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特莱立即决定:他单独行动。通知司法当局太危险了。且不说他只能提供一些推测;而且他担心司法当局行动迟缓,肯定会走漏消息,等他们作起调查来,亚森·罗平必然得到警告,早已有条不紊地作了撤退。
第二天八点,他挟一个包裹,从居齐荣附近的客店出来,走进路边遇到的第一片灌木丛,脱掉工装,扮成英国年轻画家,去见这一带最大的市镇埃居宗的公证人。
他对公证人说,他喜欢这个地区,如能找到合适的房子,他愿意带家眷来此安家。公证人介绍了几处产业。博特莱则暗示说有人向他谈过克勒兹省北部的尖顶堡。
“的确,可是尖顶堡在五年前就成为我一个客户的产业了,不能再出售。”
“他住着吗?”
“他住过。或者确切地说,他母亲住过。不过她觉得城堡有点阴暗,不喜欢,于是去年一家人离开了。”
“现在没人住吗?”
“有人住。一个意大利人,叫昂弗莱迪男爵。我的客户把房子租给他夏天住。”
“啊!昂弗莱迪男爵,一个很年轻,模样儿庄重的男人……”
“哦,我可不知道……我的客户直接跟他打的交道,没有签租约……只是一封信……”
“您认识男爵吗?”
“不。他从来不出城堡的门……有时候坐汽车出来,似乎还是夜间。一位老厨娘给他做饭,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一些怪人……”
“您的客户同意出售他的城堡吗?”
“我认为不同意。这是一座古建筑,十足的路易十三时代的风格。我的客户十分看重。只要他没改变主意……”
“您可以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路易·瓦尔梅拉。住巴黎蒙-塔博尔街三十四号。”博特莱去了最近的一个火车站,上了去巴黎的火车。第三天,他找了三处地方,终于找到了路易·瓦尔梅拉。这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样子坦率友善。博特莱认为不必拐弯抹角,便开门见山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
“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他最后说,“我父亲被囚禁在尖顶堡。可能还有几个受害者。我是来向您了解情况的。您那个房客昂弗莱迪男爵怎么样?”
“我也不太熟悉。我是去年冬天在蒙特-卡洛遇见昂弗莱迪男爵的。他想来法国过夏天,偶尔听说我有一座城堡,就提出租住。”
“他还年轻吧……”
“对,眼睛很有神,头发是金色的。”
“有胡子吗?”
“有。两边尖尖的,触到了后边扣的假领,像牧师的装扮。再说,他样子也像英国牧师。”
“是他。”博特莱低声说,“是他。跟我看到的一样,他的特征确实是这样。”
“怎么……?您认为……?”
“我认为,我坚信您的房客不是别人,而是亚森·罗平。”瓦尔梅拉听他这么一说,高兴了。亚森·罗平的全部冒险故事,他与博特莱交锋的几个回合,他都了解。他搓着手说:“好,尖顶堡要出名了……这倒不会让我不高兴。因为说实在的,自从我母亲离开以后,我总想一有机会就把它出手。这样一来,就不愁找不到买主了,只是……”
“只是……?”
“我要求您行事万分谨慎,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通知司法当局。您不是说我的房客是亚森·罗平吗?”
博特莱说出他的打算:他将独自行动,夜里翻过围墙,潜入花园……
路易·瓦尔梅拉立刻打断他的话。
“翻那么高的墙可没那么容易。就是翻过了,也会遇上两条又高又壮的看门狗。那是我母亲养的,我把它们留在城堡里了。”
“啊!我疏忽了……”
“您过了它们这一关,又怎么样呢?怎么进城堡呢?那些门又厚又重,都安了铁栏杆。就算进去了,谁给你引路呢?里面有八十间房子。”
“是啊。不过三楼有一间卧室,开了两扇窗,是吗?”
“我知道。我们叫它紫藤室。可您怎么找到它呢?有三道楼梯,还有迷宫一样的走廊。我就是给您一根线头牵着,告诉您怎么走也没用,您还是会迷路的。”
“您与我一起去吧。”博特莱笑着说。
“不行。我答应了母亲,去南方跟她会合。”博特莱回到接待他的朋友家里,开始作准备。黄昏时刻,他正要动身,瓦尔梅拉来了。
“您还需要我吗?”
“正求之不得哩!”
“那好,我陪您去。是啊,这种冒险事让我来了兴趣。我相信不会乏味的。我能参与进来,倒也蛮开心的……再说,我对您也许有点用处。瞧这个,这是我们合作的开端。”他拿出一片锈迹斑斑,样式古老的大钥匙。
“这片钥匙开……?”博特莱问。
“一道小门。在两个墙垛之间。好几百年没有开过了。我甚至认为没有必要告诉房客。它朝向原野,正挨着林子边缘……”博特莱突然打断他说:“他们知道这个出口。显然,我跟踪的那家伙就是从这道门进花园的。好吧,好好玩一盘吧。我们会赢的。当然,得谨慎点儿。”两天后,一匹饿马拉着一辆吉普赛人的大篷车来到克罗藏。车夫获准将马车停在村头一个废弃的旧车棚里。车夫不是别人,就是瓦尔梅拉。还有三个年轻人,都忙着干活,拿柳条编椅子。这就是博特莱和让松中学的两位同学。
他们在那里逗留了三天,单独在花园周围转悠,等待一个有利的夜晚。
有一次,博特莱看见了那道小门。它开在两个墙垛之间,被一丛丛荆棘遮住,几乎与墙石的线条浑然一体。最后,到了第四天晚上,天空堆起了乌云,瓦尔梅拉决定前去侦察。如果情况不好,回来就是了。
四人穿过小树林。博特莱在灌木丛中向前爬去。荆棘篱划破了他的手。
他躬起身子,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眼,轻轻扭着。门会不会开?
里面上没有上闩?他一推,门开了,既没有响声,也没有晃动。他进了花园。
“您在那里吗,博特莱?”瓦尔梅拉说,“等我一下!两位朋友,你们看着这门,别让人家断了退路。有什么动静,吹声哨子。”他拉住博特莱的手,钻进幽暗浓密的灌木丛。当他们走到中央草坪边上时,周围亮了些。这时一缕月光漏下来。他们看清了城堡以及好几座尖形钟楼围绕的尖顶。城堡大概便是因此而得名的。没有一个窗子透出亮光。没有一丝声音。瓦尔梅拉抓住同伙的胳膊,说:“别出声。”
“什么事?”
“狗在那边……您看见了……”
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噜。瓦尔梅拉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两个白色影子跳起来,几蹦几蹦就到了主人脚边伏下。“乖乖的,孩子们……躺在这儿,好……别动了……”他对博特莱说:“现在可以走了。我放心了。”
“你肯定是这条路?”
“对。我们快到平台了。”
“再过去呢?”
“我记得左边有个地方,俯临河水的平台和底层的窗户一样高,有扇护窗板关不严,可以从外面把它打开。”确实,他们来到窗前,一用力,护窗板就开了。瓦尔梅拉用一粒尖利的金刚石,划破一块玻璃,再扯开窗子插销。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阳台,进入城堡内部。
“这个房间是在走廊尽头。”瓦尔梅拉说,“过去是一间大门厅,里面放着一些雕像。门厅尽头有道楼梯,通您父亲的卧室。”他向前跨了一步。
“走吧,博特莱?”
“好的,好的。”
“喂,您怎么不走呀……您怎么啦?”
他抓住博特莱的手。那只手冰凉。他发觉年轻人蹲到了地上。“您怎么啦?”瓦尔梅拉又问。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
“我害怕……”
“您害怕?”
“对。”博特莱坦率地承认,“我神经受不了……我常常压得住……可是今天……静寂……不安……再说,自从那书记员刺了我一刀……不过,过一会儿就会好的……瞧,过去了……”的确,他站起来了。瓦尔梅拉领他走出房间。他们摸索着在走廊里走,没有一丝声响,彼此都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他们朝门厅摸过去。那里似乎有一线微光。瓦尔梅拉探进头去张望,发现楼梯下一盆棕榈树嫩枝遮住的独脚小圆桌上,点着一支小蜡烛。“停下!”
瓦尔梅拉低声说。
蜡烛旁有个站岗的人,手持长枪。他发现他们了吗?很可能。至少有些动静惊动了他,因为他举起枪来瞄准。博特莱赶紧贴着一株盆栽花木跪倒,一动不动?心脏如脱缰的野马,狂跳不止。
岗哨见没有动静,放了心,又把枪放下来。脸却仍然朝着盆栽花木的方向。
可怕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十分钟,十五分钟。一缕月光从楼梯间一个窗子射进来。博特莱忽然发现这道光线在不知不觉地移过来,不用十五分钟,甚至十分钟,就会照到他的身上,照亮他的面部。
汗水一滴滴从他脸上滚下来,落到发抖的手上。他万分焦急,准备站起来逃走……他想到瓦尔梅拉和他在一起,便四处张望寻找,惊愕地看到,或确切地说,察觉到他借着灌木和雕像的掩护,在黑暗中爬行,已经到了楼梯脚下,离岗哨只有几步远了。他要干什么?要通过那里,独自上楼去解救囚徒?他过得去吗?博特莱看不见他了。他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此时静寂变得更加沉重,似乎它也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事。
猛地,一个黑影跃起来,扑向岗哨。蜡烛熄了,只听到打斗声……博特莱连忙跑过去。那两人已在石板上滚作一团。他正要俯下身,却听到一声嘶哑的呻吟,喘息。随即有一个人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
“快……走!”这是瓦尔梅拉。
他们上了两层楼,来到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入口。“往右转,”瓦尔梅拉悄声说,“左边第四间。”他们很快找到了这个房间的门。果然,囚徒锁在里面。两人轻轻地忙了半个钟头,终于撬开了锁,进了房间。博特莱摸索着找到床铺,发现父亲睡着了,轻轻将他唤醒。“是我,伊齐多尔……还有一个朋友……别怕……起来吧,别说话……”
父亲穿上衣服,正要出门时,低声告诉他们说:“城堡里不止我一个……”
“啊,还有谁?加尼玛尔?福尔摩斯?”
“不……至少我没见到他们。”
“那是谁呢?”
“一个年轻女子。”
“无疑是德·圣韦朗小姐!”
“我不知道……我好几次远远望见她在花园里……再说,从我的窗口探出头,就看得见她的窗户……她还向我示意!”
“您知道她的房间在哪里吗?”
“知道,就这条走廊,右边第三间。”
“那间蓝房间,”瓦尔梅拉低声说,“双叶门,容易开一点。”确实,这道门很快打开了。博特莱老爹进去叫姑娘。十分钟后,他领着姑娘出来,对儿子说:“你猜对了……是德·圣韦朗小姐。”
他们四人下楼。到了下面,瓦尔梅拉停住脚,弯腰看了看那个岗哨,然后把他们带到通平台的房间里,说:“他没有死,会醒过来的。”
“啊!”博特莱松了口气。“幸好,我的刀子卷了口……没有致命。不过,这些坏蛋也不值得同情。”
到了外面,两条大狗迎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到小门。博特莱见着了两个同学。一小队人就出了花园。这时是凌晨三点。博特莱并不满足初步胜利。
他把父亲和年轻姑娘安顿好,便问他们城堡里有些什么人,特别问到亚森·罗平的生活习惯,由此得知亚森·罗平只是三四天来一次城堡,晚上乘汽车来,第二天一早就走。每次来,都要看看这两个囚徒。两人都夸亚森·罗平对他们尊敬,极为友善。此时他大概不在城堡里。除他以外,他们只见过一个做饭和整理家务的老妇人,和轮流看守他们的两个男人。这两人不跟他们说话,从举止和外貌看,显然是下属。
“但总归是两个同谋,”博特莱最后说,“确切地说是三个,包括老妇人。她也是一个不可小看的罪犯。我们要想不耽搁时间……”
他跳上一辆自行车,来到埃居宗镇,叫醒警察队。他们从床上跳下来,备鞍套马,一片纷纷攘攘。八点钟,他领着警察队长和八名警察,回到克罗藏。
两名警察在大篷车附近放哨,另两名守在小门前。剩下四人由队长指挥,在博特莱和瓦尔梅拉带领下,来到城堡正门。可是太晚了!只见正门大开。
一位农民告诉他们,一个钟头前,有辆汽车开出了门。
确实,在城堡内搜索,没有搜到任何东西。那帮盗匪可能只是在城堡落落脚。除了几件外衣内衣,一些家用器具,他们再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更叫博特莱和瓦尔梅拉惊异的是,那受伤的岗哨不见了。没有发现丝毫搏斗的痕迹,门厅石板地上不见一滴血迹。总之,没有任何物证能证明亚森·罗平来过尖顶堡。如果不是在姑娘住室隔壁房间发现半打精美的花束,上面别着亚森·罗平的名片,警察真有权怀疑博特莱父子、瓦尔梅拉和德·圣韦朗小姐的说法。德·圣韦朗小姐把这些花弃在一边,它们已经枯萎凋谢,被人遗忘了……其中一束花上,除了名片之外,还有一封信,莱蒙德小姐看都没看。下午,预审法官拆开这封信,只见十页信笺,通篇是乞求、许诺、威胁,以及充满绝望和疯狂的话语。写信人一腔爱情,得到的却是轻蔑和憎恶。信的结尾这样写道:“莱蒙德,我星期二晚上来。在这之前,请您再考虑考虑。对我来说,决心已定,什么也不管了。”
星期二晚上就是博特莱救出德·圣韦朗小姐那晚。德·圣韦朗小姐获释了!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全世界的人都惊讶、激动,那种轰动,大家一定还记得。亚森·罗平觊觎的姑娘,费尽心机想弄到手的姑娘逃脱了他的魔掌!博特莱的父亲也自由了。他是亚森·罗平出于情欲的需要,选来与对手讲和的人质。这两个人,两个囚徒,都得救了!
而且,尖顶的秘密,原来大家都认为无法窥破,现在也弄清了,在报纸上公开了,普天之下从此都知道了。
公众真是开心。人们把那受挫的冒险家编成曲子唱不离口。《亚森·罗平的爱情》、《亚森·罗平在抽泣!……》、《多情大盗》、《窃贼怨》,大街小巷,工场车间,成天响着这些歌曲。莱蒙德被记者追着提问。她只作了最审慎的答复。但是信在那儿,花束也在那儿,一场可怜的情事摆在那儿!
亚森·罗平被讥笑,被丑化,从半天云里落下来。博特莱则成了众人崇拜的偶像。他把一切都预见到了,把一切都说在前面,都弄明白了。德·圣韦朗小姐在预审法官面前作的关于她被绑架的证词,证实了年轻人的假设。在所有地方,事实似乎都是来服从他的预言。亚森·罗平碰上了克星!
博特莱要父亲在回萨瓦山区前,在阳光充足的地区休息几个月,便把他和德·圣韦朗小姐送到尼斯郊区。德·热斯弗尔伯爵和女儿絮扎娜也在这里过冬。第三天,瓦尔梅拉把母亲也领到新朋友们身边。他们便在德·热斯弗尔别墅周围组成了一个移民小世界。伯爵雇了六名保镖,日夜守卫别墅。
十月初,修辞班学生博特莱返巴黎继续学业,准备应考。生活又平静地无风无浪地开始了。再说还有什么事可以发生?战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亚森·罗平大概也感觉到了这点,只好接受事实,因为另两名受害者加尼玛尔和福尔摩斯也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重新露面了。不过,他们重返世界时不太风光:是一个捡破烂的在警察总署对面的奥费弗尔河街发现他们的,当时他们都被捆住手脚,睡着了。两人醒来后都是痴痴呆呆的,过了一星期才清醒,才叙述——确切地说是加尼玛尔叙述,福尔摩斯闭口不开——他们乘坐“燕子”号游艇,环非洲转了一圈。这次旅行十分迷人,富有教益。除了到达了异国港口,船员下船观光,要把他们赶进舱底关起来以外,其余时候,他们可以把自己看成是自由的。至于怎样来到奥费弗尔河街,他们记不起来了。大概已经睡了好几天了。把他们两人释放,也就是承认失败。亚森·罗平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失败,不再斗争。
此外,还有一个事件,使这一失败更为引人注目,那就是路易·瓦尔梅拉与德·圣韦朗小姐的订婚。两位年轻人在这段时间相处甚密,彼此建立了感情。瓦尔梅拉喜爱莱蒙德的忧郁美,而在生活中受过创伤、渴望得到保护的莱蒙德则感到这位参与救她的骁勇汉子富有力量与朝气。
大家带着某种不安等待着举行婚礼的日子。难道亚森·罗平不想重新开战?看到所爱的女人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他会善罢甘休?有两三次,人们发现几个神色可疑的人在别墅周围转悠。一天晚上,一个自称喝醉了的家伙向瓦尔梅拉开枪,打穿了他的帽子,瓦尔梅拉只好自卫。不过,婚礼还是如期举行,莱蒙德·德·圣韦朗成了路易·瓦尔梅拉夫人。
命运仿佛站在博特菜一边,签发了他的胜利公报。公众深切感受到他的成功。有些拥护者这时冒出一个想法,要举办盛宴,庆贺他的胜利和亚森·罗平的失败。这个主意十分妙,得到热烈响应,十五天内就有三百人报名参加。
他们向巴黎各中学发出邀请,请每个修辞班派两名代表出席。新闻界也唱起颂歌。盛宴自然而然地成为一次授予盛誉的活动。
这次活动非常热烈,但又简单。因为主角就是博特莱,只要他到场便足以使宴会成功。他跟平常一样,显得谦虚,对极其热烈的欢呼有些惊愕,对人们说他胜过所有著名侦探的赞美之辞,有点局促……他有些局促,但也很激动。他像怕羞的孩子,被人家一望就脸红。他说了几句话,说得人人都高兴。他讲了自己的快乐,自己的骄傲,尽管他非常理智,非常清醒,还是觉得这一刻心醉神迷,令人难忘。他向专程来祝贺的朋友,向让松中学的同学,向瓦尔梅拉,德·热斯弗尔先生和他父亲,频频微笑。可是,当他即将结束讲话,还高举着酒杯的时候,大厅尽头传来人声。有个人挥着一份报纸在那里叫嚷。大家安静下来后,那讨厌的人坐下了。但是桌子周围又发生了好奇的骚动。那张报纸在人们手里传递,每个来宾瞧一眼报纸就发出一声惊呼。
“读一读!读一读!”对面有人喊起来。
坐在主宾席上的人都站起来。博特莱老爹去接过报纸,交给儿子。
“读一读!读一读!”喊声更响了。
另一些人也大声嚷着:“听吧……他要念了……听吧!”
博特莱面向众人站着,在父亲递给他的这份晚报上寻找引起喧闹的文章。突然,他瞥见一个用蓝铅笔勾出的标题,便举手叫大家安静,然后开始读。这篇文章举出一些惊人的事实,把他的努力贬得一钱不值,把他关于克勒兹省尖顶堡的想法完全推翻,还指出他与亚森·罗平交锋是图虚荣。他越读声音越慌。
铭文和美文学院马西邦先生的公开信
社长先生:
一六七九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路易十四治下巴黎出版了一本小册子,书名是:
空心尖顶的秘密
全部真相首次披露
本人亲自印制一百册
供宫廷使用
三月十七日,上午九时,作者,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不知姓甚名谁,开始把这本小册子分发给宫廷里的王公贵胄。十点钟,他已发了四册,被卫队一名统领逮住。统领把他带到御书房,立即又去没收已经散发的四本书。当一百册书收齐、清点并逐页检查后,国王除自己留用一册外,其余付诸一炬。接着,国王命令统领将作者交给德·圣马尔斯先生。这位德·圣马尔斯先生先把俘虏囚禁在皮涅罗尔,以后又解送到圣马格里特岛的要塞。显然,这年轻人不是别人,就是那著名的铁面人。
如果在场的统领没有趁国王转身之机从壁炉里抢出尚未着火的一册,那么真相,至少部分真相将永远不为人知。六个月后,有人发现统领倒毙在盖伊荣到芒特的大路上。谋杀者剥光他的衣服,却没有搜出他右口袋里的一件首饰,一颗成色极好的钻石。后来人家才在他衣袋里发现的。
统领带的文件中,有一份手抄笔记。它丝毫没有提及从火中抢出的这本书,却摘要记下了该书头几章的内容。原来事关一件英国王室掌握的秘密。当可怜的疯子亨利六世将王冠传给约克公爵时,这件秘密失传了。后来它被圣女贞德发现,交给法国国王查理七世,成了国家机密,由君主代代相传,老国王驾崩时,将它封在信封里,留在御榻上,上书“传给法兰西新王”。
这个秘密与一座巨大的宝窟有关,记着宝窟地点,所藏珍宝逐世纪增加。
可是一百一十四年后,路易十六被监禁在神殿时,把一位看守王室的军官拉到一边,对他说:“先生,您的先辈中,是否有人在我祖父路易十四手下当过卫队统领?”
“有啊,老爷。”
“那么,您是否……您是否……?”
国王在犹豫。军官帮他把话讲完:“会背叛?啊,老爷……”
“那么,您听我说。”
国王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到后面撕下一页,高兴地说:“不,最好还是把它抄下来……”
他拿了一大张纸,撕下长方形的一条,把书页中的五行点、线和数字抄在上面。然后将原页烧掉,把小纸条折成四折,用火漆封好,交给军官,说:“先生,我死以后,你把这纸条交给王后,告诉她:王后娘娘,这是国王留给您和王子的……要是她不明白……”
“要是她不明白?……”
“你可以补一句:‘事关尖顶的秘密。’王后就会明白了。”
国王说完,便将书投进燃着炭火的火塘。
一月二十一日,他上了断头台。
王后被转到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关押,这位军官花了两个月才完成这项使命。他想方设法,有一天终于见到玛丽·昂图瓦纳特。他用她刚好听清的声音说:“王后娘娘,这是先王留给陛下您和王子的。”王后确信看守看不到她之后,撕开信封,看见这几行无法理解的符号,似乎有些惊异,但马上显得明白了,凄然一笑,轻轻说:“为什么这么迟?”
把这危险的文件藏到哪儿呢?她犹豫一下,最后打开祈祷书,把纸片塞进皮壳和羊皮纸封面之间隐蔽的夹层里。
“为什么这么迟?”她在前面这样问。
如果这文件能拯救她的性命的话,它来得确实太迟了,因为十月,玛丽·昂图瓦纳特王后也上了断头台。那位军官在翻阅家庭文件时,发现了他的曾祖父、路易十四的卫队统领的手抄笔记。从此他一心想弄清这个怪问题,把所有的闲暇都用上了。他阅读了所有拉丁文著作,浏览了法国和邻国的编年史,去过很多修道院,查了修道院的帐册、文件册和条约,最后收集了散见于各个时代著作文件的一些记载:
恺撒的《高卢战纪》第三卷中叙述:克尔特人头领维里多维克斯被G·蒂图利尤斯·莎比汝斯打败后,被带到恺撒面前。为了保命,他说出了“尖顶”的秘密……在朴实的查理和北方蛮族首领罗尔签订的《圣-克莱尔-絮尔-埃普特条约》中,列举了罗尔的多种头衔,其中之一便是“尖顶”秘密的主人。
《撒克逊编年史》(吉布松版,第134页)中提到精力充沛的纪尧姆(征服者纪尧姆)时,说他的军旗旗杆顶端尖尖的,并开了一条尖顶的缝隙……
圣女贞德在受审时,有一句话答得非常含糊,说她还有一件秘密要向法兰西国王报告。法官对此回答说:“对,我们知道您要说什么。贞德啊,您正是为了这事要被处死。”
“凭尖顶的名义!”好国王亨利四世有几次这样发誓。弗朗索瓦一世一五二〇年对勒阿弗尔的名流显贵发表演说时,讲了这么一句话,翁弗勒尔一位市民在日记中记下了:“法兰西国王掌握了支配事物运动,决定城市命运的秘密。”
社长先生,所有这些引语,所有关于铁面人,卫队统领及其曾孙的记叙,我今天在这位曾孙写的一册书中读到了。这本书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出版,正值滑铁卢战役前夕或次日。也就是说,正值社会动荡时期,书中披露的内容大概未引起注意。
这本小册子有何价值?您会对我说,没有任何价值。我们不能相信它。我最初的印象也是这样。然而当我打开《恺撒战纪》被小册子指出的那一章节,发现小册子中引用过的句子,是多么吃惊呀!在《圣-克莱尔-絮尔-埃普特条约》、《撒克逊编年史》、《圣女贞德审问录》,总之迄今能够查找到的资料中,我都发现同样的句子。
最后,一八一五年的小册子作者叙述了一件更为具体的事实。在法兰西战役期间,作为拿破仑手下的军官,有一晚因坐骑死了,来到一座城堡敲门。一位圣-路易骑士团的老骑士接待了他。他与老人聊天中听到位于克勒兹省边缘的这座城堡被唤作尖顶堡。它是由路易十四建造并命名的。根据他的特别命令,城堡上建起数座小钟楼和一个针一般的尖顶。它大概建于一六八〇年。一六八〇年!小册子面世和铁面人被囚禁的第二年。事情很清楚了:路易十四预见到秘密可能要传开,便修筑和命名了这个城堡,以便向那些打听这个古代秘密的人提供一个自然的解释。空心尖顶?就是位于克勒兹省边缘建有尖尖的钟楼的王家城堡!人们以为找到了谜底,就不会再刨根究底了。
这种考虑完全对了:两个多世纪以后,博特莱先生就上了当。社长先生,我写这封信要说的就是这点。亚森·罗平化名昂弗莱迪,向瓦尔梅拉先生租了克勒兹省边缘的尖顶堡,并在里面囚禁两名俘虏,就是因为他料到博特莱的调查不可避免地会走到这一步。为了得到他要求的和平,他向博特莱先生布下了这个圈套,我们可以称之为路易十四的历史圈套。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无可辩驳的结论,那就是亚森·罗平除了我们所知道的这些事实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线索,却凭自己的智慧,运用非凡的天才,解出了那难以识破的密码。因此,亚森·罗平成了法兰西历代国王的最后继承人,掌握了空心尖顶这个王家秘密。
文章到此结束。不过几分钟以来,从提到尖顶堡的那段起,就不是博特莱在读报了。他知道自己失败了,羞愧难言,心情沉重,扔下报纸,双手捂脸,恹恹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
宾客们听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心情激动,个个屏息敛气,聚到博特莱周围,焦虑地等待他作出回答,提出异议。
他没有动弹。
瓦尔梅拉轻轻地拉开他的双手,抬起他的脑袋。
伊齐多尔·博特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