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盖见段功决然离去,始终再没有看自己一眼,颓然跌坐到地上。孛罗俯下身子,低声问道:“女儿,你不是很喜欢段功么?怎么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盖一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段功、孛罗率大军一路从容东进。原先明胜西追梁王时沿途占领了不少州县,本留有红巾驻守,明胜败走后,这些红巾也尽数退走,曾经风光显赫一时的红巾终只剩了明玉珍盘踞的中庆一城。
只是这些州县大多被大肆劫掠过,处处是残破之相,人烟荒芜。百姓们见到梁王领军回来,也不见得如何高兴,更不要说是欢迎,看他们的表情,似乎倒是更愿意红巾在此。不过这些人从未见过大理军,十分好奇,不少人还特意赶来看热闹。
此刻又传来建昌部落击败进犯红巾的消息,段功料得明玉珍孤军深入,必然萌生退志,因而并不十分急于去收复中庆。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中庆城高池深,若红巾死守,经月难下,他不愿意拿手下将士的生命冒险。他想到之前明胜捕获杨胜坚之计堪用,也派出许多游哨化装成百姓,飞马赶去埋伏在中庆通往四川的必经之路上,预备捕到红巾信使,利用书信大做文章。
不日到达安宁州,已进入中庆路辖区,距离中庆城不到百里。占据安宁的红巾早几日已望风而逃,安宁为中庆西部门户,红巾亦弃城而走,可见明玉珍只打算集中兵力,困守中庆一隅。
安宁有著名的朱砂温泉,远远胜过唐明皇之玉莲池,因而有“甲天下”的美名,是来往商旅最喜聚集之地。然大军进城时,全城萧然,如被寇盗。城中所有青壮年男子都不见了,或是自愿,或是被挟持,均加入了红巾。好好一座城池,只剩了一些孤苦无依的老人、女人和汉子,再无半分昔日中庆门户的繁华景象。
安宁知府衙门倒是完好无损,段功、孛罗便直接进驻。安宁知府姓董,出身滇中大族,是世袭的知府,他本来已经在红巾进城前逃脱,却想起一处别宅中还藏有许多金银珠宝,舍不得丢下,又偷偷返回安宁,结果被红巾擒住杀死,尸体一直悬吊在知府衙门前牌楼下,风吹日晒,血肉早已经腐烂,露出骷髅的凄凉样子来。孛罗命人将董知府放下来安葬,眼前情景固然令人痛惜,可只要想到再回到中庆更不知是何等惨状时,心中更感惶惶。
段功尚惦记行省都镇抚司镇抚刘奇到安宁是否寻到陈惠,正要派人去打探,忽见刘奇赶来拜见,不免惊奇万分。原来刘奇到达安宁日久,却打听不到陈惠下落,红巾进城时确实开狱释囚,陈父因年老体弱当堂释放,陈惠则被挟裹加入了红巾,派去跟随明胜西追梁王。不过后来又有人在安宁城中见到陈惠,他从红巾军中设法逃跑,回来安宁寻到父母后,担心又被红巾抓去当兵,所以带父母躲进了安宁东面的太华山。大山茫茫,刘奇带人找了数日,毫无头绪,后来听说明胜被段功击败,守卫安宁的红巾也退回中庆,料到山中清苦,陈惠必带父母回家,因而回城守株待兔,果然在昨日等到了陈惠。陈惠却死活不愿意离开年迈病重的父母,刘奇无奈,只得命人绑起陈惠,强行带走,陈父受到惊吓,从床上滚下,就此跌死。刘奇见闹出这等惨剧来,心中颇感愧疚,便命人解开陈惠,让他先葬父再说。
孛罗听得刘奇离开楚雄多日却没有办好事情,大怒道:“来人,将刘奇拉出去砍了。”刘奇昂然道:“我是朝廷命官,堂堂行省都镇抚司镇抚,不受梁王府辖属,大王无权杀我。”孛罗怒火更盛,紫色面皮上笼罩了一层黑气,看上去十分吓人。他自怀中取出金印兽钮,高高举起,道:“本王受朝廷重托,监督行省一切事务,我以梁王金印杀你,何人敢不服气!来人,速速将刘奇拉出去斩了。”刘奇也不求饶,不待侍卫来拿,自己便朝外走去。
段功道:“且慢。大王请息怒,如今中庆未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让刘镇抚戴罪立功。”孛罗道:“刘奇已耽误大事,如何个戴罪立功法?”段功道:“大王发怒,无非是刘镇抚耽误了离间朱元璋和陈友谅一事,其实这件事目下已经大起转机。我派出的游哨传来消息,说是朱元璋已经开始对陈友谅采取行动,两方各自调遣兵马,预备在鄱阳湖决战。”
原来朱元璋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他夹在张士诚和陈友谅之间,早就担心张、陈合力夹攻他,决意抢先各个击破。正如杨智所料,他先要对付的正是陈友谅。朱元璋部下康茂才原是陈友谅旧部,与骁将康泰是堂兄弟,他便指使康茂才写信给陈友谅,假称愿为内应,献出应天府。陈友谅果然中计,认为机不可失,忙调回正南下云南的康泰部,转而进攻朱元璋,结果康泰完全进入了朱元璋事先布好的圈套,在龙湾大败。陈友谅知道事情究竟后,勃然大怒,集结重兵,发誓要攻下应天,将朱元璋和康茂才碎尸万段。他全力对付朱元璋,自然再也顾不上援助明玉珍,明玉珍另两路大军均被大理击溃,退回四川,他可以说已是孤掌难鸣。
孛罗这才转怒为喜,命人将刘奇带回来,道:“念在信苴为你求情,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准你戴罪立功。”刘奇道:“多谢信苴,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段功问道:“刘镇抚,陈惠可还在家中?”刘奇道:“是。我派了人守在他家里,寸步不离,他父亲新亡,母亲病重在床,谅他无力逃走。”段功道:“那好。你再去陈惠家,想方设法将他请来军中,只是有一点,须得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随你来,不可使用武力。你若能办到,便可功过相抵。”刘奇为难地道:“这如何能办得到?他如今视为我杀父仇人,一见我就要上来拼命。那小子浑身蛮力,好几个人才能拉住。”段功道:“若是不难办到,也不敢劳刘镇抚出马。”刘奇只觉得此事实在太难,正迟疑间,忽听得孛罗厉声喝道:“还不快去!不将陈惠带回来,提头来见。”只得应道:“遵令。”自带了人手,重新赶去陈惠家。
当下大军在安宁驻下。孛罗对段功着意讨好,特意带他登上城墙高处,指着东面太华山道:“太华山东南有一座罗汉山,本王在半山建有避暑行宫,背倚翠屏,上载危岩,下面即是浩渺滇池,堪与恒山悬空寺比肩。等到克复中庆之日,本王要在行宫大开盛宴,一来为信苴庆功,二来将小女阿盖当众许配给你,让天下人知道梁王、段氏本是一家。”段功道:“大王盛情,段某铭感于心。只是,大王许配阿盖公主一事,还望大王斟酌。”孛罗先是愕然,随即不快道:“莫非信苴嫌小女丑陋,配不上你大理总管?”段功忙道:“阿盖公主身份高贵,貌若天仙,我怎敢嫌弃公主?只是我年纪比她大许多,怕是耽误了她。”孛罗这才释然,道:“信苴正当壮年,正是大有可为之机。小女嫁得如意郎君,本王也得一佳婿,岂不两全其美?”
孛罗此番落难红巾之手,手下兵力消耗大半,就算重新夺中庆,也只是空有梁王的架子。如今中原腹地尽为反贼占领,互相混战,大元朝风雨飘摇,他虽爱惜女儿,却也知道要在此乱世中生存,非得重建一支军事力量不可,如果将段功笼络在中庆,借助大理精兵的威势,云南可暂保一方平安,他再趁机招兵买马,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但眼下一切的关键还是段功,必须要将他留在中庆,倚为后援,如此,非得牺牲女儿不可,况且女儿似也对段功有情,更是天赐良机。
段功自然猜不到梁王如此深谋远虑,还要推辞,孛罗不由分说地道:“信苴不必再推谢。你与小女郎才女貌,当是一段千古风流佳话。本王会立即向朝廷上书,请求封你为驸马都尉,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以后你我翁婿二人合心,其力当可断金。”段功一呆,孛罗却已经哈哈大笑,自下城墙去了。
过了几日,段功派去中庆北面埋伏的游哨捆回了一名重庆赶往中庆的红巾信使。羽仪上前取下那信使头上黑布,挖出堵住嘴巴的破布,段功一见,颇为诧异,道:“原来是你。”
原来游哨捕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跟随邹兴出使大理的姬安礼。姬安礼颇感难堪,便低下头去。段功几次问话,他只以沉默回应。段功看了看他身上搜出来的书信,便将他交给施宗审问。
因此地正是安宁知府衙门,施宗便命人押着姬安礼来到大狱,先让他看狱厅里的各种枷杻刑具,道:“你之前到我们大理是使者身份,即使你偷入禁地,心怀不轨,信苴念你们是贵客,也宽容优厚,不加追究。如今情势大不相同,你我双方已是死敌,我大理许多将士惨死在红巾之手。你在无为寺中见过的羽仪杨胜坚,出城送信时被你们抓到,折磨得体无完肤后,又被押到我们自己人眼前残酷杀死。你回头看看我手下羽仪看你的表情,就该想到他们想对你做的事。”姬安礼回头望去,果见羽仪都有仇恨之色。一名羽仪道:“羽仪长何必跟他客气,这里刑具都是现成的,通通都在他身上试一遍,不信他不招。”向同伴使个眼色,一齐上前执了姬安礼手臂,便往一条血迹斑斑的长凳上拖去。
施宗道:“先等等。”走到姬安礼面前,正色道,“我不能承诺会放你一条生路,但你若是肯说实话,我保证亲手给你一个痛快,然后将你好生安葬。若你不肯吐实,虽然最后也是一死,却要在死前遭受到许多痛苦折磨。你愿意选哪种?”姬安礼低下头去,半晌不语。施宗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答,便道:“来人……”姬安礼忙道:“我愿意……我愿意招供。”当即详细说了他离开大理后的情形。原来邹兴早知道段氏不会与红巾结盟,他此次来大理的目的,本意只在拖住大理,当他得知明玉珍占据中庆后,便迅速带李芝麻逃出阳苴咩,赶往北胜州方向,与攻打北胜州的一路红巾会合。只是料不到北胜知府高斌祥的象阵厉害无比,一仗便彻底摧毁了红巾进攻,只剩邹兴、李芝麻等不到一百人逃回四川。不久又传来明胜大败的消息,大夏国听说大理总管亲自出马,红巾一败涂地,上下人心开始浮动。明玉珍听说另外两路大军已经败退后,也有意退兵回四川,只是明胜等重要将领均不同意,他本人还是有些不甘心,特写了一封家书回重庆,征询母亲赵氏的意见。姬安礼送去中庆的,便是明母赵氏的亲笔回信。
施宗道:“为何要派你送信?你不是李芝麻的人么?该留在军中打仗,为何干起了信使的差事?”姬安礼道:“赵太后……就是我主明王的母亲……希望我主能与你们大理决一死战,因为我去过大理,多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特意选派我前来。”施宗道:“只派你一人么?”姬安礼道:“我是信使,一个人自然更容易掩人耳目。”施宗道:“没有援兵么?”姬安礼不答。一名羽仪喝道:“还不快说!”姬安礼知道自己迟早是死,与其被折磨而死,不如求个痛快,当即老老实实地道:“援兵自然是有的,司寇邹大人正率三万兵马星夜赶来支援。”又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求羽仪长实践诺言,这就杀了我吧。”他是读书人出身,被迫吐露军情,心中大感羞愧,也料到既然开了口,逼供将会无穷无尽,等到他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时,还是会有酷刑加身,与其到时生不如死,不如现在先求速死。
施宗果然不肯放过他,又追问中庆城中红巾军情。姬安礼道:“我人一直不在中庆,如何能知道内中情况?”一旁羽仪见他不说,立即要给他上大刑。姬安礼忙道:“羽仪长答应要给我个痛快,可不能言而无信。”施宗心想确实答应过他,料他再无用处,便拔出浪剑来,问道:“你们在大理时曾上过一次五华楼,划开了红龙鼓鼓皮,是为了找藏宝图么?”姬安礼道:“是,我们在无为寺找不到藏宝图,所以怀疑它藏在五华楼中。”施宗再无疑虑,道:“好,念在你尚且老实,就如你所愿,给你一个痛快。”
姬安礼本来一心求死,眼见剑尖一寸一寸刺向自己胸膛,心下又生怯意,本能地产生一种求生的强烈渴望。当即双腿跪下,哀告道:“我什么都说了,羽仪长,求你高抬贵手,饶我一命。我……我愿意投效信苴。”施宗冷笑道:“我们信苴可不会要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长剑递出,刺入他胸口。
施宗一剑刺死姬安礼,又安排了他后事,以践之前诺言,这才回来大厅中,向段功详细禀告。段功沉吟道:“我本不欲攻打中庆,想逼迫明玉珍不战自退,如今他得知强援即将到来,肯定是要据城坚守了。”
正感头疼之际,却见镇抚刘奇带了一精瘦矮小的汉子进来,喜滋滋地道:“幸不辱命。信苴,我将人带回来了,这人就是陈惠。”段功大喜过望,道:“真是天助我也。刘镇抚,这回你可是立下了大功。”刘奇不知段功何以欣喜若狂,只好道:“愿为信苴效犬马之劳。”
段功道:“来人,快去书房准备好笔墨。”当即领陈惠来到书房,将姬安礼身上搜到的那封书信取出来,授意杨智模仿语气另拟了一封书信。明母原信为:“自尔去后,平安无虞。征取云南,务要得之。兵粮不足,随后发来,不可轻回。”
最妙的是,原信结尾处只有“大夏天统二年,明太后平安书”的字样,并无玺印盖在上面。那信通篇笔力纤弱,字体歪歪扭扭,不成章法,想来是明玉珍母亲赵氏亲手所书,明玉珍一见笔迹便能认出。
杨智便将内容改为:“自尔去后,老身不安,臣下乱法。又闻得中国兵马入界,非止一处。尔须急回,迟则难保。”再详细向陈惠解释,须得让后一封信字体风格与前一封信内容一致。陈惠道:“这个人写的字不好看,很容易仿造。”将两封书信一齐摆上案头,自己到案前坐下,铺好信纸,拿起毛笔便写了起来。杨智见他捉笔姿势甚是笨拙,不免有些忧心。
过了一盏茶功夫,陈惠将笔一撂,道:“好了!”众人上前一看,新写书信当真与明母原信笔迹一模一样,仿若出自一人之手,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差异。
段功沉吟道:“信是没有丝毫破绽,只是还缺个送信的人。”杨智道:“若是姬安礼不死,倒可以派他进城送信。”施宗心下不快,道:“姬安礼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所以才说愿意投降,若真派他进城送信,难保他不将真信内容告诉明玉珍。”杨智道:“话虽如此,究竟很难找到一个能瞒过明玉珍本人的送信者。”
刘奇道:“从我手下挑一名汉人如何?”杨智道:“镇抚手下都是出自中庆,万一城中有人认了出来,可就前功尽弃了,我们不能冒险。”
那陈惠写完书信后退在墙角,一直沉默不语,忽然插口道:“我愿意去送信。”见众人一齐投来惊异的目光,又道,“我祖籍在湖广汉阳,距离明玉珍家乡随州不远,年幼时父母才带我逃难到安宁,但说话仍带有鄂音,容易取信明玉珍。”段功道:“你可知道送信一事极其凶险,万一败露,明玉珍会杀了你?”陈惠道:“我知道,我不怕死。”
施宗道:“万一事败,可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红巾定会对你酷刑逼供,逼你说出原信内容。你到时吃不住拷打,吐露原信内容,我们岂不是要前功尽弃?”陈惠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说,我不说,红巾怎会知道我看过原信?我顶多不过是个送假信的小卒子而已。”众人一听,均觉得有理。
段功见陈惠虽只是个打金箔人,却是气度镇定,颇有见识,难得的是他有过人的胆量。昔日荆轲谋刺秦王以秦舞阳为副手,秦舞阳号称燕国第一勇士,十二岁时就开始杀人,剑下亡魂无数,旁人都不敢正眼看他,然而真到了秦国大殿时,却被秦王威仪吓得脸色陡变,浑身发抖,可见号称勇士的人并不一定真勇气。而这陈惠为了救父出狱,伪造官府公文,这等胆气足以令人另目相看。一念及此,问道:“明知送假信凶险难卜,你还是愿意去冒生命危险?”陈惠已经知道他就是大理总管,点了点头,道:“但是我有三个条件。”
段功道:“你说。”陈惠道:“第一,我阿爹无意中得罪了董知府,遭他陷害入狱,现下阿爹虽然死了,你还是得给他翻案,证明他无罪。”段功道:“好,我答应了。”
陈惠又道:“第二,我是家中独子,现在只剩了年高的寡母,又患了重病,你们须得请最好的大夫给我母亲治病。万一我回不来,还请为我老母养老送终。”段功道:“好,我即刻派人将你母亲送去大理,那里有天下最好的名医、最珍的药材,以后你母亲吃住都在总管府,与我段某决无二样。若是你能活着回来,尽可以一同住在总管府,我当你亲兄弟般对待。”
陈惠料不到段功会许下这么大的好处,不禁一呆,问道:“此话当真?”段功叫过施宗、施秀,指着二人道:“这两兄弟是我身边最得力的羽仪,我派他二人立即去办,护送你母亲去我大理颐养天年。”施宗、施秀一齐躬身道:“遵令。”陈惠终于露出一丝欣喜之色,道:“如此,我便再无顾虑。”
段功道:“第三个条件呢?”陈惠道:“这个可就难多了。”指着刘奇道,“他害死了我阿爹,我要你杀了他。”众人大为愕然。段功更是心头疑惑,暗想:“既然陈惠还怀恨刘奇,不知道刘奇又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他请来知府衙门?是了,应该是以赦免陈惠所犯伪造公文之罪为条件。”陈惠冷笑道:“我早说这个条件要难得多。”段功道:“你本已触犯国法,押在狱中服刑,红巾进城才得侥幸逃脱,先前刘镇抚绑你,并没有不对的地方,反而是给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父亲去世,固是不幸之事,可也不能怪到刘镇抚头上。何况刘镇抚非我属下,你这个条件,我确实办不到。”
刘奇忽道:“原来你想要我死,这也容易办到。”拔出佩刀,倒转刀柄,递到陈惠手中,道,“我甘愿受死。”陈惠道:“甚好。”抓起佩刀,便朝刘奇当头斩下。
段功当然不能容陈惠在眼前杀人,抢上前来,反手拿住他的手腕,右手去夺佩刀。不料陈惠气力极大,段功武艺不低,这一夺竟未能奏效,那佩刀被拉偏了几寸,力道也被消减了几分,但还是斩中了刘奇,“咔嚓”一声,深入肩头一寸有余。施宗急忙抢上来,横臂勒住陈惠颈项,抬腿狠狠顶在他后腰上。陈惠不会武功,全凭蛮力,迅疾被制服拖到一边。那口刀犹留在刘奇肩上,段功一手抓住刀柄,一手扶住刀尖,用力将刀拔出,鲜血喷泻,刘奇一直岿然不动,这才晃了两晃。施秀早取出金创药,上前为他敷治。
段功命施宗放开陈惠,道:“你这第三个条件,我不能办到。你若就此拒绝送信,我也会照旧履行前面两个条件……”陈惠大出意外,惊异地望着他,见他虽然英气,却不失儒雅,神色也和蔼可亲,完全没有统兵大帅的威严。
段功续道:“不过既然你已经洞悉机密军情,保险起见,须得暂时留在这里,等红巾退兵后再做处理。你家人我自会派人照顾,你不必担心。”命人将陈惠先带去大狱关起来。陈惠道:“等一等……”段功目光炯炯,凝视着他,问道:“你还愿意去送信么?”
陈惠知道自己不肯送信的话,又会立时身陷牢狱,他原也料到第三个条件无法实现,就此斩伤刘奇已是大出了一口恶气,况且段功承诺为他母亲所做的事,远过他的期望,他难以拒绝,当即便点头道:“我愿意。只盼总管大人还要认真履行前面两个条件,如此,我陈惠死而无憾。”当即取了假书信,昂首出去。
段功命捕获姬安礼的游哨护送陈惠到中庆东路,方便他自东门入城。又请刘奇选了几名可靠的汉人手下,想法先混入中庆城中,万一陈惠被红巾所杀,便即刻回报。再命施宗、施秀去将陈母先接来知府衙门。陈惠所要求翻案一事,段功想到马文铭年纪虽小,却是极有见识,办事得力,又在行省理问所当职,正管刑狱,便请他去处理。然马文铭也无能为力,因安宁府所有卷宗已被红巾一把火烧毁,片纸不存,只能盼着中庆行省卷宗还在,等克复中庆再说。
安宁距离中庆城仅七十里,陈惠走时恰是正午,段功预料一切顺利的话,他半夜便可进城见到明玉珍,接下来的一切就要看天意和造化,最快明早、最迟明晚,刘奇派出的探子便会传回来消息。惴惴等了一天,次日下午,段功正与孛罗及重要将领、官员议事,忽见探子拥着陈惠回来,连声道:“成了!办成了!”原来陈惠此去相当顺利,向城门守军表明自己是太后信使,立即被送往明玉珍居住的梁王宫,明玉珍本已经睡下,一听母亲有信,立刻夤夜召见信使,拆信一看,半晌无言,竟没有多问陈惠一句话,只赏了一两银子,令他速回四川重庆去。陈惠遂连夜出了中庆城,赶回安宁。
段功一时沉吟不语。孛罗听说明玉珍住在自己的宫殿,气得大骂道:“这明瞎子胆敢睡在本王床上,回头本王抓住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见众人并不出声附和,只望着默思的段功,这才醒悟,别提什么将明玉珍抓住碎尸万段了,没有段功,他怕是现在还在楚雄喝西北风。虽说他知道眼前事实,然则见在场官员如此势利,大有惟段功马首是瞻之势,心下极是不快,却也不再多说什么。
刘奇道:“依信苴看,明玉珍相信了么?”段功见陈惠尚在当场,忙道:“壮士立下大功,段某十分感激。只有一事,你母亲病重,城中良医又均为红巾掳去,我已经命人送她前往大理救治。你若……”陈惠不等他说完,转身便往外冲去。梁王府尉阿吉皱眉道:“这人好生无礼。”段功道:“他也是爱母心切。”不再理会陈惠一事,转向众人道:“我猜红巾今夜必回。我们现下发兵,恰好能赶在红巾出城时出击。”军情紧急,也不再与孛罗商议,命将军张连和尹岗各率本部罗苴子,分别绕到中庆城外,自东门和北门袭杀正出城的红巾;命梁王府尉阿吉和镇抚刘奇各率三千元军,自南门入中庆,攻打尚滞留城内的红巾,再分别夹攻东门和北门;自己则率一队人马,与北胜知府高斌祥一起率轻骑追击已经出城的红巾。当下按照段功部署,各人自带人马,出了安宁,往东朝中庆赶去。
中庆古名拓东城,意为“开拓东境”,为唐朝广德年间南诏大肆扩张领土时所筑,后来大理立国,改名为善阐府城,元代才改名为中庆城。这座城池年代不如阳苴咩城久远,然自成为云南行省治所以来,蒙古人百年经营,繁华热闹不下于大理。城墙高大坚固,周围九里,共设六道城门,南名崇正,北名保顺,东名咸和和永清,西名广远和洪润。每道门上各有城楼,城墙四隅亦修有高楼。东、西、北三面有河水环城,可通舟楫,南面倚山,布有重关,形胜颇壮。
段功大军东进二十里时,暮色降临,前方探马来报,中庆城中一早便开始有一队队骑兵陆续出城,大队红巾步兵目下正蠢蠢往北面保顺门及东面咸和、永清三门集结,似是要等天黑时连夜出城。众人听了,无不惊叹段功料事如神。段功便命大军悄然前进,亥时抵达苴兰城,为中庆北面门户,距离中庆仅十余里。果见城门大开,驻城红巾已然撤走。段功便命阿吉和刘奇迅即挺近中庆北门,等见到孔明灯举时,再攻杀入城,自己率余部继续朝东赶去。半夜时分到达金棱河边,跃马通济桥上,朝北望去,遥见前面咸和门方向灯火通明,大批红巾正涌出城去,当即命张连和尹岗出击,等到杀声起时,才点起孔明灯升入空中。
红巾正出城一半时,突然遭遇大理军阻击,仓促应战之时,又遭到背后自北门入城的元军夹击,当即溃败。已经出城的红巾不顾后队人马生死,一路逃窜,如惊弓之鸟。段功领军一路追击,陆续救下了不少为红巾掳走的儒生、匠人、医师、技工、乐人等,虽耽误了一些时日,却始终穷追不舍,终于惹怒了明玉珍,下令在七星关停下来,收拾残部,摆下阵势,要与追兵决一死战。却被段功抢先派高斌祥率轻骑击溃左右翼。高斌祥部下有巧匠名为焦玉,设计发明了一种火铳,以火药击石,每矢可毙敌二人,威力极大,众铳齐发,声震数十里。红巾无不惊恐万分,急忙逃跑。高斌祥顺势抄断红巾后路,彻底将明玉珍逼进七星关中,包围了起来。
七星关当川、滇、黔交通要冲,极其险要,河谷两岸峭壁如削,巍巍七峰绵延挺拔,宛如北斗七星。当年诸葛亮南征时经过这里时,曾点七星灯拜祭。段功见此关易守难攻,也不攻城,只命罗苴子守在出关要道上。明玉珍归家心切,果然无心坚守,一天后便按捺不住,想弃关而走,先派一队前锋兵马出关,被段功斥军尽数围歼。
又过了一日,关门突然打开一道缝,放出来一人,又迅即关上。罗苴子见那人双手高举,身上并无兵刃,便等他走近,将他捆了去见段功。段功问明他即是侍中杨源,便道:“据说红巾公文告示均出自你手,我在安宁见过一篇,文采不错。”命人解了绑缚。杨源道:“多谢信苴。”段功道:“你来见我,有何要事?”杨源道:“我主听说信苴宽厚仁爱,想与信苴就此讲和,请信苴高抬贵手,让出一条回去四川的道路来。我主愿意亲自与信苴盟誓,不但永世不犯大理,而且愿结为兄弟。”段功沉吟片刻,道:“结为兄弟之事就罢了,但明王得允准行商自由来往于四川、大理。”杨源料不到段功如此干脆,喜出望外,忙道:“那是自然。”段功道:“好。”命人放杨源回去。
众将均感大惑不解,此时中庆已克,后队援兵即将赶到,明玉珍已是囊中之物,不知道为何突然要与他盟誓,放他离开。段功道:“我若拒绝,明玉珍遂会破釜沉舟,死守七星关。此刻邹兴正带三万红巾援兵赶来,距离此地已然不远,我军若就此攻城,容易腹背受敌,不如就此放明玉珍离开,他锐气已失,无心再战,即使遇到援兵后知道那封家书是假,也已与我盟誓,不得不退回四川。”遂与明玉珍在关前折箭为盟。
明玉珍为人平实,受身边将领挑拨发起了这场战事,颇多后悔,自接到母亲手书后,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重庆,却因一时激愤,被大理劲旅围困在七星关,本来派杨源前去与大理军媾和也是心存侥幸,不料段功竟然答应,心中很是感激,举手道:“日后凡是信苴所至之处,我大夏军当后退六十里,聊表敬意。”段功点点头,挥一下手,一声梆响,罗苴子迅疾提马两旁,如劈浪般让出一条道路来。明玉珍见他号令森严,倒也不足为奇,但令行禁止,只在一瞬之间,段氏雄霸西南数百年,果然有过人之能,不禁好生佩服。
全场刹那间安静了许多,关下马蹄如雨,竟始终不闻人声,红巾将士默默从大理军阵前走过,他们不必再血洒他乡,终于可以平安回去故土,心中均有欣喜之意。
等到阿吉、刘奇等人率元军赶到时,明玉珍早已经离开云南境内,段功将七星关防务交给元军,自率军回去中庆。他与明玉珍盟誓一事后来被梁王得知,表面不说什么,心中却大为恼怒,这是后话。
段功进中庆城时,心中颇多复杂滋味——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中庆,这座名城山川明秀,民物阜昌,冬不祁寒,夏不剧暑,奇花异卉,四序不歇,在大理立国后不久即被弄权的高氏据为己有,大肆营建,驻有重兵,成为高氏的根本基地,蒙古人占据云南后,又成为云南行省的治所,可以说,段氏在这里没有留下过一点投影。而今,他却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成为极少数几位走进中庆的段氏皇族之一。令人惊讶的是,中庆并不像一路东来大理军进据过的城池那样残破,并未遭到红巾的大肆破坏,看来明玉珍尚有一些爱民之心。
中庆城中心有一座五华山,是城中最高处,大致以五华山为界,分为南北两片:城北以军政区为主,军营、中庆路府、贡院、昆明县衙等均在这一带;城南则是居民集中区,不过云南最重要的两个枢纽建筑也在城南,梁王宫在南门崇政门东,云南行省署在梁王宫东面。
段功进城后,并没有住进驿馆,而是被梁王王傅大都直接领到城中心的五华寺住下。五华寺位于五华山上,风景熙熙,不仅可以俯瞰中庆全城,山脚即是菜海子,碧波粼粼,蒲藻常青,为城中游赏之胜地。梁王安排他住在全城最好的位置,可谓十分尽心。段功既来之则安之,他接到回报,果然明玉珍与邹兴援兵在四川边境会合后即刻返回了重庆,并未再度进攻。他见中庆大局略定,便命北胜知府高斌祥先率部返回,以免大理北部边境有失。
红巾尽退,东部驿道重通,大理源源不断有信使前来,无非是禀告政事、请求决断等等。如此过了数日,有一日信使送来一封家书,是总管夫人高兰的亲笔信。段功拆看一看,并无它文,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一时陷入沉思。
他初与高兰成亲时,还未当上总管,曾与夫人联袂遍游大理名胜,在鸡足山遇到一个自称张三丰的邋遢道人,称是会看面相,索要了五两银子,送了高兰这两句诗。高兰起初不解其意,只爱句子缠绵绮丽,后教授中的一名博士看到,说此句不祥,暗示夫人将会孀闺独宿。
当时段功夫妇新婚燕尔,感情甜蜜,二人听了都是大笑,直说被那张三丰骗去了五两银子。高兰事后回想,心中耿耿,还欲派人往鸡足山追捕张三丰,还是段功笑道:“夫人若真派人捕了他来,反倒是将这谎话当真了。”高兰这才作罢。如今二十年过去,段功再回首此事,竟是恍若隔世。
当夜段功梦见高兰发怒,杀死了总管府所有侍女,惊醒过来,额头冷汗涔涔,心中大生愧意,决心早日返回大理。次日一早再见到大都,便问道:“大王是在忙于政事么?为何始终不见大王前来相见?”大都道:“大王正在操忙一件大事。”段功道:“烦劳王傅转告大王,可否拔冗一见,我有一事相商,然后便要辞别返回大理。”大都笑道:“不敢有瞒信苴,大王目下并不在中庆城内。请信苴再多留两日,大王自会有请信苴前去相见。”
段功见他笑得颇为神秘,颇感诧异,正要仔细询问,却见施宗、施秀赶来相见,忙问道:“你二人这么快便将陈惠母子送到大理了么?”施宗道:“回信苴话,没有,陈老夫人已经不幸去世。”段功惊道:“什么?”施宗道:“陈老夫人病重,车马一路不敢走快,到达楚雄境内时,我们遇到一股红巾溃兵正在抢劫行商财物,红巾人数不多,当即上前援手,交战时马儿受惊,拉着老夫人的车子跌下了悬崖。”杨智问道:“那么陈惠人呢?你们没有见到他么?”施秀道:“陈惠后来追上了我们,同我们一道西行,后来他母亲跌下悬崖,他非要下去寻找,我们便与他一道下去,到人力实在不及之处时才停下。他始终停在那里不肯走,我们劝说不动,只好留了一些财物给他。”
段功想不到会出了这种意外,叹惋不已。施宗道:“这全怪我兄弟二人办事不力,请信苴降罪处罚。”段功道:“这也怪不得你们。”派人召来将军尹岗,命他率所部罗苴子先回罗那关,一路肃清红巾残部。尹岗应命而去。
施秀道:“那被打劫的行商,信苴原也认识,便是那有沈万三之称的沈富。”段功道:“原来是他。他是要回中原去么?”施秀道:“是,他所运货物着实不少,大约还得过十天才能到达中庆。不过与他一道的罗贯中现在仍然留在无为寺中。”
段功有所感怀,又想起一事来,便带着施宗、施秀来到南城行省署,找到马文铭,问道:“前些日子拜托小侯爷的那桩案子可有了眉目?”马文铭道:“是陈惠之父陈亮的案子么?所幸理问所卷宗完好无损。我回中庆后这几日,一直在翻阅钻研陈亮的案子,他也是打金箔人,平生好饮酒,有一次在知府衙门贴金箔时,因喝多了酒摔下梯子,打坏了进献皇帝的贡品,被安宁知府判了死罪,上报后朝廷觉得有些重,他又略有些手艺,遂改判为终生服苦役。这案子案情简单,并无任何疑点。尤其现今董知府被杀,陈亮已死,既成定谳,绝无翻案可能。”段功听说,便道:“有劳小侯爷。”出来行省署,颇为怅然,吩咐道:“陈惠立下大功,我答应他的却一件事也没能做到。你们日后再遇到他,可要好生看待。”施宗道:“是。”
大都一直陪在左右,便道:“中庆尚有许多名胜古迹,信苴这几日一直忙于军务政事,不得丝毫空闲,好不容易今日下了五华山,不如趁势游览一番。下官也聊作向导,稍尽地主之谊。”段功不便推辞,当即道:“也好。”
中庆名山胜迹,数不胜数。又如大理一般,佛寺众多。段功记得当晚初到中庆城外时,曾在夜色中遥见过一座白塔,特意问起来。大都笑道:“共有东、西两座白塔,都在城外,城南常乐寺有一座,俗称西塔,高八十尺;城东觉照寺中有一座,俗称东塔,高一百五十尺;都是唐朝贞观遗物。不知道信苴所见是哪一座?”段功记得当初是在东城外通济桥上望见,便笑道:“当是东塔了。”大都道:“这就是了,我们大王也常去那里烧香布施。”遂引着段功往觉照寺而去。
如此游览了两日,第三日上午,大都又赶来五华山,说是梁王宴请段功,请前去罗汉山避暑行宫相会。段功这才记起当日孛罗要大开盛宴庆功那番话来。他正有意回大理,预备面辞梁王,便带了杨智及众羽仪赶去罗汉山。
那罗汉山位于中庆城西南,与城隔滇池相望,远看山形,活像是一座大肚弥勒,由此而得名罗汉山。众人出了南门,到滇池边渡口上,早有一艘大船等在那里,上船后便径直往西。但见前方峰峦秀拔,危岩千仞,如屏山岭上,一群建筑突出半壁,那便是梁王避暑行宫,依山建造,绝壁而生,飞檐凌空,遥望如空中楼阁,有高不可攀之威,凌空欲飞之势。
到了山脚渡口,梁王司马合伯正率大批侍卫迎候在那里。奇峰汇聚,山崖险峭,苍松翠柏之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窄小石道蜿蜒而上,奇峭万状,至不可名。一路寒溪湛湛,流水冷冷,走在参天古树中,更是森森凉意。路上的险要之处均搭有望棚或是凉亭,有元兵把守戒备。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巨大的凉棚。但见四周山川明媚,危峰秀拔,峻岭崔嵬,云雾缭绕。那凉棚依着一棵千年古树而建,心思巧妙,一眼望去,竟然分不出哪里是树,哪里是棚。
却见梁王世子阿密正领了一大群人守在那里,寒暄几句,又领着段功往山南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建筑兀然出现,一半嵌入岩腹,一半凌驾悬空,地势造型,匪夷所思。并依山势逐步升高,层楼叠宇,叠连嵌缀,共有九层十一阁,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极其险峻壮观。
段功心道:“这楼阁修在半空中,全凭人力在悬崖峭壁上开凿,何等凶险,昔日隋文帝修建仁寿宫已是颇伤绮丽,大损人丁,丁夫死者数以万计,这避暑宫可要比仁寿宫难多了。”心中对梁王不恤民力很不以为然。梁王孛罗正领着一大群官员等在门楼下,一见段功,便迎上来笑道:“信苴一路辛苦。”亲自牵了段功的手,送入阁榭中。
那水阁雕梁画栋,钩心斗角,又朝东敞开,左右花鸟林壑,下面即是浩渺滇池,海如镜,舟如叶,风景如画。踞山临海,危楼圣境,高远而居,妙境豁然。
阁中早已经酒如池、肉如山,摆满了珍馐美味。孛罗请段功与自己并排坐在上首,说了好些赞扬的话,才笑呵呵地道:“今日要为信苴大饮一场,不醉不归。”众人纷纷笑道:“正是要如此。”性子急的已经伸手去拿酒。孛罗却道:“且慢!开宴之前,还是要先来一曲歌舞助兴才好。”众人料想梁王爱附庸风雅,特意安排了如此节目,立即纷纷大声叫好。
却听见屏风后马头琴响了几下,一名丽人随乐而出,轻快地转到堂中央,扭动手、足、肩,翩然起舞。众人尽皆呆住,目光落在那舞姬身上,阁楼中除了乐声,再无半点声音,她不是旁人,正是阿盖公主。段功也一时愣住,素闻蒙古人奔放豪迈,爱好歌舞,然阿盖毕竟是公主之尊,如何能当众以歌舞助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一身蒙古女子的装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他还是觉得她穿汉女的衣裳更好看些。
只见阿盖目光在段功脸上停留了片刻,脸色一片晕红,这才开口嘤嘤唱道:
将星挺生扶宝阙,宝阙金枝接玉叶。
灵辉彻南北东西,皓皓中天光映月。
玉文金印大如斗,犹唐贵主结配偶。
父王永寿偕碧鸡,豪杰长作擎天手。
高浪站在段功身侧,听不大懂阿盖所唱之意,拿肘弯撞了撞杨宝,问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杨宝道:“都是些称赞咱们信苴的话。”高浪很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角,他倒不是反感阿盖,他只是不满段功明明已有夫人,却还为阿盖美色所迷,要娶她为妻,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有了新欢,当然就忘了原来的旧爱,他自己的父亲不就是如此么?
等阿盖一曲唱完,段功才知道原来今日是梁王寿辰,忙道:“原来是大王寿诞,何不早说,我也好备下礼物。”孛罗笑道:“还有比信苴领军驱走红巾更好的礼物么?”阿盖娉婷上前,端起酒壶,亲自取了两只缠丝玛瑙杯,斟了两杯酒,先奉了一杯给段功,然后才端给父亲一杯。
孛罗举起酒杯,道:“来,本王敬信苴一杯,先干为敬。”段功道:“好。”正要举杯,一旁高潜突然凑上前来,俯身到段功耳边,低声道:“信苴,当心酒里有毒。”段功一愣,随即斥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见孛罗已经一饮而尽,便将酒杯递到唇边。高潜蓦地一把夺过酒杯,抢先饮下。众人见状,不明所以,一齐放下酒来,怔怔望过来。段功忙道:“这是我内侄,就爱胡闹。”转身命道,“来人,带高潜出去。”
孛罗虽未听到高潜耳语,却已经猜到段功身边之人怀疑酒中有毒,正大起不快之心,忽听得高潜是段功夫人高兰亲侄,当即释然,暗道:“段功要另娶新欢,小孩子为姑姑抱不平,出头捣乱,做不得数。”尤其见高潜不听号令,犹赖在当地,死活不肯走,心下更是肯定,忙圆场笑道:“由得他留下。今日本就是大喜欢庆的日子,还怕酒水少了。来人,快给高羽仪上酒。”梁王侍卫轰然答应,搬取了数大坛酒,放到段功身侧羽仪脚下。
忽有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坦然排开众羽仪、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柄尖刀,朝段功扎来。段功正侧头与孛罗说话,丝毫未留意到背后之事。阿盖站在段功和孛罗背后,最先看到刺客与尖刀,想也不想,便朝段功身上扑去。那刺客蓦然见一女子挡在段功身前,他这一刀下去,定会扎死她,略有迟疑,施宗、施秀已自后抢上,掰住他肩头。刺客力气极大,猛力甩脱掌握,大吼一声,又朝前扑去,双脚旋即被施宗兄弟抓住,他已距离段功极近,顺势往前仆倒,手上刀势却是不停。段功已然醒悟,抱住阿盖一滚,那一刀终未刺到要害,只割到了阿盖左臂。
一旁凌云抢上前来,飞起一脚,将刺客手中刀子踢掉,随即扶起阿盖,问道:“公主受伤了么?”
阿盖早已经吓得呆了,只迷蒙看了他一眼,又去望着段功。她原本清亮的眼睛,像是着染了一片雾霾。凌云的心“咯噔”一下,像是平静已久的池水中掉下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恍然间他有些明白了,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见她手臂流血,于是取了金创药为她裹伤。
段功已为施秀扶起,见那刺客已经被众人一哄而上压在地上。孛罗也受惊不小,连声道:“是谁负责守卫行宫的?是谁?”施宗听了不住冷笑,暗道:“行宫处于半山,又戒备森严,刺客何以能混进来?说不定这刺客正是你梁王所派,不然为何那刺客适才见阿盖挡在前面便有所迟疑。”孛罗不见人答,心中更怒,连声道:“快将刺客押上来。”
有人取来绳索,将那刺客手脚死死缠住,这才拉他起来跪到堂前。段功立即一眼认出刺客来,奇道:“怎么是你?”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曾经为他送信给明玉珍的打金箔人陈惠。陈惠恨恨道:“很好,原来你还认得我。”段功道:“你本于我方有功,为何又突然来行刺于我?”陈惠道:“你答应赡养我老母,却累她惨死,尸骨无存,我要杀你报仇。”段功道:“你母亲病入膏肓,我命人送去大理医治,半途遇到红巾溃兵,非我所能预料。”
孛罗见回头惊见爱女受伤,惊怒不已,喝道:“来人,将刺客拉出去凌迟处死,割下他的肉来,一条条抛入滇池喂鱼。”梁王侍卫应声上前,便要将陈惠拖出去。段功正待阻止,却听见阿盖柔声道:“今日是父王大喜的日子,父王何苦动怒?信苴既说此人曾经立下大功,不如就此放他去吧。”段功心念一动,暗道:“她倒是与我有几分默契。”便道:“公主言之有理,陈惠曾冒险送信给明玉珍,红巾退兵也有他一分功劳,现在杀他容易惹来闲话。况且今日是大王寿辰,杀人不吉,不如免他死罪,放他下山。”孛罗勉强道:“好吧,就交由信苴处置。”
段功走近陈惠,正色道:“我段功顶天立地,从不失信于人。你母亲一事,我已尽心竭力,自认并无失信于你。今日我放你走,下次若再见到你,绝不会再手下容情。”见他肩头刀伤血流不止,命人取一瓶金创药给他。陈惠绑索一解,一把打掉药瓶,往地上“呸”了一声,转身昂然出去,竟似丝毫不将段功、梁王及满堂官员放在眼里。
孛罗勃然大怒,心道:“此人如此不识好歹,又伤我爱女,绝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回头向凌云使个眼色,暗示他悄悄料理了陈惠,凌云会意,正欲跟上去,忽听得一声闷响,回头望着,羽仪高潜已摔倒在地。众人忙围过去,见他紧捂腹部,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似是中了剧毒,一时惊疑不定。还是高浪忍不住先问了出来:“他是中了毒么?”杨宝点了点头,道:“是。”
孛罗抢上前来,惊问道:“中毒?怎么中的毒?”明知道已经来不及,还是回头命道:“快回城去请大夫来。”
高潜叫道:“信苴……信苴……姑父……”额头渐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段功俯身抱起他,问道:“好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高潜勉强点点头,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道:“孔雀胆……孔雀胆……”段功问道:“孔雀胆怎么了?”
孛罗这才想到高潜可能就是被他用孔雀胆毒死的大理名将高蓬的儿子,怵然而惊,不禁回头望了凌云一眼。
却见高潜抖缩着举起手,遥遥指着梁王一方,道:“他……他就是从药师殿盗走孔雀胆的人。”段功一呆,问道:“什么?”高潜道:“他……凌云……是他下的毒……想害死姑父……”
段功惊讶回头,看见凌云正站在梁王身侧,依旧是一副冷傲的神气。杨智追问道:“你是说凌云盗走了孔雀胆?”高潜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眨了两下眼皮,头一歪,就此死去。杨宝与他一道长大,情若兄弟,大是悲恸,叫道:“高潜!高潜!”见他动也不动,忍不住哭出声来。
杨智等人心如肚明,高潜一路跟随段功上山,未进半分饮食,唯一的破绽就是适才抢在段功面前喝了那杯阿盖亲斟的酒。施宗也不多说,取过段功面前的那只玛瑙杯,见杯底尚留有一圈残酒,便取出一块银子,将那酒倒了几滴在上面,银子瞬间变成了青黑色。马文铭也在当场,上前看了一眼,道:“尊羽仪似是中了砒毒。”
高浪恨恨道:“果然是酒中有毒。信苴,高潜是代你而死,他们想毒死的人其实是你。”扭头瞪视着阿盖,怒道,“你与信苴饮金盟誓,亲口许诺要嫁他为妻,如今强敌既退,你想要悔婚,直接开口便是,也不用下此等毒手。”阿盖莫名其妙道:“我……我怎会想要悔婚?”高浪道:“哼,你还要狡辩……”忽听得段功喝道:“高浪住口!”高浪见段功发怒,这才闭了嘴。
出了如此意外,比适才刺客行刺更为惊心动魄,众人尽皆呆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孛罗骇然自惊,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方才饮过的酒杯望去。马文铭忙向人要了两块银子,将孛罗的酒杯及酒壶的酒水一一试过,却均没有毒药落入。既是如此,酒壶、酒杯只经过了阿盖之手,她理所当然地就是下毒之人。就连孛罗也怀疑是她落毒,虽然不解其意,却还是将目光投向爱女。
阿盖见众人目光灼灼,不离己身,这才醒悟过来,连连道:“不,不是我,我已与信苴订有婚约,他是我未婚夫君,我怎会下毒害他?”
然则铁证如山,众人表面不再多说什么,心下却是如明镜般光亮皎然。更是有人心道:“公主性情柔弱,怎敢当众落毒?说不定正是梁王指使她如此。眼下借助段功之处极多,梁王这过河拆桥的一招,未免来得太快了。”
阿盖见众人并不相信自己,大理诸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仇恨鄙夷之色,不由得更加慌乱,泪眼涟涟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凌云忽道:“是我下的毒。”走到孛罗面前跪下请罪道,“是我不愿意公主嫁给段功,暗中在他的酒杯中抹了毒药,现既然败露,凌云也不愿意牵累他人,任凭大王处置。”孛罗这才长舒一口气,叫道:“来人,快些将凌云绑了。”当即有侍卫上前,摘下凌云腰间兵刃,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孛罗道:“本王驭下不严,出了这等事,万分抱歉。我这就将凌云交给信苴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段功早知道凌云一直站在一侧,根本没有碰过酒壶酒杯,他挺身认罪,不过是为了不让梁王和公主面上难堪,当即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凌云是大王心腹侍卫,段某不敢擅处。”孛罗道:“那好,小侯爷人也在这里,就将凌云交给你审问,你尽可以严刑拷讯。”马文铭心道:“你这不是将天大的难题推给行省么?凌云是为公主顶罪,谁敢拷打他?”不敢当众推谢,只得道:“遵大王命。”命人先将凌云带下。
段功肃色道:“还有一事,段某本是山野匹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原也没有想要高攀大王千金。金盟一事,婚约可以不算数,只愿大王不要忘了曾答应过永不再与我大理开战。”孛罗道:“这是自然。信苴请息怒,其实……”段功道:“大王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段某这就要告辞回大理了。”孛罗知道嫌隙已生,万难挽留,只好道:“我送一送信苴。”段功道:“不敢有劳大王。”命人抬了高潜尸首,率众自出阁下山。
阿盖见段功决然离去,始终再没有看自己一眼,颓然跌坐到地上。孛罗俯下身子,低声问道:“女儿,你不是很喜欢段功么?怎么突然又要下毒害他?”阿盖一呆,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一场寿宴不欢而散,大理诸人随即离开了中庆城,西回大理。之前与红巾恶战,大理军死伤不少,更是有羽仪杨胜坚的惨死激愤人心,却均没有像今天高潜中毒而死这样令人郁闷憋气。杨智等人见段功郁郁寡欢,知道他既为高潜代死伤心,又为阿盖亲手下毒谋害难过,也不敢相劝,只是暗中议论。尤其是高潜死前指认凌云便是盗窃孔雀胆之人,更是留下一个巨大的谜团。
施宗道:“高潜临死前特意说这句话,必有深意。”施秀困惑道:“可是这说不通,凌云当晚潜入无为寺后刺杀了邹兴,一出南禅房就被我发现,随即遭擒,全身上下都被仔细搜过,哪里有孔雀胆?后来他一直被监禁,看守十分严密,更是没有机会带孔雀胆出寺。”又问杨智,杨智也始终想不明白,只能作罢。
大军一路缓行,安然无事,只在楚雄境内遇到了回去中庆的梁王王妃嘉僖、姬妾泉银淑等一行,这才知道阿盖是独自提前赶回中庆,不免更加深了众人对她的猜忌。
回到大理已是六月,离开仅仅三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段功大军虽然得胜归来,也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却并无多少喜悦。当日三千罗苴子一道出征,回来却还不到一半。段功已经命人先行将阵亡将士骨灰送去无为寺,等高僧们念经超度后,再分别撒入苍山洱海,好让他们魂归故里。
进阳苴咩城的那一天,正巧是星回节。这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背后,有一个极为凄美的故事——昔日云南六诏并存,南诏最强。南诏王皮罗阁野心勃勃,预备吞并其他五诏,事先用松明建了一座豪华无比的阁楼,邀请五诏首领聚会。邓赕诏首领王妃白洁知道皮罗阁心怀不轨,极力劝阻丈夫不成,便亲手将一只铁钏戴在丈夫左臂上。六月二十三日,皮罗阁请五诏首领到松明楼饮酒,半途离开,命人封楼放火。六月二十五日,白洁赶到,在灰烬中扒出了铁钏,由此认出丈夫尸体,悲痛欲绝。首领妻妾均为皮罗阁占有,唯独白洁不从。当年八月初八,她在礼葬其夫后,抱着丈夫灵位跳入了洱海。人们感念白洁忠贞,以每年六月二十五日为星回节,以八月初八为捞尸会,来纪念这位传奇女子。
虽则时光早已经洗淡白洁夫人的哀愁,白族人也将星回节演变成欢乐喜庆的节日,然则今年的星回节却是格外不同的感受。这一天,小雨绵绵不绝,先是丝丝缕缕,随后便淅淅沥沥。水雾淡淡,像一层薄纱笼罩了整片大理坝子。段功心中感慨万分,那张肃穆庄重的脸上多少露出几丝悲情来,亦给周围许多人心上蒙上一层灰暗的色彩。
坦绰段宝、大将军段真等早已冒雨赶到南门外迎接,回来总管府,又见高兰、段僧奴、伽罗等人迎候在府门外,段功心底漾起一股暖意,慌忙下马,见高兰原先明朗红润的脸庞深陷了下去,显得苍白憔悴,一下子老了许多,上前握住她的手,叹道:“夫人,你可清减了不少。”高兰一怔,当即就落下泪来。
出征将士能够回家团聚的,家人欢喜异常;战死沙场的,亲人悲痛欲绝。这一夜,天幕无光,火把长燃,照亮了几家欢喜,又照亮了几家哀愁。
伽罗得知杨胜坚的死讯时,突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所有的羽仪中,她最喜欢他,她实在想不到他这样倜傥的人会死在千里之外,也想不到与他在无为寺中的吵闹,竟是最后一面。还有高潜,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伙伴,怎么会在欢庆胜利的宴席上中毒死了呢?要是她在他身边就好了,至少她可以用学到的医术尝试解毒,努力挽救他的性命。原以为分别不过就是晚些日子再见面,这才知道人生中有一些分别就是永别,她将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也将被光阴渐渐融解。于是,她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伤心的滋味。一阵风吹过,伽罗回过神来,突然觉得阴森森的,仿佛有鬼魂在身边俯视一样,忍不住全身颤栗起来。
对于高兰而言,欣喜却远大于哀伤,虽然唯一的亲侄客死他乡,然则杀他的人却是本来要夺走她丈夫的女人,最终导致她的夫君重新回到了她身边。从这点上来说,高潜是有功的。从此以后,她要紧紧抓住丈夫,再不让他的心从她身上溜走,是以她变得格外善解人意。就连段功也惊诧妻子温柔了许多,凡事都要小心翼翼地先问过他的意见,再做处理。
转眼到了七月,正是大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今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热,一个多月都不见雨水,每日都是艳阳高照,很是让人心烦,甚至心悸。七月十五这一天是中元节,段功亲自主持,为阵亡将士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盂兰盆会,放水灯到洱海中,以祭奠亡灵。
中元节后,高兰忽然命人将杨智请去书房,特意问起羽仪徐川在云南驿被杀一事。杨智早猜到高兰派徐川前往罗那关,多半是要学隋朝独孤皇后杀宫女尉迟贞一般,命张希矫暗中杀死阿盖公主,来个釜底抽薪。昔日隋文帝杨坚敬爱皇后独孤氏,独孤氏独宠专房,性情好嫉,不准丈夫接近别的女子。后来独孤皇后年老色衰,杨坚偶尔临幸了美丽的宫女尉迟贞。独孤皇后知道后,趁杨坚上朝后,派人杀死了尉迟贞。杨坚气愤不已,又无可奈何,愤而出走,单骑离开皇宫到深山。还是宰相高颎及时追赶,劝杨坚回去。杨坚由此叹息说:“我贵为天子,竟然不得自由!”情形颇类似今日之段功与高兰。
杨智见高兰不动声色,也不戳破,只道:“徐川被杀,也是一桩疑案,不过有驿吏作证,凶手并非阿盖公主那一帮人。”他与段功、高兰一起长大,对这二人性情、心思均非常了解,揣度高兰其实在担心是段功暗中派人杀了徐川,又道,“不过,属下一直觉得有一人十分可疑,那就是梁王侍卫凌云。”高兰果然很是意外,问道:“是无为寺抓到的那名刺客么?”杨智道:“正是他。”
杨智怀疑凌云,虽无实证,却也有一定道理。他早想到羽仪除了高潜这样极个别的例子外,均是武功不弱,徐川是汉人,并非白族世家子弟,却得以入侍总管府,更是有过人之处。这样的人物,被人无声无息一剑刺死在驿站大门外,凶手即使是偷袭,也当武艺了得。杨智当日在无为寺见过凌云与羽仪交手,身手不凡,他又正好用剑,且在阿盖之前离开阳苴咩,不久后才跟随段功大军到达了楚雄,可见他一直徘徊在驿道左右,有所图谋。
高兰听了杨智的推测,亦觉得合情合理,恨恨道:“当日就该杀了那凌云。”杨智道:“信苴下令放走凌云,不过是不想为他与梁王结怨,何况明玉珍使者也为他求情,等于没有了原告,无从量刑。不过凌云倒真是条汉子,有情有义,为救阿盖公主不惜牺牲自己,甘认下毒罪名。可惜梁王根本就没有将他当回事,立即命人像狗一样捆了他,还让人对他严刑拷打。”高兰道:“照你说来,凌云如此矫矫不群的出众人物,又怎会错投在梁王麾下?”
杨智听了心头一凛,暗道:“夫人极有见识。确实,梁王为人器量狭小,不恤下属,凌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愿受其驱使?他既与邹兴有累世深仇,所想者无非是报仇而已,邹兴在明玉珍手下担任要职,权高位重,他个人难以与其相抗,须得借助外力,天下有实力与明玉珍匹敌者,无非陈友谅、朱元璋、张士诚几人,以及南面大理、北面元军,梁王自顾不暇,势力最弱,凌云当懂得避险就吉,为何反而要投在梁王麾下?”忽听得高兰叹道:“女人,当是为了女人。”杨智愕然问道:“女人?”高兰道:“他肯定是为了阿盖公主,不然以他的本事,何必在留在梁王身边甘做牛马。”
杨智这才知道高兰是说凌云为阿盖美色所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听见高兰道:“你去吧。”杨智应了一声,站起身来。高兰低声嘀咕道:“我有主意了。”杨智一愣,只觉得她最后一句话饶有深意,但他自小就有些畏惧高兰,不单他如此,段功也是如此,不敢多问,慌忙告辞。高兰道:“渊海,我问你徐川的事,可不能对信苴说。”杨智道:“夫人放心,属下知道轻重。”高兰这才嫣然一笑,道:“你去吧。”
这一晚,段功回来寝宫,房内却是不见高兰,只剩了两名侍女,问道:“夫人呢?”一名圆脸的侍女道:“夫人去了宝姬那里,说是今晚就不过来了。”段功道:“嗯,好。”洗漱完毕,正要解衣就寝,侍女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以前这些亲昵的事都是高兰亲自动手,段功一时不能适应,道:“你们去睡吧,我自己来。”圆脸侍女轻声道:“夫人命奴婢二人尽心服侍信苴,奴婢不敢违命。”伺候段功上了床,又脱下自己衣服,肌肤映雪,柳腰袅娜。段功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小个子的侍女道:“夫人有命,命奴婢……奴婢……”一时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段功恍然明白了过来,心中一时不知道什么滋味。那两名侍女自行脱光衣服,爬到床上,一左一右躺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见段功动也不动,圆脸侍女便将手搭上段功胸膛,轻轻抚摸了起来。那轻盈娇小的侍女却是不敢动弹,段功感觉到她柔若无骨,全身发抖,登时心烦起来,道:“你们两个都下去!”圆脸侍女道:“夫人有命……”段功怒气顿生,一骨碌坐了起来,喝道:“你们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我的命令你们就可以不听么?”侍女见他发火,慌忙滚下床去,跪在地上,不敢起来。段功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去吧,我自会跟夫人说明。”
次日一早,段功起床,早不见了那两名侍女,只有高兰笑容满面,捧衣站在床前。他心中颇觉怪异,也不提昨晚之事,高兰竟也不问。到得晚上,高兰仍然不在房内,不过又换了两名更年轻更美貌的侍女来伺候段功。段功已然猜到高兰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差点娶了阿盖公主,但她如此刻意用侍女来笼络,实是认为他是惑于阿盖美色才发兵击退红巾,着实令他不快,哪还有心情花在侍女身上,当即命侍女退下。
高兰见夫君不肯接受送到嘴边的肥肉,一时也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命人请来杨智,想讨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才问道:“你看信苴还会娶阿盖公主么?”杨智道:“夫人有所不知,信苴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娶阿盖公主。他发兵并不是为了公主,也不是为了梁王,而是为了咱们大理呀。”高兰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不过因为长久居于深宫的缘故,已经习惯用闺怨女人的视角来看待一切,但毕竟还是有些见识的,听了杨智这话,也逐渐明白过来,暗道:“我可真是蠢笨到家了,难怪夫君不肯接受侍女,我如此做,岂不是跟当面指责他荒淫好色一般?”一时追悔莫及。
杨智明白她是一心想将丈夫挽留在身边,心道:“别说我与夫人一道长大,就是为了大理,我也该帮她。”正欲开言,忽有羽仪奔来道:“信苴请杨员外速去议事厅议事。”只得匆忙辞别高兰,赶来议事厅。
却见段功、段宝及段真等文武官员均在,问起来才知道探马传来消息,陈友谅已在与朱元璋交战时中箭身死,而今朱元璋接管了陈友谅的绝大部分军队和地盘,已经成为中原群雄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传说朱元璋也有意南下,攻打云南,又传说他要趁胜挥师西进,并吞四川明玉珍。段功召集众人,就是要计议此事。杨智道:“四川和云南因为地形复杂,交通难以抵达,又各自物产丰富,有一定的封闭性。朱元璋志向远大,我猜其必定先取张士诚,再北上取大都。”
段真道:“杨员外是说朱元璋必得天下?”杨智道:“看情形确实如此。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三方中,陈友谅最强,朱元璋最弱,他却能以巧计首先战胜最强的对手,此人着实不简单。听说陈友谅每每俘虏了朱元璋部下,一律杀死,朱元璋则反其道而行,下令释放所有俘虏,伤员发药疗伤,还要公祭敌死难者,他如此笼络人心,必成大器。”他本想说为图后计,不如先派人与朱元璋修好,但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他知道段氏素来忠义,既已在百年前投降元朝,必定会奉元年号为正朔到底。
果听见段功道:“如此,倒是要提醒朝廷重点提防朱元璋此人了。”命杨智去拟一封信,派人送去云南行省。忽有羽仪奔进来禀道:“朝中来了使者,请信苴立即出去迎接。”段功听他说的是“朝中”,忙问道:“什么使者?”羽仪道:“是大都来的中使。”
大理还从未见过宫中的使者,段功忙迎出来,却见一名中年宦官站在门楼下,肥肥胖胖,面白无须,双手捧着个小小的青丝轴卷,昂首向天,神态极是倨傲。他背后跟着一大群人,马文铭、大都等人也在其中。
大都见段功出来,忙上前介绍道:“大官,这位就是段功总管。信苴,这位是宫中来的钦使。”那宦官便举起黄卷,叫道:“圣旨下,大理总管段功跪下听旨。”
段功这一生还从未向谁跪拜,心道:“我既是大元子民,见圣旨如见皇帝,理当下跪。”上前跪下。只见那宦官将卷轴展开,有气无力地念道:“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问杨智道:“他在说些什么?”杨智也不懂蒙古文,摇了摇头。又听见那宦官道:“皇帝圣旨,段氏自归附以来,忠勤昭著,累世秉忠,征讨克捷。段功,簪缨世家,天生不凡,力抗红巾,有功社稷,宜示至优之数,以彰匡济之勋,兹特着段功尚梁王孛罗帖睦尔女阿盖公主为夫,继续任大理总管,加封驸马都尉……”
段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问道:“这……这是……”那宦官却不理他,继续道,“尔其不负初心,永保世爵。特赐黄龙伞一具,金刀一把,玉腰带两条……”念完了一长串赏赐之物,总共有四十余件,最后道,“段功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即刻到中庆上任,不得有误。钦此。”念完合上卷轴,交到段功手中,道:“信苴,你如今是当朝一品丞相了,快快请起。”
段功站起身来,为难地道:“我已经向梁王当面说明,与阿盖公主婚约一事做不得数……”那宦官脸色一沉,冷冷道:“这可是皇上亲下的圣旨,信苴是想要抗旨么?信苴雄霸西南多年,原也有抗旨的本钱。”段功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段某不敢。”宦官道:“那就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这南方可真是又湿又热。信苴,这里可有歇脚的地方?”段功忙道:“来人,快送中使去五华楼歇息。”
送走中使,马文铭、大都才过来参见。大都笑道:“恭喜信苴。”段功苦笑道:“何喜之有?”又问道,“二位何以会随同中使一道前来?”大都道:“上次行宫宴会不欢而散,大王深感不安,特命下官前来谢罪。”段功道:“事情既已过去,不必再提。”
马文铭道:“尊羽仪高潜中毒一事,行省已经查明真凶,特意委派我来向信苴禀明真相。”段功颇感意外,道:“噢?外面天热,二位请到里面说话。”请二人到一间雅厅坐下,才问道:“真凶是谁?”马文铭道:“并不是阿盖公主。”段功道:“这我知道。”马文铭大为意外,道:“原来信苴早已经知晓?”
段功点了点头,他当日也曾怀疑是阿盖往酒中下毒,然转瞬一想,便知道不会是她。当时陈惠举刀扑向他时,距离只有数步之遥,情形极是凶险,若不是她挡了一挡,说不定他早就被陈惠一刀刺死。那时的情形,她根本无暇思索,只是本能地扑到他身上,她既能舍身救他,又何须再下毒害他?
大都问道:“信苴是如何知晓不是公主下毒?”段功不愿意细说,只道:“我知道公主不会下毒。难道真是凌云么?”马文铭笑道:“凌云也以为是公主下毒,为了替公主脱罪,才主动承担罪名,真凶其实是王九。”段功一听到这个名字,全身一震,半晌才道:“原来是他。”
王九便是高潜父亲高蓬的厨师,当时被梁王收买,往饭菜中投孔雀胆剧毒害死了高蓬,又逃到梁王一方。
马文铭道:“王九自来到中庆,一直在大王行宫里当差,主管厨下大小事务。他得知大王与信苴结盟,十分恐慌,生怕大王会将他交给信苴处置,决意挑拨二位相斗,是他事先往信苴的杯子内壁中涂抹了毒药,计划害死信苴后,再嫁祸给大王。这是他的供词,请信苴过目。”
杨宝今日当值,忽然插口道:“我有一事颇感困惑,想请教小侯爷。”马文铭知道段功身边羽仪均是世家子弟,并非普通侍卫,忙道:“尊羽仪不必客气,有话请问。”杨宝道:“当日阁中西首案头除了食物外,已摆上一只酒壶、两只玛瑙酒杯,想来已经是预备好给梁王和信苴用的。阿盖公主歌舞之后上前奉酒,先取酒壶,再往两只酒杯中斟酒,酒先奉给信苴,酒杯却是梁王面前的那一只。”
众人当即明白他话中之意,有毒的实际上是梁王的酒杯,并非段功面前那一只。马文铭微感愕然,道:“当日阁中之人不下百人,局面混乱,尊羽仪却能明察秋毫,好生厉害,敢问尊姓大名?”杨宝道:“在下杨宝。”马文铭道:“杨羽仪问的极是要害,嗯,确实是这样,王九事先预备了两只玛瑙酒杯,只往其中一只抹了药,摆放时却是随意的,若是害死信苴,大家自然都会怀疑是梁王下毒,梁王死则罪名会落在大理头上。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令双方相斗,保他自己安稳。”杨宝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当真是一条毒计。”想到高潜之死,又是悲从心来。
段功略略翻看一遍供状,问道:“王九现今人在何处?”马文铭道:“他和家人均押在行省大狱中,大王说要等信苴亲自审问过后再处死。”段功心道:“梁王必是刻意如此,要表明内中绝无隐秘,好与我尽释前嫌。”梁王如此刻意修好,他当然也不能让对方下不来台,当即将王九供状交还给马文铭,道:“此案既已真相大白,彻底澄清,还请转告大王,宽恕当日段某拂袖而去、扰了大王寿诞之罪。”马文铭道:“朝廷既已下旨,信苴也该去中庆走马上任,自可亲见梁王,何须我再转告?”
段功只觉得为难之极,历任段氏总管也有受封平章之职的,然不过是虚衔,到中庆上任者还从未有过,更不要说被宗王招为驸马。他上次发兵已经引来治下诸多不满,说他贪恋阿盖公主美色,才会襄助大理死敌梁王,他自认为保卫家园而战,问心无愧,也懒得理会。如今他若受旨去中庆当驸马、做平章,又为的是什么?至少再没有之前必须要出兵的铮铮理由了。他若抗旨,以现今大元朝江河日下的局面,朝廷当然也不能拿他怎样,只不过落下个不忠不义的罪名。若是朝廷就此大做文章,命梁王征讨大理,又该如何?虽则梁王不足为惧,然边境难免又起烽火,他之前与阿盖饮金为盟的一番苦心可就完全白费了。
马文铭似是猜到段功心意,道:“长期以来,云南一分为二,东属梁王,西归大理,多有内斗,才给了外敌可乘之机。若是两家合二为一,何惧强敌环伺?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信苴是梁王爱婿,已经是一家人,又出任平章政事,掌管行省,全省钱粮、兵甲、军国重事尽在信苴手中,你翁婿齐心合力,励精图治,别说一个明玉珍,就是天下红巾齐来云南,也无所畏惧。将来更是能北上收取中原失地,助皇上恢复天下一统。”
段真、杨智等人见他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却侃侃而谈,见识过人,不容人小觑,各自心道:“果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却听见马文铭顿了顿,又道,“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他父亲便是滇阳侯马哈只,亦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
段功问道:“令尊已经回中庆了么?为何不见沙笛回来大理?”沙笛在大理任达鲁花赤,数月前与马哈只一起去了天方朝圣。马文铭道:“家父新回中庆不久。沙笛大人已决意留在圣地不再回来,等家父上奏后,朝廷自会任命新的达鲁花赤到大理。”
段功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命人先送马文铭、大都去五华楼休息,又与属官商议朝廷圣旨一事。出乎意外的是,绝大多数人竟是极力赞成段功到中庆上任平章一职,段真更是道:“信苴去了中庆,娶阿盖为妻,日后云南全省尽在信苴掌握,这可是重振我段氏雄风的绝好机会。”
大理立国时虽有云南全境,然不久后即为权臣高氏把持朝政,云南东部成为高氏的私人领地,后又被蒙古人接管。段真一想到可以恢复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的荣光,十分兴奋,道,“信苴,娶阿盖事小,当平章事大,弟愿意领军随同兄长一起上任。”
段功见众人群情慷慨,只得道:“此事重大,我尚须多斟酌几日。”遣散众人,只留下杨智,问道:“渊海以为如何?”杨智道:“眼下中原局势一片混乱,大元又内讧不已,怕是局面难以收拾。信苴还是会一心一意奉大元为主,对么?”段功正色道:“这个当然。既然百年前已是大元子民,就当与大元同生共死。这也是祖宗遗训,凡我段氏子孙,绝不敢违背。”顿了顿,又道,“不过梁王可不能代表朝廷,之前我出兵助他,并不是想与他共同进退。”杨智道:“属下知道,信苴是为了大理百姓免受战祸侵扰。既然如此,属下也建议信苴接受朝廷册封,到中庆上任,只要梁王不存歹意,肯定是利大于弊。”段功听智囊也这般说,一时无语,半晌才道:“你先去吧,我再好好想想。”杨智道:“遵令。”先行退下。
段功在厅中踱来踱去,施秀等人从未见过他如此郁闷烦躁,也不敢相劝。过了好大一会儿,施秀才小心翼翼地道:“屋里太闷太热,信苴不如出去走走。”段功幡然醒悟,道:“说得极是。”换上便装,带了施秀、杨宝等几名羽仪,策马出城,一路往北,来到无为寺。
却见伽罗正上山采草药归来,杨安道背着个极大的背篓,默默跟在她身后。自杨胜坚死后,他一直精神恍惚,施宗见他无心当差,便将他调来了无为寺。
施秀先叫道:“伽罗!”伽罗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再无昔日洋溢的热情,对段功也熟视无睹。众人知道杨胜坚和高潜之死对她打击甚大,并不计较。
段功又想起脱脱被杀前已中孔雀胆一事,回头问道:“那孔雀胆一事查得如何了?”杨宝道:“时至今日,无为寺进出依旧盘查得极严,可还是没有找到丢失的孔雀胆。想来当日药师殿所失两副,已经被凶手尽数用在了脱脱身上。”段功道:“既是如此,为何高潜临死前特意指认凌云便是盗窃孔雀胆之人?”杨宝道:“属下也不清楚高潜为何要这样说。不过凌云进无为寺后不久就被擒羁押,手脚锁住,又受了重伤,绝无可能偷到孔雀胆。”
高浪道:“会不会是无依禅师偷了孔雀胆,又用它毒死了脱脱?”杨宝道:“这不可能。若果真是无依禅师下毒,脱脱必死,他又何必再冒险去回光院再割脱脱一刀?”施秀道:“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无依禅师先往脱脱茶水中下了孔雀胆,以为他必死,后来又担心有人发现脱脱中毒,送他去药师殿,一样有解药可以救治,所以又赶回来割断了脱脱喉咙。”杨宝道:“这倒是。”施秀道:“我去狱中问过无依禅师,他并不否认是他下毒。”高浪不屑地道:“无依禅师功夫了得,一刀便可杀死脱脱,又何须下毒?”
议过一回,也无结论。进来寺中翠华楼,把守的武僧见段功到来,慌忙上来参见,禀告道:“罗先生正在五楼观经处读书。”段功道:“正好。”径直上楼。
罗贯中听到人声,猜到是段功到来,忙下楼来,正好在四楼遇见段功一行,忙上前参拜。段功便请他到丹青室坐下,问道:“罗先生书读得如何?”罗贯中道:“极好。大理久绝于兵祸,藏有许多绝版罕见的好书,这翠华楼当真是一座宝库。”段功听他说“大理久绝于兵祸”,一时心有所感,沉吟不语。
罗贯中料他不是来找自己谈论读书的,问道:“信苴似是心绪不佳,是否有烦心之事?”段功道:“正有事想请教罗先生。”当即说了朝廷圣旨一事,问道,“罗先生以为段某该如何抉择?”罗贯中道:“信苴原来是为了此事烦恼。”指着墙上一幅画道,“信苴请看这幅画,有花有叶,却是没有土。”
罗贯中所指正是旁人送给高兰的那幅《墨兰图》。段功曾听夫人提过画者是南宋遗民,画兰不画土寓为故土为蒙古人所夺,一时间不知罗贯中何所指,颇感茫然。罗贯中道:“没有土等于没有根,无法长活。信苴既忠于元人,元人才是信苴的土,并不是大理这一片土地。”话意大可玩味。段功恍然大悟道:“果真如此。”他知道罗贯中是汉人,又是张士诚的幕僚,与元朝为敌,出声指点实际上大违本心,当即谢道:“多谢罗先生指点。”罗贯中道:“不敢当。”
段功道:“那么,就不再多打搅罗先生读书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罗先生可曾找到了藏宝图?”罗贯中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才讪讪道:“原来信苴早已经猜到我的来意,又为何还肯让我进来翠华楼?”段功笑一笑,只是又问道:“罗先生进楼读书已有几月,可曾找到藏宝图?”罗贯中沉默半晌,道:“找到了。”指着墙上的一柄宝剑道,“藏宝图就在那柄黄龙剑中。”
段功意外之极,重新走回来,问道:“罗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已有严厉之意。罗贯中道:“我只是猜的。当日令先祖段思英舍弃皇位,到无为寺出家,别的不带,只带了一柄黄龙剑,后来更是成为无为寺镇寺之宝,可见此剑极不寻常。”段功目光炯炯,紧盯着罗贯中,厉声问道:“那么,藏宝图现在哪里?”
罗贯中见段功一向和气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重重的杀气,饶是他沉断有谋,并不贪生怕死,也不由得心中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