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早已经传遍城中,人们暗地里不断谈论着传说中的孔雀胆,又是惊奇,又是畏惧。伴随着那些梁王与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阳渐渐西下。即使当最后的一抹殷红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觉中从天井上消失的时候,各种议论与猜测仍在黯淡迷蒙中继续。天空越来越暗,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层又一层的黑布紧紧地包裹起来,愈发扑朔迷离,神幻莫测。
发现张希矫尸身变绿后,这才彻底解了困惑杨宝已久的疑问,难怪当日看到张希矫步履蹒跚,走路摇摇晃晃,后来验尸时既没有发现病症,又没有中毒迹象,原来他是事先中了孔雀胆剧毒,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如此轻易被不会武艺的陈惠杀死。这显然跟脱脱被杀一样,是一起案中案,案情再一次复杂起来。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张希矫是被何人下毒?又是在何处中的毒?当日杨宝看到张希矫时他正经过大德桥,自东往西朝城中而去,大德桥以东虽也有一些零散商家、住户,但均是普通商人或百姓,根本就跟张希矫扯不上关系,但却有一个地方相当值得怀疑,那就是梁王、段功等人常去听经的觉照寺。再联想到伽罗提及的觉照寺后山林中发现的孔雀被取胆一事,多半是寺中有人邀请张希矫一道喝茶,往茶水下了孔雀胆,那人和张希矫同时中毒,等张希矫离开后,便杀了预先捕好的孔雀胆囊解毒。可那人既然有心杀张希矫,暗中下毒即可,又何必一道饮茶,导致自己也身中奇毒?他定然是有重大事情,须得取信于张希矫。如此推断起来,这个人身份一定非同小可。尤其孔雀胆是大理密药,常人难以得到,梁王手中可能还有,段功手里也可能会有,他二人实是最大的嫌疑人。这样一来,案情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但段功要杀张希矫,大可不必用孔雀胆,他若下令张希矫自杀,张希矫也不敢不听,何况他还是最先发现张希矫尸身变绿的人。如此,嫌疑人就只剩了梁王一人。
杨宝说了自己想法后,当即段僧奴、高浪等人一起前往觉照寺查证。伽罗却推说还有事情,不愿意同去。等到众人离开,她到王宫来找凌云,远远望见他正从泉银淑的如意楼出来,便站在甬道边等他。
凌云见到伽罗,微微一愣,走近来问道:“你又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我可没有毒杀张希矫。”伽罗道:“真的不是你?”凌云道:“那天你带我去酒楼,我早向你交代过行踪,当日我一直在城中跟随大王办事,行省和城守营的许多人都见到我,后来去铁匠铺取剑,不是还被你们看到么?别说去觉照寺,就连城门都没有出过。你那同伴杨宝是个聪明之极的人,你自己去问问他看,我有没有一点时间去觉照寺下毒?你再想想,以前张希矫在无为寺见过我,他早知道我是大王心腹侍卫,他会同我一起坐下喝茶聊天么?”
伽罗道:“你怎么知道张将军是与人喝茶聊天时中的毒?”凌云道:“瞎猜的。”顿了顿,又道,“你怎么凡是坏事都怀疑是我做的?”伽罗道:“我也不想怀疑你,可是……”
凌云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冷的光,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怀疑我,所以我才向你解释清楚。不过,伽罗,这是最后一次。你再来质疑我,我可是无论如何都不理了。”。
伽罗见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似是自己真的冤枉了他,傻站了半晌,才闷闷回去忠爱宫。正迎头遇上施秀,问道:“你去了哪里?”语气极是警觉。伽罗随口道:“去找凌云。”施秀道:“你找他做什么?”伽罗摇了摇头。
施秀道:“伽罗!”伽罗道:“嗯?”施秀道:“是不是你从药师殿拿了孔雀胆给凌云?”伽罗震惊异常,道:“羽仪长怎么会这样想?”施秀冷笑道:“不是你还会有谁?高潜临死前,说凌云就是从药师殿盗走孔雀胆的人。凌云被擒后一直被监禁,哪有机会拿到孔雀胆?我猜高潜其实是想说:‘伽罗盗走了孔雀胆,又交给了凌云。’”
伽罗惊骇地望着他,这位平日爱开玩笑的和善的羽仪长脸上,充满了怨怼愤怒之气。仇恨总能蒙蔽人的眼睛,驱使人失去理智,变得多疑起来,就连身边亲信的人也不放过。
过了好半天,伽罗才正色道:“我是医师,只会治病救人,绝不会下毒害人。羽仪长若怀疑是我偷了孔雀胆,大可向信苴告发,我愿意接受调查。至于凌云,我喜欢他,就跟喜欢施秀羽仪长你一样,你们总分什么大理、梁王,讲什么白族人、汉人、蒙古人、回回人,对我来说全无意义,在我眼中,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施秀听了伽罗的话,一时呆住,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
回到住处,伽罗全身疲惫无力,忍不住倒在床上大哭起来,倒不是为自己受了施秀冤枉腹中觉得委屈,而是最近的这些事令大家互相猜忌,各种追问、质疑不绝于耳,着实令她的心悲凉透了。
案中案的流言蜚语早已经传遍城中,人们暗地里不断谈论着传说中的孔雀胆,又是惊奇,又是畏惧。伴随着那些梁王与段功不和的小道消息,夕阳渐渐西下。即使当最后的一抹殷红如血的亮光不知不觉中从天井上消失的时候,各种议论与猜测仍在黯淡迷蒙中继续。只是,这些议论并无法消除人们心中的疑惑,而猜测又加重了他们心里的忧虑,就像那越来越暗的天空一样,事情的真相似乎正被一层又一层的黑布紧紧地包裹起来,愈发扑朔迷离,神幻莫测。
这个盛夏的夜晚,冗长而沉闷。恐惧、绝望、惊惊、战栗、猜忌的气氛如同幽灵一般,弥漫在梁王宫上空,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到了晚上,段僧奴、杨宝等人筋疲力尽地从觉照寺回来,各有沮丧之色。伽罗也不问案子查得如何,只道:“宝姬,我要与你一道回大理。”段僧奴昂然道:“我暂时不走了。现在孔雀胆一案未破,杀死张将军的真凶没有找到,我怎能放心离开?”杨宝觉察到伽罗眼睛红肿,问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凌云?”他早猜到伽罗天生喜聚不喜散,她不跟着大家同去觉照寺看热闹,肯定是有事去找凌云。伽罗道:“不是凌云,是施秀羽仪长,他说是我偷了孔雀胆,再交给了凌云。”
杨宝大奇,问道:“施秀羽仪长怎么会这么认为?”伽罗便将施秀的话重复一遍,说到最后,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段僧奴大怒,道:“好个施秀,不去找凶手,竟怀疑起自家人来了。伽罗,你等着,我去让他来向你道歉。”气冲冲地去找施秀算账,杨宝拦也拦不住。
高浪见伽罗哭个不停,皱起眉头,道:“好了,不过是施秀羽仪长一点小疑心而已,谁叫你成天跟那个凌云粘在一起。你不知道,杨宝还被杨智员外怀疑是梁王的眼线呢,他怎么没掉一滴眼泪?”
伽罗惊奇地望了杨宝一眼,杨宝点了点头,示意高浪所言是真。伽罗抽抽搭搭地道:“我就是为这个哭,本来好好的人,现在都变成你怀疑我、我怀疑你了。”杨宝叹了口气,道:“所以世人才说人心比毒药更险恶,更可怕。世间之事,原是……”
却见段僧奴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道:“施秀羽仪长不在房内,羽仪说他天黑前就离开了忠爱宫。难不成他真的将自己当成诱饵,去引陈惠出来?”杨宝道:“哎哟,还真有可能。”也不敢去惊扰段功,忙出宫去侯府找到马文铭,请他加派人手全城巡查。但这一夜,竟始终没有找到施秀,当然也没有发现陈惠。
一直到次日清晨夜更尽时打开城门,才有守门兵士领着进城的山民赶来报案,说是南门外通济桥死了一个人,桥上到处是血。杨宝等人一夜未回忠爱宫,一直与马文铭一道守在行省署理问所等候消息,闻讯忙赶出城外,那死者竟然真的就是施秀,死状与张希矫、施宗二人相仿,凶手显然又是那铁锤人陈惠。虽说众人心中早有一种不祥之感,可还是互相安慰施秀武艺高强,料来不会有事,如今见他横尸桥头,不免又是伤痛又是愤怒。
伽罗昨天才跟施秀吵架,今日便见他惨死桥上,原来人生当真如朝露,太阳升起时就没有了,生死竟只在一夜之间,又惊又悔,一阵恶心直涌上来,鼻子一酸,喉头一片发苦,可很快嘴里又像吃蜡似的变得什么味道也没有,终于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段僧奴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段僧奴有心安慰,刚一张口,泪水便不自主地夺眶而出。高浪也极是悲恸,不断用拳头狠砸桥上的石柱,心中充满了恨意。
只有杨宝久久凝视着尸体发呆,良久不发一言。马文铭知他机敏,上前问道:“杨羽仪可是留意到有什么特别之处?”杨宝道:“张希矫将军和羽仪长兄弟都是习武之人,陈惠气力再大,不过是一打金箔者。按理来说,他们三人与陈惠交手都会占尽上风,不过张将军是中孔雀胆剧毒在先,施宗当晚又喝醉了酒,容易被陈惠偷袭得手。但施秀羽仪长既没中毒,又没喝醉,事先又知道他是陈惠的下一个目标,何以能被陈惠轻易击倒?”
马文铭道:“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所以我不命人搬走尸体,只等仵作到来。”又问道:“伽罗不是说孔雀胆毒无法验出,只有三日后尸体自己发绿方能辨认,施秀羽仪长会不会是跟张希矫将军一样,先中了孔雀胆?”杨宝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且不说孔雀胆极其难得,施秀羽仪长一直有心以自己为饵,诱出陈惠来,他当事事谨慎小心,绝不会令旁人有机可乘往他身上下毒。”
正说着,仵作邱东赶到桥头,他这两日连续见到被铁锤砸得稀烂的尸体,已经习以为常,况且死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像杨宝等人心中伤痛不敢上前仔细查看,上前匆忙翻转尸体,大略一看,便道:“这位羽仪表面跟前面两位死状一样,其实不然,他胸口中了一刀,是致命伤,伤口又窄又细,应该是一柄极薄的匕首。其余外伤倒确实是铁锤造成,应该跟陈惠用的打金箔锤是一类。”
杨宝闻言,忙抢上前来,只看了一眼,见施秀血肉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怒气凛凛,犹如再生,急忙扭转了头,不敢再看。
马文铭道:“如此看来,凶手并不是陈惠,至少那一刀不是陈惠刺的。”邱东道:“还有一点,前面两起凶案,陈惠均在现场留下了满是血迹的麻布,按杨羽仪所言,是凶手用来包裹锤子头的,但这次却没有麻布留下。只是伤口大小深浅跟上次那把打金箔的铁锤很是相像。”
高浪道:“可是施秀羽仪长武艺不低,凶手功夫再高,也不能做到一刀置他于死地。他的浪剑挂在腰间,根本就没有拔出来过。”杨宝道:“凶手肯定认识施秀羽仪长,他先将匕首藏在袖中,再用什么吸引施秀羽仪长走到他面前,突然刺出,羽仪长完全没有提防,这才着了暗算。”马文铭道:“应该是如此,凶手也一定很了解案情,所以才能刻意伪造成陈惠杀人的样子。”
杨宝凝视施秀胸前伤口片刻,道,“小侯爷,请你立即派人去梁王宫,将昨晚所有不在宫中当值的侍卫召去理问所问话,再搜查这些人的住处,尤其要特别留意凌云。”
他昨日与同伴们前去觉照寺查询张希矫中孔雀胆一事,竟是一无所获,僧人们畏畏缩缩,问任何事情都推说不知,但正是这一无所知才更显得可疑,想来已经有人事先警告过觉照寺上下,以佛寺之尊崇地位,在中庆能够令众僧人俯首帖耳、惧不敢言的人当只有梁王了。既然梁王是下孔雀胆害张希矫的最大嫌疑人,施秀又死在通往觉照寺的路上,这其中必有重大关联,肯定是施秀发现了什么,才惨遭毒手被人灭口。施秀胸前一刀像一道小缝,凶手手法干净利落,定然是会武艺之人,杀人后又伪造铁锤人杀施秀的假象,想蒙混过关,更说明他就在梁王宫中,为了掩饰身份不得不如此。推断起来,当是凌云嫌疑最大了。
马文铭却极是为难,一摊双手道:“若是常人,既有嫌疑,原可以锁拿到公堂上,严刑拷问。可梁王侍卫不比一般人,凌云更是梁王心腹,尤其目下梁王正与段平章为进兵四川之事大起龌龊,闹得很不愉快,若是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擅自捕人,这其中厉害,我不说,杨羽仪你也知道。”
高浪听他说了一大堆推托的话,很不高兴,道:“小侯爷莫非有心庇护真凶?当日王九一案……”杨宝忙叫道:“高浪,不可再提王九一案!”
自梁王避暑行宫高潜中毒案真相揭露后,段功严禁手下再提王九一案,原是考虑到双方各有尴尬之处——梁王与马文铭联手伪造冤案,高潜却以自杀挑拨两方猜忌,甚至一度起到了作用。此次段功返回中庆,跟高潜一案真相揭露有很大关系,有时杨宝午夜做梦,叹惋高潜为报父仇的良苦用心,总会心生对不起高潜之感,也常常怅惘迷茫,不知道当日揭露真相是该还是不该。
马文铭似并不在意,正色道:“当日王九一案,确实是文铭一手经办,然而我志在大元,只希望能力挽段平章回中庆,与梁王、行省共谋国事,匡扶社稷,文铭绝无助纣为虐之心。”段僧奴忽插口道:“你也知道他是纣了,却还不是要维护他。”这个“他”自然是指梁王了。马文铭情知说错了话,也不辩解,免得越抹越黑,传到梁王耳中,只摇头道:“无论如何,没有实证,我不能派人去梁王宫逮人搜查。”
仵作邱东忽道:“羽仪长手里有东西。”众人上前一看,果见施秀右手中紧握着一小块布片,打开一看,是一片黑衣衣襟。段僧奴道:“我昨日见到凌云,他正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小侯爷,你不会又要说这可能只是巧合吧?”马文铭道:“嗯,这个……”
忽见昆明县衙巡检飞奔而来,远远叫道:“马大人……马大人……”马文铭皱眉道:“什么事?”巡检奔到桥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道:“铁锤……铁锤人……陈惠……”高浪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问道:“是发现铁锤人陈惠行踪了?在哪里?”巡检手腕被捏得生痛,忙掰开高浪的手,道:“在县衙里……他人就在县衙里……”马文铭道:“你们已经捉住陈惠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巡检道:“不是……是……”马文铭道:“咱们去昆明县衙,边走边说。”
半路上,巡检才算把话说清楚:原来前天晚上有轿夫黄剑、田川见财起意,抢夺一顾主财物后将其杀死,正用轿子将尸体抬到螺峰山丢弃时,半途遇到巡逻的差役,于是将黄剑、田川缉拿回县衙,次日二人即招供了杀人谋财的事实。本来此案已经了结,但死者尸首一直停在县衙里,无人来认领,今日一早,差役回禀县令姚东子后,欲将尸体抬出县衙埋葬,忽然发现那尸体竟然变成了绿色,模样十分诡异。差役早听闻了孔雀胆的种种传闻,虽未亲眼见到行省署中前大理大将军张希矫尸体是如何变成绿色,但大致的情形总是听过,忙赶去禀告。县令姚东子亲自带人来查看究竟,巡检越看越觉得尸首面容脸熟,想了半天,命人取来告示图形一看,死者不是别人,正是那被通缉且四处寻访不到的铁锤人陈惠。姚东子不敢怠慢,急忙命巡检来请马文铭前去县衙。
众人听说,无不惊诧。陈惠尸身既然变绿,当是中了孔雀胆剧毒,他虽是杀人凶手,究竟只是一个普通打金箔人,浪费孔雀胆这等珍稀秘药来杀他,岂不是可惜?陈惠是杀死张希矫和施宗的凶手,已是确认无疑的事实,可他既然在前夜已死,昨夜就不可能再复活来杀施秀。到底是谁杀死了施秀?又是谁用孔雀胆毒毒死了陈惠?稍稍深入一想,疑问就越来越多,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昆明县衙靠近小东门永清门,恰好在五华山、祖遍山、螺峰山三山之间。这三座位于中庆城中的大山各有特色——五华山逶迤玲珑,秀丽多泉石,上有五华寺,段功初入中庆时曾在上面住过数日;祖遍山连峰叠嶂,丹崖翠壁,有鹤停鹄峙之态,东瞰盘龙江,与金马山两相遥望;螺峰山为三山中最高者,峭拔陡峻,山林幽密,林中多是深碧色的大石。山洞极多,尤以潮音、幽谷二洞最为深杳莫测,又传说内中有蝙蝠妖作怪,常人不敢妄进,生怕迷失其中,或是被妖怪吸了血。山洞中潮湿处生有一种奇特的山菌,硕大如碗,极其美味,也偶有人为生计所迫,进洞采菌,因为难得之故,往往能卖个好价钱。
赶来昆明县衙,县令姚东子已经率差役迎候在门前。姚东子是名汉人,大约四十来岁,看上去肥头大耳,不像官宦,倒像是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不过此人来历也算不小,他祖辈姚天福是元初名臣,曾任监察御史、刑部尚书等职,是极少数靠才干跻身高位的汉人之一,曾破获著名的“双钉案”,有“元代包青天”之称。
那具被认为是陈惠的发绿尸首已被抬到大堂,杨宝、高浪、马文铭均见过陈惠本人,上前一看,果真是那善于模仿旁人笔迹的打金箔人陈惠。姚东子命人取过轿夫供状,上面写着事情经过,原来是轿夫黄剑、田川前夜自北门贡院附近抬了一人前去南门,见顾主露出的钱袋中有不少金银,当即起了歹意,在经过螺峰山时,二人合力捂住顾主口鼻,将其闷死。不料因为分金银争吵,引来巡视的差役,差役发现轿中死人,当即将二人锁拿至县衙。次日姚县令上堂审问,黄剑、田川对杀人谋财一事供认不讳。
马文铭看完经过,沉吟道:“莫非陈惠也是跟张希矫将军一样,在被轿夫杀死前,先中了孔雀胆剧毒,所以毫无反抗之力?”杨宝道:“小侯爷言之有理。不过这其中有两个疑点:第一,陈惠为何冒着被人记住面孔的危险坐轿子?第二,他既一心一意复仇,凶器当从不离身,他那把铁锤何在?”
马文铭忙问道:“姚县令,死者和轿夫身上可搜出了什么物事?”姚东子却是茫然答不上来,回头望去,当日经办的差役祖笑笑忙道:“死者身上一无所有,轿夫身上除了零碎物件,就只有一袋金银。”另一差役姜闻补充道:“还有一些贝币和一片精致的金叶子。”
段僧奴道:“呀,那片金叶子是我给他们的。”这才想起巡检请自己来县衙指认轿夫一事,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又道,“那两名轿夫我见过,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谋财害命之人。”姚东子不知她身份,闻言怫然不悦,但见她与马文铭一道前来,料来也有些来历,不便发作,只道:“犯人已经对行凶劫财一事供认不讳,有供状为凭。”
杨宝凝视陈惠的尸体良久,忽然走上前去,展开他右手,取下一片衣襟来,拿给马文铭看。马文铭陡然变色道:“这与施秀羽仪长手中发现的布片一样。”杨宝点头道:“线的色泽、纹理、细密完全一样,应该是从同一件衣服上扯下的。”转头问道:“不知道县令大人可否方便将那两名轿夫带上来?我有些话想问他们。”
姚东子面色一沉,也不答话。马文铭便命道:“人命关天,死者陈惠身上又背负着几条人命。姚县令,这就请你派人将犯人押上堂来。”姚东子无奈,只得命人去死牢提取犯人。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见铁链声响,差役押着黄剑、田川进来,二人鼻青脸肿,均背了二十五斤的死罪大枷,连上手栲,脚上也钉了重镣,走路一瘸一拐,只能慢慢挪行。马文铭一见犯人情形,便知道受过重刑,多半是在严刑下被逼招供,不禁蹙起了眉头,他最反感拷掠犯人、酷刑逼供,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姚东子,当日他逼王九认罪,不也是用了类似手段么?
黄剑、田川一上堂便跪了下来,捧着大枷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段僧奴见二人紧张得浑身发抖,情状极是可怜,大起恻隐之心,上前问道:“你们还认得我么?”黄剑勉力抬头瞟了她一眼,惊叫道:“原来是小娘子!”田川也抬起头来,大叫道:“娘子可要为小人作证,那片金叶子是你送给我兄弟的。”段僧奴道:“不错。”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二人憨厚老实,怎么会突起谋财害命之心?”二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即重新低下头去,不敢接话。
杨宝猜他二人畏惧严刑,便问道:“你们二人合力杀死陈惠后,有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一把铁锤?”田川道:“没有。”杨宝道:“这就奇怪了,轿子中也没有么?”田川道:“没有。”姚东子喝道:“是不是你二人发现铁锤后觉得没什么用处,随手扔在了路边?还不赶快说实话,不然大刑伺候!”黄剑、田川吓得连连顿首道:“回大人话,真的没有铁锤,真的没有啊。”他二人颈项被枷枷住,头部活动范围极其有限,一上一下便仿若是小鸡啄米,煞是可笑。
姚东子道:“来人哪……”马文铭道:“算了,他们都已经认了杀人罪,再多认一把铁锤又有何妨?当真是没有找到。”姚东子挤出笑容道:“是,是,小侯爷高见,高明之至。”他年纪比马文铭大出许多,足以做其父亲,却不顾廉耻,当众讪笑大拍马屁,当真是令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杨宝又问道:“你们二人能详细说说最初遇见陈惠的情形么?”黄剑道:“是。当晚我兄弟二人抬了个人去贡院,本准备收工回家,突然看到一人趔趄着走过来,双手捧着肚子,满头大汗,说是要坐轿子……”一边说着,一边偷着往旁边瞟去。他一直低着头,被押进来后便俯首跪在地上,堂上是些什么人都没有看清楚,只是始终觉得眼角余光处有个绿色的东西,忍不住好奇,终于侧头看了一眼,见是一具绿色尸首,不禁愣住,问道,“他……他是个人么?”
杨宝道:“他就是被你们杀死的陈惠,因为事先中了毒,所以尸首变成了绿色。”黄剑道:“什么?不,不是他!”杨宝问道:“什么不是他?”田川也扭过头来,惊叫道:“哎哟,真的不是,那晚死在轿子中的根本不是这个人。”
马文铭吃了一惊,抢过来问道:“你们说什么?不会是当晚天黑你们没有看清吧?”黄剑道:“大人,小人不敢撒谎,真的不是这个人。这个人又瘦又小,那晚的主顾却是肥肥胖胖,跟……”慌忙四下看了一圈,道,“跟县令大人身材颇像。”姚东子听他口不择言,勃然大怒,道:“好你个刁民,来人,快些给我掌嘴。”
那差役祖笑笑应了一声,走到黄剑面前,高高扬起手,正要打下之时,却被段僧奴抢过来攀住手臂,登时被甩到一边。段僧奴怒道:“怎么动不动就要打人?”姚东子怒道:“这里是公堂之上,小娘子……”马文铭忙道:“姚县令,这位是段平章千金,大理宝姬,你切不可无礼冒犯。”姚东子“啊”了一声,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来。段僧奴也不理他,上前一一扶起黄剑、田川,道:“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小侯爷在此,当会为你们做主,不必怕这个县令。”
黄剑、田川听说她是段功之女,双膝一软,重新跪下,哭道:“宝姬,你可要为小人申冤,我们兄弟根本就没有杀过人……是……是县令大人非逼着我们招供,小人吃不住打,只好画了押……”段僧奴见他们两个大男人“呜呜”哭个不停,甚是局促,忙道:“你们先别忙着哭,把经过说清楚。”黄剑道:“是。”马文铭见二人浑身刑伤,站也站不稳,便命他二人先坐在地上,慢慢说来。
原来前夜黄剑、田川二人抬上那胖主顾后,一路往南,走到螺峰山山脚时,忽听得轿中那人“啊、啊”两声,忙放下轿子来看究竟,却见那人已经没了呼吸。二人这一惊非同小可,有心去官府报案,可人分明是死在轿子中,担心说不清道不明就此惹上人命官司,商议来商议去,决定将人抬上螺峰山扔掉,又见那人怀中露出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金银,足以令二人下半生衣食无忧,心想反正人也死了,这些钱财对他也没有用处,不如干脆兄弟二人分了。不料正分钱财之时,有差役巡视经过此处,见到二人手中金银顿起疑心,打开轿子一看,又发现了死人,当即便将黄剑、田川当作杀人犯锁回县衙。次日姚县令升堂审案,还没有开始问话,就下令将二人各打了二十个耳光当作下马威。二人刚叫一声“冤枉”,分辩说没有杀人,又被上了大刑,二人硬挺不过,只好承认了贪财杀人的罪名。
马文铭听完经过,指着陈惠尸首问道:“你们当真能肯定前晚坐进轿子不是此人?”黄剑、田川忙道:“决计不是此人。”马文铭便叫过当日锁拿轿夫回县衙的差役,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差役名叫姚皋,是姚东子的远房亲戚,道:“前晚小人领头经过螺峰山,撞见这二人在分金银,轿子中又有个死人,当即就拿了他们回来,只留下祖笑笑、姜闻二人看守轿子,等天明仵作验过后才连轿带人抬回县衙。”
元代颁布有检验法令,其中对验尸一项有明文规定,须得地方长官带同典史、司吏、仵作等人到发现尸体处,严格按照中书省发布的“检尸法式”来检验。虽然真到执行时,地方官吏未必真会到场躬亲监视检验,但人命官司自有一套文书来规范流程,丝毫含糊不得。
马文铭道:“谁是祖笑笑、姜闻?”二名差役听叫,忙出列到堂前跪下。马文铭道:“说,眼前这具陈惠的尸首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祖笑笑、姜闻互相对视一眼,姜闻道:“这具尸首就是前夜轿子中发现的死人,大人切不可听这轿夫胡说。”
马文铭道:“姚大人,他们不肯说实话,少不得要用你经常用的法子了。”姚东子抹了抹额头的汗,见马文铭不似玩笑,话中也无嘲讽之意,忙道:“是。来人,将祖笑笑、姜闻夹起来。”祖笑笑、姜闻在昆明县衙当差,自是知道县令的刑讯手段,忙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出实情。”
原来二差役当晚奉命看守轿子,等待天亮后仵作来验尸,因为张希矫凶案的缘故,行省下令昆明县昼夜巡查,他二人连续当差一天一夜,早困顿得不行,干脆倚靠着轿子睡了一觉。哪知道天色微明醒来时,发现轿子中的尸首竟是没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炸尸。二人吓得要死,又畏惧姚县令性情严酷,怕是不免落个失职之罪。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凑巧有赶早上山采山菌卖钱的百姓惊慌下山,告知潮音洞中有一具死尸。二人顿感有如天助,当即威胁那百姓不可对别人说起,不然告他个杀人罪,吓走百姓后,又赶忙去潮音洞抬了尸首出来,塞入轿中。天亮后,仵作来验尸,匆匆一看,见尸首身上并无伤口,也无任何异状,唯有脸部青筋暴露,只以为是被轿夫捂住口鼻窒息而死,便抬回去县衙停尸房。之后黄剑、田川在严刑下招供,尸体根本未抬上大堂,便一直放在停尸房,再无人关注,若不是今日下葬前凑巧发现尸体变绿,只怕这瞒天过海之计是天衣无缝。中庆全城正掘地三尺地追捕陈惠,梁王更是悬以黄金千两的重赏,谁料得到他竟躺在昆明县衙的停尸房中。
马文铭叫过姚皋,问道:“你既然捉拿了轿夫,当看过原先那具尸首,你看仔细些,这陈惠是原先轿子中那个死人么?”姚皋道:“当时天黑,未能看清楚……”姚东子怒喝道:“还不快说实话!”姚皋吓了一跳,只得嗫嚅着道:“因为天黑,头又低垂胸前,确实没有看清死者的脸。不过体形身材是有些差别……”
姚东子当众出丑,又有马文铭和段僧奴等人在跟前,此事难免要传入段功和马哈只耳中,他早想谋取外地知府的空缺,看来愿望泡汤,当即迁怒祖笑笑、姜闻二名差役,道:“来人,将他们两个收监关押,回头再重重治罪。”马文铭忙道:“姚大人且慢,不如命他二人戴罪立功,带我们去螺峰山破庙看个究竟。”姚东子奇道:“小侯爷还要亲自去么?”马文铭道:“当然。”又命人开了黄剑、田川二人死囚重枷,仍然先收入大狱监禁。
段僧奴道:“他二人明明无辜,为何还要继续关起来?”马文铭道:“原先那具被害人尸首还没有找到,案子疑点极多,他二人仍然是嫌疑人,不能释放。”段僧奴冷笑道:“我就知道小侯爷明察秋毫……”
忽听得杨宝道:“我知道那具尸首在哪里。”马文铭大奇,问道:“在哪里?”杨宝道:“小侯爷请先去螺峰山,我去找那具尸首来。”马文铭见他不愿意多说,料来必有深意,道:“那好,我们分头行事。”杨宝道:“宝姬,你和伽罗……”段僧奴道:“我们当然要跟小侯爷去,免得他从中做手脚。”马文铭也不辩解,只道:“甚好。”当即命祖笑笑、姜闻带路,往螺峰山而去。
螺峰山山峰蟠旋如螺髻,由此得名,山路颇为难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半山腰潮音洞口。猫腰进洞十余步,光线渐暗。众人早有准备,燃起火把,火光融融中,眼前豁然开朗,洞如大厅,高十数丈米至数十丈,洞内乳石千垂,石笋林立,千姿百态,洞中水声如潮,隐隐有江声浪涌之声。再往深里去,到处都是岔道,洞叠洞、洞连洞、洞洞相通,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个洞。
姜闻道:“陈惠的尸首就是在这座石峰后面发现的。”马文铭见那石峰极大,与洞壁之间只有一人之宽,洞边一道细细的水流,生有几个大山菌,若不是那采菌人点火进来,沿水流声寻找山菌,还真不容易发现尸首。便命差役多点火把,四下仔细搜查一遍。
一名差役叫道:“这里!”却见一座乳石后面丢弃有笔墨砚台,段僧奴不禁大奇,问道:“这里如何会有笔墨?”马文铭道:“陈惠擅长模仿旁人笔迹,令尊当日正是用他所长,伪造了一封家书,才令明玉珍思归退兵。”段僧奴白他一眼,道:“我问你了么?”马文铭也不与她计较,扬声道:“这里当是陈惠的藏身之处了,大伙儿再好好搜搜。”
过了不久,果然在左首石壁上一处小石洞中发现了衣裳、被褥等,均是又霉又臭,污秽之极,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清洗过,正是陈惠居住之所,日常用物中竟然还有几块碎金。段僧奴问道:“莫非这些金子就是陈惠从线阳金铺抢来的生金?”马文铭道:“这块金子下有个‘人’字,当是‘沈’字中的一截。”段僧奴哼了一声,却不再抬杠。
当下马文铭命人将洞中搜到之物尽数带回昆明县衙。杨宝正带着沈富站在门口相候,段僧奴不禁大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找到了沈先生当日被陈惠抢走的生金?”杨宝一愣,道:“是么?”指着沈富道,“沈先生就是黄剑、田川最先抬过的‘尸首’,我刚才领他去过大狱,两名轿夫均认出了他来,还以为见到了鬼魂。”
原来沈富有心绞痛的毛病,前日他去北城办事,回去时夜色已深,且人很不舒服,只觉得心疼不已,正好遇到黄剑、田川二名轿夫,便打算坐轿子回南城去。半途时,他心口实在疼得厉害,终于假死了过去,由此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天光发亮时冷风一吹,他忽然又清醒过来,一摸身上钱袋不在,再一出轿见到两名差役在轿子边睡觉,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自己走了。到半路又靠在墙角歇了大半天,体力恢复了些,这才慢慢踱回线阳金铺,正好遇到杨宝等人拿着仵作找到凶器模子在向伙计确认抢劫金铺的与杀害是同一人。伙计问起沈富昨夜去了何处,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只说是因为肚子疼在轿子中昏死过去了。
这起轿夫谋财害命案至此才算真相大白。马文铭忙命人放出黄剑、田川,又将钱袋、生金送还给沈富。沈富听说两名轿夫因为自己无端惹上一场官司,白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很是过意不去,又从身上取出几块金子,连同陈惠处搜到的碎生金,一齐装入原来的钱袋中,递给黄剑、田川二人道:“劳二位受了许多苦,一点微物,聊表心意。”黄剑、田川本是朴实之人,白得了许多财物,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一时惊愕,捧着钱袋面面相觑。段僧奴道:“二位大哥,还是赶紧回家去吧。”黄剑、田川这才恍然大悟,一再相谢,这才飞奔出衙。
解决了一桩案子,却还有更大更多的难题。陈惠手中发现的衣襟,竟然与在施秀手中发现的一模一样,这决计不是巧合。这两个本是死敌的仇人,怎么会有同一件衣服的衣襟呢?陈惠又是如何中的孔雀胆毒?又是被何人下毒害死?
众人越想越是困惑,均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杨宝,杨宝却只是在陈惠的尸体旁转来转去,反复查验,旁人也不敢惊扰他。闷闷等了好半天,杨宝突然叫道:“伽罗!”伽罗自从今日一早发现施秀惨死桥头后,一直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只漫声应道:“嗯。”杨宝道:“若是我早已经中了孔雀胆剧毒,你却不知情,来找我打架,我的毒血溅到了你身上伤口,你会由此连带中毒么?”伽罗道:“当然,那孔雀胆何等厉害,进入人体血液,还能不死么?”杨宝道:“但你中的毒素不多,毒性发作的时间要慢许多,是也不是?”伽罗道:“是,可以多活一些日子,但早晚也要死。”
高浪道:“不是说孔雀……”正要说出孔雀胆囊可以解孔雀胆毒的秘密,段僧奴重重咳嗽了声,插口道:“我知道杨宝的意思了,你是说,没有人下毒去害陈惠,他不过是连带中毒,他身上的孔雀胆毒是从张希矫将军身上转移过去的。”
杨宝道:“正是。”马文铭道:“可是县衙的仵作验过尸首,陈惠身上并没有伤口,那孔雀胆是如何进入他体内血液中?”杨宝道:“身上确实没有伤口,但他的右手上却有。”指着陈惠右手虎口道:“这里有一道裂口,我猜是陈惠在锤杀张将军时用力过度,张将军的血刚好溅到了他这道裂口上,他由此中了孔雀胆剧毒。大凡毒药,应该是先入四肢,再侵入肺腑,而孔雀胆起初的感觉是麻痹,陈惠尽管中毒量很少,但他怒气冲天,全身气血急流,毒素加速进入四肢,他出鱼课司巷后立即有所觉察。他是打金箔人,熟悉金子特性,当然知道生金可以解毒祛湿,于是临时蒙面闯进线阳金铺,抢劫了两块生金,靠食用生金碎屑来解毒。他中毒不深,生金又缓和了孔雀胆毒性,于是他得以继续进行复仇计划,在第二天晚上成功杀死了喝醉的施宗。但过度用力再度引发剧毒,生金也无力回天,于是他回到螺峰山潮音洞等死……”
马文铭听了觉得十分有理,对杨宝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道:“原来如此。杨羽仪推测合情合理,难怪陈惠不取张将军身上金砂,却要冒险去抢劫线阳金铺的生金。只是文铭尚有一点不明白,陈惠和施秀羽仪长手中如何会有一模一样的衣襟?”杨宝道:“我猜一直有个神秘人躲在背后,当日陈惠杀死施宗羽仪长时,神秘人暗中看见了一切,并一路跟踪陈惠来到潮音洞。不料陈惠发现了他,虽因中毒无力反抗,但拉扯中还是撕下了神秘人的一片衣襟。小侯爷在潮音洞中未能搜到铁锤,我猜这个神秘人已经将铁锤取走,正是为了当晚杀死施秀羽仪长后嫁祸给陈惠。这计划本来完美,我们即使从蛛丝马迹中怀疑杀死施秀羽仪长的另有他人,但也没有真凭实据,陈惠已死,藏尸在潮音洞的石缝中,极难被发现找到,我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依旧是漫无目的来回搜捕。幸好天理昭彰,竟然让采菌人意外发现了尸首,又阴差阳错地被开小差的差役拿来冒充另一起案件的死者,由此才得以揭开事实真相。”
高浪道:“神秘人到底是谁?”杨宝道:“神秘人肯定一直在暗中监视我们,所以他才能知道施宗和施秀羽仪长的行踪。”高浪道:“那不就是凌云么?他当晚跟着施宗出宫,巡夜的人亲眼所见。”段僧奴道:“我们这就去将凌云捉来,请那个喜欢拷打人的姚大人出来,对他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供。”杨宝忙道:“万万不可,小侯爷的顾忌有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机,必须得有真凭实据才行。”段僧奴道:“那就眼睁睁看着杀人凶手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么?你们能忍,我可不能忍。”杨宝道:“宝姬,这里可是中庆,不是大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先回去禀告信苴再说。”
回来忠爱宫,段功刚从行省署回来,他的人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再无昔日勃勃英气。段僧奴一见,大起爱怜之意,上前挽起父亲的手,叫道:“阿爹,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伤心了。”她本意在于安慰父亲,一语未毕,自己也是泪水潸然。段功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孩子。”
杨宝上前禀告了陈惠之死及自己的种种推测。杨智道:“既是如此,凌云确实嫌疑最大。梁王近来忙于调兵,忙于四川军事,未必知道此事,不如信苴亲自去问他。”段功出神半晌,才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又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杨宝,你跟我来。”当即带了杨宝和两名羽仪出城,一路东去。杨宝猜段功要去觉照寺,以前在大理,每每信苴心烦意乱时,总是会去无为寺,来了中庆后,多少有些将觉照寺当作无为寺的替代。
路过通济桥时,桥上血迹犹在,段功驻马良久,才继续东行。来到觉照寺中,又与住持智灵、禅师遗缘在茶室中攀谈许久,多涉及人生。遗缘听到段功偶尔提到目下梁王正欲对四川红巾用兵,忽然问道:“听说张希矫大将军当日下令烧毁古田寺之时,红巾其实早已经退出那里,是也不是?”段功道:“是。”叹了口气,既然张希矫已死,也不愿意再提这段往事,只是提及三年前与明玉珍红巾交战时多杀俘虏,颇多追悔之意。
直到日尽西山,杨宝依旧不能忘记前几日伽罗提及的杀孔雀胆取胆囊一事,担心迟则有变,不顾身份再三催促,段功才敬意殷殷地道:“段某兴许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寺中向二位禅师请教,今日便当作是告辞了。”智灵劝道:“凡事尽有定数,段平章不必太伤感了。”段功道:“多谢禅师指点。”
杨宝有意落在后头,等段功出去,忽然叫道:“二位禅师请留步。”智灵、遗缘知道段功身边羽仪都是世家子弟,当即站住。遗缘问道:“尊羽仪有事么?”杨宝问道:“两位禅师可认识张希矫大将军?”遗缘道:“昨日贫僧等人曾到行省署为张将军超度,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认识?”杨宝道:“张将军被还害前,没有来过寺里么?”智灵先是一愣,望了遗缘一眼,这才道:“没有。”杨宝点点头,道:“多谢二位。”迅疾步出茶室,去追段功。
杨宝临走所问的那两句话,实是有意为之。他在茶室中侍立一旁时,留意到段功所坐北首座褥下的地毯上粘有一根黄色的头发,而张希矫母亲为金发碧眼的西域人,他本人天生黄发,在云南极是罕见。若地毯那根黄发果真是张希矫所有,那么他很可能是在这间茶室里中了孔雀胆毒。只是一根头发太微乎其微,不足成为指认觉照寺的实证,因而杨宝有意提到张希矫,试探二僧的反应,果见那住持智灵反应古怪,之前遗缘禅师忽然问及张希矫火烧古田寺时,他也是一愣,情形极为可疑。只是有一点,僧人均是方外之人,孔雀胆又是如何出现在觉照寺?这二僧均是梁王座上宾,会不会跟梁王有所关联?正想将发现告知段功,却见他神色郁郁,极是阴沉,当即又将到了嘴边的话溜了回去。
回来的路上,段功一直挽马缓行,杨宝等人不敢催促。段功忽叫道:“杨宝!”杨宝道:“是,信苴。”段功道:“一会儿回去忠爱宫,你立即着手准备,明日一早便与高浪带着宝姬、伽罗回去大理。”杨宝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段功点点头,道:“越快越好。”杨宝道:“遵令。”心中暗想:“信苴如此着急送宝姬回去,莫非是要发生什么事?”
段功又道:“杨宝,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将僧奴托付给你,你可要照顾好她。”杨宝听他话中有将段僧奴许配给自己之意,面上一红,垂下头,道:“是。”段功叹道:“如此,我便再无放不下的事。”
杨宝听段功话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凉,似在交代后事,心头一热,叫道:“信苴!”段功回过头来,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有什么话要说么?”杨宝道:“我破了高潜中毒的案子,虽然人人夸我聪明能干,可我自己并不快乐,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高潜。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揭露了高潜自己服毒的真相,信苴兴许不会再回中庆,那么,张将军、施宗羽仪长、施秀羽仪长他们几个也就不会死。”段功愕然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杨宝道:“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总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
段功叹了口气,问道:“你喜欢宝姬,是也不是?”杨宝自觉得对段僧奴的爱意隐藏得极深,甚至连她本人都没有发现,不知道段功如何知晓,不敢不答,只得红着脸道:“是。”声音低微,几不可闻。段功道:“如此,你当能理解喜欢一个女子的感受,恨不得要天天与她见面,终生厮守在一起。”杨宝心念一动,暗道:“莫非信苴是指阿盖公主?”段功正色道:“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即使你没有揭破高潜服毒一事,我也还是会返回中庆。如果一定要说有人害死了施宗、施秀,那么也该是我了。”
杨宝一时呆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请信苴放心,属下一定会找出真凶,为施秀羽仪长报仇。”段功道:“不必,你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护送宝姬回去大理。”杨宝心道:“信苴如此,莫非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忍不住好奇,正待询问,忽见杨智、段僧奴带着数名羽仪前来迎接,两下合作一道,这才快马加鞭,飞驰回城。
夜幕悄然降临,一切生命从绚烂走向平淡,一切喧闹渐渐归于沉寂。这一夜,忠爱宫中的羽仪们处在高度紧张的戒备当中,接连失去了两位羽仪长,无言的恐惧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头,大家的心情就像这天气,又是燥热,又是潮湿。
当晚阿盖公主因母亲生病,去了梁王宫中探望,段功将段僧奴叫进书房,半晌不见出来。杨宝将高浪、伽罗叫到自己房中,说了明日一早要返回大理。高浪当即反对,道:“我不回去。眼下杀死施秀羽仪长的真凶尚未找到,羽仪们人心惶惶,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被人骂作胆小鬼。”伽罗也道:“如果要走,大家一起走,我们不能只留下信苴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里。”杨宝道:“我也不想走,可这是信苴的命令,你们是想要抗命么?”
伽罗、高浪便不再言语,各自回房歇息。高浪越想越是气愤,心道:“就算明日不得不回大理,也该在离开前为信苴除去一个心腹大患才是。”主意一定,当即携了铁鞭,趁夜色往梁王宫摸去。
梁王近日多呆在北城军营,即使回宫过夜,也往往是深夜,宫中高手侍卫大多跟在他身边,宫中的警戒比平日要松弛许多,高浪又向来特别留意梁王宫侍卫的巡防,竟是不费吹灰之力摸到了侍卫住处。正待寻找凌云住处时,忽见前面远远走来两个人影,忙闪身在一棵大树后。
那两人边走边谈,慢慢走近大树。一个女子道:“唉,我真的很是烦恼,恨自己没有一点本事,无法帮他分担忧劳。”分明是阿盖公主的声音。又听见一个男子答道:“公主身份尊贵,何须为琐事忧怀。段平章既是男子,又位高权重,本该承担这些。”竟然是凌云。
高浪大吃一惊,他潜入梁王宫,本意是躲入凌云房中,等他回来后杀了他,不想在这里撞见阿盖公主和凌云私会,不觉很是奇怪,暗道:“梁王既不在宫中,凌云为何没有随侍在身旁?公主不是称王妃有病么,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与人谈天?”
又听见阿盖道:“可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做得不好。这本来也没有什么,谁叫我天生就是一个笨人,只是……只是……他怀疑是我派人杀了张希矫和施宗,我……”忍不住啜泣起来。凌云道:“段平章怎敢怀疑到公主身上?”阿盖道:“好在现在真相大白。可我当时真的觉得心像是花盆被砸烂了,碎了一地,捡不起,也拼不全。”凌云听她提到花盆,又想起当日兰花中毒事件,多有感喟。
阿盖道:“唉,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父王又总不在宫中,母后一心只知道吃斋念佛,懒得理人,我真不知道该找谁倾诉,谢谢你肯来见我。”凌云道:“公主何须客气。”阿盖问道:“你不用在父王身边么?”凌云道:“属下奉大王之命在办一件大事,大王身边自有其他侍卫。”阿盖道:“原来如此。嗯,那你去忙吧,我也该回去了。”凌云道:“公主是要回忠爱宫么?”阿盖眼睛望着自己脚尖,摩挲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是。”凌云道:“那好,我送公主到宫门口。”刚穿过园子,一名侍卫飞奔而来,叫道:“凌侍卫,大王回来了,命你速去书房见他。”凌云道:“好,我这就去,你送公主回去。”那侍卫道:“是。”
凌云来到梁王书房,孛罗和世子阿密、王相驴儿都在,神色甚是严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正上前参见之时,孛罗忽喝道:“将凌云拿下。”两旁侍卫答应一声,取出粗索,上前将凌云捆翻,按在地上跪下。凌云愕然道:“不知道凌云犯了何罪,大王竟要命人拿我?”孛罗命侍卫尽数退出,这才道:“听说你总是出入如意楼,可有此事?”凌云道:“大王切不可听信人言。”阿密道:“是忽的斤亲眼所见,你还想抵赖么?”凌云道:“原来是世子妃。”
孛罗拔出佩刀,架在凌云颈中,道:“亏得本王一直视你为心腹,你竟敢勾结本王爱妾,胆子可算是不小……嗯,一刀杀了你,未免也太便宜你了……”凌云道:“属下确实去过几次如意楼,但均是奉泉妃娘娘之命前往,其中另有隐情。”孛罗道:“我早知道那贱人不安份,她与你勾搭成奸,还有什么隐情?本王要想个法子,好好惩治你们这对狗男女。”
凌云见他脸上杀气大盛,忙道:“泉妃娘娘最近与大都通信频繁,她是奇皇后心腹,大王难道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孛罗道:“难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凌云道:“请大王先恕凌云死罪,凌云才敢说。”孛罗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跟本王讲条件。奇皇后又如何,她还能亲自到云南来兴师问罪不成?我这就一刀杀了你,再一刀杀了那贱人。”阿密忙劝道:“父王息怒。反正这小子已经是砧板上的肉,跑也跑不了,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孛罗这才收起佩刀,怒道:“还不快些从实招来,若有一字不实,休怪本王刀下无情。”凌云道:“是。泉妃几次召属下到如意楼,原是要问一些大王和段平章的情形,听她说是皇后娘娘一直很关注云南这边。”阿密冷笑道:“奇皇后当然关注了,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太子登基,但实力最强的河南王王保保偏偏又是保皇派,她正是需要借助各地宗王之时。我父王王号是皇上钦封,又怎会去支持她呢?不过,泉妃为什么要跟你一个侍卫谈论这些?”凌云迟疑道:“这个……”孛罗道:“说!”凌云道:“是。是泉妃向皇后娘娘奏告了云南情形后,奇皇后认为大王不足以成事,想扶持段平章当云南王,进而进攻四川,再出兵河南,牵制王保保。据说皇后娘娘有密旨,命泉妃拉拢段平章除掉大王,但似乎段平章拒绝了她。她就想先斩后奏,直接除掉大王,再嫁祸段平章,逼迫他上位。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不足以成事,就想以名利美色诱惑属下,借属下之力向大王下手。”
孛罗气得浑身发抖,道:“那贱人要你来对付本王,你竟敢不来禀告。”凌云道:“凌云自知有罪,可我若真的告诉大王,大王会相信么?泉妃总说她是奇皇后心腹,谁也不怕,属下一个小小侍卫,如何敢与她作对?只能是暗中保护大王,再寻机告知大王真相。”孛罗道:“好!好!你好!”忽然大声叫道:“来人,速去如意楼……”
阿密忙道:“父王请息怒,这不过是凌云的片面之词,还是等弄清事情真相再处置泉妃不迟。”驴儿也道:“既然凌云说泉妃与奇皇后一直在暗中通信,想来能够在如意楼搜出书信为凭。”凌云道:“属下偶尔看到过一封书信,不过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图画,没有字,属下也看不懂。”孛罗恍然大悟道:“奇皇后和那贱人都不识字。”
中国汉字自汉代传入朝鲜半岛后,一直是高丽唯一的官方书写文字,但只有极少数贵族才懂得读写,奇皇后和泉银淑出身贫寒,均是以美色得宠,根本不识汉字。本来孛罗等人对凌云的话还只是半信半疑,听了这话,立即完全信了。
孛罗在房中走来走去,忽然扶起凌云,亲手解开绑缚,道:“委屈你了。”凌云受宠若惊,道:“属下未能及时经过告知大王,还请大王恕罪。”孛罗道:“你说得对,你若真来告诉本王,我不但不会相信,只怕还会一怒之下杀了你。”又问道:“你心中一直仰慕公主,对不对?”凌云吃了一惊,慌忙跪下道:“属下敬公主有若天人,不敢有丝毫邪念。”孛罗道:“本王早看出来了,当日在罗汉山避暑行宫,众人都以为是公主下毒害死高潜,你甘愿挺身为公主顶罪。”凌云道:“凌云身为大王下属,理该为大王分忧解劳。”孛罗道:“嗯,好,好,你心中有公主,所以本王相信你不会与那贱人勾搭。本王交给你一个任务……”凌云道:“大王请说,凌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孛罗道:“本王要你去杀了段功,段功一死,本王就将公主嫁你为妻。”凌云一时呆住,就连阿密和驴儿也觉得不可思议。
孛罗道:“如何?”凌云道:“属下……不能从命。”孛罗大为意外,道:“难道你不愿意娶公主么?”凌云道:“公主是金枝玉叶,属下从来没有半分妄想。况且公主对段平章情深意重,属下不忍令公主伤心。”他说得情真意切,孛罗听了颇为感动,上前扶起他,道:“你能对公主如此尽心,本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凌云道:“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孛罗道:“还有一件事,本王交给你那副孔雀胆你当真已经用了?”凌云一愣,半晌才会意过来,道:“当真用了。当日属下潜入无为寺中,依照大王之计,趁使者邹兴去茅厕之机,往他茶水中下了孔雀胆,但突然他没进茅厕又折返回来,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措手不及,慌乱之下拔剑出来刺中了他。”阿密道:“你那一剑却没有将邹兴刺死。”凌云道:“是,大王用孔雀胆来离间红巾和大理之计本是天衣无缝,都怪凌云未能将事情办好,有负重托,请大王和世子惩处。”孛罗道:“这也怪不得你,毕竟人算不如天算。”
驴儿道:“大王说得对,谁能料到当日段平章会突然到无为寺中,后来凌侍卫失手被擒,也吃了不少苦头。亏得邹兴杯中有孔雀胆剧毒一事未被人发现,不然肯定会怀疑到凌云,进而疑忌到大王身上。”凌云道:“即使被大理发现茶中有孔雀胆,属下只要一口咬定是我从大王宫中偷的,想我与那邹兴老贼有血海深仇,不由得他们不信。”
孛罗正是事先考虑到有可能事败,才特意选派与邹兴有仇的凌云去,听他这么说,很是欢喜,道:“本王知道你的忠心。你也累了,先下去吧。”等凌云退出,这才问道:“你们觉得凌云的话可信么?”驴儿道:“凌云一直对大王忠心耿耿,料来不敢违背大王之命,私自留下那副孔雀胆。况且他进寺不久后即被段平章手下羽仪擒住,全身上下当被仔细搜过,也没有发现孔雀胆。”
孛罗道:“这点本王也知道,凌云并无可疑之处,只是有一点,当日行宫寿宴,那高潜临死前为何要特意指认凌云盗窃孔雀胆?”驴儿道:“高潜居心叵测,应该是有心挑拨离间。”阿密道:“未必。想那高潜心机深沉,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引父王和段平章相斗,这等布局何等深远,他临死前说的那句话必有深意。父王,凌云虽然忠心,但毕竟是个汉人,你可不能将阿盖妹子嫁给他。”孛罗道:“嗯,本王这么说,也只是试探他一下,他自己倒也有自知之明。”阿密松了口气,道:“儿臣还以为父王真要杀段平章。”孛罗恨恨道:“本王确实想杀他。哼,本王不足以成事,他就能成事么?”
阿密知道下句潜台词是可惜段功威望太高,轻易动不得,道:“奇皇后妇人之见,父王何必理会。父王预备如何处置泉妃?”孛罗道:“这贱人不安好心,兴风作浪,本王当然要杀了她,方能解心头之气。”阿密道:“她总算是奇皇后心腹,若就此杀她,怕是会得罪皇后,将来太子登基,定会想方设法地钳制父王。”孛罗道:“嗯,所以才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正说着,忽见一名侍卫进来报道:“这是璎珞刚刚送来的。”阿密接过来一看,是一封信和一张纸,问道:“她人呢?”侍卫道:“她将东西交到门口就匆匆走了,说是忠爱宫今晚气氛不同寻常,段功正让人明天一早就护送宝姬回去大理,她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起疑。”驴儿奇道:“段平章这么快就要送他女儿回去大理,莫非有什么动作不成?”
阿密拆信一看,惊道:“呀,这是奇皇后写给段平章的信。”孛罗忙抢过来一看,只见那信一手工整小楷,料来是奇皇后属官所书,信末盖着皇后的大红玺信。大致一读,果如凌云所言,信中奇皇后尽心笼络段功,许诺封他为云南王,将来若得四川,四川也归他所有。
阿密道:“我听阿盖妹子说过,她曾经见到段功衣服上结出龙鳞,莫非他当真有天命不成?”
孛罗气得直吹胡子瞪眼睛,又展开另一张纸,却是段功的亲笔回信,虽然婉言谢绝了奇皇后,但信中多有涂改之处,信亦未写完,可见段功内心徘徊矛盾,尚未最后拿定主意。
孛罗暴跳如雷,一张面孔完全被怨毒和忿恨扭曲,好半晌,才对那侍卫命道:“你去忠爱宫将公主请来。嗯,就说王妃身体不适,请她速回来探望。”侍卫应命而去。阿密道:“父王……”孛罗道:“你先去吧,我只是找你妹子问点事。”阿密只得道:“是。”
驴儿等阿密退出,上前问道:“大王要微臣如何做?”孛罗道:“你连夜去放出消息,说铁锤人陈惠既已伏法,本王明日正午要与段平章到觉照寺为死者祈福,然后就要联兵攻打四川。”驴儿道:“是。”
孛罗又问道:“死士预备好了么?”驴儿道:“预备好了,一共十名,全部是汉人。”孛罗道:“好。”又加重了语气,森然道,“不过这次的假戏真做,一定要做成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驴儿死死望着孛罗,脸有惊悸之色,道:“大王果真要如此么?万一……”孛罗不耐烦地道:“万一又如何?难道非要等到他当上云南王,骑到本王头上来不成?”驴儿不敢再说,道:“是,臣这就去办。”
书房中霎那间安静了下来,孛罗凝思片刻,自书案下暗格取出一个布包来,放在桌上。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侍卫领着阿盖进来。阿盖早猜到所谓母亲身体不适不过是个幌子,问道:“父王深夜召女儿前来,有事么?”孛罗见她眼睛发红,脸上犹有泪痕,显是刚刚哭过,又是爱怜又是心痛,问道:“段平章又欺负你了么?”阿盖道:“阿奴怎会欺负我?是我自己不好,见他伤痛施宗、施秀之死,想劝慰几句,自己却忍不住伤心起来。”孛罗道:“原来是这样。”
阿盖忽然仰起头来,道,“我刚才听见羽仪议论,说是你派凌云杀了施秀,当真是父王下的手么?”孛罗愕然道:“父王近来一直忙于军国大事,怎么会派凌云去杀施秀?女儿,你可别听旁人胡言乱语。”阿盖道:“可大家都这么说。”孛罗心中“咯噔”一下,暗道,“难怪段功要将他女儿送回大理,他真以为是我派人杀了施秀,预备对我下手。哼哼,想杀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幸好早做了准备。”
阿盖见父亲不答,当真以为是他所做,不免更加心灰意冷,她的一颗心早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父王,一半给了夫君,而时不时的两难境地更是加深这种硬生生撕裂的痛苦。莫非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大理段氏和梁王本是世仇,段功娶仇人之女,注定是一场被上天诅咒的婚姻?
孛罗见阿盖垂泪不止,忙劝道:“女儿,你可不能再痴迷段功了。你不知道,他表面对你好,其实只是要利用你,暗地里早就背叛了你,与父王小妾泉妃勾搭成奸,又通过泉妃向奇皇后进言,求朝廷封为云南王,甚至还打算除掉父王,取而代之。”阿盖满面愕然,道:“父王说什么?”
孛罗知道一时间难以令女儿相信,取过桌上的布包,交到她手中,道:“这是一副孔雀胆,也是父王手中最后一副,我要你将它用在段功身上。”
阿盖尚未能从父亲适才的话中清醒过来,也未会意孛罗话中之意,只茫然打开布包,一看便惊道:“这就是孔雀胆?”孛罗神色大是紧张,问道:“莫非你在段功那里见过?”阿盖摇了摇头,道:“我在凌云那里见过。”
孛罗这才舒了口气,骂道:“凌云这小子,怎么会这么不小心?”阿盖道:“他没有让我看,是我自己偷偷看到的。”心头又是困顿又是迷惑,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孛罗以为她深怪自己当日表面派她去向大理求助,暗中却派凌云毒杀明玉珍使者,便解释道:“女儿,你不要怪父王,当日我派你前去大理,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只不过不希望你跟着父王受战争之苦。当然父王也不会坐以待毙,所以又派凌云暗中下毒,本意是要用孔雀胆毒死明玉珍使者,由此挑拨他们双方相斗。没成想凌云没办好事,反而累得女儿你不得不下嫁段功。”阿盖道:“不,女儿嫁给了阿奴,觉得很满足。”短暂的幸福感终于令她回过神来,问道,“父王给女儿孔雀胆,要做什么用?”孛罗见爱女浑然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显是心思全在段功身上,一时沉吟,又犹豫起来。
阿盖又问道,“阿奴……他当真与泉妃有……有那个么?那一日,我看到泉妃站在水边跟阿奴说话,还以为她只是来忠爱宫赏花……”孛罗怒气又生,道:“原来段功当真与那贱人勾结。阿盖,你拿了这副孔雀胆去,下在段功茶水中……”
阿盖这才明白父王是要自己拿孔雀胆去毒杀段功,一时惊骇,哭道:“不要,我不要阿奴死。”孛罗厉声道:“段功背着你与别的女人来往,你还要维护他么?他久有吞金马、咽碧鸡之心,你不杀他,他明日就要对父王下手,你也任凭他来杀父王、杀母后、杀阿兄么?”
自阿盖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父王发这么大脾气。她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父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昏昏沉沉中,感到腹中如翻江倒海般地搅着五味瓶,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有。至于后来她是如何回到忠爱宫,更是惘然不知。
段功一直在房内踱步,颇见焦躁,见阿盖回来,也只淡淡问了声:“你回来了。”阿盖道:“嗯。”走近段功,道,“僧奴明日一早要回去大理,已经准备好了么?”段功道:“嗯。”阿盖道:“不如我们也跟僧奴一道回去大理,阿奴,你说好不好?”段功讶然道:“你说什么?”阿盖道:“我们一起回去大理,不好么?”段功凝视她半晌,摇了摇头,道:“我目下暂时不能离开中庆……”阿盖道:“那么皇后许诺封你为云南王的事是真的了?”段功目光森森,犀利如冰,紧盯着阿盖道:“莫非公主又偷看了我的信件,不然如何得知这件事?”阿盖道:“原来是真的。”段功正色道:“奇皇后确实拉拢过我,不过……”
忽听见段僧奴在外面叫道:“阿爹睡了么?”段功舍了阿盖,走出房来,见杨宝等人都在,问道:“出了什么事?”段僧奴道:“伽罗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段功道:“她出宫了么?”杨宝道:“高浪只看到她去了梁王宫,我刚去宫门口问过侍卫,她人并未离开王宫。我是担心她偷偷去找凌云了。”段功道:“噢?”杨宝道:“我们在陈惠和施秀羽仪长手中各发现了一片衣襟,宝姬曾看见凌云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衣服,伽罗提过若是能找出那件被撕破的衣裳,与两片衣襟配上,就是凌云杀死施秀羽仪长的铁证……”段功道:“你是说,伽罗去凌云房中找那件衣裳了。”杨宝道:“是,伽罗一派天真,她也不想想,若真被她找到了衣裳作为证据,凌云还能让她活么?”
段功道:“你们速去梁王宫,说我有要事,请凌云过来一趟。”杨宝道:“遵令。”
高浪上前一步,指着房中低声道:“信苴,你要提防着公主,她今晚称回宫去看王妃,其实是去找凌云了,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他本来要去杀凌云,不料撞见阿盖与凌云谈话,不久凌云被人叫走,梁王回宫,宫中警戒骤然增强,他见无机下手,只得悻悻回来忠爱宫。
段功听了高浪的话,先是一怔,回头看了看房中,道:“我知道了。”
杨宝和高浪带了两名羽仪来到梁王宫,向侍卫说明情形,侍卫便领着几人来到凌云住处,拍门叫道:“凌侍卫,段平章派人来找你。”等了片刻,只见房中灯亮,凌云披衣开门,问道:“有事么?”一名羽仪道:“信苴请凌侍卫去一趟忠爱宫,有要事相商。”凌云道:“好,等我穿好衣服。”进房穿了外衣,也不吹灭灯烛,将门一掩,便跟着羽仪离开。
杨宝和高浪一直守在一旁暗处,等凌云离开,迅疾闪入房中,然而搜过每一寸角落,既未发现伽罗,也未发现一件撕破的衣裳。杨宝知道以二人之力难以搜寻,慌忙奔去求见梁王。侍卫久闻他聪慧大名,敬他连破奇案,当下带着他和高浪往如意楼而来。侍卫正要进去禀报,忽听见里面孛罗大声叫道:“爱姬,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进去,却见泉银淑一身单薄内衣,悬吊在床梁上。孛罗道:“快,快放她下来。”侍卫一哄而上,将绫带割断,将泉银淑放下来平放在床上。孛罗连声叹气,道:“唉,爱姬,本王知道你与别的男人偷情,还怀上了骨肉,可你也用不着自尽。”其实他并不知道泉银淑肚子里有别人的孩子,不过有意这么说,好掩人耳目。
杨宝一眼望见泉银淑颈中有一深一浅两道勒痕,分明是先为人勒死或勒晕后再挂上绫带,伪造成自缢的假象,尸体犹温,这房中之前又只有梁王一人,肯定是他下的手,此刻见他有意露话为自己洗脱,也不点破,心道:“这泉银淑既是皇后派来的人,梁王依然下手杀她,多半是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心中挂念伽罗安危,无暇他顾,忙上前道:“杨宝参见大王。”
孛罗奇道:“杨羽仪,你怎么来了本王后宫?”杨宝道:“小子多有不敬,请大王恕罪。实是伽罗失踪,有人看见她进来梁王宫,却再也没出去。小子斗胆请大王调派人手,搜索宫中,有什么鬼怪作祟也说不准。”孛罗斥道:“尽会胡说,什么鬼怪作祟。本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也没出过事,怎么你们大理人一来就有鬼怪了?”杨宝道:“是,小子信口胡说。恳请大王看在伽罗多次为宫中诸人治病的份上,派人寻找伽罗,抑或准许我们自己派人来宫中搜索。”
孛罗本以为又是段功之计,但见杨宝强作镇定之色,却还是掩盖不住焦急万状,料来其言不虚,大理诸人中,他确实最喜欢伽罗,天真无邪,又会治病,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正好可以让那些羽仪忙活一夜,当即道:“那好吧。不过本王这里人手不够,你们要找伽罗,得自己派些羽仪过来,只是有一点,别打扰了宫中女眷。”杨宝道:“是,多谢大王。”走出如意楼,犹听见里面孛罗叹道:“爱姬,你何苦如此!”
段功将凌云召到忠爱宫,也只随意问了些话,凌云自称晚上并无见过伽罗,丝毫不露口风。段功没有实证,只得放他离开。杨宝又调派一批羽仪往梁王宫寻找,直到次日清晨,伽罗始终没有回来,羽仪们搜寻一夜,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众人均怀疑伽罗是发现了凌云的罪证,所以被他杀人灭口,但尸体又去了哪里?只是偌大的梁王宫,藏个人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可是竟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着实不同寻常。
伽罗莫名失踪,段僧奴回大理一事自然告吹,她也怀疑是凌云下手,决意死死盯住他。凌云一早跟随梁王出宫到北城军营办事,她也一路跟随。临近正午时,梁王又去行省署,凌云却突然折返回梁王宫,有意停在宫门口,等段僧奴过来,嘲讽地问道:“宝姬跟踪了我半日,可有什么发现?”段僧奴道:“一日找不到伽罗,我就缠你一日。”凌云冷笑一声,不再睬她。段僧奴道:“站住!伽罗多次救你,你竟然能下得了手杀她?”凌云道:“你怎么知道伽罗死了?”段僧奴一愣,问道:“伽罗还活着么?她在哪里?”凌云道:“你现在回去忠爱宫,也许就能见到她了。”段僧奴见他不似玩笑,道:“当真?”凌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径自往宫中走去。段僧奴叫道:“喂!”却始终不见他回头。
段僧奴与伽罗情若姊妹,即使凌云所言是假,也不愿意丧失一线希望,慌忙跑回忠爱宫,羽仪却说根本没有见过伽罗过来。段僧奴大怒,恨恨道:“这小子原来是使金蝉脱壳之计,用谎话将我甩掉。”打算再去找凌云,正见杨宝、高浪等人精疲力竭地从梁王宫找人归来,忙问道:“可有伽罗的下落?”杨宝道:“没有。信苴人呢?”段僧奴道:“一早去了行省署。阿爹临走吩咐……”忽然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杨宝背后,一时惊色无语。杨宝道:“什么?”见她神色有异,回过头去,正见伽罗跌跌撞撞地走来。
众人欢呼一声,一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道:“你昨晚去了哪里?可急死我们了!我们都以为你被人杀人灭口了呢,哈哈!”伽罗急道:“快,快,快去找信苴,不然来不及了。”杨宝道:“出了什么事?”伽罗道:“凌云告诉我,梁王马上要对信苴下毒手。”段僧奴道:“你说什么?”伽罗道:“快去找信苴。”
杨宝慌忙集齐所有羽仪,赶去行省署。路上伽罗才慢慢说清楚经过,原来她昨夜当真是想去凌云住处找那件衣裳,不料刚到门口就被人从背后打晕,随即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躺在一个软软的处所,手脚均被绳索绑住,眼睛上蒙了黑布,口也被堵住,不知道人在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也喊不出来。直到刚才,忽然凌云进来解开绳索放了她,她才知道身在阿盖公主出嫁前所住的闺房里。
段僧奴道:“我就知道是凌云做的,他打晕了你,将你藏起来,现在又放了你,告诉你梁王已设下埋伏,要派人假冒红巾行刺阿爹,到底有何居心?会不会是一个圈套?”伽罗道:“打晕我的是不是凌云我不知道,不过他刚才说我救过他许多次,他从来没有回报过我,这一次他冒着生命危险透露讯息,就当是我以前救他的回报,从此以后我们就算扯平了。”杨宝道:“凌云的事以后再说,就算是圈套,我们也要去看看。”
到了行省署一问,才知道段功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去了觉照寺,梁王则在刚刚问了段功去向后,也率大队人马赶去了觉照寺。众人大惊失色,这才不再怀疑凌云所言,忙策马出城朝东赶去。一出南门,便见有人乱跑乱叫,说是前面通济桥上打起来了。过了大德桥,前面金刃交接之声大作,再奔近些,便见一大群人正在桥上混战厮杀,有羽仪,有梁王侍卫,有不明身份的黑衣蒙面人,还有不少身穿普通百姓服饰的人。
众人原以为是梁王带人伏击段功,却见梁王本人也陷在重围当中,一时难以分清敌我。段僧奴拔出女儿剑,道:“先将自己人抢出来再说。”跃下马来,率先冲进人群,见父亲肩头和胸口各中了一箭,手拄着松鹤剑,坐靠在桥中石柱上大口喘气。杨智和两名羽仪各执兵刃,死命守护在一旁,正有数名黑衣人上前围攻。杨智左臂中了两箭,肩头挨了一刀,鲜血正汩汩流出,那两名羽仪也都受了重伤,左支右绌,渐有不支之势。
段僧奴见状大惊,叫道:“阿爹,女儿来了。”她手中女儿剑是玄铁所铸,削铁如泥,当即舞动成一团剑光,犹如白龙腾跃,从人群中杀开一条血路,又刺死一名阻截黑衣人,冲到段功身边,上前扶住他,见他脸色灰白,生气全无,忙问道:“阿爹,你要不要紧?”伸手折断箭杆,取出金创药,正要去拔出箭头。段功道:“不必了,我……我已经中了孔雀胆毒。”段僧奴道:“什么?阿爹怎么会中孔雀胆?”段功不答,只问道:“杨宝呢?”段僧奴回头一看,正见高浪挥舞铁鞭在前面开路,杨宝率众羽仪跟在后面,奋力拼杀,赶过来接应,忙大叫道:“杨宝,阿爹叫你。”
却听见杨智惨叫一声,一名黑衣人挥刀砍中他颈项,鲜血溅了段僧奴满脸。她虽会武艺,却只是在无为寺中与同伴交手玩耍,从未杀过人,更不要说眼前这种混战的场面,当即吓得呆了。杨智一倒,那黑衣人又挥刀向她砍来。刀锋及近后背之时,生生顿住,原来是高浪一鞭将那人脑袋打得稀烂。
杨宝抢过来,叫道:“杨员外,杨员外。”却见他脖子间有一道极深极大的口子,鲜血正如溪流般喷出,已经是活不成了。
段功道:“杨宝……”杨宝道:“是,信苴,我在这里。”段功道:“是遗缘……遗缘……”杨宝道:“遗缘?信苴是说是遗缘下孔雀胆毒害死了张将军么?”段功眨了两下眼睛,露出了欣慰的神色来,道:“好孩子,你已经知道了?你真是聪明。”杨宝心念一动,猛然间便如遭雷击,手足冰冷,全身发麻,失声道:“信苴也中了孔雀胆毒,是也不是?”见段僧奴尚呆在一旁,忙叫道,“宝姬,快去找孔雀胆解药,快去。”段僧奴这才会意过来,道:“好。”刚要站起,却被段功一把拉住,道:“不,不必了。”脸上露出深深的厌倦来,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说:“我太累了,让我死吧。”
他扭转了头,却见杨智已经死了旁边。在他一生中三十多年的岁月里,杨智一直是他最知己的密友,他十分欣赏其那种有分寸的、又不失恭敬的忠诚。他知道杨智年轻的时候也爱慕过高兰,高兰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也许是因为爱他,也许是因为他总管的身份。而今,旧爱早已随风而逝,新欢又在何方?要再与她们相逢,居然似水中捞月。世事来来去去,如白云苍狗,功名利禄最终似一只鸿雁,了无痕迹,到了人生最后的时刻,不能忘怀的终究还是花月情根与刻骨铭心的爱恋。
他的手脚逐渐麻木,毒素已经侵入四肢,全身的血液在慢慢冷凝,身边有这么多张熟悉的脸,四周更有人潮水一般地杀来杀去。在这汹涌的喧嚣嘈杂之中,他心中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寂寞。心到底在哪里?不在人群中,不在阳光下,不在人所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不在所能想象到的地方。
天地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感觉越来越冷了,阳光还是有的,只是冷冷的凉。
通济桥上的厮杀还在继续,但救兵最终还是到了,西面尘头大起,镇抚司镇抚刘奇带领大队兵马赶到,一声号令,盾牌在前,长枪在后,层层围了上来,只拉出梁王侍卫和羽仪,其余人一律刺死,混战的局面才算得到了控制。
伽罗越过众多尸体,匆忙赶到桥中,段功的双眼早已经失去了神采。段僧奴大哭道:“伽罗,快救救我阿爹,他中了孔雀胆。”伽罗恻然道:“信苴……他已经去了。”段僧奴却不愿意相信,道:“没有,阿爹只是睡着了。伽罗,你快救救他。”伽罗泪水潸然而下,再也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
杨宝见刘奇正带人过来,挥手召集众羽仪过来,面色凝重,嘱咐道:“今日凌云对伽罗所言,真相不明之前,大伙儿切记不可泄露半句。”段功,施宗、施秀、杨智均已死去,幸存的羽仪群龙无首,各人敬佩杨宝聪慧过人,当即道:“是,杨宝,我们听你号令。”杨宝道:“那好,你们先等在这里。”上前迎上刘奇,叫道:“刘镇抚。”
刘奇问道:“段平章可还好?”杨宝道:“信苴已经去了。”刘奇惊道:“什么?”慌忙抢过去,果见段功半躺在段僧奴怀中,早已气绝身亡,当即双膝跪下,道:“段平章,刘奇来得迟了,累你身死,刘奇万死莫赎。”双目两行清泪流出,唏嘘不已。杨宝道:“并非大人之过,信苴中埋伏前早已经身中孔雀胆剧毒。”刘奇道:“孔雀胆?是谁下的毒?”
孛罗在侍卫护卫下走了过来,正好听见,十分惊奇,问道:“段平章中了孔雀胆毒么?”心中暗道:“莫非是阿盖下的毒?想不到我这女儿到关键时刻竟是顶事了。”杨宝见他毫无悲恸之色,不愿意与他交谈,只点点头,道:“我们折损了好些人手,剩下的羽仪大多受了伤,还请刘镇抚派人协助,将信苴、杨员外和羽仪们的尸首先送回行省署,等安排妥当后,我们自会运尸回大理。”刘奇道:“愿意效劳。”
杨宝又分派几名未受伤的羽仪赶回大理报信,受伤的先跟伽罗回忠爱宫医治,段僧奴死抱着父亲尸首不放,只得由她,自己与高浪带了两名羽仪往觉照寺而去。走出数步,忽闻见背后段僧奴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
到得觉照寺山门,一名小沙弥正在门榄边翘首张望,一见杨宝几人下马,便上前问道:“各位是来找遗缘禅师的么?”杨宝道:“正是。”小沙弥道:“禅师已经在茶室等你们许久了。”高浪冷笑道:“他倒是敢作敢当,也不逃走。”小沙弥见他浑身是血,杀气腾腾,有心不让他进寺,却又不敢开口,迟疑间,高浪早已经大踏步闯进去了。
几人赶来茶室,果见遗缘正盘膝而坐,闭目参禅。杨宝也不想废话,直言不讳地道:“信苴已死,禅师今日也难逃一死。想来禅师清莹秀澈,生死也不放在心上。不过还请禅师明言,你为何要先后下毒害死张希矫大将军和信苴?”遗缘微笑道:“早听闻杨羽仪聪明过人,贫僧不是早暗示过你了么?”杨宝道:“小子愚钝,还请禅师明示。”遗缘道:“杨羽仪忘记贫僧曾提过古田寺了么?”杨宝道:“呀,你原是古田寺僧人。”遗缘道:“不错。当日张希矫火烧古田寺,贫僧侥幸逃出,流落到觉照寺智灵师兄处安身,原也想不到竟然还有机会向张希矫和段功报复。”
杨宝这才恍然大悟,当日红巾攻打云南,明胜率大军驻扎在古田寺,张希矫带兵前去偷袭,虽发现红巾已经退走,却因为发现许多罗苴子被惨酷虐杀在寺门前,一怒之下放火烧了这座千年古刹。之后段功震怒,为此将张希矫贬谪流放,想不到当日寺中还逃出了一名僧人,来到中庆,安安稳稳地策划复仇大计。张希矫来到觉照寺求见段功时,定然已经被遗缘发现认出,当时便起了杀机,设法将张希矫请入茶室中,在茶水中下了孔雀胆毒,他自己虽然也饮了茶水,却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解药。张希矫离开觉照寺后,便已经感觉到中毒,他也许认不出遗缘是谁,但想到此人能以高僧的身份经常接近段功,很是可怕,当即赶往行省署,想将这一秘密告诉段功,不料陈惠经常在觉照寺附近徘徊,早留意到张希矫,一路跟踪他到鱼课司巷,用铁锤杀了他。至于今日的情形,若凌云所言是真,梁王当是预备邀请段功同去觉照寺,伏兵则埋伏在通济桥下,不料遗缘昨日听到段功言语中有要返回大理之意,抢先将段功请来寺中,请他饮下了有孔雀胆剧毒的茶。段功回去行省署时,在通济桥正遇到伏兵和梁王,由此开始了一场混战。那些黑衣人武艺高强,当时梁王的人,那些普通百姓服饰的人,拳脚功夫则要差许多,也许真是红巾的刺客。
这其中关窍,杨宝瞬间便已经想明白,只是心中仍有疑虑,问道:“禅师从哪里得来的两副孔雀胆?你又如何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秘密?”遗缘嘟囔道:“贫僧见过那位羽仪,他被折磨了许久……”杨宝道:“你是说杨胜坚么?”遗缘不答,只道:“贫僧也被仇恨折磨了许久,如今终于解脱……”头无力下垂,再也不动。
高浪问道:“他死了么?”杨宝道:“他应该是和信苴同时中了孔雀胆毒,撑到此时,已是不易。”高浪恨恨道:“如此死法岂不是便宜了他?”杨宝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几人默然回城,先去了行省署,只见外署已大致搭起灵堂,刘奇正指挥人忙来忙去,满头大汗。杨宝也不去惊扰,正要离去,忽见马文铭疾步过来,握了他的手,道:“段平章不幸去世,文铭与家父深感痛惜。”杨宝道:“侯爷和小侯爷有心。”
马文铭压低声音道:“文铭尚有一言,杨羽仪,你该尽快派人护送宝姬离开中庆。”杨宝心头一凛,问道:“宝姬人在何处?”马文铭道:“她在堂内守着段平章的尸首。”杨宝道:“不过,我方羽仪大多受了伤,……”马文铭道:“若是杨羽仪信得过文铭,此事就交给我来办。段平章对刘镇抚有救命之恩,他也愿意协助。我们今日就可以安排宝姬离开,我自会派人沿途护送。”杨宝心中感激,道:“多谢小侯爷。”马文铭道:“杨羽仪何须客气。”
杨宝还待进去告诫段僧奴几句,马文铭道:“里面有梁王的人盯着,杨羽仪还是尽快离开为好,宝姬一事尽请放心。”杨宝知道对方聪明才干不下自己,便点点头,径自回到忠爱宫。伽罗正忙着给羽仪们治伤,见杨宝进来,问道:“找到下毒的人了么?”杨宝点点头,道:“是遗缘禅师,他自己也中了孔雀胆毒死了。”当即说明了事情经过。伽罗道:“呀,遗缘禅师如此念念不忘毁寺之仇,甚至迁怒信苴,还敢称什么高僧。”
杨宝又问道,“伽罗,除了药师殿的人,当真没有外人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事么?”伽罗道:“为什么这么问?”高浪道:“遗缘之前毒死张希矫将军的时候,自己也中了毒,就是靠孔雀胆囊解的毒,你在觉照寺后山林中看到过的那只被开膛破肚的孔雀胆,就是他下的手。”杨宝道:“遗缘手中一共有两副孔雀胆,我猜应该是同一个人交给他的,这个人也知道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
伽罗露出沮丧之色来,喃喃道:“原来真的是他。”杨宝道:“是谁?”伽罗道:“凌云。当日他被囚禁在无为寺时,曾问过我孔雀胆是不是真的很厉害,我随口就说了孔雀胆囊能解孔雀胆毒的事。”杨宝跺脚道:“你怎么不早说?”
伽罗嘴角漾起微微的苦涩来,她终于知道凌云一直在利用她,从她在无为寺中割血救他的那刻开始。对她个人情感而言,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但她泄露药师殿机密,多少成为了害死张希矫和段功的帮凶,当即哭道:“是我不好。他当时受了重伤,气息奄奄,我没有丝毫防范之心……”忽听见有人问道:“当真是凌云么?”
众人回头望去,阿盖正站在门口,面色苍白。那一霎那集中的投视后,各人又纷纷回过头来,继续忙自己的事,仿佛既没有听见她的话,也当她这个人不存在。阿盖咬紧了嘴唇,泪光莹莹,甚是可怜。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却仿若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深秋。
杨宝见无人睬她,不得已上前道:“回公主话,确实是凌云所为,不过他手中如何会有孔雀胆,我们尚不得而知。”阿盖道:“我知道凌云怎么会有孔雀胆。”
杨宝大为惊奇,道:“公主如何会知道?”阿盖道:“我就是知道。我父王曾经交给凌云一副孔雀胆,我猜他没有用,私自截留了下来。”杨宝恍然大悟,道:“原来当日凌云潜入无为寺,本意是想用孔雀胆毒死明玉珍使者,梁王这一计可真是毒辣。”孔雀胆既然是梁王交给凌云的,当然梁王就是主使。
阿盖也不为父亲辩解,道:“当日凌云还被关在伽罗住处时,我去看他,他趁人不备,塞给我一包东西,让我藏好。我当时不明究竟,也是最近才知道那里面就是孔雀胆。”杨宝奇道:“你是说凌云被擒拿后给过你一副孔雀胆么?”阿盖道:“是,后来他被放了出来,我又还给了他。”
伽罗道:“不对,凌云被关在我那里时,我给他换过衣服,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早就被羽仪搜走,哪里有孔雀胆?”阿盖一时也想不明白,道:“想知道究竟并不难,只须将凌云叫过来一问便知。”杨宝也想弄清楚经过,便道:“那就有劳公主出面,派侍女去请凌云过来。”阿盖一口答应道:“好。”极是镇定,隐有坚毅之色,与她往日的婉转柔弱大不相同,似乎段功的死并未对她造成多大痛苦。
忽有羽仪在门外叫道:“杨宝,快来杨员外房中。”杨宝闻讯赶去杨智房中,只见房中一切井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羽仪道:“墙上有字。”杨宝抬头一看,果见粉色墙壁上题了一首诗,正是杨智亲笔。诗道:
半载功名百战身,不堪今日总红尘。死生自古皆由命,祸福于今岂怨人。
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哀怜永诀云南土,絮酒还教洒泪频。
字迹犹新,当是昨夜所题。杨宝道:“原来杨员外早有预感,只是……只是……”额头汗水混杂着泪水,涔涔而下。天塌地陷中,也不知道发呆了多久,忽有羽仪进来道:“凌云已经来了。公主请你去书房。”
杨宝慌忙用衣袖往脸上抹了几把,来到书房。阿盖公主正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凝神望着窗外。凌云叉手而立,站在房中,依旧是往日冷漠骄傲的神色。高浪与几名羽仪早已各执兵刃,拥到门口,防止凌云逃脱。
杨宝进来看了凌云一眼,上前叫道:“公主。”阿盖回过头来,道:“噢,你们都来了。杨羽仪,这就请你当面直接问他吧。”杨宝走到凌云面前,道:“我们都知道是你将孔雀胆给了觉照寺遗缘,你也不必再抵赖,有一副当是梁王交给你去害明玉珍使者的,不过你私自留了下来,另一副……也就是你被关在无为寺时暗中交给公主的那一副,是从哪里来的?”
凌云冷笑道:“你们这是在私设公堂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阿盖:“我想知道。”她虽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凌云,眼中却射出寒光来。凌云回望着她,两人的目光针锋相对地对峙着,一时之间谁也不动,谁也不语。好半晌,凌云才昂然道:“好,既然公主想知道,我就从头说起。我本姓林,真名叫林峰,是邹兴的外甥……”杨宝失声道:“原来你是红巾的人。”众人亦大惊失色。一时间许多疑问都迎刃而解,原来凌云竟是明玉珍派在梁王身边的奸细。
凌云道:“对,我是红巾的人。明王入主四川后,已有谋取云南之心,舅舅深谋远虑,先派我冒充他世仇之子凌云来到中庆。我一身武功,自然轻易进了梁王宫为侍卫,几年下来,更是成为梁王心腹。”杨宝道:“后来明玉珍攻打中庆轻易得手,想必也是你从中捣乱。”凌云道:“不错,是我事先绘制了中庆城防图送去明王军中。凑巧我又被派去大理,梁王表面派公主前去大理求救,其实不抱希望,以他歹毒的性格,当然也不会轻易罢手,因而给了我一副孔雀胆,命我暗中毒死使者邹兴,孔雀胆为大理秘药,众人势必怀疑是段氏下手。只是他千算万算,却不知道邹兴正是我亲舅。我一到大理,舅舅的人便来告知我计划,于是我将孔雀胆藏好后潜入无为寺外,等李芝麻几人翻入禁区后再去南禅房与舅舅会合,伪造行刺假象,引开众人注意力,好让禁区中的李芝麻等人有机会寻找藏宝图……”
杨宝道:“难怪你刺了邹兴一剑后不原路逃出寺去,还有意跑向藏经阁后,原来就是为了让人发现。”凌云道:“不错,可我也没有想到当晚你们总管段功来了无为寺,寺中警戒大增。我见无法逃脱,也不想再无谓反抗,所以才被你们擒住。至于我在伽罗那里交给公主带出寺外的孔雀胆,原是你们自己人放在我怀中的……”
伽罗也挤来门前,高浪一听凌云说“你们自己人”,立即狐疑问道:“真的是你?”伽罗道:“怎么会是我?你居然也怀疑我?”挥拳朝高浪身上打去。高浪忙道:“我没怀疑你,我就是问一句。”
凌云道:“不是伽罗,是你们当中心机最为深远的那位——高潜。”高浪冷笑道:“怎么会是高潜?你别以为他人死了,你就可以将所有坏事推到他身上?”凌云道:“我今日就没有打算再活着走出这里,为什么还要骗你们?”
杨宝忽道:“真是高潜。”当下说明经过,原来当日高潜自药师殿盗窃了两副孔雀胆,头晚毒死了脱脱,次日白沙医师发现孔雀胆丢失,飞报段功,无为寺中立即开始大搜索,高潜本人也因为头天去过药师殿要名列嫌疑名单上,他当然很是恐慌,正好高兰欲带逃婚躲藏在兰若楼的段僧奴出寺,杨宝、高浪、高潜几人都在楼下等候,高潜趁机溜进一楼书房,见凌云依旧昏迷在竹床上,便将孔雀胆塞入了他怀中。高潜一直不说出此事,原是想等旁人自己发现,这样凌云难以抵赖,哪知道后来竟始终没有孔雀胆的消息,他猜一定是被凌云藏了起来,所以临死才特意提醒大家说是凌云偷了孔雀胆。
凌云道:“难怪人人都说杨羽仪聪明过人,果真是名不虚传。不错,大致情形就是这样,只是当时我人已经清醒,高潜的举止我瞧得一清二楚,不过佯作不知。你们走后,我掏出怀中东西一看,立即认出是孔雀胆。我虽不明白高潜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料来他是要诬陷我,不过孔雀胆十分难得,将来定然能派上大用场,正好公主来探望我,我找机会将孔雀胆交给她,由此将毒药带出了无为寺。”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一切公主并不知情。”
杨宝道:“这我知道。你既是红巾的人,后来公主与大理结盟,形势明显不利于红巾。高夫人因为个人原因,派羽仪徐川从中阻挠联盟一事,分明对你有利,你为何还要杀了徐川?”凌云很是吃惊,道:“这事你也知道?”当下也不隐瞒,原来他离开大理后,一路跟在阿盖后头,后来在石门关遇到羽仪徐川,听他向驿站打听阿盖一行下落,他知道羽仪只负责总管府安危,绝不会轻易外出,当即猜到徐川不怀好意,一路跟踪,终于从只言片语中猜到他奉高兰命要去安排人下手杀害阿盖。虽则公主一死,梁王大理联盟必破,局势对红巾有利,凌云却还是不愿意阿盖遭此毒手,因而杀了徐川。
伽罗心道:“原来他还是一心爱恋公主。”
杨宝问道;“后来呢?”凌云道:“后来我去了古田寺与明胜大将军会合。”高浪问道:“你是在那个时候认识遗缘的?”凌云道:“当然。我还见过羽仪杨胜坚。”原来当初杨胜坚为红巾游哨所捕,在古田寺中遇到的“熟人”,正是凌云。他叹了口气,道:“我本意是想从此投效军中,再也不用回去梁王身边,不料明将军见大理军骁勇,武力难以取胜,又将我派回了楚雄城中。梁王正是用人之时,见我回来,喜出望外,以前的一切就此作罢。”
高浪道:“后来明玉珍退兵,信苴与公主成亲,你便从中破坏,那有毒兰花是你特意送给公主的么?”凌云道:“不是。”重重看了伽罗一眼,仿佛是在说,“亏得你当日提醒,我才一直忍住没有下手。”
伽罗道:“你们看不出来么?即使凌云要杀信苴,也绝不会害公主。”阿盖只淡淡道:“请你继续说。”凌云看了她一眼,道:“是。近来明王去世,四川内斗,梁王预备对四川用兵,我接到舅舅书信,务必先设法挑拨段功与梁王相斗,再除掉段功。”
高浪道:“为什么不除掉梁王?”凌云道:“梁王志大才疏,成不了气候,段功却是精明能干。我早知道遗缘来了觉照寺,也知道他有意为古田寺中被烧死的僧人复仇,那一场大火,他伯父和亲弟弟都死在里面,所以我将两副孔雀胆交给他,让他伺机下手。为以防万一,又将解孔雀胆毒的法子告诉了他。不料遗缘当日认出了火烧古田寺的罪魁祸首张希矫,事先也没有告诉我,就下孔雀胆毒死了他。”高浪道:“张将军虽中了孔雀胆毒,最终还是被陈惠杀死的。”凌云道:“这后面的事,确实出乎人意料,我也没有想到平地里会冒出个铁锤人陈惠来。这之后,我奉命监视忠爱宫,那晚见到施宗愤然出宫,立即跟他到了酒肆,没想到那里还有人在暗中留意他。我在避暑行宫见过陈惠,他虽然戴了次工,有意盖着脸,我还是立即就认出他来。我知道他擅长仿冒旁人笔迹,便有了主意,从外面买了纸笔带在身上。后来施宗醉酒,在巷子中被陈惠追上,我也不出手相助,任凭陈惠将他杀死。然后我跟踪陈惠来到螺峰山,见他一路脚下不稳,似是受了伤……”杨宝道:“这点我们后来已经知道,陈惠其实是连带中了孔雀胆毒。”
凌云点点头,续道:“我跟陈惠进入山洞后,立即被他发现,举起铁锤,我将他一推,他便坐倒在地。我晃亮火摺,见他坐在那里大口喘气,已有垂死之像,只是一双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我。我说:‘我知道你叫陈惠,你心愿未了,还有施秀、段功未杀,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帮你了此心愿。’陈惠也认出了我,说:‘我认得你,你是梁王身边侍卫,我才不相信你。’我说:‘你不知道么?梁王处心积虑,正要害死段功,我受命完成此事。如果你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情当会容易办得多。’他一心复仇,根本不了解梁王和大理之间恩怨,踌躇良久,只是默不作声。我便告诉他说:‘你转瞬即死,相信我一次也对你没有什么损失。’他终于被我打动,问道:‘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取出一封信,要他仿冒笔迹另写一封信。他问道:‘你是要陷害段功?’我说:‘是,只要你写,我一定亲手杀死施秀和段功,为你母亲报仇。’他便再无疑虑,按照我的示意写了一封信。他写好信后,死死抓住我衣襟,道:‘你可要信守承诺,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点点头,他就此撒手死去,我将他藏尸在石缝中,又取了他身上铁锤,这才出洞下山。至于后来种种巧合机遇,让你们发现了陈惠尸首,实在非我所能想象。”
杨宝问道:“你让陈惠伪造的是封什么信?”凌云道:“是模仿段功笔迹写的一封给奇皇后的回信。”见众人甚是困惑,知道他们不知道这等机密大事,便解释道:“目下鞑子皇帝和太子争位,梁王是皇帝一派,奇皇后就来拉拢段功,许诺封他为云南王。”杨宝道:“即使皇后笼络信苴,何等机密之事,你怎么会知道?”凌云道:“我能取到段功亲笔书信,当然也看过那封有皇后玉玺的信。”杨宝蓦然醒悟,道:“你在这里有眼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阿盖。凌云道:“不是公主,是公主侍女璎珞,她也是梁王的眼线。我正好让她将那封伪造的书信连同偷出来的皇后书信一起拿去交给梁王。梁王为了促使段功对四川用兵,正安排人假冒红巾刺客行刺,见信后勃然大怒,决意假戏真做,对段功下毒手。我也通知了红巾在中庆的眼线,他们觉得机会难得,也想趁机下手,将梁王和段功一并铲除。”
杨宝道:“施秀羽仪长是你杀的么?”凌云道:“是。我当晚出城去觉照寺,有事与遗缘商议,不料施秀跟踪在背后,我发觉后担心他猜到我与觉照寺那里有联系,便有意站在通济桥头,取出从陈惠身上得来的铁锤,放在地上,假意叫嚷,引他过来。他看见铁锤果然诧异万分,正要俯身去捡时,我用匕首杀了他,随后又用铁锤模仿成陈惠杀人。不过假的终究时假的,这一点你们很快就看穿了。”
施秀一案至此真相大白,一名羽仪悲愤异常,拔出长刀,道:“今日要为施秀羽仪长报仇。”伽罗忙道:“等一等!”高浪怒道:“他一再利用你,你还要庇护他么?”伽罗道:“我还有话问他。”扭头问道:“昨夜打昏我的人是你么?”凌云道:“是我。伽罗,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伽罗道:“可我还没有进你房间,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杀人的证据。”凌云道:“我无意杀你,只想用你来报信。”伽罗道:“报信?你把我绑了一夜,第二天又放了我,就是为了让我回来告诉大家梁王要伏击信苴?”凌云道:“是,我知道梁王要杀死段功,再嫁祸给红巾,挑起大理出兵攻打四川,当然不能让他得逞,所以我关你一夜,再放你出来,借你之口告诉大理实情。”
伽罗道:“这么说,你还是想救信苴?”高浪道:“胡说,他想救信苴,为何不早告诉你,非要等到梁王兵马出动后再放你?”伽罗失望道:“那么你还是想害信苴了,不过是在利用我。”凌云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想杀他,还是想救他。只是没想到,遗缘已经抢在梁王之前下手……”
伽罗问道:“你为什么一心要害人?难道就因为信苴夺你所爱么?”凌云道:“你这般说,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是汉人,鞑子残暴酷虐,占我中原领土,我自幼立志,要将蒙古人赶出我们汉人的地方。只要有志我们汉人的复兴大业,别说杀一个段功,就是要杀光你们所有人,我也绝不会心软。”伽罗悲哀地道:“原来如此。”
高浪忍耐许久,早按捺不住,道:“既然真相大白,何必再多废话。凌云,你害死这么多人,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与羽仪一道围了上来。凌云哼了一声,将长剑抛在地上,似是准备从容就死。众人见他丝毫不予反抗,大为意外。
杨宝有心阻止,毕竟凌云是梁王侍卫,若是任由羽仪杀他,说不定被梁王借题发挥,难免后患无穷。可若由他走出这里,只怕他早有后着,说不定会远走高飞,逃回四川,再也无法找到他,又说不定会回到梁王身边,反过来对付剩下的大理诸人。正矛盾不已时,阿盖忽道:“等一下!”杨宝便命众人先退开,看她有何话说。
阿盖捧着一只小小茶盏走过来,也不说话,只将茶杯端到凌云面前。凌云凝视她片刻,接过来一饮而尽。阿盖道:“茶中有毒。”凌云道:“我知道。”凄然一笑道,“公主赐死,属下不敢不死。”
伽罗惊道:“公主你当真下了毒么?”阿盖点点头,道:“是孔雀胆毒。”杨宝一惊,问道:“公主哪里得来的孔雀胆?”阿盖道:“是父王给我来毒死阿奴的。你们放心,这是父王手里最后一副孔雀胆,再也没有了。”
伽罗见凌云闭目等死,颇为不忍,道:“你才刚刚中毒,如果能找到孔雀胆囊,应该还能救得回来……”凌云倏忽睁开眼睛,道:“不必救我。”只死死盯着阿盖,惆怅无语。
阿盖低下头去,神态黯然,心中又恨又悲,又痛又觉凄凉。忽听得凌云问道:“押不芦花,那晚在五华楼,我要你跟我走,一道去塞外,你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
那一天,他亲口对她说:“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他想为自己而活,决意放下一切,放下他的身份,放下他的任务,放下他的志向,跟她一起离开中原。又说:“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他流露真情,满心期待,她却终以沉默拒绝了他。那以后,他又恢复了虚假的面孔,再也没有真实地活过。
阿盖早已是泪眼婆娑,怔怔抬头仰视着凌云,他如白纸一般的脸上,写满了痛与怨、情与伤。四目相对,无力挽回的悲怆哀愁在书房中弥漫开去,湮没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