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春天,段功从大理带来的那些兰花果然开得茂盛无比,引来大片蝴蝶,将忠爱宫妆点得生机盎然,成为一大奇观。只是这大半年间,阿盖又闹过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现过几次流血。梁王请来中庆城中所有名医,苦无对策。宫中谣传是忠爱宫风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又有人说段功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这个莫名诡异的病来,惩罚他夫妻二人。
元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十二月,段功与阿盖奉旨成亲,盛大的婚礼在中庆城中举行。北方虽然已经冰天雪地,中庆却如春天般温暖,这一天遂成为许多人难以忘怀的大日子。
在婚礼上搀扶阿盖的喜娘也格外引人注目,她不是旁人,正是印度女子伽罗。伽罗跟随段功来中庆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高兰和段僧奴的托付。高潜代替段功被毒死的阴影长久笼罩在大理诸人心头,虽说害死他的王九已被极刑处死,其家人也被全部诛杀,但大家还是觉得需要一个精通医术的人时刻跟在段功身边,正好伽罗自告奋勇,理所当然成为最合适的人选。来到新的地方,她逐渐恢复生气,笑容又重新回到脸庞,她那样的个性和容貌,很快成为梁王宫中极受欢迎的人,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就连小侯爷马文铭也时不时地来找她,大理来的羽仪们都笑说伽罗就要成为小侯爷夫人了。她甚至与阿盖公主也成了极要好的姊妹,要知道,阿盖可是她另一好姊妹段僧奴恨极的人。
有人欢喜有人忧。凌云向梁王告了病假,一直躺在床上,听见前面吹吹打打的喜乐声、欢笑声,心头无端地茫然,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吵闹声似乎小了许多,忽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凌云毫不理睬,气鼓鼓地翻了个身,睁大眼睛,面冲向墙。又有女子轻声叫道:“凌公子在么?淑妃娘娘有事召你。”
淑妃娘娘便是梁王爱妾泉银淑。凌云知道这高丽女子风流放浪,曾几次向他暗送过秋波,料来她找自己准没有好事,便假装没有听见,继续躺着不动。门外那女子又叫了两声,见始终没有人答应,只得悻悻离去。
又过了一刻,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几人奔到门前,高声叫道:“凌侍卫在么?”
凌云只是不睬,旋即有人踢门而入,硬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凌云见对方都是王宫侍卫,怒道:“你们要做什么?”侍卫忙陪笑道:“凌大哥别生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淑妃娘娘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你请去。”凌云冷笑道:“你们这是请么?瞧你们的这样子,恨不得要将我绑去吧?”料来无法拒绝,只得甩开侍卫的手,喝道:“还不带路?”
出来才知道天早已经黑了。来到泉银淑的如意楼,早有侍女等在门外,只让凌云一人进去,等他跨进门槛,又迅即将门掩上。凌云微觉奇怪,却听见泉银淑在内室叫道:“凌公子进来。”凌云走近内室,先闻见一种奇怪的甜香,吸入鼻端,醉魂酥骨。再才见到红烛摇影,鸳鸯绿浦,翡翠锦屏,陈设极其绮丽豪华。泉银淑鬓云乱洒,酥胸半掩,正半躺在一座玉榻上。
凌云低下头,站定在门边,躬身道:“不知道娘娘召凌云何事?”泉银淑笑道:“凌公子架子好大,请了好几次都请不来。”凌云是梁王心腹,知道这女人惹不得,孛罗都要让她三分,只得道:“属下刚才睡着了,没有听到叫门。”泉银淑道:“今日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凌公子不在前面喝喜酒,反是孤枕独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凌云道:“属下身体欠安,已向大王告了病假。”泉银淑古古怪怪一笑,招手叫道:“凌公子请过来坐。”凌云道:“属下不敢。”泉银淑道:“我叫你过来坐,有什么不敢的。”凌云脚下不动,只垂手而立,神态甚是冷淡。
泉银淑慢慢爬起来,道:“我前几日在回廊中看见了你和阿盖公主。”凌云道:“那又如何?难道娘娘走路从来不会遇上公主么?”泉银淑道:“嗯,段功抢走了你的心上人,你一定很恨他吧?”凌云道:“属下没有什么心上人。”
忽然前宫大殿传来三声礼炮巨响,那是新人礼成的表示。凌云脸色大变。泉银淑笑道:“你骗得过大王,可骗不过我,别忘了我也是女人。我们凌公子如此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以恨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口呢?”凌云恨恨道:“不错,我是恨他,那又如何?这中庆城中,恨他的人可是不少,绝不止我一个。”
泉银淑走上前来,问道:“这个他,是指段功么?”凌云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泉银淑道:“你想报复他是不是?若是我想办法替你出这口气,你要如何谢我?”凌云道:“你虽是娘娘,又有皇后撑腰,毕竟是女流之辈。我凌云的事,不需要妇道人家帮手。”泉银淑欢笑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傲骨铮铮的男儿气概。我偏要帮你,你能怎样?你敢跟我做对么?”凌云瞪视她半晌,垂下头去,低声道:“不敢。”
泉银淑见他这样刚硬傲气的男子最终还是向自己俯首贴耳,十分欢喜,当即上前来,单手勾住他脖子,又将半裸着的酥胸贴到他身上,道:“只要你从了我,乖乖做我的心肝宝贝,我自有办法帮你对付段功。”
她手指纤如春葱,肌肤滑如玉脂,全身香气馥馥袭人,狐媚妖冶,凌云登时全身一颤。泉银淑嘻嘻一笑,不停地在他耳边哈气,嘘气如兰,用手摩擦他的颈部。凌云面红耳赤,渐惭酸痒难耐,热血脉贲,神迷意荡。泉银淑以为他已上勾,将嘴唇凑到耳边,低声笑道:“我瞧上你许久了,你平日清高骄傲,如今你还不是我的人?”
凌云蓦然抓住她手臂,反拧到背后。泉银淑吃痛,却不惊叫,反而咯咯笑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欺负女人!可为何连阿盖公主的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凌云大怒,扬手抽了她一耳光。泉银淑笑道:“哎哟,真是抱歉,戳到你心痛之处了。如今琵琶别抱,伤心人空自断肠……”
凌云喉头发干,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膨胀,又听她肆意嘲弄自己和阿盖,终于彻底乱了方寸,再也忍不住,“哧拉”一声,一把扯烂她的外衣,将她掀倒在卧榻上,扑了上去。
一番粗暴的云雨后,二人滚烫的欲火降了下来。凌云从泉银淑身上爬起,茫然凝视着她胸脯上晶晶发亮的汗水,忽然惊醒,“啊”地一声轻呼,欠身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打开门离去。泉银淑以为他畏惧奸污梁王爱妾罪名,忙叫道:“你别逃!放心,我不会告诉大王。”凌云仿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去了。
从泉银淑处出来,凌云匆忙奔回住处,点燃灯烛,打了数桶水倒入浴桶中,脱光衣服跳进去。此时正是冬季,那水是地下井水,新打上来如同寒冰,初入其中,冻得一个激灵,哆嗦不已。他却不管不顾,继续泡在冷水当中,直冻得全身青紫。过了许久,身子适应了水温,冰冷感觉渐去,才从桶中爬出来,水淋淋地呆坐在床边。
忽听得“叽呀”一声,伽罗推门进来,惊讶地望着他,问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凌云一时惊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急忙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怒喝道:“你怎么随便乱闯进别人房间?”伽罗被他一喝,也很是恼怒,道:“你生这么大气干嘛?是因为我看见你光着身子么?我早就完完整整看过你身子了,你有必要这样么?”凌云一呆,问道:“什么?”伽罗道:“你被关在无为寺兰若楼我那里时,浑身是血,还不是我替你擦的身子,换的干净衣服?”凌云道:“原来是你。”伽罗道:“不然你以为是谁?你是刺客时,人人都要杀你,只有我对你最好,你竟然还敢吼我!快快向我赔礼道歉!”
凌云当真是哭笑不得,好在对方只是个小女孩,又几次救他性命,只好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冲你大吼大叫。你……找我有事么?”伽罗道:“嗯。”凌云道:“是什么事?”伽罗道:“我说出来,你会答应么?”凌云道:“那可不一定。”伽罗道:“你还真是个冷口冷心的男子。”凌云道:“不错。你说还是不说?”
伽罗道:“我来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幸福,你能甘愿做一个旁观者么?”凌云一愣,问道:“你说什么?”伽罗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我的话么?”
凌云呆得一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伽罗道:“你被囚禁在兰若楼时,公主来看你,我看你们两个的眼神就知道了。何止是我,看到的人都该猜到了。”凌云一呆,问道:“你是说段功也知道?”伽罗怒道:“你好大胆,怎敢直呼信苴名字?”
凌云往床上缩了缩,沉默不语。伽罗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来,抚摸着他湿漉漉的发髻,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可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凌云一把抓住她手腕,问道:“你喜欢我,是也不是?”他的力气奇大,伽罗叫道:“喂,你抓痛我了,快放手!”凌云道:“你不是喜欢我么?我娶你做妻子如何?”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扯倒在床上,俯下身往她脸上凑去。伽罗挣扎着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凌云挨个一个嘴巴,心中的邪火瞬间倏然熄灭,松了手,颓然靠在墙上。伽罗坐起来,幽幽道:“我自然是喜欢你的,可我也喜欢许多别的男子,心中一样放不下他们,这是我的天性,跟你们中原女子不同。何况,你并非真心想娶我为妻,不过是将我当成了别人的替代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在爱的,被爱的,快乐的,伤心的,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少一些为情所苦。”仿佛是在为凌云感慨,又似在自怜。
凌云一动不动地缩在床上,也不知道伽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脑海中只是反复回味那句话——“如果能够让她幸福,你能甘愿做一个旁观者么”——他不知道伽罗是高僧之女,天生慧根,通明澄澈,只觉得她话中蕴有极深的禅机。
伽罗自然是出于一片好意。她不知道的是,幸得她这番及时的话语,才抑制住了凌云心中蠢蠢欲动的杀机。
成亲后,段功夫妇依旧住在梁王宫中,不过梁王事先在宫北园苑周围划出一大片空地,四周围以高墙,单独成院,内中加盖亭台楼榭,极尽奢华之能事,取名“忠爱宫”,与梁王宫有门相通,进出仍需通过王宫宫门。除供段功夫妇居住外,段功自大理带来的羽仪等一套人马也均居住在里面。
段功入主行省后,恢复科举,用贤汰冗,轻差减赋,垦荒浚河,恤孤赦罪,多有改革举措,确实带来新气象。此时中原依旧纷繁战乱,唯有云南、四川二地因山高水险而独立于烽火之外,成为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许多中原汉人听说云南平章段功宽厚仁爱,果敢有为,广施仁政,有为避乱赶来安家的,有为求功名赶来投效的,云南一时人口大增。段功又趁机兴市井以通交易,轻抽收以广商贾,中庆商旅如织,人声鼎沸,列市纵横,声色犹胜江南大城,繁盛富庶异常,大有乱世乐土的味道。有趣的是,大多新入来云南的人丁拖家带口,带有不少金银细软,然则到了才发现此地风情迥异于中原,只以白色海币为流通货币,不通行金银,又是诧异,又是哭笑不得,幸得有汉人开设的金铺,专门兑换贝币。
段功亦意气干云,懂得举贤任良,知人善用,从投奔者中选拔了不少文采出众、才智突出的人,或引为幕僚,或安排入衙门任职。只是这些人都是汉人,令不少长期把持实权的蒙古人和回回人大为不满。然则另一行省平章政事马哈只极力支持段功,梁王虽然不满,只因段功是自己女婿,又要借助其声威、兵力防御红巾,亦不多说什么。如此两年过去,整个云南气象为之一新,段功声望之隆,远胜其仅任大理总管之时,甚至连正忙于争权的皇帝和奇皇后、太子也各自争相下手诏笼络。
大理诸人也给梁王宫带来了许多欢声笑语,恬淡的微笑时常浮现阿盖脸上。她自饮金为盟开始,已经铁心要嫁给段功,然而那时不过是为了救她父王,心里还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壮心情。她以为嫁给段功后,自此与凌云两相凄恋,弥难为怀。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思竟然变了,那一日行宫寿宴,看到段功遇刺,她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事后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成亲之后,段功除了往行省署办公,余下的时间都留在忠爱宫陪她。阿盖爱好诗文,段功颇娴文墨,二人常结伴在书房读书唱和,意甚相得。段功曾有一次登上宫中高楼,远眺南面滇池,又遥指着东面的盘龙江,叹息道:“跟这五百里无垠滇池比起来,盘龙江只是涓涓细流了。”阿盖听了悚然而惊,心道:“我懂了!因这一河瘦水,始懂得什么叫做涓涓细流,有涓涓细流,才能积得海纳百川,过尽千帆,终是无垠河汉。”这两年来,丈夫用一颗宽容温软的心传递难以言语的情怀,她的一颗心也不知不觉地全系在他身上。即使再偶然遇到昔日恋人凌云,也不再有那种凄凉的心痛感觉。如今已经是暮春时节,春意阑珊,段功有事回了大理两月,她茶不思,饭不想,心烦意乱,不知所从,好不容易挨近丈夫承诺归期的日子,日日登楼眺望,盼他早日归来。
这一日,伽罗飞奔进来,人还在楼外就高声叫道:“公主!公主!”阿盖听她语气急促,忙迎出来道:“什么事?”伽罗嚷道:“兰花!兰花!”阿盖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兰花?”伽罗指着阶下莎草道:“你这些誓俭草该扔了,信苴从大理给你带了兰花来。”
阿盖“啊”了一声,问道:“他回来了么?人在哪里?”伽罗道:“刚到宫门外。”阿盖顾不得再去补妆打扮,忙朝外赶去。
到得宫门口,却是不见段功,只见施秀正带着数名羽仪从车上搬取一盆盆不同品种的兰草、兰花下来。阿盖问道:“信苴人呢?”施秀道:“回公主话,信苴刚被人叫去行省署了。”阿盖道:“这些兰花……”施秀道:“兰花是信苴亲自带人上苍山挖的。”
阿盖一时呆住,心如潮涌。今年春天的时候,她与段功到五华山上赏花,偶然看到几株兰花,不由地忆及大理苍山的兰花,叹道:“还是苍山的天然兰花好,才有那股子超凡脱俗的味道。”没想到段功一直没有忘记,这次回大理,还特意去苍山挖了兰花带来。此时正是晚春季节,虽已无花,那兰花一盆盆枝叶饱满,只待来年春天到来,便可打苞开花。阿盖惊喜异常,越看越爱,上前抱起一盆清秀的墨兰,匆忙往回走去,准备亲手将这盆花移植在书房窗下。
穿过回廊时,正遇到凌云。她自成亲来住在忠爱宫,宿卫自有大理来的羽仪担任,已经极少见到他,此刻见他消瘦了许多,以前那双灵活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有些呆滞,再无昔日气宇轩昂之气,见到她也不行礼,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看。阿盖从不见他如此失态,忙低下头,侧起身子,踮脚从廊边小心翼翼地擦过,竟似她在给凌云让路一般。
凌云忽然叫道:“公主!”阿盖道:“嗯。”凌云回过身,见她只背对自己,都不肯回头看一眼,大为气馁,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终于喷发,冷笑问道:“公主是在躲着我么?”阿盖颇为慌乱,道:“不是……我是想赶紧回去将这盆苍山墨兰种在窗下。”凌云赌气道:“原来是大理苍山挖来的名兰!那么,就请公主将我送的那些兰花扔了吧。”
原来凌云知道阿盖性喜兰花,前些日子在梁王宫前遇到有人拉车叫卖兰花,便随意买了几钵,均是小巧玲珑的盆载兰花,托伽罗送进忠爱宫,却言明不准说是他送的。后来他听说阿盖欢喜异常,就连那古意盎然的花盆也十分喜爱,特意摆在书房案头、书架上,又陆续买过一些送去。
阿盖这才知道那些兰花是凌云所送,一时呆住,道:“原来是你……”忽然一阵头晕,便即摔倒,手中的墨兰也在地上摔得粉碎。凌云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抱住她,叫道:“公主!公主!”却见她双眼紧闭,人已经昏迷了过去。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见阿盖指缝汩汩有血流出,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忙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转眼见到伽罗正抱着两盆兰花过来,忙嚷道:“伽罗!快,快来救救公主!”
伽罗慌忙放下花盆,奔过来拉起阿盖双手,见她指缝并无伤口,却不断有血渗出。凌云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伽罗道:“她都没有伤口,要金创药有什么用?”凌云道:“可是她在不停地流血。”伽罗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关心公主,也不能瞎添乱。你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下毒把你毒哑?”凌云自上次轻薄不成挨了伽罗一耳光后,对她甚是畏惧,被她一骂,便不再作声。
伽罗想了想,先让凌云将阿盖抱回忠爱宫放平躺下,命侍女打水洗净阿盖双手,不料旧血刚刚洗去,又有新血渗出。施秀等人已经闻讯赶来,不知道公主为何会突然得如此怪病,各自惊惧不安。
伽罗问道:“宫中可有使用多年的木便桶?”凌云道:“这……应该是有的。”伽罗道:“你去找一只,要使用年头最长的,将桶上面的竹箍取下,拿到这里来?”凌云道:“什么?”伽罗道:“那竹箍就是能救公主的良药。”阿盖侍女璎珞道:“那是便桶上的东西,又脏又臭,怎么能做药?”
凌云当日性命为伽罗所救,知道她的能耐,不再多问,飞一般地去了。过了两刻,他当真取来一圈黑漆漆的便桶竹箍,还沾有少许粪便,又腥又臭,一进来便让大伙儿捂住了鼻子。伽罗已经准备好一个铜火盆,让凌云将那竹箍扔进去,再泼了些灯油,点火烧起来。
施秀也极是疑惑,问道:“这东西当真能医好公主?”伽罗白他一眼,道:“羽仪长,你以为你经常用的金创药是什么做的?童子便!”施秀道:“这我知道,童子大便有通经化淤、清热解毒之效,许多药都要用它做药引。”伽罗道:“那你还惊讶什么?”施秀知她任性,也不计较。
凌云道:“既是如此,何不直接用金创药给公主涂上止血?”伽罗道:“你去涂上金创药试试,能止血算你本事。”凌云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动。伽罗又道:“你以为你上次喝过的救你性命凝珍粉是什么?”凌云奇道:“难道也是童子便?”伽罗道:“你还真是聪明,是十一月苍山上采到的野菊花,和童子大便晒干磨成的粉。”
众人听她大谈一番童子便,均感恶心。伽罗也不理会,等那竹箍燃尽,将箍灰取出,敷撒到阿盖指缝,血立即止住。伽罗又让侍女用布将阿盖双手缠住,好让箍灰药力渗入双手。过得片刻,阿盖缓缓睁开眼睛,见四周尽是目光,讶然道:“出了什么事?”
梁王夫妇闻讯赶来,见爱女已然苏醒,这才松了口气。泉银淑跟在王妃嘉僖身后,也赶来凑热闹,见凌云也在堂内,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嘉僖问道:“伽罗,公主怎么会突然晕倒流血,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伽罗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孛罗听说,立即命人去遍请城中名医。大理诸人见他大有轻视伽罗之意,不免有些愤愤不平,伽罗却是毫不在意。
孛罗又连声问道:“段平章人呢?不是说已经从大理回来了么?公主病倒,他人去了哪里?”施秀道:“回大王话,信苴人刚到宫门,就被马平章派人叫走,说是行省有急事。”马平章就是另一平章政事马哈只。孛罗一声冷笑,道:“如今我这女婿倒真是勤于政事,一回大理几个月,人回了中庆,又赶着去中庆署,竟是连公主生病都不管不顾了。”
他往常一向对段功极为客气,今日却敌意极盛,众人只道他关心爱女,虽不满他冷嘲热讽段功,毕竟这是人家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阿盖忙道:“女儿已经没事了,父王不必担心。”孛罗道:“还是要请名医来看看才好。”
他爱女心切,也不离开,一直等到几名大夫到来。只是大夫诊断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听说伽罗竟将便桶竹箍用来给公主千金之躯治病,更是骇然。阿盖听说,也深觉恶心,望着自己的双手,紧蹙起了眉头。孛罗见状,不免疑虑更深,问道:“伽罗,你将这么脏的东西用在公主身上,有何居心?”伽罗道:“当然是治病救人啰。大王,你宫里藏的医书我都已经读过,你随便去找一本翻看,上面都有记载人中黄、人中白是外伤良药,这竹箍长期受二便浸渍,竹子又有收敛之功效,是绝好绝好的药引。你可不能嫌它脏就否定它,不定哪天大王自己也会用上呢。”她说话随意惯了,也不管对方是谁。孛罗大怒,道:“来人,快些将公主手上的……药清洗干净,再请大夫们延治。”
施秀再也忍不住,道:“大王,伽罗是我药师殿白沙医师高徒……”孛罗道:“那又如何?你们大理……”
凌云忽然插口道:“伽罗医术高明,大王尽可放心。当日属下伤重即死,是她出手救治,将我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孛罗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凌云道:“千真万确。大王只须想想,伽罗若没有非凡出众的本事,段平章怎会特意将她带来中庆?”
这一语极是有力,孛罗心中轰然一响,暗道:“原来段功是有意将这个懂医术的印度小女孩放在身边,看来他犹自记恨当日行宫险些中毒一事,对本王并不放心。哼!”
一名大夫听了伽罗一番言论,也深觉有理,上前道:“这位姑娘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许多外伤药也都是用人中黄来做药引。”孛罗便道:“既是如此,就先看看疗效再说。”命人送大夫出去。见外面天色已黑,段功人还未归,心头更是有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安慰了女儿两句,自领人离去。
段功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忠爱宫,听说阿盖白日晕倒流血,很是担心。阿盖道:“已经没事了。就是一想到我手上的这个药是那个……做的,就觉得怪不舒服的。”段功道:“伽罗医术很好,人又热心,她绝不会害你。”阿盖道:“我知道。”低下头,道,“那些兰花,我很喜欢,还要多谢你。”段功道:“你我已是夫妻,何况我也爱赏兰花,有什么可谢的。”阿盖道:“那也要谢谢你亲自上山去挖,又千里迢迢运来中庆。阿奴,我想好了,要将蕙兰摆在卧室窗口,墨兰则种在书房窗下,书房里原先那些兰花还是照旧放在那里。”段功道:“好,都由得你。”又笑道:“中原有位大诗人名叫屈原,对兰花极为赞美,诗曰‘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所以中原人将画兰称作‘写离骚’。”阿盖笑道:“那咱们夫妻二人爱兰至此,种了这么多兰花,当可称得上‘种离骚’。”
他夫妻二人为兰花计议一夜,情深绵绵,自不必多提。忠爱宫中的其他人却是气愤得难以入眠,施秀将白日孛罗言语告知施宗、杨智等人后,大理诸人深为震惊。
施秀道:“你们都不在场,那梁王的口气,简直是伽罗在下毒害她女儿一般。”施宗道:“公主一向是他掌上明珠,他爱惜女儿,倒也罢了,只是为何他突然对信苴大加嘲讽,公开表示不满?”杨智道:“也许这只是他长久以来积累的不满的一次发作。云南自成立行省以来,历任梁王均有与行省争权之举,甚至还动过真刀真枪,到孛罗这一任时,行省势衰,成为傀儡。然自信苴入主行省以来,以德服众,极得人心,行省又有复振之势,这正是梁王对信苴不满的原因。”
施秀道:“要我说,信苴何必再做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平章?岂不比在这里为他人做嫁衣裳强得多?”施宗忙道:“可别胡说,让信苴听见,饶不了你。”
杨智道:“梁王今天既已露出真实心意,终究会有撕破脸皮的一天,日后我们要多加小心才是。”施宗道:“杨员外,你还是得找个机会提醒一下信苴才是。”杨智叹道:“怕是信苴根本听不进去。”众人知他暗指段功已经完全沉湎于阿盖美色,无力自拔,心头各自微微叹息。
来年春天,段功从大理带来的那些兰花果然开得茂盛无比,引来大片蝴蝶,将忠爱宫妆点得生机盎然,成为一大奇观。只是这大半年间,阿盖又闹过多次莫名流血之事,甚至段功也出现过几次流血,与阿盖极为相似,只是阿盖在指缝间,段功病在耳后发际处。梁王请来中庆城中所有名医,苦无对策,上好的金创药也不能止血。还是伽罗照旧用便桶竹箍灰治好,却始终找不出病因。宫中有人谣传是忠爱宫风水不好,地底下有怪物作祟,梁王便请了盘龙寺高僧莲峰来做法驱邪,却还是无效。传闻莲峰禅师能预知未来,段功特意问以国运,莲峰回答说:“二十年后国将亡。”梁王得知后极是不快,对莲峰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礼敬。
奇怪的是,忠爱宫羽仪、侍女、仆从不少,唯独段功、阿盖二人有此怪病,因而又有人谣传说段功父兄与梁王本是死敌,段功兄长段光又是被梁王害死,段功却贪恋美色,娶了仇人之女,是以上天降下这个莫名诡异的病来,惩罚他夫妻二人。梁王听到风声大怒,下令追查散布谣言之人,只是这等风言风语本就是捕风捉影,找到源头极难,他一追查,更引来诸多猜测。翁婿二人也由此生出许多嫌隙来,梁王甚至一度打算将爱女接离忠爱宫,还是阿盖自己非要与段功一起,才没有惹出大的不快来。幸好这些事只是在梁王宫中流传,外人并不得知。
到了兰花花开的时候,段功夫妇流血事件才逐渐减少。正好阿盖兄长阿密要新娶一房小妾,孛罗想借机冲喜,特意下令大操大办,搞得倒是如同世子娶正妃一般。那新娶的小妾名叫李芳树,是个汉人小吏的女儿,长得极是美丽,容貌不在阿盖之下,只是始终木着脸,一脸愁容,似是并不欢喜这场婚事。她本已经出嫁,却不知道何故又被丈夫休掉,这才被阿密娶为姬妾。
没过几日,李芳树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全身水肿,肌肤出疹,头面肿大如斗,好好一个美人,转眼成了怪物,很是令阿密扫兴。宫中谣传是阿密正妻忽的斤嫉妒下毒所致,阿密愤去向妻子兴师问罪。忽的斤是蒙古贵族女子,性子泼辣刁钻,也不好惹,夫妻二人大吵一架,闹到了梁王面前。孛罗已知道伽罗能耐,急忙命人将她请去看看究竟。伽罗一搭李芳树手腕,却是脉象平和,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无其他异样。她思索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出发病原因。
到得中午,阿密命人送了饭菜进来,香气扑鼻,伽罗便与李芳树一道进食,见她面容浮肿得厉害,两眼难以开合,食欲却是不错,更觉得奇怪,暗道:“哪有中毒生病的人还这么想吃东西呢?”
吃完饭,有人收拾了碗筷出去,关上窗子,屋里漆味渐浓。伽罗看到内室床、桌、椅、柜等都是新制,这才恍然大悟,忙让人准备另一间屋子,抬了李芳树进去躺下。又买来一筐生螃蟹,捣碎成糊状,遍敷李芳树全身。上好药,关上门出来道:“我已经给李家娘子上好药,只要过得一二天,她全身水肿自会消褪痊愈。”阿密道:“这到底是什么怪病?”伽罗道:“李家娘子对新漆过敏,世子只须将新家具换掉即可。”阿密道:“原来如此。伽罗娘子当真是神医……”
伽罗另有急事,只匆匆道:“世子有事再来叫我。”她已经从李芳树怪病上得到提示,约略明白段功、阿盖不住流血的原因,当即回到忠爱宫,直闯入段功书房。这间书房并不大,却是段功夫妇的私密天地,从来不准外人进去,平日打扫等琐事也是由阿盖自己动手,原是学段功原配高兰亲自操持之故。侍女拦不住伽罗,只好跟进来告罪道:“公主,是伽罗娘子非要进来。”
阿盖正在窗下读书,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伽罗,你有事么?”伽罗也不答话,环视书房,细细寻找可疑的事物,最终将目光落在书架上的兰花上,便上前先将案头的兰花搬下来。阿盖忙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伽罗道:“公主,你先让璎珞她们出去。”阿盖不明所以,但她素来信任伽罗,便命侍女退出。
伽罗举起兰花,往地上砸烂,拨开碎渣碎土,细细查看,那陶器花盆制作得极为特别,内壁有许多小孔不说,内壁、外壁中间竟是中空的夹层,夹层当中有一些暗红色的枯干败草。她拿起一块碎陶片,闻了一下那枯草,道:“就是它了。”阿盖道:“这是什么?”伽罗道:“奈何草,一种慢性毒药,靠挥发气味散播毒性。你和信苴总是流血,就是因为中了它的毒。”
阿盖听了半信半疑,问道:“我流血的次数远远比信苴多,就是因为我总呆在书房,时间远比他长?”伽罗道:“正是如此。若不是我侥幸想到了便桶竹箍的法子,每次都及时医好了你和信苴,怕是你们两个日积月累之下,早就毒发流血不止而死了。”阿盖道:“哎呀,那你快些放下那毒草,小心中毒。”伽罗道:“这些草在里面已近一年,毒气挥发殆尽,毒性已经大为减弱。倒也多亏信苴,特意从苍山挖了兰花给你,不然的话,只怕你还要买这人的有毒兰花。”一边说着,一边随手自书架上取过一个木盒。
阿盖道:“那盒子千万动不得,里面装的都是信苴的重要之物。”伽罗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比命更重要的么?”将盒子里面的手札信笺一股脑儿倒出来,将奈何草一一挑出,扔进木盒。再搬下书架上的兰花,一一砸烂花盆,果然每个花盆都有夹层,中间夹有奈何草。
伽罗道:“我送给公主的那些兰花都在这里了么?”阿盖点了点头。伽罗将奈何草全部塞入木盒装好,合上盖子,道:“现在公主该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了吧?”
阿盖脸色早是一片煞白,她当然知道这些兰花都是凌云送的,伽罗是在帮他掩饰,她当然也不愿意揭露他令他送命,只是一想到他竟然可以用这种手段来报复她,她还是不寒而栗,全身冷汗直冒。
伽罗道:“公主,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也千万不要对别人说。”阿盖道:“我知道……”她当然知道这件事只要泄露一个字,凌云必死无疑,又道,“可是……”伽罗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抱了那盒毒草,径自来找凌云。
凌云一直陪侍梁王在外面办事,晚上才回来,远远见到房间内燃着灯烛,人影映窗,腰肢纤弱,似是女子,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又是泉银淑派侍女来找我?抑或是她本人?她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公然在我房中点灯,我早晚得被这女人害死。”抢进来一看,却是伽罗坐在灯下等他,不由地一愣,问道:“你怎么又随便闯进我房里来了?”伽罗道:“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要问你。”凌云道:“什么事?”伽罗道:“你必须得老老实实回答我。”凌云解下长剑,放在枕边,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能先承诺你。”
伽罗道:“那好,我找到了公主和信苴不停流血的病因,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凌云道:“是什么?”伽罗道:“你想知道的话,就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我问你话,你得老实回答;第二,你绝不能再插手管这件事。”凌云道:“这件事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答应你?”伽罗道:“那好吧,我走了。”说着便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凌云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道:“好,我答应你。病因是什么?”
伽罗道:“很简单,他们二人都中了毒。”凌云吃了一惊,道:“中毒?”伽罗道:“是啊,毒药就在你托我转送公主的兰花花盆里。”凌云道:“什么?”伽罗拍了拍木盒,道:“这是我从你那些花盆夹层中挖出的毒草,全在这里了。”凌云略一思索,便即醒悟,到床边取了长剑,拔腿便走。伽罗一把拉住他:“你答应过我,不能再管这件事。”
凌云道:“你相信不是我下毒?”伽罗道:“当然相信,不然你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说话么?信苴手下人不杀你,梁王也要处死你。你快些坐下,我有话问你。”凌云道:“你是想知道那些兰花从哪儿来的么?好,我告诉你,总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拉着车子在王宫门前叫卖兰花,我就是从他那里买的。他告诉我他在菜海子有块苗圃,我听你说公主喜欢那些兰花,又特意找去苗圃买过。”
伽罗道:“那花匠叫什么名字?”凌云道:“汪雨。”伽罗道:“好,我回去告诉施秀羽仪长他们,不过你绝对不能再插手这件事。”顿了顿,又道,“你也该知道你的梁王与我们信苴最近很有些不愉快,你若再卷入毒兰花这件事,不但你自己性命难保,还会引发两方猜忌。”凌云一时沉默,半晌才问道:“你……是想揽到你自己身上么?”伽罗道:“是啊,兰花本来就是我送给公主的嘛。”转身欲走。凌云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不是我下毒?”伽罗嫣然一笑,道:“我就是知道。”
抱着盒子离开凌云住处后,伽罗又赶回忠爱宫找到施宗,告诉段功和阿盖是中了奈何草毒,毒药就藏在自己买给阿盖的兰花的花盆中。施宗听了,急忙要领人去捕那种兰花的汪雨。杨宝听说汪雨不过是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料来施宗抓了他来,无非是要严刑拷打,逼他认罪,再招供出背后主使,忙道:“我有个主意,说不定可以人赃并获,令他难以抵赖。”如此说了一番,施宗道:“好,就依你所言。”
伽罗本不是什么考虑周全之人,告知众人兰花有毒后才想起来若是那花匠招出买兰花的是梁王侍卫,岂不要立即露出马脚?便也闹着要跟去。施宗道:“伽罗认得路,又识得毒药,同去也好。”
众人连夜来到菜海子。菜海子实际上是滇池海湾,水域辽阔,湖中多水草、莲藕,四周多菜园、稻菽,极有田园风光。正当春季,花竹翳如,虽已是晚上,却还是有不少情侣在水堤边席坐私语,月色下别有一番景象。
伽罗坚持跟来,半路上才想到那花匠并不认识自己,一旦见面一样会露馅,有心想找杨宝出个主意,一路却不断被施宗追问各种细节,竟始终没有找到与杨宝单独说话的机会,甚是焦急。她虽也来过菜海子,却只是寻常游览,根本不知道那苗圃在哪里。绕了几圈,施宗狐疑问道:“你不是说来过好几趟么?怎么转来转去都找不到?”伽罗后悔不迭,只好道:“来的时候是白天,现今是晚上,所以不认得路了。”还是杨宝道:“兰花背阴生长,北边有个大坡,林木又密,应当在坡后。”正好遇到一名路人问路,果然得知北岸竹林后有一花圃,当即寻来。
那花圃不大,四面围有篱笆,东面有一间大木屋,有微弱烛火映出。杨宝先推开篱笆,走到花圃中,叫道:“卖兰花的在么?有主顾上门。”等了一会儿,一名汉人少年秉烛而出,点燃门边一个灯笼,连人也不瞧,随手一指圃地道:“都在那里,你自己去挑吧。”
杨宝往地里看了看,均是盆养兰花,品种稀松平常,实在无法与段功从大理带来的花色相提并论,便道:“还有好些的么?我是梁王宫里的,我家主人很是挑剔。”那少年道:“噢?”这才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杨宝,见他一身羽仪打扮,腰间跨着刀,忙道:“原来你是梁王宫的人。屋里还有些更好的品种,官人请进来看。”当即领着杨宝进屋。
只见木屋中南面靠墙角处摆有一张床,床头有一只箱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北面窗下摆了不少兰花,品种果然比外面圃地里的要好上许多,花盆也是上好的陶器,又古朴又精细,与伽罗在阿盖书房砸烂的那些有毒的夹层花盆一模一样。
杨宝心道:“他听说我是梁王宫的人,又见我一身羽仪打扮,特意领我进来,自然是因为屋里这些兰花盆中事先装有毒药的缘故。只是他自己就住在这屋子中,为何不会中毒?伽罗明明说这种毒草药性太慢,没有解药,莫非他也识得用那便桶竹箍止血?果真如此,他可真不是一般人。”便假意道:“小哥儿叫什么名字?兰花养得真是不错。”那少年道:“我叫汪雨。”杨宝道:“好,请汪哥儿帮我挑上两盆。”
那少年汪雨随意拿了两盆,交给杨宝道:“我这里只收金银,不收海币。”杨宝道:“好。”突然一个失手,那花便掉了一盆在地上,登时摔得粉碎。杨宝道:“哎哟,真是抱歉。”汪雨道:“不要紧,我再拿一盆给你。”
杨宝等他转身去取兰花,趁机俯身拨开碎土,果见那花盆夹层中盆有一些红草,心中已是有数,当即笑道:“你这花盆夹层中装的是什么?”汪雨吃了一惊,道:“什么?噢,那是花肥。”杨宝道:“是不是叫奈何草?”汪雨眼珠转了两转,突然扬起手中的花盆,朝杨宝一丢,转身便往门外跑去,却被早摸到门外的施宗伸脚一绊,摔将出去,吃了个嘴啃泥。众羽仪上前将他双手缚住,重新将他拉回屋中。
杨宝将屋里兰花砸了几盆,夹层中均有红草,忙叫道:“伽罗!”伽罗人在门外,迟疑着挪将进来,看了汪雨一眼,他正被羽仪牢牢抓住,紧盯着杨宝翻找盆中的毒药,全然没有留意到她进来。
杨宝道:“这里面的是奈何草么?”伽罗上前看了看,道:“是,快些将它们装进盒子里。”杨宝问道:“那为何他自己不中毒?”伽罗指着南边墙角道:“他在那里种了许多猪笼草,猪笼草专门吸气味。”
汪雨望着伽罗,脸上又是惊奇又是愤怒。杨宝道:“原来如此。那好,大伙儿一齐将毒药收集齐了,我再去屋外看看。”
施宗上前喝问道:“你为何要在兰花中下毒害人?”汪雨不知道如此机密机关如何能让人识破,那奈何草又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慢性毒药,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我没有害人。”施宗道:“事实俱在,你还想抵赖么?”汪雨昂然道:“我不是抵赖,我确实没有害人,只想报仇。这有毒的兰花,我也只卖给梁王宫里的人。”施宗道:“你可知道毒害信苴、公主,罪大恶极,当诛九族。”汪雨冷笑道:“九族?我的九族早就被你们信苴段功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了我一人,你们快快将我也杀了,方能凑足九族之数。”
施宗大奇,问道:“你明明是汉人,如何能跟我们信苴有仇?况且我们信苴为人宽厚,又怎会杀你九族?”汪雨料来今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不如说出真名,也好让世人知道王家有后人如此,便道:“那好,我告诉你,我本名叫王豫……”
忽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沓交至,有数人来到苗圃外。又听见杨宝的声音问道:“凌侍卫,你们怎么来了这里?”有人答道:“大王听说你们找到了下毒谋害平章和公主的凶犯,想亲自审问。”正是凌云的声音。
伽罗心道:“凌云明明答应了我不再插手此事,却为何又去告诉梁王?他难道不知道他自己也难脱干系么?”正愕然间,凌云已领着几名侍卫进来,道:“施宗羽仪长,大王命我立即押凶犯回宫审问,这就请将人交给我吧。”施宗很是不快,道:“我们正向犯人询问究竟,问清楚了再交给凌侍卫不迟。”凌云道:“羽仪长是想违抗大王的命令么?”施宗冷笑道:“凌侍卫……”
一旁汪雨忽然道:“你不就是那个向我买兰花的人么?”施宗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汪雨紧望着凌云,道:“他……”凌云道:“来人,将人带走。”两名王宫侍卫当即上前,将汪雨拉了过来。
羽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齐望着施宗。施宗道:“凌侍卫如此强抢犯人,是想和我们动手么?”凌云道:“不敢。只是大王有严命,要立即审问凶犯,审问完了,自会将人交回给信苴处置。”挥挥手,命人将汪雨押了出去。施宗知道段功一再交代不得与梁王的人冲突,事情闹大了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也只好任凭凌云将人带走。
杨宝进来道:“我查过了,外面的花盆没有毒,有毒的只是屋里这些。”伽罗忙道:“屋子里的毒药都收好了,我们走吧。”正欲抢先溜出门去,却被施宗一把抓住手腕,喝问道:“那些兰花当真是你送给公主的么?”他见汪雨见到伽罗时恍若不识,刚才又听到汪雨指认凌云向他买过兰花,再联想到之前伽罗带路半天找不到苗圃,心中登时起了疑心。
伽罗见施宗口气严厉异常,心下有些着慌,道:“我……是我……”然而她一双眼睛却骗不了人。施宗道:“那些兰花其实是凌云托你转送公主的,是也不是?”伽罗道:“真的不是他,是我。”施宗松了手,命道:“快去追上凌云,将犯人夺回来。”又命杨宝道,“你将伽罗带回去关起来,等候发落。”杨宝一愣。施宗又厉声道,“你若敢私自放伽罗逃走,与她同罪。”杨宝只得躬身道:“遵令。”
一干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杨宝见伽罗尚在发呆,以为她心中害怕,便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施宗羽仪长不过是吓唬你,他其实不会拿你怎样。”伽罗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宝道:“你公然包庇凌云,施宗羽仪长下不来台,当然要……”伽罗道:“哎呀,不是,我是说凌云,他明明答应我不再管这件事,怎么又突然跑来插手?”杨宝又惊又愕然,蓦然心念一动,道:“呀,不好,凌云要杀人灭口!”伽罗道:“你说什么?”杨宝道:“先追上去再说。”
二人慌忙去追施宗一行,走不多远,便见到水坝上围了一群人,分明是羽仪与王宫侍卫,施宗正与凌云厉声争吵。凌云道:“犯人想要逃跑,我不得已才杀了他。”施宗冷笑道:“他人已经被绑住,如何能从你们这么多人手中逃掉?”
杨宝、伽罗二人挤过去一看,那汪雨匍匐在水边,后背尚在汩汩流血,已是不能动弹。伽罗呆望着尸体,心中百般复杂滋味。
施宗道:“凌云,我已知道是你买了兰花转送给公主,你抢走犯人,其实想要杀人灭口,免得他招出你来。”凌云淡淡道:“我不知道羽仪长在说些什么。他不过是个卖兰花的少年,跟我能扯得上关系么?”
施宗回头问道:“伽罗,你之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你当面说清楚,是不是凌云托你转送兰花给公主?”伽罗望望凌云,又望望施宗,再望着汪雨尸体,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施宗厉声道:“伽罗,有人要谋害信苴,你还要包庇他么?”伽罗低下头去,始终不发一言。施宗大怒,道:“来人,将伽罗押回去。”杨宝叹了口气,上前牵起伽罗的手,道:“走吧。”
伽罗心中失望之极,走过凌云身边时,特意停下来,低声道:“如今,你是不是也要杀我灭口呢?”凌云目光炯炯,凝视着她,却不答话。
回来忠爱宫,段功与阿盖已经歇息,施宗便命人先将伽罗监押在一间空房中,明日一早奏知段功后再做处置。众羽仪大多喜欢伽罗,听说她公然庇护外人,不免又是惊讶又是气愤——惊讶的是兰花盆中有毒如此巧妙,伽罗竟能发现;气愤的则是凌云竟在她心目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次日一早,施宗有意等阿盖离开去给梁王夫妇请安后才将昨夜之事禀告段功,段功便命人带来伽罗,询问究竟。伽罗想了一夜,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指认凌云,只是不语。施秀很是不解,问道:“伽罗,你到底为何要庇护凌云?明明是他买的兰花送给公主,你为何要揽在自己身上呢?”伽罗始终不答话。还是杨智道:“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你再庇护凌云,大家也都知道是他下的毒……”伽罗忙道:“他没有下毒,他也不知道兰花中有毒……”话一出口,才知道已经被杨智诱出了实话。
施秀道:“你如何知道凌云不知道兰花中有毒?”伽罗道:“凌云即使想害信苴,又怎会谋害公主?他早知道兰花摆在书房中,公主难免中毒最深。况且公主第一次毒发,是他最先发现。当日我想出便桶竹箍的法子治病,人人嫌脏,只有他毫不犹豫,亲手从便桶上取了竹箍下来。你们觉得他这副样子,会预先知道兰花中有毒么?”
施宗道:“若不是凌云下毒,他为何要杀汪雨灭口?”伽罗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杨智道:“也许凌云是怕汪雨早晚供出他才是梁王宫中买兰花之人。这件事让梁王知道,即使凌云不知道兰花中被下了毒,他也难辞其咎,多半要被梁王处死。”施宗道:“那好,我们便将这件事告知梁王,让梁王自己来处置凌云。”
段功摆手道:“算了。我也相信伽罗所言,凌云事先不知道花盆中藏有毒药。”他早知道阿盖最早喜欢的人是凌云,凌云也对公主倾心爱慕,心中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又道,“伽罗多次治愈我和公主,又是她发现了花中毒药,功过相抵,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也别让大王知道。”
正说着,忽然有羽仪来禀道:“凌云在门外求见。”众人大为意外,段功便命让他进来。凌云一进来,见羽仪环伺,伽罗也在当场,料来段功正在审问她,忙上前参见,道:“兰花确实是我所买,再托伽罗转送给公主,不过我事先并不知道花盆中有毒,后来知道后,又逼着伽罗不可说出去。请段平章不要责怪伽罗,事情因我而起,我愿一力承担,要打要杀,我绝不敢有怨言。”众人这才知道凌云是来为伽罗求情,他一向冷傲,今日如此低声下气,想来确实是顾念伽罗多次救命之恩。
段功沉吟片刻,道:“凌侍卫事先并不知情,凶犯又已经伏诛,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我还要赶去行省署,凌侍卫请自便。”当即站起身来,带人走出门去,只剩了伽罗和凌云二人。
伽罗很是气恼,走到凌云面前,逼视着他。凌云道:“伽罗,我……”伽罗道:“你明明应承我不再插手此事,为何又突然跑来杀死那汪雨?若不是信苴宽宏大量,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凌云一时沉默,半晌才道:“若是旁人误会了我,我原也不在意,但是伽罗你于我有恩,我便告诉你实话。我既然事先答应了你不再管这件事,就一定会做到。我昨夜带人去找汪雨,确实是奉了大王之命。”
伽罗道:“我才不信呢!昨晚我告诉你花盆中有毒后,立即就回来忠爱宫告诉了施宗羽仪长,随即赶去菜海子找那花匠汪雨,不过才一刻时间,大王如何能这么快知道这件事?定是你怕汪雨供出你,所以抢先去告诉大王我们抓到了下毒凶手,再故意带人来花圃抢走汪雨,半路将他杀死。”凌云道:“若果真是我要杀人灭口,何必多此一举将这件事告诉大王,我只须抢在你前头赶到花圃,提剑杀死那汪雨,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是更好?”
伽罗一时愣住,半信半疑地道:“当真不是你在背后捣鬼?”凌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伽罗,你几次救我性命,我的身体内还有你的救命之血,大恩大德,我绝不敢忘。”说完便昂然走了出去。
伽罗喃喃道:“不是凌云告诉的梁王,又会是谁呢?”忽听得背后有人笑道:“你是在自言自语么?”
伽罗不防背后有人,吓了一跳,回头望去,正见杨宝和高浪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当即嗔道:“怎么是你们两个?怎么不跟信苴去行省?”杨宝不便说是杨智暗中命他二人留下来监视凌云和伽罗,只道:“我们是怕你心情不好,特意留下来陪你。”
伽罗满腹疑惑,正想找人论个清楚,忙问道:“凌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么?”杨宝点点头,道:“凌云说得确实有道理,他若想要杀人灭口,只要悄悄去花圃将汪雨一剑杀了。他去过那里多次,远比你熟悉地形,肯定能抢在前头。”
伽罗道:“这么说,真的不是凌云将这件事告知了梁王?”杨宝道:“应该不是他。不过这就是比较可怕的一点了,梁王能那么快知道,肯定是在忠爱宫布了眼线。这件事得尽快告知施宗羽仪长。走吧,我们去行省署,边走边说。”
出来阁楼,正见到阿盖和凌云正站在园中,隔着几棵茶树四目对望,却是谁也不说话。三人也不去惊扰,只从侧道远远绕开。出来梁王宫,伽罗才松了口气,道:“还是外头好,宫里憋气得紧。”见杨宝若有所思,问道:“你是在想咱们内部的眼线是谁么?”杨宝摇了摇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那汪雨并不会武功,如何能从凌云手下逃脱?即使是偶有疏忽被他溜掉,他被绳索牢牢绑住,也逃不远,当可以立即捕回,为何非要一剑杀死他?如此不是十分可疑么?”
高浪道:“肯定还是凌云想杀人灭口。”伽罗道:“不会,凌云既然答应了我不再管这件事,定然不会违背诺言。”高浪道:“就算凌云答应了你不再插手,可后来梁王从眼线那里得知究竟,命他带人去捉拿汪雨,他不得不去。半路上又怕汪雨最终会牵连出他来,干脆就势杀人灭口,再假称是犯人要逃跑。”杨宝道:“这么说确实也说得通。”高浪十分得意,笑道:“可惜我昨晚不在那里,要不然肯定不让凌云将犯人抢走。”
伽罗忽然一指前面,道:“那不是世子爱妾李芳树么?”
果见那李芳树正独自朝北而去,边走边回头,似是生怕有人跟踪。高浪道:“我听公主侍女说,这女子原来有个丈夫,夫妻甚是恩爱,后来梁王世子看上了她,逼迫她原来的丈夫休了她,才娶为爱妾。”伽罗道:“呀,难怪我治好了她的怪病,她还哭啼啼地说我不该治她,原来如此,看来她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前夫呢。哎,又是个苦命的女子。”
梁王宫距离行省署极近,说着说着便已经到了大门口。杨宝向守门卫士出示腰牌,三人穿过仪门,进入外署,正遇到马文铭,他如今任理问所副理问,掌管全省刑狱。马文铭只简单招呼一声,便扭头往一旁厢房胥吏的办公之处而去。
高浪奇道:“小侯爷今天好奇怪呀,见了伽罗竟也这般冷淡,要是往日,早就上前嘘寒问暖了。”伽罗道:“尽胡说,人家忙正事呢。”
杨宝却是大起疑心——昨夜汪雨被凌云一剑刺杀,人既已死,也无可奈何,他们正要离开时,见到马文铭带大批人马赶来。按理来说,死尸自有昆明县衙来处理,如何能劳动堂堂行省理问所副理问大驾?即便汪雨是个要紧犯人,然而已是深夜,马文铭又是如何得知他刚刚被杀死在菜海子水边?杨宝当时便已经怀疑是梁王暗地通知了马文铭?但事情才刚刚发生,凌云等侍卫人还在现场,梁王又是如何得知汪雨已死?莫非他能预知未来不成?此刻见到马文铭,不但丝毫不提昨夜之事,且目光闪烁,转身即走,分明是有意回避。
眼见马文铭疾步走进抄案房,杨宝登时得到某种提示,心中想起一事来,不禁“哎哟”一声。伽罗问道:“你怎么了?”杨宝道:“今日听施宗羽仪长说,那汪雨被凌云带走前,曾说他本名叫做王豫,是也不是?”伽罗道:“是啊。”杨宝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匆忙赶进抄案房,却见一名胥吏正将一卷公文交给马文铭。杨宝道:“小侯爷,我想查阅一下王九的卷宗。”
马文铭下意识地捏紧了卷宗,将手背到背后,道:“杨羽仪是奉段平章之命么?”杨宝道:“不是。”马文铭道:“如此,怕是多有不便之处。”又问道,“此案先由理问所审理,后由段平章亲自复审,犯人早已经伏法一年有余,杨羽仪如何突然要查阅陈年卷宗?”杨宝道:“不过是突然想起来而已,其实也没什么。”马文铭道:“既然如此,胥吏,你便辛苦一下,找出王九一案的卷宗给杨羽仪看。”胥吏迟疑道:“这个……”马文铭道:“就怕年日已久,那卷宗搬来搬去,一时之间难以找到。”
杨宝心如明镜,暗道:“那份卷宗不正在你手上么?”也不点破,只笑道:“算啦,我只是随口一问,小侯爷可别当了真。”忙从抄案房退出,招手叫高浪、伽罗道:“我们赶快去见信苴,迟了可就来不及了。”高浪莫名其妙地道:“什么来不及?”杨宝也不说透,直往莅事厅而去。
几人闯进厅时,段功正在与另一平章政事马哈只议事,见状不禁皱眉道:“你们几个有事么?”杨宝道:“回信苴话,有要紧大事禀告。”段功道:“什么事?”杨宝却是不答。马哈只便道:“段平章请先去忙,公文我来处理。”
段功见伽罗也在,料想与汪雨下毒有关,便道:“有劳。”出来大厅,立即问道,“到底什么事?”杨宝道:“信苴可还记得当日王九一案?”段功道:“当然记得。”杨宝道:“当日杨员外曾经仔细翻看王九卷宗,查找疑点,我也从旁看过,犯人名单里面有一人名叫王豫,乃是王九投奔梁王后娶妻所生之子,年纪十八岁,与那花匠汪雨年纪差不多。”
施宗当即醒悟,道:“昨晚那汪雨自称他本名叫王豫,全家被信苴所杀,莫非就是同一人?”杨智道:“可王豫分明已被处死,当日信苴亲自监斩,我也在场,每个人都验明过正身。”杨宝道:“汪雨与王九之子王豫绝对是同一人。昨夜凌云带人去捕汪雨,确实是奉梁王之命,而且是奉梁王之命杀人灭口。”
施秀问道:“梁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智道:“这只能说明当日在避暑行宫下毒谋害信苴之人,并不是王九,王九不过是他临时找来的替罪羊。”
杨宝道:“正是如此。大家可还记得上次马文铭特意到大理向信苴陈述王九下毒案始末?当日马文铭说是王九因毒死过高蓬将军,畏惧梁王与信苴结盟,有意挑拨二人相斗,事先在信苴的酒杯内壁中涂抹了毒药,信苴一死,我们自然认为是梁王下的手,联盟不攻自破。但我因为留意阿盖公主先取的是梁王面前的酒杯,注酒后又先奉给了信苴,所以很是不解,当场问了马文铭,结果他先是一愣,想了想才说有毒的酒杯摆放是随意的,反正无论死的是信苴还是梁王,王九目的都能达到。现在仔细想来,马文铭本没有料到我会问出那番话来,所以才会愣住,又临时编了谎话。但因为王九与我大理仇深似海,我们当时竟没有发现破绽,相信了这套说辞。”
施秀愈发糊涂,又问道:“可这与汪雨有什么关系?”杨宝道:“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日行宫案发,高潜代信苴被毒死,信苴拂袖而去,回了大理,梁王担心红巾卷土重来,想重新请信苴回来坐镇中庆。为了让信苴对行宫下毒案释怀,梁王不得已要找一只替罪羊出来,因王九谋害过高蓬将军,大理恨他入骨,推他出来当替罪羊容易取信。我猜梁王一定派人对王九及其家人严刑拷打,逼其认罪,又担心信苴复审时王九改口,所以答应以赦免王九之子王豫为条件,令王九至死也没有吐露内情。没想到王豫不知道其中究竟,以为是信苴害死他全家,矢志复仇,又化名汪雨,想出了兰花下毒的法子。昨夜事情败露,我们赶去菜海子之时,有人暗中通知了梁王,梁王也许猜到汪雨就是王豫,担心王九一案真相由此暴露,便命凌云前去杀死汪雨灭口。”
施秀尚有疑虑,问道:“可是明明是凌云向汪雨购买有毒兰花,他是梁王心腹,怎会不认识汪雨?”杨智道:“如此倒是愈发可以证实王九无辜,整件案子一直隐秘进行,只有梁王和马文铭知情。”
众人听了,深觉得有理。施秀道:“原来行宫宴会上并不是王九下毒,下毒的会不会真的是凌云?正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杨宝摇头道:“决计不会。当日凌云已经主动认罪,被梁王下令拿下,若真的是他,以梁王为人,一定会将他推出来杀头,以向信苴谢罪,绝不会顾念他是其心腹下属。”高浪道:“梁王如此处心积虑,说不定下毒的正是他本人。”
在场不少人均这样想,不过没有人敢说出来。段功一苴一言不发,突然喝道:“住口,不可胡说。”
杨宝忙道:“信苴请息怒。还有一事,昨晚马文铭也赶来菜海子,亲自处理汪雨一案,我当时已经深觉奇怪,想来他是受了梁王之命。适才看到他前去抄案房,一时欠考虑,跟进去说想查阅王九一案卷宗,结果那份卷宗正被他握在手上,可见他已经知道汪雨就是王豫,担心我们追查下去,想抢先销毁卷宗。如今他已经知道我们起了疑心,定会前去禀告梁王,信苴处境极其危险,请速速回去大理。”
段功一时惊异,问道:“你是说梁王会因此对我下手?”杨宝道:“事有先兆,日将出霞明,雨将至础润。当日行宫下毒案,分明是针对信苴。我不敢说梁王是凶手,可这其中诸多诡异,难以一一言明。梁王心胸狭隘,众所周知,近来又自西域招募大批番僧入宫,这些番僧个个会武艺,常常徘徊在忠爱宫周围,行迹十分可疑。况且忠爱宫中又被梁王放了眼线,实在不是个安全所在。信苴还是赶紧回去大理,方是上策。”
段功身处高位,正是挥斥方遒、大干一番伟业之时,忽见杨宝跑来,说是梁王将要害他,自然难以相信。不过他也知道杨宝心思缜密,有过人之能,只道:“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我与梁王有翁婿名份,他岂会害我?杨宝,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环视一圈,肃色道,“你们都听明白了,今日之事,切不可再提,也绝不能向外人泄露半句,违令者斩!”转身又进了莅事厅。
众人见段功不听,又惊又惧,面面相觑,便一齐望着杨智。杨智也是焦虑异常,但他也知道如今段功行省权柄在握,正要大展宏图,绝难轻易放手,想了一想,便命施秀派人回去大理,将一切禀告夫人,请高兰出面,劝说段功回去。
施秀道:“如今信苴与阿盖公主恩爱异常,早将夫人抛在了脑后,岂会再听夫人的话?”杨智道:“你不懂,信苴是爱公主,可他更怕夫人。你派人去办吧,越快越好。”施秀只得道:“是。”
杨智叫过杨宝,道:“据我观察,马文铭父子与梁王其实不是一路人,你去看看小侯爷还在不在行省署,想办法拦下他来,顶好别让他去告诉梁王说信苴已经知道王九一案真相。”杨宝道:“是。”叫上伽罗,嘱咐了几句,一齐出来,却见马文铭还在外署院中徘徊,似是有什么心事。
伽罗上前笑道:“小侯爷,你忙完公事了么?”马文铭道:“唔,没有……其实……”杨宝知道他年纪虽然比自己还小,却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物,当即道:“小侯爷,请恕我适才多疑,信苴已经重重责骂了我,说我是兴风作浪,无端挑起是非。如今信苴与公主恩爱,情比金坚,早与大王成为一家人,我确实是多疑了。大王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女儿和女婿好。还请小侯爷恕我鲁莽之罪。”
马文铭当即会意,他无端帮梁王制造出王九一狱,虽则王九死不足惜,但毕竟也是一场大大的冤案,心中早是有愧。尤其王九于梁王有功,梁王为了挽回段功,推他当替罪羊不说,还灭他满门,行径着实令人齿冷。当日以放王九之子王豫一条生路,换取王九不改口供,其实也是马文铭的主意,只是没想到王豫立志报仇,竟然以极其巧妙的手段下毒谋害段功和阿盖公主,案发后又牵扯出原来的王九一案。他知道杨宝已经看透其中诀窍,对方言下之意,不过是就此罢手,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便道:“杨羽仪何罪之有?你都把我说糊涂了。请杨羽仪转告段平章,我父子二人对他好生钦佩,定会竭尽全力支持放手作为。”顿了顿,又道,“伽罗,我早答应要请你饮酒,这就叫上杨羽仪,一起去吧,我做东。”
杨宝知道马文铭已经不会去告诉梁王,很是感激,道:“多谢小侯爷。”马文铭笑道:“何必谢我?我以前所做的,现今所做的,都是为了咱们大元朝。”
杨宝这才恍然大悟,之前马文铭配合梁王制造出王九冤狱,主要是为了迎段功回中庆,而今段功大有作为,云南蒸蒸日上,正是他马氏父子所望,汪雨也好,王九也罢,段功都不愿意追究,他又何须再去挑拨段功与梁王不和呢?一时之间,只觉得马文铭胸怀大志,远非自己所能想象。心念又是一动,暗道:“莫非信苴也是此般想法?他坚持留在中庆,其实是为了大元江山,并非为了美人?”
当日段功早早结束公事,回来忠爱宫。阿盖已经知道下毒的花匠被凌云杀死,以为他事先不知道兰花中有毒,杀人是为了替她报仇,因兰花终究是凌云所送,有意不提此事。只拿着一张信笺去问段功,道:“这是什么?”
段功吃了一惊,阿盖手中拿的正是高兰的亲笔信,上面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阿盖见丈夫惊讶,忙道:“我不是有意要偷看你木盒的信件,是伽罗找毒药时心急,将盒子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我才偶尔看到的。”段功道:“不碍事。这是夫人……原配夫人的信。原是一个邋遢道人送她的批语。”阿盖大感惊奇,道:“当真?”段功心道:“当真是孩子气的话。”他年纪比阿盖大出许多,处处让着她,只微笑道,“当真。”
阿盖道:“怎么会这么巧?我年幼时也遇到过一个邋遢道人,也批了一句诗给我,跟这句一模一样。”段功一惊,问道:“当真?”阿盖道:“当然了,所以父王一直舍不得我远嫁,要将我留在身边。”段功想过一回,这才道:“由此愈发可见那道人是个骗子,任谁都是这句批语。”阿盖道:“嗯。”将头靠入段功怀中。
段功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不禁想到高兰现今正是“沉沉风雨夜如年”的命运,正应了谶语,一时情思激荡,心中大起愧意,那些被他刻意放在记忆的井底、又用重重石板尘封了的往事,好似泉水涌泄,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光阴转瞬即逝,又过了半月。这一日,段功临去行省前,梁王突然派人前来,告知晚上要单独宴请世子阿密及女婿段功。大理诸人听说未请阿盖公主,难免心生警惕,然则自上次杨宝苦劝段功回大理失败后,再无人敢轻易出口相劝。正苦无计策时,忽有驿使自大理送来两封高兰急信,一封给段功,一封给杨智。杨智当即拆开自己的信看了,心下有了计较,拿着另一封信交给段功。段功拆开一看,原是高兰亲笔《玉娇枝》词一首,情思文采极佳。词中道:
风卷残云,九霄冉冉逐。
龙池无偶,水云一片绿。
寂寞倚屏帏,春雨纷纷促。
蜀锦半闲,鸳鸯独自宿。
珊瑚枕冷,泪滴针穿目。
思难禁,将军一去无度。
身与影立,影与形独。
盼归来,只恐乐极悲生,冤鬼哭。
段功读了信,一时踌躇不已。高兰一直称呼他“郎君”,而今却变成了“将军”,生疏之意溢于言表。然则那信中情真意切,思念悠长,缠绵悱恻,诗意若伤,又令他真真感到了心痛。他又想起那句谶语来——“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而今草长莺飞,春意盎然,而她却是独卧孤裘,辗转难眠,她可是他的结发妻子呀,当年也有许多山盟海誓的诺言。
杨智等了好一会儿,才上前道:“恭喜信苴,夫人有喜,即将临盆。”段功随口问道:“什么?”杨智又说了一遍。段功这才会意,又惊又喜,问道:“当真?”想起来去年四月回去大理时,确实曾与高兰有过床笫之欢,也正是那次去苍山挖了兰花运来中庆,只是料不到高兰已年愈不惑之年,竟然还能怀孕。
杨智道:“夫人一直不准人告诉信苴,原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给信苴一个惊喜。然而夫人毕竟年事已高,近来身子更是诸多不适,怕是生育时祸福难料,所以想请信苴立即赶回大理,以期能见到最后一面。”段功惊道:“最后一面?夫人她……”杨智道:“迟了怕是来不及了。”
段功心中一算,如今正是春季,算来确实是高兰十月怀胎生产之时,便道:“那好,你去安排人手、马匹。我先回去趟梁王宫,向公主交代一声。”杨智心道:“你一见到阿盖公主的脸,怕是又走不动路了。”忙上前道:“属下接到消息,夫人已经危在旦夕,只不过夫人怕信苴忧虑,不敢在信中提及。请信苴立即启程,片刻耽误不得,不然悔恨终生,长恨绵绵。”
段功听了最后一句,长叹一声,再不犹豫,道:“那好,我们即刻启程。你派人告诉公主和梁王……”杨智道:“信苴先走,属下自会留下来安排好一切。”向施宗、施秀使个眼色。施宗道:“信苴,杨员外自会处置一切。事情紧急,咱们还是先走吧。”也不待段功出声,上前便簇拥了他出去。
杨智一直将段功送出南门外,这才慢吞吞回到忠爱宫,先去告诉伽罗,让她准备离开。伽罗听说杨宝、高浪等均已随段功离去,问道:“走得这么匆忙,出大事了么?”杨智点点头,道:“不过你先别吭声。”
一直等到天黑,杨智料到即使梁王派出快马,也难以追上,这才来告诉阿盖,说高夫人临产病危,信苴已经赶回大理。阿盖“啊”了一声,随即满脸红晕,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杨智见她柔弱娇媚,远远不及高兰机巧多智,所仗恃者无非公主身份和美貌而已,不知道为何竟能让段功如此痴迷,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相劝,静静退了出来。正遇到梁王派侍卫来催段功前去大殿赴宴,杨智便将原话说了一遍,侍卫大为骇异,慌忙奔回去禀告梁王。杨智便立即带了伽罗及剩余羽仪出宫,预备连夜去追段功等人。他知道梁王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必然为段功不辞而别勃然大怒,一旦迁怒旁人,他们这些大理来的人少不得要吃许多苦头,暗中被加害也说不准。
到得宫门口,忽然有侍卫赶来叫道:“伽罗娘子,李家娘子刚刚又自己服了毒要自杀,王妃娘娘请你快去看看。”伽罗虽然天真无邪,但毕竟在梁王宫中呆得久了,知道这宫中人心叵测,忙道:“杨智员外,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杨智料来伽罗一个小姑娘,又是印度高僧之女,梁王当不会为难,便道:“那好,我会再派人与你联络。”
侍卫领着伽罗来到后宫,却见那李芳树躺在内室床榻上,面色发青,眼睛微闭。梁王妃嘉僖和世子妃忽的斤守在一旁,嘉僖面有关注之色,忽的斤却是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李芳树吃了砒毒,忙取了一粒催吐丸,喂她服下,又命人去煮一锅绿豆汤。
嘉僖问道:“她可还有救?”伽罗点点头,道:“幸得发现得早,毒素尚未侵入肺腑。”忽见李芳树“啊”了一声,捂紧胸口,忙扶她坐起,命侍女拿过铜盆来。李芳树“哇、哇”两下,便呕吐了一大滩东西出来,腥臭无比。忽的斤皱紧眉头,往门边站了站。
伽罗忽然发现李芳树脖颈处有两道伤,分明是鞭子抽过的痕迹,血肉犹新,问道:“娘子这里怎么有伤?”那李芳树在催吐丸的作用下,吐尽肠胃之物,本已十分辛苦,突然听到这句话,登时哭道:“你为何要救我?让我死吧。”重新躺回床榻,脸面朝里,抽泣个不停。
伽罗这才留意到她手臂也尽是伤痕,不禁骇然,问道:“李家娘子身上的这些伤……”她早听说世子妃厉害无比,经常殴打世子阿密身边的姬妾、侍女,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忽的斤。
忽的斤见侍女已将那污秽之物端了出去,忙上前道:“这可不是我下的手。世子那么爱她,我可不敢打她,这是世子亲自拿鞭子打的。她偷偷跑出宫与原先的丈夫幽会,被许多人看见,世子的面子往哪里搁?要我说,打几鞭还是轻的……”忽听得嘉僖喝道:“闭嘴!”忽的斤见公婆发怒,这才住口不说。
伽罗对这些人并无好印象,见李芳树已无大碍,便道:“李家娘子已经没事了,一会儿绿豆汤煮好,给她服下。她刚刚大吐过一场,往后几日的饮食,须得清淡些。”嘉僖道:“伽罗,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明日去忠爱宫看阿盖时,再好好谢你。”
伽罗一笑,转身退了出来,却见凌云正持剑守在门外花树下,似正在等她出来。伽罗上前问道:“你是奉梁王之命来看守我的么?”凌云道:“是。”伽罗道:“你倒是老实,谎话也懒得编上一句。”凌云道:“嗯。”
伽罗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要去地牢么?”凌云道:“不是。大王命我送你回忠爱宫。”顿了顿,又道,“你若是想走,我也不会拦你。”伽罗笑道:“你傻子啊,梁王早知道我救过你性命,还特意派你来看管我,分明想试探你是不是真的忠心。我偏不走,你们又能拿我怎样?难道还能少了吃喝不成?”凌云也不吭声,只一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伽罗果然回去忠爱宫住处,照旧吃喝,与平常并无二样。
到了半夜,忽然又有侍女来拍门,说是李芳树上吊自缢了,请伽罗速去救治。伽罗喝了不少酒,侍女在外面闹了半天才被惊醒过来,穿好衣服出来。她住处离阿盖闺房不远,阿盖根本未睡,也被惊动出房,听说兄长爱妾一日内连续服毒、上吊,惊愕异常,也跟着伽罗过来看个究竟。
那李芳树早已经被人放了下来,双眼紧闭,唇口发黑,露出牙齿,颈中一道深紫红色的勒痕。伽罗进来一看,便知道人早已经死得透了,即使孟优再世,也无回天之力。只是生前一个美人,死后面目却如此狰狞,当真是皮囊之相,尽是虚幻泡影。感慨一番,忽然留意到李芳树右手紧握一团物事,上前取下一看,似是一封写在绢布上的遗书,便交给一旁的世子阿密。
阿密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首刺血诗: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
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
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
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
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捐弃。
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大略一看,即知道是李芳树追忆前夫,刺血明志。阿密极爱李芳树,费尽心思才将她弄到手,新婚还不到一月,新妇便香消玉殒,正深感痛惜,忽然读到这首《刺血诗》,又是勃然大怒,道:“她前任丈夫为了钱财休了她,毫不留情,她却临死还念念不忘他,真是贱人一个!”恨恨将绢布扔在地上,转身走出房去。
阿盖与李芳树并无任何交情,不过一想到还是因为她对油漆过敏才揭破了兰花有毒之谜,也是伤感不已。上前捡起绢布,细细一读,只觉得珠泻玉盘,古意漾然,贞魂怨魄,精贯三光,一时呆住。这才重新去打量李芳树,有另眼相看之意,却见已经有人将她尸首抬了出去,只留下房梁下一圈白绫,空荡荡地飘来飘去,似乎在展示世间痴情弃女的宿命。顿时,一股冰冷的寒意自阿盖心中升起,她全身颤栗,晃了两晃,忽有一双大手自后面扶住了她,她顿感温暖,喃喃道:“阿奴,你可算是回来了。”
那人却道:“女儿,段功不会再回来了。”阿盖惊然回过头去,原来是父王站在背后,不由得一阵委屈,又像小时候初到云南见面时那般,投入慈父怀中嘤嘤哭了起来。孛罗道:“乖女儿,别哭,别哭。父王答应你,一定杀死段功为你雪恨。”阿盖一听到“段功”两个字,一情相引,万恨齐攒,更是放声大哭,泪如泉水。孛罗又是心痛,又是恨极,一股黑气笼罩上紫膛面皮,煞是吓人,回身便叫道:“来人,速速去将伽罗杀了,为公主解恨。”
段功离开了中庆,心急如焚,往大理疾驰。他是平章兼大理总管的双重身份,一路官员奉承不及。到得大理境内,忽然接到消息,说是高兰已经顺利生产,产下一子。段功只有一子一女,长女段僧奴,次子段宝,如今人到中年,原配妻子竟然还生下了幼子,当真是喜出望外,狂喜下索要笔墨,在驿站墙壁上题下一首诗:
去时野火通山赤,凯歌回奏梁王怿。
自冬抵此又阳春,时变物迁今又昔。
归来草色绿无数,桃花正浓柳苞絮。
杜鹃啼处日如年,声声只促人归去。
随即弃笔上马,一路驰回阳苴咩,高兰果真已产下一子,虽则孩子异常瘦弱纤细,万幸母子平安,他心中的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老夫老妻中年得子,一家人重新团聚,当真是欢喜无限。
段功回到大理三日后,杨智等人才赶回阳苴咩。段功见杨智撤回了全部羽仪,这才知道他不欲自己再返回中庆,如此推断,之前杨智说高兰危在旦夕的话难免也有诓骗之嫌。不过段功倒并未因此动怒,他虽然成为梁王女婿,却早知道朝廷和梁王是要利用自己,但毕竟尤其梁王与段氏交恶多年,仇怨极深,双方即使结亲,仍然多少有互相戒备防范之心,杨智虽然擅作主张,但毕竟也是为他安全着想,何况夫人忝添一子,更是喜从天降,他暂时不必再考虑回中庆一事。
渐渐有些不好的消息传来,更是坚定了众人不欲段功再返回中庆之心。先是北胜知府高斌祥派人来报,他部下焦玉被人连夜从家中绑走,至今下落不明。焦玉虽只是个工匠,却懂得火铳制造之术,当日高斌祥与红巾对垒,靠火铳大展雄风,所向披靡。段功也意识到火器之利远胜弓弩,曾下令高斌祥加以改良后大批制造,以全面装备大理军。如今焦玉失踪,等于丢失一座犀利的火器库,绝非小事。然四下张贴焦玉画像,悬以重赏,寻找调查,始终找不到人,疑点也渐渐集中在梁王身上。这两年来,孛罗一直对高斌祥着意笼络,封他为资善大夫,还挂有正二品的云南行省右丞一职,又多次派人到北胜军中,名为犒劳,实则想探访机密。不仅如此,鹤庆知事杨昇、腾冲知府高惠等大理地方实权派均收到过梁王的拉拢与恩惠,虽则这些大理世家大族并不十分买梁王的账,然孛罗趁段功人不在大理时,刻意分化大理内部,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
伴随着这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段功开始觉得阿盖确实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远得今生今世再见一面都很难。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曾几何时的柔情蜜意。每当他在舞剑或是在批阅公文时,他便觉得她似乎还坐在自己的身旁,轻声与自己谈诗论文,她那柔美的秀发,她那欲说还羞的神色,她那顾盼生辉的秋波,仿佛又不断地在他的面前闪现。他很想见见阿盖的人,于是那中间隔着的千里的距离和时光竟渐渐融解消失了。他觉得她好像就在他身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夕阳辉映下的草原,美丽而壮观;山上的青松在太阳的余辉下,更加苍翠挺拔。初秋的草原上青草茂密,野花盛开,一群群的牛羊,膘肥体壮。阿盖就站在如血的残阳中,她还是第一次他在山谷见到她时的样子,秀丽婀娜,娉娉婷婷,如弱柳扶风,道不尽的婉转风流。他决意写一封信给阿盖,告诉她他的真实感受,告诉她他真的看到了她所描绘的塞外的草原。提起笔来,想念顿时随着墨汁无限蔓延放大,他不由自主地迷茫烦乱起来。
看到丈夫这副样子,在春天的艳阳之下,高兰反而感到冰冷起来,全身都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她这才明白她早已经失去了丈夫的心,他这次回来,也许是为了新生的幼子,也许是因为杨智那句耸人听闻她已是命悬一线的话,尚顾念结发之情,但无论如何,都不是因为思念她。一想明白这一点,高兰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布满了阴森的寒气,心尖也如针扎一般的疼痛。阿盖的阴影开始随着日光西斜在茶树影里渐渐扩大,她自己就要被完全吞没了。
转眼已是四月,这日又是十五,段功全家到无为寺听经,高兰担心家里襁褓中的小儿子,刚到寺中不久就先行离开。段功等讲经完毕,特意单独留下女儿,问道:“僧奴,阿爹不在的时候,阿昌没有来看过你么?”段僧奴道:“没有。”神态很是冷淡,自从段功娶了阿盖,她父女二人不但面见得极少,感情上也生份了。
段功道:“你还是不喜欢阿昌么?”段僧奴道:“是。”段功道:“那么好,你便自己选一个喜欢的男子嫁了。阿昌那里,我回头再派人去跟他说。”段僧奴大吃一惊,道:“阿爹是说真的么?”段功道:“真的。”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逼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那样只能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当中。”拍了拍女儿肩头,道:“去吧。我还有事,要去趟翠华楼找罗先生。”
段僧奴尚在惊愕中,一旁高浪、施秀等人早已经听见,上前笑道:“恭喜宝姬,这下你可心想事成了。”有意无意地拿眼睛去瞟杨宝。杨宝脸一红,道:“信苴都走得远了,你们还愣在这里。”
段功来到中院,听见演武厅后的讲书堂笑语阵阵,走进去一看,原来是罗贯中在给世家子弟讲三国故事,正说到那蒋干盗书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为周瑜所用。罗贯中抬眼见到段功,忙道:“今日故事先讲到这里,大家自行温习一下功课。”走出来问道,“信苴可是找我有事?”段功道:“嗯,只是想与先生随意聊聊。”罗贯中道:“那好,我便陪着信苴四下走走。”
杨宝等人跟在段功后面。高浪见段功对罗贯中颇为信任,很是不解,问道:“当日这罗先生说是找到了藏在黄龙剑中的藏宝图,信苴为何不加追究?”杨宝道:“若罗先生真的拿到了藏宝图,他还会告诉信苴么?”高浪道:“你是说罗先生只是在试探?可当时信苴明明脸色大变,我还真以为藏宝图就在黄龙剑中呢。”杨宝道:“当时是在黄龙剑中,不过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了。罗先生感激信苴大度,明知道他别有用心还肯让他进楼读书,所以即使猜到了藏宝图所在,也并没有拿走,他那般说,本意只在提醒信苴。”
高浪问道:“那藏宝图现在在哪里?”杨宝神秘一笑,摇了摇头。高浪急道:“到底在哪里?”他声音甚大,段功回过头来,严厉瞪了他一眼。施秀忙斥道:“你还敢公然谈论藏宝图,想让信苴听见么?”
高浪却还不肯作罢,讲嘴唇凑到杨宝耳边,低声问道:“藏宝图在哪里?”杨宝道:“我猜应该藏去了双耳金瓶中,你想去看么?”高浪吐了吐舌头,道:“不想。”大理惯例,凡看过双耳金瓶的人必须自杀,以永久保存金瓶收藏地点秘密。
段功始终不发一言,罗贯中便只默默跟着他。来到紫竹院门口,正遇到段文醉醺醺地从院中出来,看到段功等人,只是一愣,也不见礼,又疯疯癫癫地回房去了。段功突然想起高潜来,当日他也是住在这紫竹院中,与段文、杨宝等人朝夕相伴,却在行宫代自己身死,当真是不幸。他招手叫过杨宝,问道:“高潜的房间是哪一间?”杨宝道:“最西面那间便是。”段功有心进去瞧一瞧,却又怕睹物思人,心中难过,不免有所犹豫。
罗贯中忽道:“既然信苴提到高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过,这件事……”段功道:“罗先生不必顾虑,有话但说无妨。”罗贯中便道:“信苴宽宏大量,赦免了无依禅师杀人之罪。”段功因无依禅师与脱脱有血海深仇,脱脱被割喉前又已身中孔雀胆剧毒,因而特赦了无依杀人之罪,无依因此大彻大悟,隐居在鸡足山面壁修禅。罗贯中又道:“禅师赴鸡足山修禅之前,曾经对我提过他当晚去杀脱脱之前,见到高潜神色慌张地从回光院中出来。”高浪道:“我们几个那晚都去过回光院,信苴早就知道了。”罗贯中摇了摇头,似是对高浪之语不以为然。
杨宝回想了下,道:“不对,当晚我们几个被赶出回光院后,高潜随即去引开跟踪我们的羽仪,应该再没有回过回光院。”问道,“罗先生,无依禅师说是什么时辰见到高潜的?”罗贯中道:“大约是三更时分,已经是刺客事件之后的事了。”
施秀哑然失笑道:“你不会是说是高潜先下了孔雀胆谋害脱脱……”一语未毕,便即住口,蓦然想到当日盗取孔雀胆的嫌疑犯名单上,不正有高潜的名字么?只不过众人决然没有想到会是他而已。
高浪道:“施秀羽仪长是在说高潜偷盗孔雀胆毒死了脱脱么?”施秀道:“那晚我曾奉信苴之命来紫竹院向高潜和高浪追问宝姬下落,之后我派了武僧在这里监视,高潜如果离开,武僧一定会知道。”高浪道:“就是啊,施秀羽仪长你走后我和高潜就去了杨宝房中,一直呆到第二天早上呢。”施秀道:“不过,我到的时候,正见高潜从外回来,凑巧也是三更时分。”高浪连连摇头道:“不可能是高潜,他胆小怕事,根本没有下毒的胆子。况且脱脱是我的大仇人,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要下毒害人,害的也该是他的杀父仇人梁王才对。”
这一语恍若一个晴天霹雳,击打在杨宝头上,呆了半晌,才道:“原来是他。”高浪道:“你也怀疑脱脱茶杯中的孔雀胆是高潜下的?”见杨宝木着脸不答,料来高潜下毒已是定案,道,“果真如此,我倒是有几分佩服高潜了。”
罗贯中道:“本来这件事早已经过去,我也绝无心再提起。抱歉得紧,损了令侄声誉。”段功道:“不要紧。声名固然重要,真相却是更加重要。”罗贯中道:“信苴通态豁达,胸襟远过常人,只是有些人本就是狼子野心,与其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段功知道他是暗指梁王,心中一痛,又想起阿盖来。
施秀道:“可正如高浪所言,高潜为什么要谋害脱脱?他根本与脱脱无甚干系?”杨宝道:“我知道原因。”叹了口气,缓缓道,“那一日下午,我们都在演武厅中练习武艺,忽然施秀羽仪长率羽仪来到无为寺中,我们从杨胜坚那里得知次日梁王使者要来寺中听经,我猜当时高潜便已经心动,只是我们大家的心思都在宝姬逃婚一事上,完全没有觉察。后来高潜找机会去药师殿盗取了两副孔雀胆,预备次日分别毒杀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哪知道当晚我们几个在回光院窗下偷听到信苴与脱脱谈话,信苴问起脱脱何去何从,脱脱说要去中庆辅佐梁王,高潜大概觉得脱脱值得信苴亲来送行,肯定更有价值,于是改变主意,决定先毒死脱脱。不过因为当晚凌云行刺明玉珍使者,引来全寺戒严,高潜一直到午夜后才等到机会。他知道每天夜深之时有人往回光院中送茶点,但当晚因为信苴要来,茶水饮食其实已事先送过,他便装成送茶水的人,将孔雀胆下在了脱脱茶水中。出来时,被无依禅师看见。想来无依禅师自己心中有鬼,无论如何也不会对高潜起疑,所以等了一会儿,摸入院中,他不知道此时脱脱已中孔雀胆剧毒,所以下手又毒又快,用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第二天,脱脱尸首被人发现,满地是血,人人只以为他是被刀杀死,绝想不到他已经先中了毒,无依禅师也很快伏法。直到信苴领兵出征的那一天,脱脱尸首变成绿色,我才知道这是件案中案,不过一直想不出是谁下毒,直到罗先生今日说出关键线索,才想透其中关窍。”
段功听完,深深叹了口气,道:“虽则真相大白,高潜犯下杀人之罪,不过他终究是代我而死,足以功过相抵。”杨宝道:“信苴!”段功见他脸色有异,眼中噙着泪水,问道:“什么事?”杨宝道:“高潜的一片苦心,信苴现在还想不到么?”段功道:“我知道,高潜一早就提醒我小心酒中有毒,我却是不信,还命人将他带走……”杨宝道:“不是的,不是的……”一语未毕,泪水已是簌簌而下。
众人不知道杨宝怎么会突然失态至此,不由大奇。段功知他机敏聪慧,如此必有情由,忙问道:“你想说什么?”杨宝哽咽道:“他……高潜……他是自己喝了毒药。”众人一时呆住,不知所云。
段功半晌才问道:“你是说,当日行宫寿宴,那酒杯是高潜事先下的毒,他想毒死的人其实是梁王,只不过公主将梁王面前的酒杯先奉给了我,他怕我饮下毒酒,所以才抢过去自己一口饮下?”施秀道:“这绝不可能。当日我们进阁时酒水食物已经摆好,高潜一直跟在信苴身后,他哪里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段功道:“不错。杨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宝道:“高潜没有往酒杯中下毒,他事先将毒药含在嘴中,抢过信苴酒杯饮酒时才将毒药吐进酒水中。”
段功愕然不能相信,道:“什么?高潜为什么要这么做?”杨宝哭道:“梁王用孔雀胆毒死高潜生父高蓬将军,高潜一心要报杀父大仇,信苴不但与他的仇人结盟,还要娶仇人之女,他武艺平常,无杀梁王之力,只好出此下策,用他自己的死来离间信苴和梁王。”
众人这才明白杨宝话中之意,原来当日罗汉山避暑行宫上,并无任何人事先往酒杯中下毒,既不是梁王,也不是凌云,更不是王九,害死高潜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初听此言,着实令人难以相信。然则仔细回想当日情形,确实疑点极多——为何高潜竟能事先知道酒中有毒,抢先提醒段功?段功不听,正要饮酒之时,又被他一把夺走?以高潜懦弱之性格,怎么会突然有此胆色?他当众令段功下不来台,若是酒中无毒,必然面临严重惩罚,多半要被送回大理,这些他不会不知道,可见他饮酒之时,已经确认酒中有毒,怀了必死之心。以当时情形,除非是酒杯中事先抹有毒药,有机会下毒的只有阿盖公主一人,然则不但段功不相信阿盖会下毒手,就连大理诸人深入了解阿盖个性后,也不相信她会起心害人。那玛瑙酒杯本是梁王之物,事先抹有毒药的可能性极小,而且须得有阿盖公主配合,才能到段功手中。即使果真是梁王父女预先密谋串通,梁王后来又为何一心要将阿盖嫁给段功?又费尽心机地找出王九当替罪羊,以去段功胸中芥蒂?要知道,梁王卸磨杀驴、杀光王九一家这一招,极损坏他名誉,这也是他千方百计拉拢大理实力派将领,许以高官厚禄,却始终无人理睬的根本原因。推来测去,确实如杨宝所言,是高潜自己服了毒药,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他临死前特意指认凌云盗窃孔雀胆,无非是要深化矛盾,挑起段功与梁王相斗,这才有机会报杀父深仇。
杨宝所揭开的真相令人震撼,段功也是过了好几天才能慢慢接受事实。高兰更是不能相信唯一的亲侄为了报仇,会如此决绝服毒自杀,舍己而去,而他离去后的结果,又是如此无望,如此神伤,他指望为他报仇的信苴,照旧当了行省平章,照旧娶了仇人之女,照旧帮助梁王恢复了元气。她的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开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乱。
段功痛惜高潜之余,也有另一种想法,梁王所做的一切虽有歹毒一面,但对他并无恶意,而他和部属却误会了他。再想到阿盖温柔多情,更是恨不得立即见到她。正当冥思苦想时,又接到阿盖的亲笔书信,拆开一看,竟如高兰那封书信一般,内中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心头里不知怎么就生生疼了起来,心里一疼,指头一凉,那封中庆来的家书便飘飘落到了地上。
高兰轻轻走过来,捡起阿盖的信,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重新放回桌上。段功局促不安了半天,终于讪讪开口道:“夫人,我想返回中庆。”
高兰似早已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心思一直是系在丈夫身上,他喜她便喜,他忧她则忧。她既不吃惊,也不回答,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光凝视着他。她的面色苍白透明,渗出些晶莹温润的光泽来。
段功的眼睛里也在急遽闪过人世间纷纷扰扰的风云,种种的爱与恨,种种的期待与追寻,种种的争斗与谋算,种种的平淡与卓越。然而,他最终还是在高兰的目光下低下了头。高兰脸上的光泽倏忽熄灭了,她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那一刻,仿若有一生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