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久等了。上一次我就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谈了一些看法,不知各位是否同意。今天再作一点补充,可能有些重复,请原谅。
“逝者如斯夫”。——孔子在这句话里寄寓着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呢?
“你们各自思考、探讨吧!”
孔子似乎向学生们提出了一道庞大的问题,也许他本想找机会给我们论述阐明,但万万没有料到,颜回、子路先于他离开人世,面自己也紧跟着撒手尘寰。
孔子那么多言论,还从来没有像这一句这样,对其中蕴藉着的深刻含义要让别人作这样那样的推测。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驰骋于它的世界之中,各抒己见,展开热烈的讨论。
怪不得子路他们每当谈及这个话题时,总觉得自己的思路与孔子不同,学识疏浅,不肯信口开河、妄加评论,所以经常寡言沉默。
孔子葬礼结束的当晚,我看了看从那一夜就要开始蛰居服丧的庵庐后,像夜游症患者似的信步往外走去。
上一次说过,我出了都城,来到郊外,漫无目的地在原野上走着,又穿过林子,在暮色苍茫之中走到一条大河边。这一切都是事后回忆起来的。出都城的时候,我的头脑还很清醒,后来除了自己站在夕阳余晖映照的原野上以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待到惊觉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坐在昏黯的河畔长堤上。
我眺望着河流的尽头,自然而然浮想起“逝者如斯夫”来,有好长一阵子,我呆然枯坐,不知想些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想,后来渐渐地潜沉到孔子发出这种感慨时的内心世界里去了。
过去的一切如同这大河的流水,昼夜不停。人的一生、一个时代、人类所创造的历史也都奔流而去、奔流而去,永不停止。
这样每时每刻变化流逝的现象弥漫着难以言状的寂寞的氛围。河水奔流不息,注入大海,与此相同,人创造的人类历史也和人类自古梦寐以求的和平社会的实现注定地维系在一起,不可能不连结在一起。
我想,孔子发出的慨叹也正是出于这种心情吧。我思索着,体味着,不知走了多少时间。
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踏着孔子的足迹走下去。走孔子走过的路,走子路、颜回走过的路,走子贡也即将走的路。
我从堤坝上站起来,暮霭沉沉,辽阔的平原沉浸在昏黯之中。
我没能成为先师所期望的那样的人。和子路、子贡、颜回这些具有强烈个性的优秀弟子比起来,我简直微不足道,毫无可取之处,不折不扣的蔫薑、“老生姜”。但是,亲切善良的孔子总是袒护着我,说“这样就行了。这样就行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可以了。于是,我在这山上耕耘着小块的土地,洁身自好地过日子。遇见不幸的人,我好心照拂他们,遇见饥馑的灾民,我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那天夜晚,我为在孔子墓侧服丧三年以后必定沦为天涯孤苦的自己设计了处于乱世之中的生活道路。
孔子去世之后的一段时期,他的许多弟子、学生把“逝者如斯夫”这句话奉为代表孔子的人生观或者人生训诲,再夸大一点,甚至视为孔子划时代的观点。从外面看,确实给人这样的感觉。大概从三年服丧期满的那一年开始,有三年时间,不知道什么缘故,孔子的这句话突然引起许多人的关注。
就这件事我请教过许多人,他们一般都认为:一言以蔽之,孔子的这句话充满着孔子对自己老迈的哀叹和无所作为的一生的悲伤。
我想,大家都认为从这句话可以直接触摸到孔子作为一个“人”的思想,所以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心。
这句话里有孔子的寂寞!这句话里有孔子的悲哀!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苦恼难过的孔子的形象。
但是,对这句话也可以作另外的解释,其内涵广博,可以容纳下各种各样的理解。
孔子是否有意识这样做,不得而知,但稍微变换一下角度,“逝者如斯夫”可以解释为对人生的咏叹,也可以视为严格的训诫,也可以成为描绘美丽河川长流不息的巨幅画卷。
几年前——孔子去世二十七八年以后,我遇见一群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认为“逝者如斯夫”这句话是孔子的严格的训诫,并且断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他们这样理解:
“人生是短暂的。人的一生瞬间即逝,如同流水。所以,在这短暂的一生里,必须学习、工作、奋勉,不可片刻怠懈自我修养。”
“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确确实实博大精深,像大海一样可以容纳百川、包罗万象。它既是孔子对人生的自我感叹和悲伤,也是对人类本身寂寞的咏叹,或者是严格的人生训诫。无论哪一种解释,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孔子默不作声,大概也允许我们这样理解吧。
对“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的理解,就拉拉杂杂谈这么多吧。当年子路、子贡、颜回时常聚在一起议论这句话的情景现在又清晰地浮现出来。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入神地听着,似有所悟,觉得富有魅力。当然,我也十分感兴趣到底是哪条河使孔子如此感慨,本应该向子贡、颜回打听,弄清楚这条河的名称,可惜我没有这样做,这正是我这个蔫薑的疏忽之处。
现在无法知道孔子当初站立在中原地方哪条大河的岸边。有人断定是黄河,我以为既有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这种可能性,要让我说,我希望是我的祖国蔡国的第一大河——汝水,但这是不可能的。孔子结束在陈国、蔡国的艰苦旅行后,沿着汝水又走了几天,那时他看到一个被毁灭的国家的荒凉破败所感受到的寂寞感要远比“逝者如斯夫”的慨叹强烈得多。
当我放声吟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时候,有一种恢宏巨大、清朗澄洁的情感涌上心头。我想,这是孔子博大明亮之心的感应,是孔子坚信人、坚信人所创造的历史这宽广明彻的胸襟的感应。
至于说这是孔子对自己衰老的伤悲,大概孔子也会苦笑着表示也许如此的赞同吧。
孔子去世后,一晃就过去了三十三、四年,这期间,我虽在深山寒村生活,有时也怀着“逝者如斯夫”的心境立在奔流不息的河边。
我深切地感到,孔子的思想,子路、子贡、颜回以及其他许多弟子的思想,被你们这些年轻人继承,像大河流水一样,长流不息,并且不断扩大增长,奔向大海。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是一个十分美好的日子。孔子的思想在鲁国国都被各位继承、发展,探讨孔子言论的讲学集会都开到这深山里来了。
各位特地到这里来,我讲的可能对你们没有多大用处,但对我来说,度过了少有的充实而高兴的一天。最近才知道,子贡已于十年前过世了,他要是健在的话,该过七十五岁了。在陈国、蔡国一起忍饥挨饿、患难与共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一个人马齿徒增,还苟活在深山里,实在惭愧得很。
现在转入“天命”这个问题。“天”、“天命”是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对我来说,“逝者如斯夫”是难题,“天”、“天命”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刚才的提问里有“您是否亲自聆听过孔子对天命的论述”这个问题,我想从这个具体问题入手,谈谈对“天命”的看法。
我听说孔子晚年在鲁国国都的讲学馆里,对着众多弟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但他对“天命”二字未作任何解释,让大家自己去思考。除此以外,从未听过孔子在讲话中论及天命。我真想亲自聆听他的论述,但始终没有机会。
我听子贡说过好几次,孔子还居住在卫国的时候,曾想访问北方的强国——晋国,在子路、子贡、颜回的陪同下,来到黄河渡口,偏偏在这个时候,传来晋国发生政变、两位贤大夫遇害的消息,孔子只好取消渡黄计划。他仰天感叹:
“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当时,只要别人一提到鼎鼎大名的黄河,我就会立刻想起“丘之不济此,命也夫”这句话来。
命也夫!这是与孔子的身分恰如其分的一句话,除了孔子以外,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说出来。孔子要渡过黄河,都已经到了渡口,终于未能渡黄,正是命运、天命的安排。
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在孔子应该会痛心疾首地呼喊“命也夫”的时候和他站在一起。
那就是在负函的路边向楚昭王灵柩告别的那天夜晚。对孔子来说,那是难以忍受的特殊的夜晚,他一生中就仅此一次。现在我十分清楚,孔子在陈国居住四年,又长途跋涉前往负函,都是为了谒见楚昭王,以最自然的形式谒见这位楚国君主。
孔子不远千里,来到异国,而负函在他眼里,又是异国中的异国。这异国之夜,楚昭王的遽死出其不意地摆在他的面前,把他多年的苦心积虑击成齑粉。
孔子在游说、亡命的旅程中,有两次,一次在黄河渡口,一次在负函,不得不面对天命无情的捉弄。
为了实现天赋予的使命,孔子决心奉献自己的一生,而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行进的时候,不止一次地遭逢不得不向天呼号“命也夫”的命运。这就是天命。天命实在不可思议。
现在,倘若让我下山到一个地方去看一看的话,我一定选择先前陪同孔子去过的负函。只有负函,我至今还想走一趟,再踏上那块土地。一提起负函,就不由地心酸。
前一次我到负函是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那时在陈蔡国境的荒野上流浪,不觉已经四十三年了。不知道负函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也许早已取消了负函这个地名,并入附近的村落,居民也分辨不出是楚国人还是蔡国人来。
这丝毫也不奇怪。几十个、几百个有名无名的中原小国一个接一个地灭亡,至今还在继续着,所以,即使负函消失了,也根本不足为怪。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夜间在被独特的黑暗笼罩的淮水北部大平原上的村庄里走一走。四十三年前的夏天,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以及我在一个漆黑的深夜,走过负函的村庄,如今他们都不在人世,知道此事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是一个难得的夜晚,特别的夜晚,孔子和他的学生们不约而同地齐心走在叶公统辖的负函这个异域的城镇里。这是一座“近者悦、远者来”的政治城镇,也是一座散发着人文气息的城镇。
这次我想一个人在负函的黑夜中走一走。其实,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四十三年前的那天异国之夜,天制造了昭王之死这个不测事变,并将其当作天命,随随便便地摔给我们。孔子镇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送别昭王的灵柩后,默默无言地回到自己的公馆。
那时,我紧贴在孔子的左边,和他并肩行走。这样紧挨着孔子照顾他,以前从未有过,后来也没有。那天夜晚,我担心孔子走着走着会突然倒下,当叶公一告诉我们昭王遽死的消息时,我就紧靠着孔子,生怕他发生意外。
深更半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更半夜,天上没有一颗星。
孔子一定感到,不能谒见昭王,全是命中注定,所以他一言不发,一回到公馆,就坐在长廊上,仰望夜空,待我们聚齐后,便发出“归与!归与!”的行动宣言。这宣言,犹如震天撼地的鼙鼓,犹如千军万马的呐喊。而且孔子命令子贡立即打点行装、离开此地,现在看来,他这样做是为了不使我们灰心丧气,能够尽快振作精神。这些事情以前都说过,今天重提此事是为了和大家一起重新体会当时孔子的心境。
十年前,孔子离开鲁国国都,告别故乡山河,扔下众多学生,放弃政治家、教育家的地位声望,只带着三四个弟子,投入到中原一带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漩涡中去。
当时,孔子用意何在,我无法想象。看来是想火中取栗。另外,他在卫国居住四年,其心境如何,因为我当时尚未侍奉他,所以一无所知。
如果考虑到孔子住在陈国四年是为了等待机会谒见楚昭王,那么可以推断他住在卫国也是有所求才不得已而为之。孔子未入晋国之前,恐怕心里还存在有另一个国家君主的影子,但是不能如愿,只好转向晋国,可惜遇上“命也夫”,又不得不放弃入晋的打算,这才把被目为中原霸王的楚昭王视作理想人物。
他把一切希望寄托于楚昭王,而楚昭王的死亡使他的期望彻底破灭。
向楚昭王灵柩告别的负函之夜如此严峻冷酷,只有孔子那样具有坚毅强韧的性格的人才能经受得住。
结果,十四年的游说、亡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返回鲁国,重操教育的旧业。但是孔子随机应变的迅速与准确是任何人望尘莫及的。
这是与天命的搏斗!一想起那天夜晚,我就产生这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孔子没有一句怨天尤人、没有一句灰心丧气的话。真是一个残忍无情到令人都会自戕的戏剧性的夜晚。
孔子走在一团漆黑的负函街道上,他迈的不是失败者的脚步,而是勇敢地直面天命,擂动战鼓,向自己的部队发布“归与!归与!”的号令。
我现在想在负函的夜路上走一走,就是要像当年的孔子一样,在黑暗中认真思索一番什么是天、什么是天命。首先是这几年我冥思苦想、似懂非懂的孔子的论述: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快到负函去。
以前就有人提过“天命”这个问题,问题太大太难,一时难以回答,就拖了下来。不过,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思考,进山以后,又反复思索,一直追溯到负函,才理出点头绪。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形成完整的看法,就这很难说。孔子晚年对着众多弟子说过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对这句话我是这么看的。
孔子五十岁的时候,自觉意识到一点一滴地从自己的身边做起,逐步治理乱世乃是天赋的使命,并没有什么人委托他、命令他这样做,而是自我认识到人生在世,舍此别无他求。
但是,虽说是天赋的使命,未必时时处处都得到上苍的保佑,随时都会有艰难险阻,随时都有可能中途倒毙,因为我们是生活在浩瀚的大自然神意中的渺小的人,逢灾遇难、天时不利,更是家常便饭,无足大惊小怪。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对天赋使命的努力有丝毫的懈怠。正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不断积累自己做出的微薄努力,才能实现人类幸福和平的时代。
所谓知天命,大概就是这个含意。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彻底领悟到自己的事业乃是天赋的伟大使命;另一层是充分认识到既然这项事业置于大自然一丝不苟的运行之中,就随时都有可能遇到种种万难预料的困难。——把这两层意思合为一体,就是知天命之谓吧。
即便你从事的事业多么正确美好,谁也无法保证没有生命之虞,苦难也许不知不觉地已经降临到你的头上。吉凶祸福与一个人的行善作恶毫不相干。既然如此,那就把自己投进无穷无尽的上苍神意之中,成败由天,百折不挠地走自己坚信的路!何等地恢宏!除了孔子以后,谁还能有这样清醒的认识!
孔子在十四年的游说、亡命生活中,屡遭困厄。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说:苍天在上,怎么会忍饥挨饿,怎么会横遭死难呢?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他说过。
孔子说这话,也许是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也许是为了自勉自励,但他心里一定想着,既有饥饿,也有死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并非平坦笔直,而是曲折崎岖的险途。
这时,我凝视着孔子的脸庞,他心中的悲哀深深地感染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