前来问他说:“《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子路说:“想必是我们的仁德不够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想必是我们的智谋不足吧,所以人家不放我们通行。”孔子说:“有这个道理吗?仲由,假使有仁德的人便能使人信任,那伯夷、叔齐怎会饿死在首阳山呢?假使有智谋的人就能通行无阻,那王子比干怎会被纣王剖心呢?”子路退出,子贡进来相见。孔子说:“赐啊!《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子贡说:“老师的道理是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容受老师。老师何不稍微降低迁就一些!”孔子说:“赐,好农夫虽然善于播种五谷,却不一定准有好收成;好工匠能有精巧的手艺,所作却不一定能尽合人意;君子能够修治他的道术,就像治丝结网一般,先建立最基本的大纲统绪,再依序疏理结扎,但不一定能容合于当世。现在你不去修治自己的道术,反而想降格来苟合求容,赐啊!你的志向就不远大了!”子贡出去了,颜回进来相见。孔子说:“回啊!《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呢?”颜回说:“老师的道术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够容受。然而,老师照着自己的道术推广开去,不被容受又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能容,正见得老师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一个人道术不修治,才是自己的耻辱;至于道术既已大大地修成而不被人所用,那是有国的君主和执政大臣的耻辱了。不被容受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能容,正见得自己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孔子听了欣慰地笑了,说道:“有这回事吗?颜家的子弟呀!假使你能有很多财富的话,我真愿意做家宰,替你经理财用呢!”于是差了子贡到楚国去,楚昭王便派兵前来迎护孔子,才免去了这场灾祸。
楚昭王想把有居民户籍七百里大的地方封给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即公子申,昭王之兄)阻止说:“大王使臣出使到诸侯各国的,有像子贡这样称职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贤能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英勇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再问:“大王各部主事的臣子,有像宰予这样干练的吗?”昭王也说:“没有。”子西接着说:“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名位只是子爵,土地是跟男爵相等的方五十里。如今孔丘遵循三皇五帝的遗规,效法周公、召公的德业,大王如果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公然保有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初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以百里小国的君主,两代经营终而统一天下。现在孔丘如拥有那七百里土地,又有那么多贤能弟子辅佐,对楚国来说并不是好事。”昭王听了就打消封地给孔子的念头。这年秋天,楚昭王死在城父。
楚国装狂自隐的贤士接舆,唱着歌走过孔子的车前,他唱道:“凤呀!凤呀!你的品德身价怎么这样低落?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补正了呀!可是将来的还可以来得及避免的。罢了!罢了!现在从政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啊!”孔子下了车,想和他谈谈,他却快步走开了,没能跟他说上话。于是孔子从楚国回到了卫国。这一年,孔子六十三岁,也是鲁哀公六年。
再度漂泊(公元前488~前484年)
第二年,吴国和鲁国在缯(今山东峄县境)的地方会盟,吴王要求鲁国提供百牢(牛羊猪三牲俱备曰一牢)的礼献。吴太宰嚭召见季康子,康子就请子贡前去应对,经子贡据理力争才得免了。
孔子说:“鲁、卫两国的政事,真是兄弟一般的情况。”这个时候,卫君出公辄的父亲蒯聩不能继位,流亡在外,这件事诸侯屡次加以指责。而孔子的弟子很多都在卫国做官,卫君辄也想要孔子来佐理政事。子路就问孔子说:“卫君想要老师去帮他掌理政事。老师打算先做什么?”孔子说:“那我必定要先端正名分吧!”子路说:“有这回事吗?老师太迂阔不切实际了!有什么好正的?”孔子说:“你真是鲁莽啊,仲由!要知道名分不正,说出来的话就不顺当;说话不顺当,政事就没法成功;政事不成功,礼乐教化就不能推行;教化不能推行,刑法就无法适中;刑罚不适中,那老百姓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君子定下的名分,一定是可以顺当说出口;说出了的话,一定可以行得通。君子对他说出来的话,要做到没有一点的苟且随便才行。”
又过一年,冉有为季氏率领军队,和齐国在郎亭(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北)地方作战,把齐兵打败了。季康子对冉求说:“你对于军事作战的事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就懂的呢?”冉有说:“是向孔子学的。”季康子说:“孔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想用他,要有光明正大的名分;即使向百姓公开宣布或明告于鬼神,都是没有遗憾的。如果是像我目前所处的这种情况,就是把千社(《索隐》:二十五家为社)这么大的地方给他,我们的老师也不会接受的。”季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回来,可以吗?”冉有回答说:“如果真想召请他回来,就要信任他,不可让小人阻碍他,那是可以的。”这时卫大夫孔文子想攻打卫文公的后人太叔,向孔子问计。孔子推说不知道,随即招呼备车就离开了,说道:“鸟是选择树林来栖息,树林哪能选择挽留它。”正好季康子赶走了公华、公宾、公林这几个人,备妥了周到的礼节来迎接孔子,孔子就回到了鲁国。
孔子离开鲁国后,一共经过了十四年的时间才又回到鲁国。
孔子之治学与生活习惯(公元前484~前481年)
鲁哀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回答说:“为政最重要的是选任好的臣子。”季康子也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举用正直的人来矫治邪曲的人,这样就能使邪曲的人也变为正直的了。”(《论语·颜渊》篇作孔子答樊迟问知之语)季康子忧虑国内的盗贼多,孔子告诉他说:“如果你自己能够不贪欲,就是给予奖赏,人们也是不去偷窃的。”然而鲁国终究是不能用孔子,而孔子也不求出来做官。
在孔子的时代,周朝王室已经衰微,而礼乐的制度教化也废弛了,诗书典籍零散残缺。于是孔子探循三代以来的礼制遗规,厘定书传的篇次,上起唐尧、虞舜之间,下到秦穆公止,依照事类秩序加以编排。他说:“夏代的礼制,我还能讲述个大概来,只是夏的后代杞国已经不足取证了;殷代的礼制,我还能讲述个大概来,也只可惜殷的后代宋国已经不足取证了。要是杞、宋两国保有足够的文献的话,那我就能拿来印证了。”孔子考察了殷、夏以来礼制增损的情形后,说道:“以后就是经过百代,那变革的情形也是可以推知的。因承袭不移的是礼的精神本体,增损改变的是礼的文采仪节。周礼是参照了夏、殷两代而制订的,它的内容文采是那么的盛美!我是遵行周礼的。”所以《书传》《礼记》是出于孔子的。
孔子对鲁国的大乐官说:“音乐演奏的过程是可以知道的。刚开始的时候,要八音五声齐全配合,接着乐音慢慢放开之后,要清浊高下和谐一致,又要宫商分明节奏清爽,更要首尾贯串声气不断,这样直到整首乐曲的演奏完成。”又说:“我从卫国回到鲁国之后,才把诗乐订正了,使雅诗、颂诗都能配入到原来应有的乐部。”
古代留传下来的《诗》原有三千多篇,孔子把重选的去掉,选取可以用来配合礼义教化的部分。所取诗篇,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的诗,其次是歌颂殷、周两代盛世的诗,再次是讽刺周幽王、周厉王政治缺失的诗,而一切都要以男女夫妇的家庭伦常为起点,所以说:《关雎》这一乐章是《国风》的第一篇;《鹿鸣》是《小雅》的第一篇;《文王》是《大雅》的第一篇;《清庙》是《颂诗》的第一篇。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把它入乐歌唱,以求合乎古代《韶乐》(虞舜乐)、《武乐》(武王乐)以及朝廷雅乐、庙堂颂乐的声情精神。先王礼乐教化的遗规,到此才稍复旧观而有可称述。王道完备了,六艺也齐全了。
孔子晚年喜欢《易》学,他阐述了(序,一云即《易·序卦》)《彖辞》《系辞》《象辞》《说卦》《文言》等。他读《易》很勤,以至把编书简的皮绳都弄断了三次。还说过:“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易》学的研究就可以文辞义理兼备充实了。”
孔子用《诗》《书》《礼》《乐》做教材来教人,就学的门生大约有三千人,而精通六艺的有七十二人。像颜浊邹一般受到孔子教诲却没有正式入籍的学生,为数也不少。
孔子教导学生有四个项目:《诗》《书》《礼》《乐》等籍典文献,生活上的身体力行,为人处世的忠诚尽心,待人接物的信实不欺。孔子戒绝了常人的四种毛病,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所特别谨慎的事是祭祀前的斋戒、战争、疾病。很少轻易谈及的是利、命和仁(此句异说不止一种,今从何氏《集解》暂译)。孔子教人,如果不是心求通而未通的,不去启发他;举述给他道理,却不能触类旁通的,就不再对他反复费词了。
孔子在自己的乡里,容貌恭敬温厚,好似不大会讲话的样子。他在宗庙祭祀和朝廷议政时却言辞明晰通达,只不过态度还是恭谨小心罢了。在朝中与上大夫交谈,态度中正自然,与下大夫交谈就显得和乐轻松了。
孔子进国君的宫门时,低头弯腰以示恭敬;然后急行而前,态度恭谨有礼。国君命他接待贵客,容色庄重认真。国君有命召见,不等车驾备好就尽快出发前往。鱼不新鲜,肉已发味,或切割不合规矩的都不吃。不适当的位子,不就座。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没有吃饱过的。在这一天里哭过,就不唱歌。见到穿麻戴孝的人、目盲的人,即使是小孩子也必然改变面容表示同情。
孔子说:“只要是有心向学,即使在同行三个人之中,必有可做我老师的。”又说:“德行的不修明,学业的不讲求,听到正当的道理不能随之力行,对于不好的行为不能马上革除,这些都是我忧虑的。”孔子听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请人再唱,然后自己跟着唱起来。
孔子不谈论关于怪异、暴力、悖乱以及鬼神的一些事情。
子贡说:“老师所传授《诗》《书》《礼》《乐》等方面的文辞知识,我们还得以知道;至于老师有关性命天道的深微见解我们就不得知道了。”颜渊赞叹地说:“老师的道术,我越仰慕它久了,越觉得崇高无比!越是钻研探究,越觉得它坚实深厚!看着它是在前面,忽然间却又在后面了。老师有条理有步骤地善于诱导人:用典籍文章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道德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即使是用尽了我所有的才力,而老师的道术却依然高高地立在我的面前。虽然尽想追随上去,但是却无从追得上!”达巷党(五百家为党)的人说:“孔子真是伟大啊!他博学道艺,却不专一名家。”孔子听了这话说道:“我要专于什么呢?专于驾车,还是专于射箭?我看是专于驾车吧!”琴牢说:“老师说过‘我没能为世所用,所以才学会了这许多艺能’。”
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里,在大野(今山东巨野县北)地方狩猎。叔孙氏的车夫商猎获了一只少见的野兽,他们认为是不吉利的事,孔子看了说:“这是一只麒麟。”于是他们就把它运了回去。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中也不见背上有文字的灵龟浮出。圣王不再,我想行道救世,怕是没有希望了吧!”颜渊死了,孔子伤痛地说:“是老天要亡我了吧!”等他见了在曲阜西边猎获的麒麟,说道:“我行道的希望是完了!”孔子很感慨地说:“没有人能了解我了!”子贡说:“怎么没有人能了解老师呢?”孔子说:“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只顾从切近的人事上学起,再日求精进而上达天理,能知道我的,只有上天了吧!”
孔子说:“不使自己的志气受到屈降,不使自己的身体受到玷辱,只有伯夷、叔齐两人了吧!”评论柳下惠、少连:“志气降屈了,身子也玷辱了。”评论虞仲、夷逸:“隐居在野,不言世务,行事合乎清高纯洁,自废免祸也权衡得宜。”又说:“我就跟他们的做法不一样。我不偏执一端,一切依情理行事,所以没有绝对的可以,也没有绝对的不可以。”
孔子说:“不成,不成!君子最遗憾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声名。我的救世理想已经无法达成了,我要用什么来贡献社会留名后世呢?”于是根据鲁国的史记作了《春秋》一书:上起鲁隐公元年,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后一共包括了十二位国君。以鲁国为记述的中心,尊封周王为正统,参酌了殷朝的旧制,推而上承三代的法统。文辞精简而旨意深广。所以吴、楚君自称为王的,《春秋》就依据当初周王册封时的等级,降称他们为“子”爵;晋文公召集的践土会盟(事在鲁僖公二十八年),实际上是周襄王应召前去与会的,《春秋》以为这事不合法统而避开它,改写成:“周天子巡狩到了河阳。”推展这类的事例原则,作为衡断当时人行事违背礼法与否的标准。这种贬抑责备的大义,后代如有英明的君王加以倡导推广,使《春秋》的义法得以通行天下,那窃位盗名为非作歹的人,就会有所警惕惧怕了。
孔子过去任官审案时,文辞上如有需要与人共同商量斟酌的,他是不肯擅作决断的。到他写《春秋》时就不同了,认为该记录的就振笔直录,该删削的就断然删削,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学的弟子,一句话都参酌不上。弟子们接受了《春秋》之后,孔子说:“后世的人知道我是在行圣王之道的,只有靠这部《春秋》;而怪罪我以布衣借褒贬来行王者赏罚的,也是因为这部《春秋》了。”
孔子逝世(公元前479年)及其后人
第二年,子路死在卫国(蒯聩夺位之乱)。孔子病了,子贡前来谒见,孔子正拄着手杖在门口慢步排遣,一见就说:“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呢?”孔子随即叹了一声,口里哼道:“泰山就这样崩坏吗?梁柱就这样摧折吗?哲人就这样凋谢吗?”哼完不禁淌了眼泪。稍后对子贡说:“天下失去常道已经很久了,世人都不能遵循我的平治理想。夏人死了停棺在东阶,周人是在西阶,殷人则在两柱之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坐定在两柱之间,我原本就是殷人啊!”过了七天就死了。
孔子享年七十三岁,死在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四月的己丑日。鲁哀公对他悼念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一位老人,使他抛开了我,害我孤零零地在位,我是既忧思又伤痛。唉,真伤心啊!尼父,我不再自拘礼法了!”事后子贡批评道:“鲁公难道要不能终老于鲁国吗?老师的话说:‘礼法丧失了就会昏乱,名分丧失了就有过愆。一个人丧失志气便是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愆。’人活着时不能用他,死了才来悼念他,这是不合礼的。诸侯自称‘余一人’,是不合名分的。”
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边上。弟子们都在心里为老师服丧三年,三年的心丧服完,大家在道别离去时都相对而哭,每人还是很哀痛,有的就又留下来。子贡甚至在墓旁搭了房子住下,守墓一共守了六年才离开。弟子以及鲁国的其他人,相率到墓旁定居的有一百多家,因而管那个地方叫“孔里”。鲁国世代相传每年都定时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者们讲习礼仪,乡学结业考校的饮酒礼,以及鲁君祭祀时的比射仪式,也都在孔子墓场(一云冢字当作家)举行。孔子的墓地有一顷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所住的房室,后来就地改成庙,收藏了孔子生前的衣服、冠帽、琴、车子、书籍,直到汉朝,两百多年来都没有废弃。高皇帝刘邦路过鲁地,用了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备)之礼祭拜孔子。诸侯卿相一到任,常是先到庙里祭拜之后才正式就职视事。
孔子生了鲤,字叫伯鱼。伯鱼享年五十岁,比孔子早死。
伯鱼生了伋,字子思,享年六十二岁。曾经受困于宋国。子思作了《中庸》。
子思生了白,字叫子上,享年四十七岁。子上生了求,字叫子家,享年四十五岁。子家生了箕,字叫子京,享年四十六岁。子京生了穿,字叫子高,享年五十一岁。子高生了子慎(子慎名或作斌,或作顺,或作彻,或作谦,疑莫能定,故史缺而不书),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魏国的相。
子慎生了鲋,鲋享年五十七岁。做了陈王涉(即陈胜,秦末与吴广首义抗秦)的博士,死在陈这个地方。
鲋的弟弟子襄(梁玉绳云名腾),享年五十七岁。做过汉孝惠皇帝的博士,后来改任长沙王太傅(长沙太守,钱大昕云:惠帝时,长沙为王国,不得有太守,《汉书》云太傅是也)。身高九尺六寸。
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岁。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国。安国做了孝武皇帝博士,又做到临淮郡太守,早年死了。安国生了卬,卬生了。
太史公说:《诗》上有言道:“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虽然我达不到这个境地,但心中总是向往着他。我读了孔子的遗书,想见得到他为人的伟大。到鲁去的时候,参观了仲尼的庙堂,以及他遗留下来的车、服、礼器,那些读书的学生,都还按时到孔子的旧家来演习礼仪。我一时由衷敬仰,徘徊留恋地不肯离去。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贤人也算很多了,活着时都很荣耀,到他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孔子仅是一个平民,他的道统家世至今传了十几代,学者们都崇仰他。从天子王侯以下,凡是中国研讨六经道艺的人,都将孔夫子的话尊奉为最高的衡断标准,他真可说是一位圣明到极点的人了!
附:《史记·孔子世家》原文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陬人挽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考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厘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蓄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公卒于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
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吴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谁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其守为神。社稷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为厘姓。在虞、夏、商为汪罔,于周为长翟,今谓之大人。”客曰:“人长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醳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其庶孽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实。”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谓孟孙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鄣,无成,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请先尝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去即过蒲。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勾践会稽。
有隼集于陈廷而死,楛矢贯之,石砮,矢长尺有咫。陈愍公使使问仲尼。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生欲昭其令德,以肃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分异姓以远方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耶?”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击磬。有荷蒉而过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阳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绖,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夏,鲁桓厘庙燔,南宫敬叔救火。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厘庙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日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耶?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征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矣。夫君子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
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斋、战、疾。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
“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曰:“我何执?执御乎?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故艺’。”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殆殷人也。”后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
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
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
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早卒。安国生卬,卬生。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