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一阵子,现在接着刚才的“天命”继续讲。
先说明一下,附近村子有十来个人想昕听各位的高论,今天都挤到这小屋里,参加你们年轻人的这种聚会。其中有的人休息前就来了,事先没打招呼,这一点请大家原谅。
另外,今天在座的人里面,有一个和孔子有过一面之交,还有一个在鲁国的讲学馆里听过孔子的讲课。这两个人现在都年迈耳背、手脚不便,但既然认识孔子,在这样的聚会上,还是请他们坐在特别的位置上。村里来的人里面,大多是中老年,也有三两个年轻人,必要时也可以让他们发表意见。
这样子,我的这间陋屋到下午就显得有点乱哄哄的了。
现在就围绕“天命”这个问题,听听大家的高论,也谈谈我的看法。到天黑之前,时间还很充裕。刚才大家曾就孔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发表了各种感想和意见,其中不乏饶有兴趣的见解。我把这些归纳整理如下。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他把知天命的时间定在五十岁。当孔子晚年回顾自己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时,一定觉得自己是在五十岁或者五十上下才第一次知道“天命”的。
孔子几乎半是被驱逐地离开鲁国,奔逃卫国,流浪中原,那是五十五岁时的事。在此之前,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齐国,除此以外一直住在鲁国。
问题是孔子知天命的五十岁上下他在自己的国家鲁国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个时期的孔子情况,大家做过调查,我也多少听孔子讲过一些,综合起来,可以窥见当时的面貌。
鲁定公九年(公元前501),孔子五十一岁。这时,孔子作为教育家声望渐高,门生骤增。当年,孔子第一次仕宦,被任命为中都宰。
鲁定公十年,孔子五十二岁。由中都宰升为司空,主管土木建筑工作。
这一年初夏,鲁齐两国国君在夹谷相会议和,孔子辅佐鲁定公,出席会议。孔子在会上不屈服于大国齐国的压力,因势利导、收复失地,使会谈结果有利于鲁国。夹谷会谈中,孔子显示了他随机应变、雍容大度的外交手腕,在中原一带声名鹊起。
我本人对这个时期的孔子一无所知。但多次听说过他在夹谷会议上面对大国,不卑不亢,折冲尊俎、应付裕如的风度。而且每听一次,都深信其事,如身临其境。在那种国际外交场合,孔子是非分明、义正辞严,纵横卑闽、大展宏论,能与他唇枪舌剑、颉颃抗衡的实在寥寥无几。
这一年夹谷会议之后,孔子升为大司寇,执掌鲁国司法和公安的大权。
那么,孔子准备一展鸿图的鲁国当时又是一种什么情形呢?
当时,就是距今约五十年前的鲁国政局,现在各位正分头做详细的调查研究,今天我所讲的,只是众所周知的概况。
当时,鲁定公时代的鲁国,其最大的隐患就是所谓王侯家族的三桓氏——即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势力日益强盛,致使其母体鲁国急剧衰微。鲁国国力凋敝,国防虚弱,但三桓氏拥有辽阔的领地,在采邑修筑坚固的城堡,豢养私兵,各怀叵测之心。
孔子全面反对这种三卿擅权的寡头统治,企图恢复鲁国君王政治,为此,他强行实施几项政策,在鲁定公十二年,成功地拆毁了三桓氏中的两家城堡。
孔子的这些政策在一个时期里似乎给国家的政治机构吹进一股清新的革新的气息,但是由于旧势力的反扑,最后以失败告终。孔子不得不辞官而去,丧失了政治家、政府官吏的地位。
鲁定公十三年,孔子五十五岁。他离鲁奔卫,形同被逐。从者子路、子贡、颜回、冉求。从此孔子开始了十四年奔波、游说中原的旅途生活。
一句话,就是孔子在鲁国的政治活动取得过短暂的成功,最后遭受传统势力的反攻倒算终告失败,以至于连他本人也不得不亡命国外。
鲁哀公十一年,孔子结束十四年的流浪生活,回到阔别经久的故乡鲁国。时年六十八岁。他回首往事,顿有所悟,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
“天命”由“天”与“命”二字组成,关键是这两个字表达了什么样的内容和含义,孔子在五十岁的时候,到底感受了些什么?知悟了些什么?你们介绍说,孔子研究中目前有关“天命”的最多,居孔子研究之首。这我可以理解,因为是富有魅力的研究主题。
你们还说,看样子对天命的研究会一年比一年活跃。这我也可以理解,也许会成为孔子研究中最重要的部分。
我自己在这深山里生活三十多年以来,每年总要考虑几次什么是“天”,什么是“天命”,而且往往在深夜,姿势跟现在一样,端坐在这个地方,一个人静静地思索。
“五十而知天命。”孔子把知天命定在五十岁,刚才已经讲过他五十岁前后的经历。谈论孔子的天命,恐怕不能脱离他与三桓氏的对立、抗争,最后败北、亡命这些历史政治事件。
对于“天命”的内容,孔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一般有两种解释。
一种解释是:孔子在五十岁左右开始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天赋的使命。
意识到这种使命感,孔子的工作就是从自己的周围一点一滴地做起,改造这个混乱不堪的社会。他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生育自己、培养自己、如今自己又在这块土地上担任政治家的鲁国拨乱反正,将其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来。正因为如此,孔子才肩负着天赋的使命,勇敢地和鲁国的旧势力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
尽管这项工作具有使命感,结果却是惨重的失败,孔子不得不亡命异国,流落中原。
十四年以后,孔子回到鲁国国都,抚今追昔,不禁感慨道:“五十而知天命。”
当时,萦回荡漾在他心胸的是一种什么感情呢?这可以让人们做种种想象。
“那个时候,自己意识到天赋的使命,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从事那项工作。”
——这是怀念往昔、满怀激情的心绪。
“为什么命运不济,哪项工作总不能顺利进行,到头来一败涂地。天为何也不助我?!”
——这是往事不堪回首,将过去埋葬的悲哀心情。
看来,孔子当时的心情如何,非问他本人是无从知道的。
因此,对孔子“五十而知天命”这句话,不同的人会做出风格、气氛不尽相同的理解、解释。
在这儿,我想,如果请在座各位简短地谈一谈关于“孔子的天命”或者自已的“我的天命”的问题,不论是气势壮观还是心怀壮烈的,如果孔子在世的话,一定会颔首含笑,认真倾听的。
但是,在座的年轻人自不必说,就是遭逢乱世几十年的老年人,恐怕怎么请也不会有人出来讲演的。刚才在另一间屋子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天命论”,我和两三个人商量,请他们在会上正式谈一谈,但没有一个接受。
不过,有几个人的见解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把要点向大家介绍一下。
刚才有几位表示不同意介绍“我的天命论”,现在我隐去作者姓名,简略地介绍几篇。
其一,“知天命”,就是知道天赋予自己的使命。一个人,就是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孔子到五十岁才知悟这一点,所以说“五十而知天命”。各个人根据自己不同的身分,感知、理解天命、天赋的使命感。知天命的时间因人而异。也有的人从事某项具有巨大价值的事情,但并不知天命的含义,处于一种不自觉的朦胧状态,等到年老以后,才认识到当初的工作具有天赋的使命。
孔子知天命是在五十岁,但愿我自己知天命不要等到太老。现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命。尚未知悟。当我理解到什么是天命、什么是天赋予我的事业时,我将毫无保留地奉献上我的余年。现在有时虽然尽心尽力,但工作没有成果。这种时候,我总认为是天不作美。我自然受到天的训诫。但这些事现在不去考虑,等到我知天命以后再细细回顾吧。
其二,我生来就不是那种能够知悟天赋使命的上人。吉凶祸福皆由天,靠人不靠己。马马虎虎地工作,凑凑合合地活着。就是碰上凶灾病痛,也绝不怨天忧人。
但我每天早晨都要拜天。对天俯首参拜。并不是要祈祷什么、有求于什么,只是因为自己头顶浩瀚无涯的苍天,所以每天必须向天致意。这样子心情才会舒畅,至于为什么这样子心情舒畅,我也说不上来。
其三,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关键是这天命所包含的内容。我总觉得很可怕,令人无法接近。
这一年来,我苦思冥想,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个问题,最近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天,只能从上看。人,只要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就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业坚持下去。说这就是天命,未免难以理解。首先自己要正直,以正直坦荡之心从事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业。但成功与否,无法预料。即使经过千辛万苦而失败,亦有所得。因为从事的是正确的事业。
有人会说,有谁知道你的事业是正确的呢?说这种话的真是愚蠢透顶的家伙。我要是说苍天在上,一切瞒不过天的眼睛,这种人就会说天不会说话,只能看着而已。真是愚不可及。天并不是仅仅看着而已,天虽不语,却在嘉许我们。
其四,“信天命尽人事”还是“尽人事听天命”,二者择一。最近这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犹豫不决。愿闻诸位高见。
其五,——天降祸福皆安然受之。
——人生在世,只管勤奋努力,生老病死、贫贱富贵、成败利钝皆由天。
——安于天命。
——奋斗终生,将成败置之度外。
这四点是一切人的理想的生活方式,但可望而不可及。
上面介绍了几个人的“我的天命论”。刚才有一个本村的人问“你讲了许多别人的事情,在你自己的人生中是否遭逢过从心底发出‘命也夫,这样感叹的事情。如果有的话,请你谈一谈。”
这是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难以对付的要求,就是要我不要光讲别人,也要讲讲自己。既然有这个要求,我,蔫薑,当然总要讲点什么,不管讲得好不好。我这个人苟活于乱世也有七十多年,一生中也曾以各种形式与“天命”相逢。
回头看去,我一生中有两次转折点,也可以说我人生的两个阶段。有两件事决定了我生活道路的转变。
一件是我跟随孔子开始旅途生活的时候,在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那天夜晚,看见孔子凛然坐在破烂不堪的农家那宽大的正房里,子路等弟子围坐在他的背后。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侍奉孔子,不再离开他的身旁。
还有一件,就是孔子葬礼结束以后,我像一个夜游症患者似的在鲁国国都的郊外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坐在一条大河的堤坝上,脑海里涌现出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思考孔子亡后自己的生活道路。从那时起,我决心独自到大山深谷里安度余年。
我说到自己的余年,其实进山的时候我才四十二岁,是个年轻的隐遁者。光阴似箭,倏忽之间过了三十年。
三十年来,岁月茫茫、往事如织,我的心底是否也沉淀着发出“啊,命也夫!”这样感叹的激烈凝重的情怀呢?
有!有过这样的经历。现在我利用一点时间,谈谈我对天命的理解,以尽今天关于天命讨论会的主持人的职责。
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我搬进这偏僻的山村,是因为这村子里有我的一个熟人,他们全家都热心关照我,为我准备好住房,就是现在住的这间房子,还有周围的几分薄田。
这个熟人是我年轻时在宋国国都工作时结识的,他是个本事高强的水利技师,孔子逝后,我又在鲁国国都遇见他。他一听说我打算隐居到山村里,就把我当作他的替身似的,立即把我送到他的故乡,他的双亲的身旁。
现在我要讲的是发生在这位我的恩人、水利技师的父母亲家里的事。
我搬进这山村三十多年来,一直和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水利技师的家里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和睦,我们像亲戚一样,关系密切。
当然,新老交替,现在住的都是年轻的后辈人了。现在的户主是送我进村的那位水利技师的堂弟,为人耿直朴实,他的妻子也是一副好脾气。两口子继承家业,住在宽敞的房子里。这一对中年夫妇热情厚道,把我当作自己的父亲一样,亲切细心地照顾我。
七年前,这一对夫妇生了个女孩。过了一周岁,母亲必定每天都抱着她到我这儿来。除了帮我打扫房间、做饭以外,让我看看她的宝贝女儿,这似乎成了她独自悄悄享受的乐趣。
那个女孩长得十分逗人可爱,母亲自然喜欢得如掌上明珠。我每次见到她,总想伸出手去抱一抱这可爱的幼小的生命,但她总是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让我抱。
但是等到她快过两周岁生日的时候,有一天,这位年幼的客人又来到我家里,她一看见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地笑起来,那脸蛋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伸出白自嫩嫩的小手要我抱。
我第一次把这幼小的生命抱在怀里,又立即把她送还给母亲。那时,我觉得这世间再没有比这小生命更美丽更温柔的了。
我从后门出去,到地里采了一束野花,插在小壶里,让小女孩拿着,算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六十多年来,我活在乱世之中,这一天是我第一次体味到善良和慈祥的滋味。
接下去是令人心酸的事情。小女孩从我家回去以后,当晚就发烧。病了几天,等到烧退,人也不成模样了。她手脚不能动弹,两眼无神。到底是什么天罚降落在这个天真幼稚、纯洁无瑕的、而且第一次向别人表示亲热的婴儿身上呢?
就这样躺了一个多月,幼小的生命终于夭折了。但是,在这偏僻的山村里,依旧晨去夕来、四季如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幼女的父母至今依然健在,我虽然年纪大了,还平平安安她活在世上。
不过,这天底下还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美丽的稚嫩的生命,花一样地开放着、欢笑着,探出身来……难道就为了这些要受到天的惩罚吗?
不知不觉已经五年过去了。
命也夫!
我最近经常在深更半夜仰面问天,又俯首喟叹:命也夫!静坐炉旁,沉浸在深深的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