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下午六点,菲耶尔先生办完一天的事,在书记员布莱杜先生陪同下,等候送他回迪耶普的汽车。他显得烦躁不安,两次问:“你没看见博特莱那小家伙吗?”
“没有。法官先生。”
“他到什么鬼地方去了?一天都没见到他。”忽然,他闪过一个念头,就把文件夹交给布莱杜,绕过城堡向废墟跑去。
在大拱廊旁边,伊齐多尔趴在铺满松针的地上,一条胳膊弯曲着枕在额下,似乎昏昏欲睡。
“喂!您怎么啦,年轻人?您在睡觉?”
“我没有睡觉,我在思考。”
“当然要思考!可首先得观察,研究事实,寻找线索,确定基准点,然后通过思考把这一切串起来,就能发现真相。”
“是的,我知道……这是通常的方法……大概是好的。可我还有一种方法……先思考,努力对案子有个总体想法,如果能这样表述的话,接下来再作合理合逻辑的假设,并与总体想法达成一致。最后再检验事实是否符合我的假设。”
“奇怪的办法,太复杂了!”
“可这办法可靠,菲耶尔先生。而您的办法却不大灵。”
“算了吧,事实总归是事实。”
“对于一般对手,是的。但只要敌人稍微狡猾一点,就会选择事实来迷惑您。您的调查所依据的事实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而亚森·罗平那样的人,您会发现事实会使您犯下什么错误,干出什么蠢事!连福尔摩斯都上了他的当!”
“亚森·罗平已经死了。”
“就算是吧。但他那帮人还在,他的徒子徒孙也都是些大师高手。”
菲耶尔先生抓住伊齐多尔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有几句话要告诉您,年轻人。这更为重要,您听好。加尼玛尔眼下有事留在巴黎,只能过几天来。另一方面,德·热斯弗尔伯爵给歇洛克·福尔摩斯发了电报。他答应下星期来协助破案。年轻人,这两位大侦探到达那天,您难道不想对他们说:‘十分抱歉,亲爱的先生。我们未能久等。事情已经完了!’”这个好菲耶尔先生也不能更巧妙地承认自己无能了。博特莱压住笑容,装出听他哄的样子回答说:“预审法官先生,我向您承认,我白天没和您一起调查,是因为我相信您会同意告诉我结果。喂,您查出了什么?”
“好吧,我告诉您。昨夜十一点,盖维荣队长留下来放哨的三名警察接到命令,叫他们迅速返回乌维尔驻地。他们立刻上马赶路,到那里……”
“才发现上当了。命令是假的。只好又回来。”
“是这样。队长把他们送回来。就在他们离开的一个半小时内,案子发生了。”
“是什么情况?”
“情况非常简单:从田庄搬来一架梯子,架到城堡二楼,把一块玻璃划破,打开一扇窗子。两个男子手持电筒,潜入德·热斯弗尔小姐的卧室,不容她喊叫就把她的嘴堵住,并捆绑起来。他们又轻轻打开德·圣韦朗小姐的房门。德·热斯弗尔小姐听到了闷住的呻吟和挣扎声。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两个男人抬着塞住嘴巴、捆住手脚的表姐,从她跟前走过,从窗户离开了。德·热斯弗尔小姐吓坏了,浑身无一丝气力,昏了过去。”
“那么狗呢?德·热斯弗尔先生不是买了两条看门狗吗?”
“我们发现它们死了,被毒死的。”
“被谁?谁也无法接近它们呀!”
“奇怪!那两人毫无阻碍地经过废墟,从小门出去了。他们进了矮树林,绕过旧采石场……一直走到离城堡五百米的大橡树脚下才停步……执行计划。”
“既然他们打算杀害德·圣韦朗小姐,为什么不在房间里下手呢?”
“不知道。也许他们是出了城堡才决定这么干的,也可能是小姐挣脱出来了。我认为捡到的那条披巾是用来捆她手腕的。不管怎样,他们是在大橡树脚下动的手。我收集到的证据是无可否认的……”
“那尸体呢?”
“没有找到。再说我们并不十分吃惊。我沿着那条小道往前走,一直走到瓦朗热维尔教堂和峭壁顶上的那块墓地。那儿是一堵绝壁……一百多米的深渊。下面是岩石、大海。过一两天,更大的潮水会把尸首冲上沙滩。”
“显然,这一切很简单。”
“对,这一切很简单,我并不觉得为难。亚森·罗平死了。他的同伙得讯后进行报复,像他们写的纸条那样,杀了德·圣韦朗小姐。这些事实甚至无需检验。可是亚森·罗平呢?”
“亚森·罗平?”
“对,他下落如何?可能他那帮同伙在劫持姑娘的同时带走了他的尸体。可是有什么证据?一点也没有。连他躲在废墟里过了这么些日子,连他是生是死都没有证据。整个秘密的症结就在这里,亲爱的博特莱。杀了莱蒙德小姐,事情并没完,反倒使事情更复杂了。两个月来,昂布吕梅齐城堡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们不揭开这个谜,人家就会来把它解开……”
“他们什么时候来?”
“星期三……也可能星期二……”
博特莱似乎在计算,说:“预审法官先生,今天是星期六。我要在星期一晚上返校。这样吧,如果您星期一上午十时愿来这里,我将尽力向您解开这个谜。”
“是吗,博特莱先生……您有把握吗?”
“至少我希望如此。”
“现在您去哪里?”
“我要去看看事实是否符合我的整体想法。”
“如果不符呢?”
“那么,预审法官先生,那就是事实不对。”博特莱笑着说,“我将去寻找其他更愿符合我的想法的事实。星期一见,对吗?”
“星期一见。”
几分钟后,菲耶尔先生坐车回迪耶普。伊齐多尔骑上德·热斯弗尔伯爵借给他的自行车,在耶维尔和科德贝克-昂-科公路上骑行。
年轻人首先要弄明白的一点,他觉得正是敌人的弱点,就是:四幅鲁本斯的大油画是不可能说声变就变走的,一定还藏在某处。眼下虽然找不到,但就不能查出它们是从哪条路上失踪的吗?博特莱的假设是:汽车确实运走了那四幅油画,不过在到达科德贝克前,又被转移到另一辆汽车。这辆汽车在科德贝克的上游或下游过了塞纳河。下游的第一个渡口是基尔伯夫。那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因而也就危险。上游有拉麦耶莱渡口,那是个远离交通要道的僻静大镇。
将近午夜,伊齐多尔骑了一百多里路,来到拉麦耶莱镇河边一家客店,敲门要求借宿。第二天早晨,他向渡工们打听情况。渡工们查阅了渡客登记册: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四没有任何汽车过渡。“那么,是否有一辆马车……”
博特莱启发道,“一辆双轮货车或一辆篷车?”
“也没有。”
整个上午,伊齐多尔都在打听情况。当他正要动身上基尔伯夫的时候,客店的伙计叫住他:“那天早晨,我度完十三天假回来,看见一辆大车。不过没有过渡。”
“怎么?”
“没有过渡。人们只是把车上的货物卸到泊在码头上的一条平底船,一条驳船上,像人们所说的。”
“那辆马车呢?从哪里来的?”
“嗬,我认出它了,它是瓦蒂内尔师傅的。”
“他住在哪儿?”
“卢韦托村。”
博特莱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地图,卢韦托村位于从伊韦托到科德贝克的大路和一条穿过树林到拉麦耶莱的弯曲小路的交汇处。
直到下午六点,伊齐多尔才在一家小酒店里找到瓦蒂内尔这只诺曼底老狐狸。这些老狐狸戒心很重,信不过外地人,却挡不住一块金币和几杯酒的诱惑。
“是啊,先生,那天早上,那辆汽车上的人约我五点在路口见面。他们交给我四幅大画,有这么高。有一个人陪着我。我们把那批货一直送到驳船上。”
“那些人,您认识吗?”
“认识。我是第六次替他们干活了。”
伊齐多尔打了个哆嗦。
“您说是第六次?……从什么时候起?”
“当然是那天以前,天天干。不过那是另外一些作品……大石头……或者又小又长的东西,包得严严实实,像搬什么宝物似的。啊,不能碰它们……可您怎么啦?脸色那么苍白!”
“没什么……天热……”
博特莱踉踉跄跄走出来。意想不到的发现使他欣喜,变得飘飘然。
他不慌不忙往回走,晚上宿在瓦朗热维尔镇。第二天早上,到镇公所找负责人聊了一个小时,摸了些情况,然后返回城堡。城堡里有一封信在等他。
上面写着“请德·热斯弗尔伯爵先生转交”。他拆开一看:第二次警告。闭紧嘴巴。不然……
“哦,”他嗫嚅道,“我得采取措施保护自己的安全了。不然,像他们说的……”
九点钟,他在废墟上走了走,然后躺在拱廊边,闭上眼睛。“喂,年轻人,出去一趟有收获吗?”
这是菲耶尔先生。他准时到了。
“很高兴见到您,预审法官先生。”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我说话算话,尽管有这封信。它吓不住我。”他把信拿给菲耶尔先生看。
“嗬!又是这一套。”菲耶尔先生叫道,“我相信它不会阻止您……”
“告诉您结果?不会的,预审法官先生。我既答应了,就要做到。十分钟内我们将看到……部分真相。”
“部分?”
“对。我的意思是知道亚森·罗平藏在什么地方。它只是案情的一部分……至于下面的事,以后再说吧。”
“博特莱先生,我早料到您能发现什么。可您是怎么发现……?”
“很自然。在哈林顿先生给艾蒂安·德·沃德莱先生,或确切地说,给亚森·罗平的信中……”
“那封被截获的信吗?”
“是的。里面有句话,我一直困惑不解。它是这么说的:‘其他东西如能到手,亦请附上。不过对此我深表怀疑。’”
“的确,我也记得。”
“其他物品指什么呢?艺术品?珍玩?城堡里贵重的只有鲁本斯的油画和挂毯。首饰吗?城堡里很少,且不值钱。那么是什么呢?另一方面,能够假设亚森·罗平这样能干的人,还不能将显然是他们自己提出的其他东西运出去吗?这是一桩难事,特别不好办,有可能办砸,确实如此。但既然亚森·罗平想办,就可能办成,就一定能办成的。”
“可是,他没上手:什么也没有失去。”
“他上手了:有东西失去了。”
“对,鲁本斯的油画……可是……”
“鲁本斯的油画,还有别的东西……有人用仿制品将它换下了,跟换鲁本斯的油画一样。这东西比鲁本斯的油画要珍贵得多……”
“到底是什么?您都让我等急了!”
两人穿过废墟,从小教堂前面经过,向小门走去。博特莱停住步子,问道:“您想知道吗,预审法官先生?”
“当然呐!”
博特莱拿了一根手杖,一根崭新的结实的木棍。他猛地抡起棍子,把装饰小教堂正门的一个小雕像击得粉碎。“你疯啦!”菲耶尔先生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向雕像碎片跑去。“你疯啦!这古圣像雕得多好……”
“多好!”伊齐多尔大声说,抡起棍子又一下,把圣母玛丽亚的雕像打倒在地。
菲耶尔先生一把抱住他。
“年轻人,我不能让您犯……”
耶稣初生之际朝拜他的三博士之一又飞了出去,接着是刚生下来的基督和他降生的地方马槽……
“再打,我就开枪了!”
德·热斯弗尔伯爵赶来了,在往手枪里上子弹。博特莱哈哈大笑:“您朝这上面打吧,伯爵先生……往那上面打,像在庙会上那样……您看,这个双手托头的雕像。”
圣让-巴普蒂斯特的像又飞了出去。
“啊!”伯爵说,把枪瞄准博特莱,“你这样亵渎圣物!……毁坏这样了不起的杰作!”
“这都是赝品,伯爵先生!”
“什么?您说什么?”菲耶尔先生叫道,夺下伯爵的枪。“是假的,石膏加纸做的!”
“啊?这……这可能吗?”
“是空心的!一层薄纸!”
伯爵弯腰捡起一块碎片。
“您好好瞧瞧,伯爵先生……一层石膏!涂了仿古涂料,像是发霉长绿的样子,就像古老的石像……可只不过是石膏,石膏浇注的……这就是留下来的货真价实的杰作……是他们几天内完成的杰作!……是那个临摹鲁本斯油画的夏尔普纳先生一年前就准备好的东西!”
他反过来抓住菲耶尔先生的手臂:“您是怎么想的,预审法官先生?干得漂亮吗?这工程大不大?整座教堂,一块块石头垒起来的哥特式教堂,竟被盗走了!一大群雕像被掉换了,被一些泥粉做的假东西换掉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时期最辉煌的样品,竟被偷走了!多大的本事!啊!预审法官先生,此人真是天才!”
“你太激动了,博特莱先生。”
“对这样一个人,先生,怎么激动也不过分。一切出类拔萃的人,都值得佩服,何况他这种超乎一切人之上的天才!进行这次盗窃,作了多么周密的策划,需要多大的实力、才能、机智和胆魄,我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
“可惜他死了。”菲耶尔先生冷笑道,“……不然,他最终会把巴黎圣母院的尖塔也偷走的。”
伊齐多尔耸耸肩膀。
“你别笑,先生。他即使死了,也会搅得您不安的。”
“我不说……博特莱先生,我承认,我要是面对他,会感到不安的……如果他的同伙还没有搬走他的尸体的话。”
“如果被我可怜的外侄女打中的是他,我尤其觉得激动。”德·热斯弗尔伯爵说。
“确实是他,伯爵先生。”博特莱断言道,“被德·圣韦朗小姐击中倒在废墟里的肯定是他。小姐看见他爬起来,又倒下,爬向大拱廊,最后站起来——出于一个奇迹,我等一会向你们解释——进了这个石头避难所,这里后来成了他的坟墓!”他用手杖击小教堂的门槛。
“咹?什么?”菲耶尔先生惊叫道,“……他的坟墓……?您说这个难以进去的藏身之所……?”
“是的,这儿就是他的坟墓……这儿……”他又说了一遍。“可是,我们搜过了。”
“搜得不细。”
“里面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德·热斯弗尔先生反驳道,“我熟悉小教堂。”
“有,伯爵先生,有一个。您到瓦朗热维尔镇公所去看看,那里收藏着昂布吕梅齐堂区的所有文件。您从这些十八世纪的文件里可以得知,小教堂有个地下室,建造时期可能要上溯到罗曼教堂。小教堂是在罗曼教堂的遗址上建造的。”
“可是亚森·罗平怎么知道这些细节呢?”菲耶尔先生问。“很简单。通过劫走小教堂的工程了解的。”
“咳!咳!博特莱先生,你未免夸大了……他并没有盗走整个教堂。瞧,这些基石一块也没有动。”
“显然,他只浇注了和窃取了具有艺术价值的部分:雕凿和打制的石头,小雕像,小圆柱和雕镂的拱肋。他没有动建筑物的底部,所有基础留了下来。”
“因此,博特莱先生,亚森·罗平不可能进地下室。”德·热斯弗尔先生这时离开他们去叫仆人,一会儿拿着小教堂的钥匙回来了。他打开门,三人走进里面。博特莱检查一番后说:“……地上的石板没有动,这是合乎情理的。不过很容易看出,主祭坛已经换成了浇注出来的石膏件。通常,地下室的楼梯口开在主祭坛前面,从它下面穿过。”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亚森·罗平在施工时发现了地下室。”伯爵打发人取来一把十字镐。博特莱挥镐挖祭坛。石膏碎片四处横飞。
“真没想到!”菲耶尔先生低声说,“我恨不得马上知道……”
“我也是。”博特莱说,因为焦急不安,脸变得苍白。他加快挥动铁镐。突然,一直没有遇到抵抗的镐头碰到一块硬东西,反弹起来,接着是一阵泥石下塌声。
镐头猛击一块石头后,祭坛剩下来的部分便堕入一个空穴。博特莱擦亮一根火柴,伸到洞口往里看。
“楼梯口比我想的还要靠前,几乎在入口的石板下。我见到了最下面几级。”
“深吗?”
“有三四米……阶梯很陡……有的地方缺了。”
“三名警察离开岗位没有多久,那些歹徒劫持了德·圣韦朗小姐,”菲耶尔先生说,“但他们似乎来不及把他的尸体从这个地下室里搬出来……再说,何必搬呢?不会搬的。我看,他还在这里。”仆人搬来一架梯子,博特莱把它放进洞内,反复试了几次,把它在塌落的泥土石块上放稳,然后双手抓牢梯子,说:“菲耶尔先生,愿意下去吗?”
预审法官手持一支蜡烛下去了。德·热斯弗尔伯爵紧跟其后。博特莱也踏上第一级。
地下室一片漆黑,烛光在与黑暗交锋。他借着光亮下意识地数了数台阶,共十八级。下面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鼻而来,他永远都忘不了这种臭味。啊!
这种叫人恶心的臭味……突然,一只颤抖的手揪住他的肩膀。“怎么?有什么情况?”
“博特莱……”菲耶尔先生张口结舌道。
他怕得说不出话来。
“嗬,预审法官先生,别紧张……”
“博特莱……他在那里……”
“咹?”
“是的……那块大石头,从祭坛掉下来的大石头底下,有什么东西……我推开石头……碰到他……哦!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哪儿?”
“那边……您闻到这股臭味了吗?……喏……瞧……”他抓紧蜡烛,照向地上的一团东西。
“啊!”博特莱恐怖地叫起来。
三人立即俯身细看。这具尸体半裸着,干瘦,可怕,肌肉都腐烂发绿了,这里那里从衣服破洞里显露出来,颜色跟软蜡一般。最可怕的是头部,被刚刚落下的石头砸得变了形,变得狰狞丑恶,什么也辨认不出了。年轻人就是看到这颗头,才发出惊叫的……当他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才看清这堆爬满蛆虫……博特莱几大步跨上梯子,回到地面上的新鲜空气里。菲耶尔先生出来时,又见他双手蒙脸,伏在地上。他对博特莱说:“祝贺您,博特莱。除了发现这个藏身之处,还有两点让我验证您的推断是正确的:首先,如您一开始指出的,德·圣韦朗小姐打中的确实是亚森·罗平。另外在巴黎用艾蒂安·德·沃德莱这个化名的人也确是亚森·罗平,因为内衣上缝着两个字母:艾·沃。我认为证据足够了,不是吗?……”
伊齐多尔没有动弹。
“伯爵先生已动身去请儒埃大夫,作例行的检验。我认为那人死了至少一星期了。尸体腐烂的程度……可您好像没有听我说话?”
“不,不,在听。”
“我说的这些都有不容置辩的理由。例如……”菲耶尔先生继续作他的论证,但对方似乎并未显得在认真听。不一会儿,德·热斯弗尔先生回来了,打断了他的独白。伯爵带来两封信。其中一封通知他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将于第二天到达。
“太好了!”菲耶尔先生欣喜地叫起来,“加尼玛尔探长也会来。这就好了!”
“另一封信是给您的,预审法官先生。”伯爵说。“形势越来越好!”
菲耶尔先生读完信后说,“这两位先生来这里没有大问题要解决了。博特莱,有人从迪耶普写信告诉我,几个捕虾的渔民今早在礁石上发现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博特莱跳起来:“您说什么?尸体……”
“年轻女人的尸体……来信说尸体毁了形,要不是右臂上还留着一个精致的小金手链,真还确认不出她的身份。德·圣韦朗小姐的右臂是戴着一条金手链的。看来,伯爵先生,她显然就是您可怜的外侄女了。是海水把她冲上礁石的。您有什么看法,博特莱?”
“没有……没有……或不如说,有……这事情一环套一环,如您看到的……我的理由什么也不缺了。所有事实,连最矛盾最令人困惑的,都一件接一件地支持我一开始就作的假设。”
“我不大明白。”
“您很快会明白的。您记得我答应告诉您,全部真相。”
“可是,我觉得……”
“耐心一点。到现在为止,您没有什么可抱怨我的。天气很好,去外面走走,到城堡里吃午饭,抽几袋烟吧。我呢,将近四五点钟回来。至于回学校的事,唉,倒楣,只有坐半夜的火车了。”
他们来到城堡后面的公用房。博特莱骑上自行车走了。
在迪耶普,他去《海岸瞭望》报社查了最近半个月的报纸,然后又去二十里外的昂韦尔默镇,与镇长、本堂神甫和乡警聊了一阵。镇上的教堂敲响三点时,他的调查完成了。他唱着歌快活地返回来,两条腿有力而有节奏地蹬着自行车,肺部张大尽情地吸着海上吹来的清新空气。有几次,他想到追求的目的将要达到,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时,不禁忘乎所以,竟朝天得意地叫起来。
昂布吕梅齐已经在望。他飞速冲下城堡前的下坡路。道路两旁四行古树向他迎面扑来,又立即消逝在他身后。突然,他一声惊叫:只见一条绳子从一株树扯到另一株树,横拦在路上。自行车被绳子勒住,立即停了。他被猛烈地抛向前面。他觉得真是侥幸,侥天之幸,才没有撞到一堆石头上。不然脑袋必然撞破。
他愣了几秒钟。接着,不顾腿部的挫伤和膝盖的擦伤,爬起来检查四周。
右边有一片小树林,攻击者无疑是从那里逃跑的。博特莱解下绳子,发现系绳子的左边树上,一根细线绑着一张小纸片。他展开来,见写的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他回到城堡,问了仆人几个问题,便去右翼底层一间房里见预审法官。
菲耶尔先生在此地调查期间,习惯待在这间房里。他这时在写什么东西,书记员坐在他对面。他示意书记员离开,说:“您怎么啦,博特莱先生?一手的血!”
“不要紧,不要紧,”年轻人说,“车子被这条绳子绊住,摔了一跤。我只提请您注意,这条绳子是城堡里的,不到二十分钟前,它还扯在水房里晾衣服。”
“这可能吗?”
“先生,我在这里被人、被一个处于事件核心的人监视。他看到我的身子,听到我的声音,时刻注意我的行动,了解我的意图。”
“您认为有这种事?”
“我深信不疑。您得查出他。您做这件事并不会费力。对我来说,我希望早点完事,把我答应的事兑现。我比对手预料的要快。我相信他们会加紧行动。他们在我周围设下了圈套,开始收紧。危险临近了,我有预感。”
“不会吧,博特莱……”
“嗨!那就走着瞧吧。眼下我们得加快步子。有一点先得立即搞清:盖维荣队长捡到的、当我的面交给您的纸条,您没跟任何人说过吧?”
“没有。没跟任何人说。您认为它很重要?”
“很有价值。这是我的一个想法,我承认,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想法,……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没能破译那些密码。因此我现在提这件事,是为了以后不再……”
博特莱按着菲耶尔先生的手,低声说:“别说了……有人偷听……外边……”
窗外传来沙子的摩擦声。博特莱跑到窗口,探头张望。“不见人了……可是花坛有人踩过……脚印很清楚。”他关上窗子,回来坐下。
“您明白,预审法官先生,敌人都顾不上谨慎了……他感到时间紧迫……他等不及了……我们要加快步子。既然他们不愿让我说,我就偏偏要说。”
他把纸片放到桌上,摊开,用手压着。
“首先,要注意一点。纸上除了圆点,只有数字。在前三行和第五行中——我们只管这几行,因为第四行似乎是另一码事——没有一个比5大的数字,因此,我们可以为每个数字按字母表顺序,代表了一个元音字母。这样就得出了以下结果。”他在旁边一张纸上写下:
e. a. a.. e. a.
.a..a...e.e..e.oi.e..e.
.ou..e.o...e..e.o..e
ai.ui..e..eu.e
他接着说:“正如您明白的,这没有多大意义。答案看来十分容易,因为敌人只是用数字代替了元音字母,用点代替了辅音字母,又十分困难,如果不说根本不可能破译的话,因为敌人并未费心费力使密码变得更为复杂。”
“这就是说,它够奥秘难解了。”
“我们来试着破解。第二行分成两部分,第二部分看来完全可以组成一个词。要是用一些辅音字母代替点,经过反复斟酌,就可以找出能够按规则组成一个单词的辅音。这单词就是demoi-selles(小姐)。”
“这是指德·热斯弗尔小姐和德·圣韦朗小姐?”
“肯定是。”
“其他行呢,您没有发现什么?”
“发现了。我还注意到最后一行也同样可以破译出来。我要是在行首采用同样的方法,就立刻看出在两组复合元音ai和ui之间唯一能换下圆点的辅音是g,组成aigui以后,后面两个点换上l便自然只能组成aiguille(尖顶)这个词。”
“确实……只能得出尖顶这个词。”
“最后这个词有三个元音字母,要填三个辅音字母,起首两个又都是辅音字母,我琢磨好久,把所有的字母都填进去试。由于头两个字母必须是辅音,我便发现只能组成四个单词:fleuve(河流),preuve(证据),pleure(哭)和creuse(空心的)。‘河流’,‘证据’,和‘哭’与‘尖顶’没有任何关系,只有‘空心的’才能修饰它,我就留下‘空心的’,把其他几个排除。”
“这就成了‘空心的尖顶’。就算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又能帮我们取得什么进展呢?”
“什么进展也没有。”博特莱沉思般地说,“现在毫无用处……往后再看吧……我有一个感觉,在这两个词谜一样的组合里,可能有不少名堂。我更关心的,不如说是那张纸……现在还生产这种花岗石花纹羊皮纸码?这象牙般的颜色……这折痕……这四条折痕的磨损……最后,喏,背面的火漆印……”这时,布莱杜书记员推开门报告检察长突然来到。博特莱便中断了话头。
菲耶尔先生站起来。
“检察长先生在下面吗?”
“不在,预审法官先生。检察长先生没有下车,他只是路过,请您去栅门前见见面,跟您说一句话。”
“怪事!”菲耶尔先生嗫嚅道,“算了……去看看吧。对不住,博特莱,我去去就回。”
法官走了。屋里人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了。书记员关上门,锁上,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喂!怎么?”博特莱吃惊地叫起来,“您干什么,为什么把我们关在里面?”
“我们说话不更方便了吗?”布莱杜回答。
博特莱冲向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他恍然大悟:同谋就是布莱杜,预审法官的书记员!
布莱杜冷笑道:“小心别擦伤手指,年轻朋友!那道门的钥匙也在我手里。”
“还有窗子呢!”博特莱叫道。
“太晚了!”布莱杜说,他挡在窗前,手里握着手枪。一切退路都被切断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跟这个突然大胆撕开假面的敌人奋力一拼。伊齐多尔被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恐慌攫住,双手交抱在胸前。
“好。”书记员低声道,“我们快点了结!”他掏出怀表。
“老实的菲耶尔先生要一直走到栅门。那里当然没有人,更不会有什么检察长先生。于是他就会回来。这一去一来,给我们大约四分钟时间。我需要一分钟跳出这个窗口,穿过废墟小门,骑上等在那里的一辆摩托车。还剩三分钟,足够了。”这是一个怪人,样子畸形,两条又长又细的腿撑着巨大的,像蜘蛛身子一样圆滚滚的上身;一双猿臂,颧骨突起,前额又矮又窄,看来有点固执。
博特莱晃了几晃,两腿发软,不得不坐下来。“说吧,您想干什么?”
“那张纸。我找了三天了。”
“我没拿。”
“你撒谎。我进来的时候还看到你把它放到了皮夹里。”
“给您以后呢?”
“以后?你给我保证以后守规矩。你让我们烦透了,让我们安静点。管你自己的事得了。我们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他手枪对准年轻人,步步逼近。他声音低沉,吐音清晰,声调刚毅有力。他目光凶狠,笑容冷酷。博特莱开始发抖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危险!这是什么样的危险啊!他觉得面对的是一个残酷无情不可抵挡的敌人。
“以后呢?”他问,声音有点哽咽。
“以后?没事了……你将自由……”
一阵沉默,布莱杜又说:“只有一分钟了。该决定了。行了,小伙子,别做傻事……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们都是最强的,……快点,那纸条……”伊齐多尔站着没动,脸色煞白,不过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神经虽然慌乱,头脑却还清醒。眼前二十厘米远的地方,便是那黑洞洞的枪口,手指扣在扳机上,再用一点力就……“那纸条,”布莱杜重复说,“否则……”
“在这儿!”博特莱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递给书记员。书记员一把抓过去。“很好。我们还是通情达理的。总之,我们今后可以联手干些事情……你虽然有些胆小,但很识时务。我会和伙伴们说的。现在我走了。再见。”
他收起手枪,扯下窗户插销。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再见,”他又说一声,“我没时间了。”
可是,他冒出一个念头,立即停步,迅速检查皮夹。“天打雷劈的……”
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纸条不在里面……你骗老子!”
他跳进室内。这时砰砰响了两枪。原来伊齐多尔掏出手枪开了火。
“小伙子,你打不着的。”布莱杜吼道,“你的手在发抖……你怕……”
他们两人抱作一团,在地板上打滚。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门。伊齐多尔身体瘦弱,很快被对手占了上风。完了。一只手举起匕首,向他刺来。博特莱感到肩膀一阵剧痛,立刻松开了手。他觉得有人搜索他的衣服内袋,拿走了那张纸片。随后,他隐隐约约看见对手跳窗走了……
第二天早晨,各家报纸详细报道了昂布吕梅齐城堡发生的最新事件:小教堂被人掉了包,亚森·罗平和莱蒙德的尸体被人发现,以及预审法官的书记员布莱杜谋害博特莱。这些报纸还发布了下面两条新闻:加尼玛尔失踪。歇洛克·福尔摩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劫持。他当时在伦敦市中心,正准备乘火车去多佛尔。这样,一个十七岁男孩不同凡响的推测判断能力,使亚森·罗平一伙乱了阵脚,偃旗息鼓了一阵,但现在又卷土重来,一下就全线获胜。亚森·罗平的两大敌人福尔摩斯和加尼玛尔已被除去。博特莱也干不成事了。再也无人可以与这样强大的敌人作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