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功紧锁眉头,回过头去——日正当头,强烈的阳光中,阳苴咩伟岸高大的城墙也模糊了起来,只有城头星星点点地闪耀着点点金光,那是守城罗苴子铎鞘的反光。害死脱脱的另有凶手,真相未明,他离开后,大理又会发生些什么?再看前方,前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际遇?
这一夜,五华楼中有许多人都没有睡踏实,留宿在楼中的楼长郑经也是其中一个。天色未明,他便已经惊醒,匆匆抹了把脸,出得楼来,正遇见昨晚才住进南苑一号院的罗贯中在茶花间漫步,本该仪态悠闲,却是眉头紧锁。他对这个模样斯文、谈吐文雅的书生很有好感,又得了其同伴沈富的好处,特意上前问道:“罗先生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莫非嫌这里有怠慢之处?”罗贯中忙道:“哪里,楼长热忱招待,足见盛情。只是思及无依禅师杀人一事,颇多感叹,所以出来走走。”
他和沈富本是因无依缘故,才得以住进无为寺,不料寺中变故连生,南禅房驻进羽仪,严密监视诸住客,他二人已感不自在,后无依杀人被带走,他二人也不便再留在寺中,主动辞别住持搬了出来。沈家在阳苴咩、龙首关、龙尾关均有店铺,此次随沈富南下的仆从便住在阳苴咩城中的绸缎铺中。二人本欲就此搬回铺中,不料段功得知后特意交代羽仪送二人到五华楼,五华楼声名远播于西南,以二人身份,本没有住进五华楼的资格,得此良机,自是喜出望外。
郑经不知道罗贯中与无依是旧识,也不知种种情由,只道他感慨无依不顾首座身份杀死一名挂单僧人,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又寒暄了两句,郑经便匆匆赶往厨房。自从昨日施宗提及有两副孔雀胆不知道去向后,他便格外留心在饮食茶水上,生怕有所闪失。
详查过厨房,天光已是大亮,又沿湖边巡视了一圈,不断遇到手执铎鞘往来巡逻的罗苴子,令他忐忑的心情稍感安慰。一路走过来,南、北院落甚是安静,大约各人还未起床。他便又到五华楼里,不辞劳苦,自底楼往五楼一一察看,见无异样,又往门楼而去。
正欲下台座时,忽有一名楼丁疾奔而来,叫道:“楼长!楼长!”郑经一听这气急败坏的声调,心中登时一紧。果见那楼丁奔至眼前,气喘吁吁地道:“楼长,不好了,南苑二号院有两个蒙古武士半夜被人杀了,蒙古人说是红巾使者干的,要去北苑问个究竟,被罗苴子挡住,正闹得不可开交呢。”郑经恨恨地跺了跺脚,道:“我就知道,这些人一齐住进了这里,非要闹出点大事不可。”他前后忙活了一早上,早已是虚汗淋漓,抹了把额头,定了定神,交代道:“你赶紧去总管府报信。”眼见得楼丁飞一般地奔下台阶,这才往南苑赶去。
即近一号院,便听到汹汹喧哗声,有痛骂者,有劝谕者。走得近些,只见一大群人拥在一号院门口——蒙古人个个群情激奋,手按刀柄,正与全副武装的罗苴子对峙,马文铭则从旁拉住大都相劝。大约因为吵闹得太过厉害,罗贯中和沈富也拥出门口观望。
郑经忙挤了过去,连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大将军张希矫昨夜临时被召去了总管府议事,罗苴子群龙无首,见郑经到来,有人上前道:“楼长,你来得正好,这些蒙古人说北苑红巾使者半夜溜过来杀了他们两个人,正要去找他们拼命。”合仲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郑经忙道:“大人如何肯定凶手就是住在北苑的红巾使者?”合仲道:“我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人,这五华楼里,只有他们这些反贼跟我们是死对头。定然是他们恼怒凌云刺杀了他们首领,想要以牙还牙地报复。”郑经道:“嗯,大人所言有理。”
蒙古人见郑经明显偏袒自己一方,不由地一阵附和,纷纷道:“既然楼长也这样认为,请下令这些卫士让开,让我们去找红巾反贼一决生死。”郑经道:“不忙。下官已经派人守住红巾使者院门,他们跑不了。请各位先带我去看看死者,以示哀悼之意。”
他任楼长近二十年,迎来送往多不胜数,圆滑老练的本事无人能比。果然蒙古人听了很是感激,当下不再吵闹,领他来到二号院东厢一间房中。却见房里两张南北对置的床榻上,各有一名蒙古人和衣仰天而卧,裸露在外的脸部、手、脚均是一片黑青干涩之色。
郑经一见这二人死状似曾相识,心中已是有数,忙道:“这二位官人并非为外人所杀,而是被吸血精吸血而死。想来各位都听说过五华楼建成之日、南诏王在楼前广场晒死五百名奴隶的故事,这里偶尔会有吸血精作祟,半夜出来吸血。”口中这样说,心下也颇为困惑,暗道:“往常都是到夏季天热之时,南苑才会偶有吸血精出现。目下才是春季,如何就闹起了吸血精?”
郑经搬出了吸血精,等于证明红巾使者无辜,一干蒙古人如何肯相信如此离奇诡异的说法?大都冷笑道:“吸血精?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楼长,人命关天,请你不要再瞎扯。若是你不肯让我们去找红巾反贼报仇,那我们就要去总管府向信苴讨个说法。”郑经道:“等一等。”奔过去将一名死者上衣掀上去,道,“请大人来看,看得仔细些。”大都上前一步,嘲讽地道:“楼长莫非又想编些……”突然愣在当场——那武士尸身干瘪,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点,看上去像是极细微的针眼。
郑经道:“他是被吸血精吸干全身血而死,身上这些小孔便是吸血的明证。”又掀开另一具尸首,情形也是如此。众人仔细查看,发现二人身上除了之前与阿荣一行争斗所受的刀伤,确实再无其他伤口。半信半疑中,大都问道:“就算真有吸血精,为何只吸了我方二人的血?”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惑着郑经,他当然不能说往年夏季吸血事件确实都是发生在南苑,不然蒙古人会更加不依不饶,认为他刻意如此安排,只道:“大约只是巧合吧。”转头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一号院中的罗贯中、沈富适才见过,二号院中的蒙古人,三号院中的回回人都聚在这里,唯独不见四号院的阿盖公主。心中登时一惊,暗道:“哎哟,该不会公主也遭了吸血精毒手?若是公主死在五华楼,我这颗脑袋定然再也保不住。”慌忙问道:“为何不见公主殿下?”
大都猜到他心意,冷冷道:“楼长放心,公主安然无恙,还在歇息。”阿盖已经连续两夜未眠,到凌晨时终于支撑不住,倒头沉沉睡去。大都发现两名武士死后,曾赶去告知阿盖,阿盖大约睡意正浓,也未听进去,只隔窗漫应了两声。
郑经听说,这才放下心来。合仲道:“楼长,这就请带我们去总管府。我倒想问问你们信苴,为何五华楼的吸血精只吸了我们两名蒙古勇士的血,是不是有人故意扮成吸血精作怪?”郑经忙道:“大人请慎言。我已经派人去总管府送信,稍后便有人来料理,各位请少安毋躁,先回大堂等候。”
众人出来厢房,到正堂坐下,郑经又命楼丁送来点心水果,当作早点。合仲道:“楼长不必劳烦,我们可不敢再吃五华楼的食物,保不齐又有什么精在里面作怪,毒死了我们大伙儿,可是连一个申冤的人都没有了。”郑经忙道:“大人言重了。”
他知道事已至此,难以隐瞒,只好说明吸血精吸血事件已经闹了六十余年,最早是发生在大狱,后来五华楼也偶有出现,不过都在南苑,尤其以现下罗贯中、沈富居住一号院最为频繁,据推测应该是其最接近大狱的缘故,所以一入夏时,南苑便会禁人居住,大狱犯人也会尽数转移去别处。又道,“下官绝无虚言,大人若是不信,可亲自去大衙门查阅卷宗,吸血精事件是我大理的大疑案,积年卷宗,堆起来有两大柜子。”
大都道:“果真如楼长所言,春季也不该有吸血精出现。即使出现,为何一号院中的那两名汉人平安无事,被吸血的只有我们二号院中两人?”郑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讪讪道:“这个……下官也不知道。”
合仲冷笑道:“这吸血精吸血的说法,楼长怕是难以自圆其说。走,大伙儿一齐去北边,看看红巾使者是不是也被吸血精吸血了。”蒙古人轰然答应,摩拳擦掌,朝外涌去。郑经有心阻拦,却被推到一旁。马文铭忙叫道:“等一等……”
他仔细看过两名蒙古武士的尸体,确实是血尽而亡,尤其蹊跷的是,厢房里面不见一点血迹,若果真是被人杀死,如何能做到不留丝毫痕迹?他说了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大都道:“这么说,小侯爷也认为是吸血精吸血杀人?”马文铭道:“这吸血精吸血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看两位武士的死状,确实不像人力所为。”
正说着,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脚步声,施宗率数名羽仪直闯进来,森然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郑经忙道:“是吸血精昨夜吸了两位蒙古官人的血。”
施宗只听楼丁报说有人半夜杀了两名蒙古武士,生怕蒙古人与红巾使者械斗,急忙赶来,忽听得郑经说是吸血精吸血杀人,不由得满腹愕然,心道:“现今正是春寒料峭,哪里来的吸血精?”他生性精明,以为是郑经信口胡说,也不揭破,只问道:“人在哪儿?”
郑经忙领了施宗来到东厢房中,施宗一见之下,不由得愣住,死者情状确实是被吸血而死,可春季闹吸血精,又只在五华楼,还是头一次发生。回头问道:“大狱那边昨晚可有异常?”郑经道:“下官不知。”
施宗出来院中,叫过一名羽仪,低声命他速去大狱看看昨夜有无犯人被吸血精吸血而死。合仲却根本不信吸血精之说,见施宗处事神神秘秘,跟出来冷笑道:“世间哪有什么吸血精,分明是那几名红巾反贼所为,羽仪长有意庇护凶手,莫非内中有什么隐情不成?”施宗道:“真相未明,大人何必着急指认凶手?大人说是红巾使者所为,若是红巾使者反口说是你们蒙古人有意杀害自己同伴,好挑起争端,又该怎么办?”
蒙古人顿时大噪,纷纷嚷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会杀死自己人?你们大理分明是有意袒护反贼。”施宗不动声色,等众人一一吵完,这才冷冷道:“各位先各自回房歇息,等水落石出之时,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是再不听劝,一定要去找红巾使者报仇,休怪我翻脸无情。”又命道,“去叫负责各院的楼丁及昨夜巡查的罗苴子来。”
当下详细查问,得知昨晚蒙古人本欲处置凌云,后来阿盖公主放了他,出来时又为大都所阻,争执一番,才勉强放凌云离去,大都与马文铭随即各带部属回院歇息,晚饭也是由楼丁送来院中,负责四周警戒的罗苴子再未听到任何异常。北苑那边除了阿荣头人随从居住的二号院偶有喧哗外,邹兴等居住的三号院一直极是静谧。
施宗心道:“原来蒙古人昨夜已将凌云赶走,想来是急于与他划清界限的缘故。他虽然身上有伤,终究还是个劲敌。信苴明明可将其处死,何必为了邹兴几句求情的话就放过他?”当即问道,“可知道凌云离开五华楼后去了哪里?”郑经道:“是施秀羽仪长押送来那位的年轻官人么?下官见他身上有伤,派人送他去了中坊客栈。”施宗点了点头,命道:“派人去客栈带他来这里。”郑经不明所以,只应道:“是。”
却见施宗派去大狱查探的羽仪飞奔进门,满头是汗,嚷道:“羽仪长料事如神,昨夜大狱果真有一名犯人被吸血精吸血而死,死状跟这两名蒙古武士一样。”喘了口气,又补充道,“死的是名重犯,狱吏正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施宗问道:“死者是谁?”羽仪道:“是杨庆。”施宗听了,不禁皱了皱眉。
此刻蒙古人、回回人犹聚集堂中,留意观察院中施宗举动,忽听得另有人也被吸血而死,不由得惊奇万分,一齐拥将出来,也不吵闹,只静等听事情经过。施宗环视众人一眼,道:“各位既然不信吸血精确有其事,便请跟我一起到大狱看看吧。”马文铭道:“愿观其详。”
一大群人匆忙赶来大狱。那杨庆本被关在北首地牢中,此刻已经被抬了上来,横尸在牢口。他身上虽然鞭伤累累,一望便受过严刑拷打,却与两名蒙古武士一样,遍布小红点,全身肌肤黑青干瘪。大都等人见状,这才开始慢慢相信世上真有吸血精一说。
狱吏却始终哭丧着脸,信苴特别交代要拷问清楚的要犯在他治下暴死,追究起来,他难免要落个看守不力的罪名,搞不好要流放他乡。施宗见状,窥测到他心意,道:“狱吏不必如此,杨庆被吸血精所杀,也不是你的过错。”
狱吏尚不知道五华楼也有蒙古武士被吸血而死,只道:“羽仪长不觉得奇怪么?”施宗问道:“有何奇怪之处?”狱吏道:“以往大狱闹吸血精,凡在场者,犯人、守卫、狱卒无一能逃脱,为何这次遭殃的只有杨庆一人?”一指对面的监牢,“无依禅师就关在这里,这间监牢正对杨庆被关押的地牢。为何杨庆被害,无依禅师却毫发无损?”顿了顿,又道,“若说禅师有天上佛祖庇护,可阿荣头人就关在隔壁两间,为什么他也没有被吸血精吸血?”合仲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我早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吸血精,现在你们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了吧?”斜睨着施宗,表情甚是得意。
施宗也觉得这次吸血精事件极是怪异,时间、地点、对象均与以往有诸多不同,沉吟片刻,走到关押无依的监牢前,见他正盘膝坐在墙角,双目微闭。施宗叫道:“禅师!”无依缓缓睁开了眼睛。施宗问道:“禅师昨夜可曾听到什么异样动静?”无依道:“有窸窸窣窣之声。”施宗道:“窸窸窣窣之声?那是什么声音?”无依道:“仿若是大群老鼠爬过屋梁。”
合仲抢上来问道:“难道禅师没有听见人惨叫声么?”无依道:“确有惨叫声,不过却是白日有人被刑求的惨叫声。”
众人正感失望,忽听得有女子清脆的声音道:“让一下,让我看看。”施宗认得是伽罗的声音,一转头,正见她排开众人走向尸体。另有楼丁上前低声禀告道:“小人奉命去找凌云,先遇到了伽罗,说凌云一大早便已经离开了客栈,出城去了。”
原来段僧奴被父亲软禁在总管府中,不得出去,尚惦记有一面之缘的阿盖,正好伽罗、高潜二人进府陪她,她便托伽罗连夜送些财物到中坊客栈给阿盖。伽罗虽见过阿盖本人,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当即来到客栈,不料阿盖早已搬去五华楼,这才从客栈老板那里得知阿盖就是梁王公主。正欲转去五华楼时,又遇见凌云带伤回到客栈,一时惊喜交加,早将阿盖抛在一边,不顾凌云冷口冷面,留在客栈东扯西拉许久,直到半夜才离去。回总管府后,伽罗立即告知段僧奴信苴已经放了刺客,段僧奴也很是高兴,只恨自己不能出去见凌云一面。二女各怀心事熬了一夜,一大早,伽罗带了药赶去中坊客栈,却意外得知凌云已经离去。她失落了老半天,才想到兴许他是去五华楼找阿盖公主了,便往五华楼而来,正好遇到楼丁来找凌云,方得知五华楼出了大事。大理吸血精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人被吸血精吸干血后到底是什么样子,极少有人见过。伽罗一时好奇心大起,忙跟随楼丁前去看热闹。
施宗早知伽罗一直有心袒护凌云,她的话也不十分可信,正欲叫她过来问个清楚,忽听得伽罗问道:“这人是谁?”狱吏道:“是杨庆。”伽罗道:“杨庆?完全认不出了呢。”狱吏道:“他被吸血精吸干了血。”伽罗哈哈大笑道:“原来这就是你们说的吸血精的故事?哈哈,他可不是被什么吸血精吸血而死。”
蒙古人、回回人不知她身份来历,见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行事肆无忌惮,相貌又大异中原人,不免好奇地打量她。合仲更是大喜过望,连声赞道:“小娘子极有见识,当真是一针见血。”伽罗笑道:“我能有什么见识,是你们这些人太笨而已。”合仲碰了个大钉子,难堪不已。
施宗赶过来斥道:“伽罗,别信口胡说。”伽罗道:“我哪有胡说?施宗羽仪长,你看尸体身上这些小孔,是壁虱咬的留痕,他是被壁虱吸干全身精血而死,你们竟然还说是什么吸血精,真真好笑。”
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马文铭才问道:“请教小娘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小孔是壁虱咬过的留痕?还有,壁虱是什么物事?”伽罗不知道他是堂堂行省使者,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问得又很是诚恳,颇为欢喜,笑道:“壁虱是一种褐色的小蜘蛛,靠吸血为生。我是药师殿的医师,当然知道这个了。有一次有病人中了奇毒,师傅便是用壁虱将他全身的毒血吸出,再灌入干净的血给他,由此才解了毒。”
药师殿声震天下,她一亮出名头,众人便皆信服,不再有任何怀疑,只唏嘘不已。
狱吏忙问道:“可为何大狱只有杨庆一人被壁虱吸了血?”伽罗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下才是春季,壁虱正处在繁衍生长期,都还是些幼虫,照理不该有那么大的危害。”狱吏道:“这么说来,以往夏季发生的吸血精吸血案都是壁虱作怪?”伽罗道:“我不能肯定,我又没见过以前的吸血案,不过眼前这人肯定是被壁虱害死的。”
马文铭道:“我还有个问题,想向小娘子请教。”伽罗笑道:“公子别客气,有话请说。”马文铭道:“我在想……这个人之前被鞭打过,身上有伤口。二号院中被吸血的二名武士前日在与阿荣争斗时也受了刀伤……”
施宗立即会意,问道:“伽罗,会不会这几人身上的血腥气吸引了壁虱?”伽罗懒洋洋地道:“嗯,有可能吧。”又问道,“还有其他人也被壁虱吸血而死么?”施宗道:“‘有可能’到底是可能还是不可能?”伽罗道:“我就是信口胡说而已,施宗羽仪长可别当真。”施宗这才知道她还记仇适才斥责她的话,一时被当众噎得哭笑不得,余人也无不暗笑。
伽罗走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马文铭肩头,笑道:“你极有见识,壁虱幼虫鼻子不怎么灵光,闻不到人气,确实是血腥气吸引了它们。”
施宗向狱吏使了个眼色,施宗忙问道:“那么要如何找到这些壁虱?”伽罗道:“壁虱惧光,晚上才会出来。既然吸血事件只发生在大狱和五华楼,我猜母壁虱应当就在这附近。你不如放些畜血在外面,引幼虫出来,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母壁虱,用滚水烫死,才算永绝后患。”狱吏大喜,道:“多谢小娘子指点。”
吸血精大奇案无意中为伽罗点破,当真是出人意料。蒙古人虽然勉强接受了同伴是被壁虱吸血而死的事实,虽然表面不再多说什么,内心却依旧意气难平,为何独有今年在春节发生壁虱吸血事件?难道往年大狱春季从未拷打过犯人?为何死的只是蒙古武士以及与蒙古人有干系的杨庆?这些问题恰恰也同样困惑着施宗、狱吏等人。
众人回到五华楼,施宗心思缜密,生怕再出意外,命楼长郑经将南苑所有住客暂时先移往北苑,等今晚找到壁虱的源头后再作计较。郑经听说六十年来诡秘无比的吸血精原来竟是壁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伽罗笑道:“楼长,你少不得又要辛苦了,得用滚水清洗南苑,烫遍梁柱。”郑经愕然不能回答,伽罗不再理会,自去三号院看望阿盖。马文铭忙追上前去,道:“我陪娘子前去。”伽罗道:“好。不过你最好别再叫我娘子、小娘子什么的,听起来怪生疏的,我叫伽罗,你叫什么名字?”马文铭道:“我叫马文铭。”伽罗道:“嗯,你姓马,那一定是回回人了,难怪跟那些蒙古人看起来不大一样。”马文铭笑道:“回回人是什么样?蒙古人又是什么样?”
二人一边说笑,一边进来院中,正遇阿盖出来。马文铭躬身道:“参见公主殿下。公主,这位是……”阿盖道:“我在无为寺见过你,你叫伽罗,救过凌云一命。”伽罗道:“是啊,公主还记得我。”伸头四下张望,问道,“凌云人不在这里么?”阿盖道:“他已经走了。”伽罗道:“走了?去了哪里?”阿盖道:“我也不知道,许是回了中原老家。”伽罗听说,不由露出失望的神色来。阿盖一怔,心道:“她为何这般难过?是为见不到凌云么?”
却见大都领人拥了进来,道:“公主,这里有壁虱吸血,请公主速速移驾。”阿盖不知道壁虱是什么,也不多问,只道:“王傅,小侯爷,我想去总管府求见段功总管,你们也跟我一道去吧。”
伽罗闻言,讶然道:“你是小侯爷?莫非你就是行省派来的使者?”马文铭道:“正是。”
大都见阿盖一身盛装,颜色从容,不知道她有什么主意,问道:“公主去见段功,可是要劝他发兵援救大王?”阿盖点点头。大都道:“公主,这事怕是不妥。如今满城风雨,说段功要娶明玉珍义女明玥,以白头之盟订双方之好,大理让红巾反贼公然五华楼便饭是明证。”马文铭也道:“公主,你是本朝公主,不可以如此……”他本想说“低声下气”,又觉得不妥,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便改口道:“不如让我和大都王傅先去总管府。”
阿盖尚未回答,却听得伽罗惊叫道:“你们说信苴要娶明玉珍的义女?呀,这怎么可能?”马文铭问道:“怎么不可能?”伽罗道:“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呀,我得赶紧回去问问宝姬。”拧身奔出院子。
阿盖却已经打定主意,坚决地道:“我有重要事情要见段功总管,我意已决,二位不必再劝。”当先而出。大都和马文铭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柔弱的公主何以变得如此果断坚决,众人当然不能让她一人独自去总管府,慌忙跟了上去。
冤家路窄的是,出来五华楼时,一行人正遇到建昌头人阿荣。因壁虱吸血事件,狱吏正按伽罗嘱咐,烧滚水清洗大狱,犯人均被临时转移,至于阿荣、高浪两位特殊犯人,也在请示过施宗后予以释放。
阿荣已知阿盖本朝公主身份,此刻一见,前呼后拥,果有公主气派。任他勇悍异常,也知道同时得罪了梁王之女和段功之女后患无穷,有心上前赔罪,却见一干蒙古人个个怒目相视,阿盖竟是连正眼都没有看他一眼,便擦身而过。
刚到门楼,便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骑士,正是凌云。众人大感惊愕,阿盖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他,一时呆住。大都上前一步,喝道:“公主饶你不死,你为何还不离开?”凌云也不下马,只望着阿盖道:“公主,我刚得到消息,中庆已在三日前失陷于红巾之手。”
众人大吃一惊,齐声问道:“什么?”合仲更是道:“中庆三面环水,百年经营,既险且坚,又屯有重兵,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失陷?”大都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凌云道:“这王傅就不必多问了,消息绝对是真。公主,大王、王妃、世子已经退往楚雄,你切记不可再返回中庆。”随即一圈转马头,风驰电掣,绝尘而去,始终没有再回过头来。
在场诸人家眷均在中庆城中,忽听得中庆失陷,以红巾之痛恨蒙古人,铁定要大挥屠刀,一想到家人安危,不免惶惶不安起来。合仲道:“王傅,你看……”大都冷笑道:“大家别慌,凌云居心叵测,消息未必是真。”马文铭叹道:“恐怕是真的。”
合仲道:“小侯爷如何知道?”马文铭道:“昨日红巾使者住进五华楼后,段功特意安排大将军张希矫坐镇,以防异变。然而到晚上时,突然有人将张希矫叫走,至今未归,就连出了所谓吸血精事件后,来的也只是羽仪长而不是大将军,怕是段功昨夜便已经知道中庆失守的消息,所以连夜召集将军们议事。”众人面面相觑,心下各自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阿盖忽道:“我们直接去问段功。”面上满是从容淡定之色,再无半分黯然,她思索了一夜,心中已有对策,现下只需将它实现而已。
阿盖一行匆匆来到总管府,大都禀明来意,说公主有要事想求见信苴,罗苴子慌忙进去禀报。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施秀率羽仪出来,歉然道:“信苴还在议事厅与将军们议事,只怕要劳公主久候。”阿盖甚是沉着,道:“不忙。”施秀便让众随从留在府外,只领着阿盖、大都、马文铭几人进去。
大都按捺不住心中焦急,问道:“请问羽仪长,中庆果真失守了么?”施秀道:“在下只是羽仪,负责保护信苴和总管府,军国大事一概不知,还请大人自己去问信苴。”
穿过重楼、大衙门,又绕过一处屏墙,曲曲折折地过了一处曲廊,到得一间雅致的厅堂,施秀请诸人坐下,又命人奉上来茶,自己站在一旁相陪。如此静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羽仪来报道:“信苴请公主去议事厅。”施秀闻言,便领着阿盖等人往大厅而来。
却见那大厅中羽仪密布,段功坐在西首堂上,面带倦色,大约议事一整宿,多少有些疲累。见到阿盖等人进来,便径直问道:“公主有何要事?”阿盖道:“信苴,若是蒙你不弃,我愿意嫁你为妻。”她傲然抬起了头,“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先祖是拖雷、忽必烈,堂堂大元公主,难道还比不上区区反贼明玉珍的义女么?”
议事厅中一切地停顿了下来,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张口结舌,均骇异地望着阿盖,包括段功本人在内——并不是因为她当众许嫁自己,大理时兴自由恋爱、私订终身,男女婚姻大多是自己选择,只是正如她所言,她堂堂大元公主,将自己当作结盟筹码公然抛了出来,从古至今,大概也只有她一个。
殊不知阿盖一派天真,浑然不解人情事故,她听到人们议论段功有意娶明玉珍义女明玥,以为他不过是贪图女色之徒,因而有了一个最简单的想法——既然明玉珍一心笼络段功,不惜用爱女终身幸福作为筹码,那么她为了救中庆、救父兄,也一样可以牺牲自己。
过了好半晌,大都才问道:“公主你……你说什么?”阿盖道:“我决意要嫁给信苴为妻。”大都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你……”他本想说“你是不是疯了”,却始终说不出口。阿盖公主身份何其尊贵,段功势力再大,在朝廷眼中也不过是一雄霸地方的土酋而已,她怎能纡尊降贵,主动委身下嫁?何况段功早有正妻,她堂堂公主,终究要落个堂下妾的名份。若是被梁王知道,定然暴跳如雷,宁可血战沙场而死,也绝对不会同意将爱女许配给大理总管。
在大理一方看来,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意味——阿盖言行自然天真幼稚,然则看她神色,镇定异常,定然早已经深思熟虑。公主许嫁非同小可,自古以来,争相向中原朝廷请求通婚的边疆部落酋长、首领不计其数,均视中原公主下嫁为非凡的荣耀。吐蕃强盛时,赞普松赞干布求娶中原公主不成,屡兴兵事,打了许多年的仗,唐太宗李世民才许以宗室女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欣喜异常,换上唐朝衣冠,以女婿之礼相见,又仿照唐朝样式,专门为文成公主修建城郭和宫室,这就是著名的布达拉宫。千百年来,云南还没有哪位部落首领能够娶到中原公主。昔日南诏王隆舜卑躬屈膝,劳心竭力,也只勉强得到唐朝许嫁公主的诏书,却始终未见到公主下嫁,终在谎言中郁郁而终。阿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她是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六世孙,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若其当真下嫁段功,确实是难得的殊荣,对维系大理段氏在西南乃至天下的名望地位大有裨益。
大将军段真似不能相信,问道:“公主当真想嫁给我们信苴么?”口气中已经完全不是段功想不想娶的问题,而是阿盖愿不愿嫁的问题。阿盖除下左手拇指上的金指环,道:“我愿意与大理饮金为盟……”
大都知道那枚金指环是出身黄金家族的标志,在蒙古人眼中尊贵无比,忙叫道:“公主,你不能……”
却听见阿盖将金指环高高举起,朗声道:“我押不芦花帖睦尔诚心诚意愿嫁大理总管段功为妻,永不反悔;梁王与大理誓结同盟,永不兵戈相见;若违此誓,定教我……我……嗯……”她想发个比刀剑穿心更厉害的重誓,一时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突然记起早上梳洗时听楼丁提过什么吸血精吸血,当即道,“定教我阿盖被吸血精吸血而死。”
众人听她众目睽睽下义正词严地发誓,却说出了吸血精吸血的话来,不禁有些莞尔。段功等人一直在议事,尚不知道吸血精疑案已破。只有大都道:“公主,没有什么吸血精,吸干人血的是壁虱。”阿盖不及问壁虱是什么东西,道:“嗯,那就让我被壁虱吸血而死。”
饮金为盟是国之重盟,阿盖誓言一出,众人便一齐朝段功望去。段功犹自呆在当场,他掌管大理已经十九年,军国大事均是一语立决,眼前却是平生从所未遇的最棘手之事。昨夜之前,他已经决定保持中立,不与梁王或者明玉珍任何一方结盟。他也听到一些传闻,说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将要娶明玉珍义女明玥公主,明玉珍派使者来大理本是机密大事,尤其是明玉珍亲笔书信许嫁明玥公主一事,只有极少数心腹之人知道,现今却传得满城风雨,自是刻意有人兴风作浪。他本无意亲近红巾,也不愿意去理会。但过了昨夜,情势已经大起变化——明玉珍率红巾军在三日前攻下了中庆,梁王率残部退往楚雄,已经极度接近大理与梁王的界关罗那关,倘若明玉珍乘胜追击梁王,大理东部边境将会直接面临红巾的压力。为以防万一,段功已经派大将军张希矫及将军铁万户连夜率兵赶去罗那关增援。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明玉珍除了亲率军队攻打中庆外,另有两路军队,一路指向建昌,一路直指北胜州。建昌是阿荣领地,北胜州则是大理北部咽喉之地,可见明玉珍早有打算,派邹兴与大理结盟不过是拖延时间之举,他们也早料到大理依旧心向元朝,一旦宣称结盟失败,便师出有名,两路偏锋径直进攻大理。梁王已败,大理失去东部屏障,明玉珍再自东向西,就会形成夹击之势,大理境内将烽烟四起。而更为不妙的是,占据湖南、湖北、江西、福建等地的陈友谅也正调兵遣将,召集以能征善战著称的“黑旋风”皁旗军,有意南下与明玉珍联兵,一起攻打云南。当此情形,大理即使想保持中立姿态,只怕也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与将军们商议一夜,决意先调集精兵赶往东部边境,再伺机而动。不料当此紧要关头,阿盖突然求见,饮金为盟,声称要嫁与他为妻。他当然知道她并非真心爱慕他,不过是想以联姻为手段,让他出兵营救梁王。不过这却是个极好的契机——目下大理文武官员没有一人赞成发兵襄助梁王,这自然是因为历年积怨极深,尽管梁王派了使者前来求救,大理众人仍是愤愤难平。但实际情况是,与梁王联兵恰恰是大理摆脱即将来临的危机的最好出路,不然战火定将燃进大理,只有联军梁王,主动出击,击败明玉珍主力,收复中庆,才能保一方晏然无事。只不过大理众将放不下仇恨,又担心梁王一旦获救,将来喘过气来,过河拆桥,再与大理开仗,岂不成为千古笑话?但若有阿盖居中盟誓,她是梁王之女,身上又携有梁王金印,当可说服军中将士,岂不闻适才大将军段真话中语气,已有将信将疑的惊喜。只是,他真该就此接受阿盖的下嫁么?这确实是个他想都没有想过的意外问题。
毕竟众所注目,段功无法长久保持沉默,只好开口道:“公主,饮金为盟非同小可……”阿盖道:“我知道。”飞快地掏出那把小小的弯刀,众人惊呼声中,已经一刀割破左手手指,将血一滴一滴注在金指环上,道:“信苴,请你命人取酒来与我盟誓。”她也不问段功是否愿意娶她,只将弯刀倒转,斜搭在腹部,竟似一旦遭到拒绝,便要自刺当场。
段功吓了一跳,忙道:“公主,快些放下刀子。”阿盖摇了摇头,往厅中走了两步,以离得大都远些,免他阻拦,又重复道:“请信苴命人去取酒来与我盟誓。”神色凛然,态度极是坚决。段功心头一震,暗道:“原以为她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娇弱女子,没成想她为了救父亲,竟会有如此大的勇气。”
段真上前一步,低声道:“信苴,这是个大好机会。”段功便道:“好,我答应了。来人,去取酒来。”顿了顿,又道,“公主,请你放下刀子,别割伤了自己。”阿盖见有羽仪飞奔出去,便依言将弯刀垂下。大都明知已不可劝转,还是上前道:“公主,请三思。”阿盖却是不听。
厅中这场变故发生得极快,大多人依旧尚未会过意来。羽仪拿进来两只玉杯,斟满酒。段功走下堂来,站到阿盖身旁。阿盖将手指的血依次滴入两只玉杯中,又用弯刀割下金指环上的金屑入杯。段功一挥手,施秀取过乌钢剑,从旁拔出奉上。段功执剑在手,低声道:“公主,其实你不必嫁我,我也不想强人所难,你只需代表梁王与我大理誓言结盟即可。”阿盖缓缓转起头,惨笑道:“誓言既出,覆水难收。这就请信苴滴血吧。”
段功自忖若不应承,她难以挽回颜面,必然要血溅当场,如此,大理与梁王势成死敌不说,梁王还会上奏朝廷,诬告大理暗结红巾谋反,从此大理兵结祸连,永无宁日,当下不再犹豫,用剑将手指割破,滴血入杯中。二人随即端起玉杯,一饮而尽。
阿盖将金指环交到段功手中,道:“这是我的信物,也请信苴送一件随身物事给我。”段功一时想不出身上有什么可送之物,便道:“这乌钢剑是我随身佩剑,就此送给公主,作为信物。”阿盖道:“好。”取了佩剑,昂然道:“阿盖这就告辞了。”段功问道:“公主要去哪里?”阿盖道:“我要即刻赶去楚雄与我父兄会合。信苴,请你记得方才的誓言,你的未婚妻子在楚雄日夜盼你发兵前来相救。”竟不再流连,转身决然而去。
只在临出厅门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苍白憔悴的面容恰似早春二月的溪流,冰清玉洁而又涌动着脉脉忧伤。尤其那清如泉水的眼睛里,饱含着了悲苦期待的目光,仿佛烙印一般烙在了段功心里,尤其被灼伤瞬间所留下的痛,令他永远无法忘怀。
戏剧性的一幕随着阿盖戏剧性的离去又戏剧性地结束了。良久,段功才转头问道:“渊海,我这般做对吗?”杨智道:“信苴为了大理百姓,用心良苦。”到底还是一道长大的伙伴,了解他的心思,段功叹了口气,命道:“去带明玉珍使者来这里。”又道,“将阿荣也一并带过来。”
段真问道:“信苴打算派哪位将军领兵去救梁王?”段功道:“我想亲自去。”段真吃了一惊,道:“信苴身系大理百姓安危,不可轻易涉险,不如由我去。”段功道:“我意已决,大将军你留守阳苴咩。”段真还待再劝,段功挥手止住他,疲倦地道:“我先回寝宫一趟。大将军,请你去安排调军一事,此时正是春耕农忙时节,不宜劳民征集乡兵,我带五千罗苴子出发即可。”
昔日南诏与唐朝开战,均是全境征兵,出动军队人数在十万以上,最多一次达二十万人。大理受总管直接统辖的常备军大约只有三万人,分布在龙首关、龙尾关、阳苴咩等雄关要城,若有战事发生,这些军队须得就地驻守,不可轻易出动,而两支素来用作机动军队的张希矫部及铁万户部已经在昨夜赶去增援罗那关,再要出征,必须临时征召民间精壮男子,即所谓乡兵,称为寸白军。段功只调驻守阳苴咩的罗苴子,实是大大有违用兵之道,要知道,阳苴咩可是大理的心脏。段真道:“信苴亲自出征,五千罗苴子是否太少?”
杨智却是知道段功爱惜百姓,不愿损耗民力,当即道:“信苴大概是认为兵贵精不在多,何况我大理自立国起,四百余年从未与中原汉人交锋,外人不知我方虚实,有着大大的优势。”段功点点头:“渊海说的正是我心中所想,去办吧。”段真只得应道:“遵令。”
段功又道:“渊海,我先回寝宫一趟。等明玉珍使者与阿荣到了总管府,立即派人来叫我。”杨智道:“遵令。”
段功回去寝宫,不是要趁隙休息,而是要向高兰解释与阿盖饮金盟誓一事。他若不及早告知夫人来龙去脉及自己的真实心意,等到传闻沸反盈天时,怕是到她耳中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说法了。
高兰正在书房中观赏一幅画,段功见她神色专注,一时顿住脚步。自昨日从品兰亭拂袖而去,他心中总有些疙瘩难解,乍然再见到夫人,感觉很是异样,她在他眼中完全陌生了起来。高兰见到段功进来,很是意外,忙招手道:“郎君,快些来看。”
段功依言走过去,却见案桌上摆着一幅水墨兰花图,数片简约清淡的兰叶中,一朵刚劲挺拔的兰花写意舒展,神意淡泊,墨妙无前,逸气儒雅,极有韵神。右上角题有“纯是君子,绝无小人。空山之中,以天为春”的字样。段功一见便爱其品格不凡,问道:“这画夫人是哪里得来的?”
高兰不便明说是杨庆妻子刚送来为她丈夫请托求情的礼物,只笑道:“郎君先别问我从哪里得来,只说这幅画如何。”段功道:“好画,好画。”高兰道:“自然是好画,这是南宋人郑所南所画《墨兰图》,其人工于画兰,却从不画土,寓意其故土中原大地为蒙古人所夺。”段功赞道:“好一个有气节的君子。”凝思那《墨兰图》片刻,忽作肃色,转头道:“我有话要对夫人说。”高兰笑道:“我也正有话要对郎君说。”段功道:“好,夫人请先说。”
高兰道:“昨日我到大狱看了高浪,僧奴已经知道错了,你就饶了他吧,他也是为了保护僧奴,才会与阿荣大打出手。”段功尚不知道大狱闹吸血精,阿荣和高浪已经被施宗下令释放,心想既然要放阿荣尽快回建昌抵挡红巾,高浪也不宜再予关押,当即点头道:“好。”
高兰却并不高兴,叹了口气,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来。段功道:“夫人不必再为僧奴与阿荣的婚事烦心,如今风云突变,红巾正派兵向建昌进发,阿荣须得尽快赶回去,儿女之事,怕是要暂且放在一边了。”高兰大出意外,问道:“昨晚郎君一夜未回寝宫,为的就是这事么?”段功点了点头,道:“红巾另派了一支人马进军北胜州,因军情紧急,连夜召集将军议事,直到刚刚才结束。抱歉让夫人牵挂。”高兰闻言心花怒放,红巾攻打大理,表明他们根本没有诚意与大理结盟,所谓明玥公主许嫁大理总管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忙喜滋滋地道:“郎君可别这么说,都老夫老妻了。况且郎君是在为军国大事日夜操劳,我这做妻子的,本来就该多体谅些。”段功听她这般说,到嘴边的话又溜了回去。
高兰又假装不经意地道:“昨日我去大狱,看到狱卒在拷打杨庆,很有些意外,他可是犯了什么过错?郎君也知道,他妻子原是府中侍女,论起来也是故人。”段功猜她有要为杨庆求情之意,不觉有些奇怪,他虽然从来不违背她的意思,但她也从来不干预政事,不知道这次为何要为杨庆出头,当即咳嗽了声,道:“杨庆……”
忽听得有人疾步朝书房奔来,高兰笑道:“是僧奴来了。”段功皱眉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毛躁?”高兰道:“再毛躁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叮嘱道,“这回你们父女可要好好说说话。”
不料段僧奴人未到,声音便已经传了进来,道:“阿姆,你听说了么?阿爹要娶梁王的女儿,蒙古公主,适才已经盟过誓了。”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来,一见到父亲正在房内,当场呆住。
高兰更是双目圆睁,失态地瞪视着段功。她的惊奇、愤怒令她瞬间老了十岁,露出老妪的困窘来。段功忙道:“我正要跟夫人说这事,我绝无意娶阿盖公主,与她盟誓,只是为了说服将士与梁王联兵抵挡红巾,将战火阻拦在大理境外。”高兰两耳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进一个字,她不懂战争,也丝毫不关心梁王、红巾,只知道自己倾心相爱的丈夫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又听见段僧奴讪讪问道:“阿爹是说那蒙古公主叫阿盖么?”她一直被软禁府中,这才知道她在五华楼前从阿荣手下救下的阿盖,就是梁王之女。难不成这个曾与她姊妹相称、一齐饮雪的温柔女子,将要成为她的庶母?见父亲不答,又一眼瞧见他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金指环,正是阿盖之物,不由得又气又恼,抗声问道,“阿爹,你应该知道阿盖的年纪比女儿大不了两岁吧?”
段功一时急怒交加,喝道:“我与你母亲正在商议事情,你跑进来插什么嘴?”他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火,段僧奴吓了一跳,愣得一愣,赌气转身跑出书房。段功道:“夫人……”却听见门外有羽仪禀道:“信苴,段真大将军请你速去议事厅,有急事。”段功不及再向高兰解释,叹了口气,离开了书房。
重回议事厅,却只见到阿荣一人等在堂前,不见明玉珍使者邹兴等人。施秀上前禀道:“属下派人去五华楼找明玉珍使者,发现邹兴几人已经不在。据楼丁说,他们在大伙儿都赶去大狱查看吸血精时离开,说是要四处逛逛,但再也没有回来。属下派人问过巡城的罗苴子,得知他们已经离开五华楼后便迅速出了北城门,骑马往龙首关去了。若是派人快马赶去龙首关通知守卫阻拦,怕是已经来不及。”
段真道:“邹兴等人作为实在令人失望。”杨智道:“怕是他们已经知道明玉珍占据中庆,而红巾在北边针对北胜州、建昌的两路进攻即将开始,所以才不告而别。”段功点头道:“我猜邹兴几个要赶去北胜州方向,与那一路的红巾会合。”段真冷笑道:“北胜州是我大理边防重镇,知府高斌祥向来注重练兵,建有小吉都兵寨,其部属训练有素、骁勇善战,又有象队,可不是红巾那群散兵游勇轻易能够对付。”段功道:“尽管如此,还是要多加提防。来人,立即传书北胜知府高斌祥,命他迅疾发兵赶往金沙江北防御红巾,尽量不要让刀兵在我大理境内对垒。”当即有羽仪轰然答应。
段功又叫过阿荣,告知红巾正三路进攻云南,其中一路正是建昌。阿荣本以为段功要为昨日五华楼之事狠狠训斥自己,正有讪讪之意,忽听得红巾胆敢趁他不在时偷袭部落,登时大怒,拍胸道:“岳丈,你不必为此烦心,我这就赶回建昌,不将红巾杀得一个不剩,决不再来大理见你。”
段功倒不十分为建昌担心,虽说头人来了大理,群龙无首,但部落男女均彪悍雄健,红巾人数虽多,却大多是挟裹参军的贫民,未经任何军事训练,难以匹敌建昌骁勇善战之辈,岂不见前晚阿荣与大都打架,受伤的只是蒙古人。见阿荣信誓旦旦,便道:“也好,你尽快赶回去。切记红巾诡计多端,只有当他们来犯时,你才可出击,一旦对方败逃,绝不要冒险追击。”阿荣哪里听得进去,随意应道:“知道了,小婿这就告辞。”
等阿荣出去,段真又上来禀告行军调度一事,预计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出发。段功已经得知明玉珍占领中庆后,自己率步兵留守,另派弟弟明胜率军向楚雄进发,预备乘胜追击,将梁王一举歼灭,红巾日下气势极盛,怕是沿途梁王军队难以抵挡,明胜轻骑前锋最快四日便可抵达楚雄,因而嫌三日准备太迟,便交代先带三千罗苴子,但明日午时之前大军一定要出发。
自大理立国,从未有段氏亲自率军出征者,此刻大理国虽不复存在,然大理总管辖区广达大半个云南,段功亲自出征非同寻常,尚有无数事情要忙着交代。
这一夜,大理虽然平静依旧,但却有了小小的涟漪——南北城门灯火通明,一队队骑兵鱼贯进出,多少带来了战争的气息。大理总管要娶梁王公主的事也传遍了全城,虽然有识者叹服段功远见与气度,但大多平庸之人不明真相,难免议论段功是中了梁王的美人计。
一直忙到深夜,段真、杨智等人辞去,段功才略感到疲倦,却不愿意就此回寝宫休息,明日就要出征,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不想再为娶阿盖一事却受妻子、女儿的冷言冷语。等到击败红巾后,他向梁王说明,婚姻之约是阿盖救父心切、情急之下信口而出,不必当真,梁王也不会愿意将爱女许嫁给一个已有妻室的中年男人,当然乐得取消婚约,到时既与梁王修好,又不必耽误阿盖的青春,他独自率军回到大理,所有人自会明了他心意。
正思忖间,忽见儿子段宝端着一只玉碗走了进来,不由得精神一振,笑道:“阿宝,你来得正好,阿爹有事要嘱咐你。”段宝将手中玉碗奉上,道:“阿爹先喝了汤。”段功接过来,汤还是热的,一口喝下,身子顿感一阵暖意,既有精神上的,又有生理上的。段功问道:“是阿姆让你送来的么?”段宝道:“是。”
段功将碗放下,正色道:“阿宝,阿爹明日便要领军出征,你是我独生爱子,早有坦绰名号,若是阿爹这次不能回来,便由你继承大理总管之位。”段宝道:“阿爹何出此言?阿爹保家卫国,自有佛祖庇护。孩儿日夜盼阿爹得胜归来,不作它想。”段功叹道:“战场上的生死,可是谁也说不清。”他知道儿子年纪虽幼,却是沉稳多思,对其远比对女儿放心,道,“阿爹不在时,你要多照顾阿姆、阿姊,军政大事自有段真大将军帮你,无须担忧。”段宝道:“是。”段功道:“你下去吧,阿爹还有事。明日你再到议事厅来,正式开始处理政事。”段宝道:“是。”
段功又叫过施宗、施秀,交代总管府中事宜。施秀忙道:“我们兄弟商量过了,信苴这次出征路途遥远,远离家乡,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大理,我们想带些羽仪,跟在信苴身边。虽说信苴有罗苴子保护,然而总是我们这些人跟随信苴日久,更得力些。”施宗道:“这,也是夫人的意思。”
大理总管在内部极少使用印信,传令多靠心腹羽仪直接宣达,段功早养成习惯,确实对羽仪有所依赖,沉吟片刻,道:“也好,就按你们说的办。”施宗、施秀大喜,连声应了,自出去选拔精干人手。
议事厅中沉寂下来,愈发显得空旷。段功凝视着案头那只玉碗,叹了口气,起身往寝宫而去。来到卧房外,却见侍女迎上前来,告道:“夫人去了宝姬住处,不在这里。”
段功正欲去女儿住处,侍女又道:“夫人有话,若是信苴回来,不必等她,她今晚歇在宝姬那里了。”
段功知道夫人心中气恼,不欲与自己相见,然而他明日就要出征,总得有道别之语。当下又往段僧奴住处而来,却见小楼上一片漆黑,无丝毫光亮。问起侍女,说夫人与宝姬早就安歇了。段功这才知道并非高兰命段宝送汤,是儿子自己的心意,一时无语,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
他也不回房间,只往议事厅而来,坐下来想了会儿事情,便顺势靠上椅背,就此歪头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窃窃私语,似在议论吸血精,蓦然惊醒。果见厅门处两名羽仪正在交谈,杨胜坚正对杨安道道:“这下吸血精可成了大笑话了。”段功走过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二人见吵醒了段功,慌忙噤声请罪。
段功走出议事厅,天竟是已经曚曚亮,忽见东南方向有火光映天,不免大奇,往院中紧走几步,退到开阔处,望见火光正是来自五华楼楼顶,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叫道:“来人,快派人去五华楼救火。”杨胜坚笑道:“回信苴话,那不是着火,是狱吏跟楼长在楼顶烧滚水烫死吸血精呢。”
段功自昨夜一直专注政事,尚未得知昨夜又闹吸血精一事,问道:“什么吸血精?”杨胜坚忙从头到尾说了事情经过,又说伽罗偶然发现吸血精其实就是壁虱。段功听了大奇,道:“原来是壁虱。”杨胜坚道:“是的。不过,更奇的还在后头呢。”
原来当晚狱吏命人放了两大盆畜血在北狱地牢口,自己则领人藏在城墙上屏息凝神,暗中监视动静。这一夜月圆如盘,月色皎然,不用点烛火亦可清晰洞察一切。到了一更时分,果然听见悉悉之声,如无依所言,仿若是大群老鼠爬过屋梁。众人壮胆走近声响之处,却见无数小虫正密密麻麻顺狱墙而下,往畜血涌去,片刻间便将两盆畜血吸尽。狱吏慌忙下来城墙,奔出大狱,自墙外远远望去,正有虫成曲线由五华楼楼顶红龙鼓而下,心中恍然有所悟。忙赶去五华楼告知郑经大鼓有蹊跷,一齐上来顶楼,却见那坚韧无比的大鼓下首不知道怎么开了一道口子,无数小虫正从那涌出,稍一近些,便闻到呛人的壁虱味。再轻轻敲鼓,鼓中悉索之声大作,狱吏道:“母壁虱当在这里面了。”郑经忙命楼丁抬来大锅和柴禾,就此在楼丁烧取热水,往壁虱虫线烫去。又打开鼓皮,里面有母壁虱石余,大者如指甲如巴豆,从未见过,忙一一烫死。现正接连烧水烫楼顶梁柱,彻底清洗。
段功百忙中突然听到如此奇闻怪谈,想不到笼罩阳苴咩六十年的阴森吸血精竟是壁虱,忍不住露出微笑来。又问道:“不过以往都是发生在夏季,如何这次春季又有了吸血事件?”杨胜坚道:“这都是明玉珍使者在暗中使坏。”段功大为不解,问道:“你适才不是说被吸血死的只有两名蒙古武士和杨庆,如何又扯上了明玉珍使者?”杨胜坚道:“狱吏发现那鼓皮上的口子是利刃所划,鼓皮刀口尚新,问过守卫兵士才知道,近来只有昨日李芝麻带着两名随从上了五华楼楼顶,停留了老大半天。后来那随从许江武还说手指麻木没有知觉,找楼丁要过药。据楼丁回忆,许江武指头的伤口,跟后来蒙古武士身上的壁虱咬痕一模一样,可见是他用刀划破了鼓皮,将手伸进鼓中想找什么,结果东西没有找到,反而放了壁虱幼虫出来害人。话说回来,倒也亏得他们使坏,不然这吸血精大疑案到现在也破不了。”
段功道:“许江武想到红龙鼓里找东西是谁的推测,是狱吏还是楼长?”杨胜坚笑道:“都不是,是住在五华楼中的罗贯中罗先生。”段功道:“难怪。”想了想道,“你去五华楼告诉罗先生,说我答应他之前的要求,允准他借阅翠华楼藏书,但有一个条件,他阅书的同时,须得住在无为寺中,教习世家子弟读书。”杨胜坚道:“遵令。”飞奔跑去五华楼传话。
忽见高潜走过来,讪讪道:“信苴。”段功道:“有事么?”高潜迟疑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我……我……也想跟随信苴一起出征。”段功大为意外,道:“沙场征战非同儿戏,你还是留下来,多陪陪你姑姑。”高潜道:“不,我想去。姑姑也赞成我去,说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段功笑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去,而是此行凶险,你父亲只留下你一根独苗,万一有个差池,我如何向夫人、向你们高家交代?”高潜道:“我一定要去。”
段功见他脸涨得通红,双手握紧,这等意志坚决之姿态竟是从未见过,不由得一愣,沉吟片刻,道:“那好吧,你去跟施秀羽仪长说,说是我的话,要带上你、高浪、杨宝三个。”高潜也不露欣喜之色,只淡淡道:“多谢信苴。”转身离去。段功从未见过内侄如此从容之风,一时间大感意外。
天大亮后,官员、将军们都赶来议事厅禀事,段功便将总管大印交给段宝,毕竟爱子年幼,无理政经验,又命众人先说明详细情形,再提出建议,段宝定夺后,再请段真大将军最后审核一遍,他自己只专注在调兵遣将上。
高潜、高浪也奉召到议事厅当值,高浪听说可以随同信苴出征,倒极是惊喜,又问道:“不是说信苴还指名召了杨宝,怎么一直不见他?”施秀道:“他还在无为寺中料理普照禅师后事。不过,我已经派人去叫他。”高浪大惑不解,道:“无为寺里那么多人,为何还要让杨宝留下善后?”
他自是不知道那两副丢失的孔雀胆一直没有找到,段功有所担心,他猜出入寺之人受到控制,盘查如此之严,那两副孔雀胆应该还留在寺中,不过一时找不到罢了,杨宝心思缜密,观察力远过常人,因而留其在寺中,名为操办脱脱后事,实则要暗访孔雀胆下落。这其中情由复杂,施秀不便明说,只笑道:“这是信苴的安排。”
到了正午,段功换上铠甲。他随身之物乌钢剑给了阿盖作信物,又派人从内库取来一柄松鹤古剑,正是大理建国时所铸四把雨铁宝剑之一。当年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发动兵变自立大义宁国后,天降流星雨,落地有声,砸死了二名行人。人们发现流星雨都是些碎铁,比常铁更重,于是纷纷捡回家,以标炭扯炼搓熟,铸成刀剑,淬火后精磨数十日乃至百日始成,锋利远过寻常兵器,可剁常铁。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灭杨氏后,往民间搜寻得到雨铁八十斤,请名铸剑匠铸剑四柄,分别为黄龙、金雀、松鹤、鸳鸯,均为稀世之珍,尤以黄龙剑最为贵重,曾斩奸除恶一百二十七人。第二代皇帝段思英爱其锋锐,到无为寺出家时一并带走,黄龙剑遂成为无为寺镇寺之宝,金雀、松鹤、鸳鸯三剑则一直藏于内府中。此刻拔出松鹤剑一看,寒光射影,犹如四百余年年初铸之时,当真是一把好剑。
当下众人簇拥段功来到大衙门东首的开阔地带。却见旌旗如翼,甲胄似鳞。一匹六尺神骏昂立军前,双眼莹澈,气宇昂扬。这是段功所乘爱马,名为乌云托月——通体全黑,唯独腹毛白胜霜雪。段功得到该马已有十余载,至今骨干如初,飞奔如电,按辔徐行则不觉其驶,瞬间已是百里,可谓是百年难遇之良驹。
段功跨上爱马,一挥手道:“出发。”罗苴子、羽仪一齐上马,簇拥着段功出城。
自百年前忽必烈攻下大理后,阳苴咩城百年不见兵仗,是以段功出兵的这一天,成为一个无比隆重的大日子,全城轰动,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无数人拥上大街看热闹。段功眼见大道两边百姓指指点点,知道许多人对自己相助梁王颇有微词,暗道:“一旦兵连祸结,民生必然憔悴,我出兵正是为了保护你们免受战祸之苦,希望你们有朝一日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再不环顾,驱马往南城门赶去。路过五华楼时,见到罗贯中和沈富也挤在道旁,罗贯中见他投过来目光,忙叉手示意,表示恭谨之意。段功微微一笑,策马出了阳苴咩,往龙尾关而去。
忽闻见背后马蹄得得,有骑士急驰追赶上来。高浪认出来人正是杨宝,惊叫道:“杨宝,你怎么现在才来?”杨宝不及与他寒暄,上前道:“信苴……”段功见他脸有焦色,放缓马速,问道:“那两副孔雀胆找到了么?”杨宝道:“没有,属下有负信苴重托。不过,却有一件怪事……”段功道:“什么事?”杨宝道:“今日将普照禅师装进棺柜预备火化时,他尸体忽然变成了绿色。”段功失声道:“他中了孔雀胆剧毒?”杨宝点头道:“正是。据白沙医师所言,中了孔雀胆剧毒后,会全身麻木而死,但却不会立即死亡。属下猜普照禅师在被无依禅师割喉前,中了孔雀胆剧毒才刚刚不久,他觉得到不对,又听见动静,回过身来,正好遇到无依禅师进来,无依禅师诚然武功高强,普照禅师中毒下也无法反抗,所以才会无声无息地被一刀杀死。”
段功道:“这么说,无依禅师倒不是凶手了。”杨宝不敢接声,又道:“白沙医师已然验过,是茶水中有毒。这算是找到了一副孔雀胆的下落,只是不知道另外一副在哪里?”
段功紧锁眉头,回过头去——日正当头,强烈的阳光中,阳苴咩伟岸高大的城墙也模糊了起来,只有城头星星点点地闪耀着点点金光,那是守城罗苴子铎鞘的反光。害死脱脱的另有凶手,真相未明,他离开后,大理又会发生些什么?再看前方,前途漫漫,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