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逐渐变薄变淡,缓缓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纱,露出清晰的轮廓来,韶华如巨幅画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一身荷衣,正侧身而立,凝眸注视着那株“高夫人”巨兰。那一瞬间,段功几乎疑心她便是年轻时候的高兰——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纤细柔美,如同这谷中兰花一样,岳岳荦荦,韶秀芳华,有一种天然的风姿。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段功很早就醒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真正入睡。下楼来到大厅,施宗、施秀尚靠在角落柱子上打盹。当值的羽仪正欲上前叫醒二人,却被段功制止。出来翠华楼一看,天色朦胧,一切尚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当中。段功有清晨练剑、舒活筋骨的习惯,不过昨晚出城他未携带兵刃,早已习惯了那柄玄铁乌钢剑,用普通长剑总觉得太轻太软不趁手,索性想四处走走。
寺中安详静谧,悄悄沉沉,僧人的早课尚未开始,只有几名小沙弥在忙着清扫甬道,偶然遇到巡视的小队武僧,竟也未能认出戴着次工的段功。径自来到山门,领头的罗苴子见段功只带两名羽仪出行,不免有所担忧,问道:“信苴要去哪里?要不要再派些人手跟着?”段功道:“不必。我就在附近走走。”当先而去。
罗苴子还待再问,一名羽仪忙上前低声道:“信苴要去五老樟看兰花,他不喜欢人多,你们还是别跟着了。有事我再叫你们。”因五老樟就在附近,罗苴子这才作罢,道:“可要多加小心,一清早就有陌生人在这附近晃悠呢。”羽仪笑道:“知道了。”
出了山门往西北方向半里地有一处山谷,五座石峰如玉笋般耸出,环绕三面,情状颇似连着的五棵大树,因而被人戏称为“五老樟”。第三峰上有一道小小瀑布,宛如白练垂挂而下,极有诗情画意。因石峰如屏,山谷中常年不见阳光,云雾缭绕,背阴潮湿,正是适于兰花生长的绝好之地。谷中长有不少天然兰花,尤以一株巨兰最为突出——叶宽一指,每束七叶,高三尺余;花由根出,色白如乳,纤芥不容,素净无瑕;花心浓绿,艳若鹦鹉,清华朗润;花香如麝,沁心润腑;当真是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段功夫人高兰初见此花,忍不住惊叹道:“一代君王若见此花,必当下马拜之。”因而给花取名为“挡驾”。段功当即笑道:“何不给此花取名‘高夫人’,人见人爱。”由此传为大理佳话。此后夫妻二人每每到无为寺听经,必要来五老樟赏这株“高夫人”。
林木如翳,一条小径穿行其中,清雅幽静。苍藓绿苔,上面履痕犹新,似刚刚才有人走过。微风飕然穿过林中,带起晨雾团团流转,恍若轻烟般迷离。若非鸟鸣啾啾,清晰入耳,几乎要疑心漂浮在幻境。大理风光冠绝天下,峰壑林泉无一不可入画,后人所总结“风、花、雪、月”——即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不过是笼统概括万般绝美景致中之四景,实不能道尽细微之旖旎。段功虽习见苍山风光,但大清晨出来赏野兰花却还是第一次,鸟语花香,山林幽趣,轻风徐来,舒爽惬意,心头顿觉明朗,脚下也慢了起来,有心慢慢品味如斯美景。
走近五老樟,汩汩瀑布水声渐响,到得谷口,却见四下云霓雾霭,影影绰绰中,似有一人在兰花丛中穿梭,衣带随风飘舞,翩如飞鸟。一名羽仪忙道:“信苴请稍候。”正待上前喝问,却被段功止住,他已经看清那人身形苗条婀娜,当是一名女子。
天光一下子亮了许多,雾气逐渐变薄变淡,缓缓往空中升去,山谷褪下了面纱,露出清晰的轮廓来,韶华如巨幅画卷舒然抖落。那女子十八九岁年纪,一身荷衣,正侧身而立,凝眸注视着那株“高夫人”巨兰。那一瞬间,段功几乎疑心她便是年轻时候的高兰——一般的娉婷玉立,一般的纤细柔美,如同这谷中兰花一样,岳岳荦荦,韶秀芳华,有一种天然的风姿。但她又跟高兰有所不同,她看上去更娇弱、更忧郁,这种愁思满怀使得她看上去神秘莫测,遥不可及。可是,可是,她怎么突然哭了?满目的姹紫嫣红、国色天香,她却是一腔痴怨,凝结成沧海的泪滴。这泪下潸然的凄美一幕,太令人心碎,段功一时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走,生怕惊扰了她寂寞的容颜、幽闭的神思、浩瀚的心事。
那女子便在这时候转过头来,如初日芙蓉、春月杨柳,只是清艳绝伦的脸庞上写满了浓浓淡淡的忧伤,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段功尚在犹豫要如何开口问她,她却恍若受了惊吓,慌忙低下头,疾步往谷外走去。
羽仪有心拦住她盘问,但为她绝世容光所逼,不敢正视,有所迟疑时,那女子已然擦身而过,倏忽消失在谷口。只留下淡雅馨香,也不知道是花香,还是人香。
忽听见谷外有人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正是施宗的声音。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嗯……我……”
段功忙出来五老樟,见施宗正拦住了那女子,声色俱厉地盘问着。她神色虽然略带慌乱,但却并不害怕,仿佛只是邻家小妹遇到了问路的陌生人,这种气度很令段功激赏,他猜她这样的女子当不会是普通人,因而不愿意为难她,当即叫道:“施宗,让她去吧。”施宗道:“是。”挥手命人放行。
那女子见施宗随从众多,似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听命于段功,不由得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着他,迟疑问道:“你……你是不是……”段功料她已经猜到自己身份,正要应答,施宗抢将过来,低声禀道:“信苴,夫人到了。”段功大感意外,再也顾不得那女子,匆忙往无为寺中赶去。
路上施宗禀告了昨夜刺客伤重垂死一事,段功奇道:“是伽罗割血救了他?”施宗道:“是。城中请来的孟医师半夜赶到寺中,说从来没有听过喂人血这种法子,不过看过刺客伤势后,说他确实已经活了过来。实话说,我一直不大相信伽罗,那孟医师竟然还连夸她医术高明呢。”
这孟医师是西南药神孟优后人,也是大理有名的医师,他竟然会没口子地夸赞伽罗,也难怪施宗惊讶了。
段功道:“殊不知强将手下无弱兵,白沙医师的弟子当不会浪得虚名。”又问道,“刺客醒了么?”施宗道:“犹在昏迷中,他伤势不轻,怕是要好几天才能恢复神智。”段功“嘿嘿”了两声,也不知道是称赞伽罗医术高明,还是暗叹刺客超强的忍耐力。
施宗道:“另有一事尚需回禀信苴,属下原本今日想将刺客押回城中大狱监禁,可杨员外想将刺客留在伽罗那里。”段功沉吟道:“嗯,先留他在伽罗那里养伤。”施宗道:“信苴也赞成杨员外用软法子套取刺客口供?”
段功愣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笑道:“原来渊海是想用美人计。不,我从来没有指望能让刺客招出幕后主使,我留他在寺中另有用处。”又问道,“施秀有没有从高浪、高潜那里问到宝姬下落?”施宗道:“没有。不过施秀说,看他们的神态,明明是知道宝姬下落的,可就是不肯说出来,他已经交代了武僧暗中监视他们。”
段功“嗯”了声,不再开言。尽管有许多头疼的事要处理,但女儿反抗婚姻这件事却是令他忧心,尤其在得知阿荣昨晚为一个女子跟梁王使者打架一事后,他更觉烦恼,他当然是要将僧奴尽快找回来,可他将真能放心把她嫁给阿荣么?
刚出树林,便见到夫人高兰正带着人站等在寺门口,段功胸口顿时一阵发潮,一种奇异的情思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高兰却已经留意到丈夫,远远招了招手,露出了恬淡的微笑来,仿若大姊姊在召唤外出玩耍的弟弟回家吃晚饭一般,她比他要大上两岁,自小便是如姊姊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呵护着他。
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段功突然又想起适才在五老樟遇到的那名女子,恍然回忆起一些重要的事来,忙叫过施宗,问道:“你有没有留意到适才那汉人女子有什么不妥之处?”施宗道:“属下正是见到她捂住左臂不放,似是受了伤,又是满身露水,当是在苍山下晃了大半夜,又恰好在无为寺附近,所以才觉得她形迹可疑,拦下盘问。信苴不是已经同意放她走了么?”他到底是猎人出身,有一双猎豹般敏锐的眼睛,观察入微。
段功道:“嗯,我现在想起来,昨日译史提过阿荣和大都为了一汉人女子打架,混乱中那女子还弄伤了手臂……”施宗也恍然大悟,忙道:“属下明白了,那女子应该还没有走远,我这就派人去把她抓起来审问。”段功道:“不急。你先派人跟着她,弄清她到底是什么来路。”施宗道:“遵令。”自去安排人手追踪那女子。
段功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子那张挂满泪珠的绝美的脸来,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哭泣?她昨夜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今日清晨又在无为寺周围徘徊,到底有什么目的?
高兰已经迎了上来,叫道:“郎君,你昨夜未归,我特意起早给你送了官服来。”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成亲前她总是直呼段功的字“敏斋”,成亲后则改口郎君。段功这才想起今日要正式召见梁王使者一行,该穿正式官服,笑道:“还是夫人心细,我竟是忘了这事。”上前携了高兰的手,一道进寺。
到了翠华楼二楼寝房,高兰也不要侍女动手,亲自服侍丈夫仔细梳洗,换好官服,又奉上从府中带来的点心。一旁侍女笑道:“这可是夫人天还没亮就起床亲自做的。”
段功见妻子脸有倦色,知道自己昨夜不归,她也未能安然睡好,不觉满心歉意,拉起妻子的手,低声道:“真是对不住,有劳夫人了。”高兰笑道:“我可谈不上有劳,郎君是大理之主,整日为国事操劳,我是怕你吃不惯寺中斋饭,做些你爱吃的点心端来,原也不费什么力气。”又道,“也不知道僧奴起床没有。要不要叫她来一起吃?”段功道:“嗯,这个……”心中颇为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将女儿逃婚一事告知夫人。
原来昨日段僧奴为避未婚夫阿荣逃离无为寺后,段宝匆忙回城,想找母亲为姊姊说情,不想进总管府时先遇到父亲段功,段功得知女儿出逃的消息,虽然恼怒,却也不希望夫人为此事忧心,便告诫儿子不得再节外生枝,命他留在府中,暂时不必返回无为寺。段宝不敢违抗,只好照办,即便后来晚饭时见到母亲,也未敢提姊姊半句,因而高兰尚不知情。
段功尚在踌躇间,高兰留意到杨智一直在房门口徘徊,似有要事禀告,她从来不问政事,也不喜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便笑道:“郎君还有许多正事要办,我去看看僧奴,然后便带她一道回城。”段功闻言不再犹豫,简短地道:“夫人,我正要对你说僧奴的事,她不愿意见阿荣,昨日从羽仪眼皮底下逃走了。”
高兰微感愕然,却也不十分吃惊,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女儿,只道:“难怪昨日只见到阿宝,还推说他姊姊今日才能回城,原来……”段功道:“是我让阿宝那样说,夫人不必烦心,我已经派人去寻僧奴了。如今天下大乱,关口防范极严,她出不了大理。”高兰点了点头,道:“郎君说得极是,请先去忙正事,我在这里略歇一歇,一会儿便自己回城去了。”段功道:“这样也好,夫人辛苦。”
出来寝房,杨智上前禀道:“羽仪来报,明王使者随从李芝麻想求见信苴。”段功道:“他多半是想要说明昨晚诸多尴尬之事,让他先等一等,这会子可顾不上去听他的解释。”杨智道:“是。属下也认为不必再理会明王使者一行。”
段功下得楼下,正见一名武僧在向施秀禀报什么,猜到多半与段僧奴有关,便过去问道:“可是有宝姬的下落?”那武僧道:“回信苴话,施秀羽仪长命小僧监视高浪、高潜,他二人自昨晚施秀羽仪长走后,便去了杨宝房中密谋,一直到刚才三人才一齐出房,往兰若楼去找伽罗了。”段功道:“嗯,你去将三个叫来,我有话说。”武僧道:“遵令。”
施秀问道:“信苴可是要向他们三个追问宝姬下落?依属下看来,他们明明知道宝姬藏在哪里,不过要讲义气,决计是不会说的。”段功道:“嗯,我知道,所以才要着落在‘义气’二字上。施秀,你不必再派人手去寻宝姬,她无处可逃,到了一定时候,自己就会冒出来的。”施秀虽然不完全明白,也不敢再问,只应道:“遵令。”
过了一盏茶功夫,杨宝、高浪、高潜被带来翠华楼,见四周羽仪环伺,大有公堂审讯的架势,不禁各自露出不安之色。他三人昨夜回到住处后,均难以入睡。后来施秀前来,分别向高浪、高潜追问宝姬下落,他二人自是推说不知,然而毕竟少不经事,又都不擅长说谎,被审视怀疑下难免慌乱,施秀由此看出了端倪,交待武僧暗中监视二人。施秀前脚一走,二人后脚不约而同来到杨宝房中求计。杨宝问明究竟,只道:“既然施秀羽仪长来问,肯定还没有发现宝姬下落,你我一口咬紧不知道便是。”熬到清晨,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打算以寻伽罗的名义去看望段僧奴。不料刚到院门就被羽仪拦住,说是伽罗忙了一夜,尚且昏睡未醒,而一楼书房关押了刺客,无羽仪长许可,不得入内。正大奇刺客为何会关在此处之时,武僧赶来通知道:“信苴召你们三个,快去。”三人心知不妙,却不敢违令,只好磨磨蹭蹭来到翠华楼。因一路有武僧监视,杨宝甚至都没有找到机会跟高浪、高潜对好一套说辞。
正惴惴时,只听得段功笑道:“你们三个都长大了,我身边还少几个贴身羽仪,一时等不及施宗去挑选人手,你们三个愿意来补缺么?”
羽仪通常要经过极其严格的选拔,武功、身世均有专人考核,别说是普通大理人,即使贵族世家子弟,也莫不以到总管府担任羽仪为毕生荣幸。尤其杨宝等三人均以为信苴召见,必定要追问宝姬下落,忽听得段功破天荒地要亲自招徕自己当羽仪,不由得面面相觑,既受宠若惊,又大惑不解。不仅他们三人,就连一旁施秀也呆住了,只有杨智微笑颔首。
高浪性子最急,先问道:“信苴见召,就是为这事么?”段功道:“你以为是为了何事?”高浪道:“我们都以为……”忽听得杨宝咳嗽一声,忙改口道:“我自是愿意加入羽仪,只是……”他自负武功,有意借羽仪选拔之机大显身手,本想说未经武艺选拔怕其他羽仪不服气,高潜突然插口道:“我愿意加入羽仪,多谢姑父。”高浪有些不满地瞧着他,凭武艺一项,他可入选不了羽仪,蓦地心念一动:“信苴此举,莫非正是为了包庇这位内侄?”
杨宝却恍然明白过来,这是信苴怀疑他们几个暗中藏了宝姬、采用的釜底抽薪的策略,当了贴身羽仪,等于时刻被拘在信苴身边,再要与宝姬联络可就难了,伽罗毫无心机,单凭她一人,绝无可能遮住宝姬行踪,很快就会露出马脚来。正暗暗思忖,忽听得段功问道:“杨宝,高潜、高浪都同意了,你意下如何?”
杨宝知道无力拒绝,只得道:“信苴垂爱,敢不为信苴效命。”段功道:“嗯,好。施秀,他们三个拨给你管,先安排在五华楼四周警戒,一会儿再随我去大殿听经。”施秀道:“遵令。”
杨智见施秀尚不明白段功用意,忙上前附耳低语几句。施秀听了,不觉暗笑,招手叫过一名羽仪,命他带高浪三人去轮班当值。
恰在此时,施宗奔进厅来,上前低声禀道:“信苴,抓到那女子了。”段功道:“是清晨在五老樟遇到的那汉人女子么?我不是让你只派人跟着她么?”施宗道:“属下确实只派人跟着她,可她一直只在无为寺周围游荡。适才羽仪孟昌俊认出了她,他昨夜回城去请医师来寺里时,那女子也正在医铺治手臂上的刀伤,听到孟昌俊提到医疗的伤者是个闯入无为寺的刺客……”
段功不禁皱了皱眉头,大概有些暗怪孟昌俊多舌。施宗忙道:“医师是孟昌俊的伯父,不过他随口泄露机密,属下已经处罚他了。”又续道,“那女子听到后,立即神色慌张地走了……”
段功已然明白过来,道:“原来她很可能是为了那刺客才在无为寺附近徘徊。”施宗道:“属下也是这般想,那女子应该与刺客是一伙子,至少也有些牵连,不过她看起来似乎并不会武功。”
杨智尚不知道汉人女子一事,问明情由,道:“这可说不通,我们已经知道昨夜行刺之事只是幌子,明王使者一行另有目的,因而刺客必定与明王使者有牵连。那女子如果是与刺客一伙,又怎么会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呢?”
众人深以为然。施秀忽突发奇想道,“她会不会就是明王许嫁给信苴的汉人公主?”杨智道:“你说她就是明玉珍义女明玥?这更不可能了。”施宗道:“我倒觉得施秀推测得有道理。杨员外,你是没有看到那女子,她异常美貌,羽仪捉拿她时,她也毫不惊慌,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普通汉人家的女儿?”杨智笑道:“羽仪长,中原不比我大理,我大理女子可与男儿一样外出交往,汉人女子却是深受礼法桎梏,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前往往都不能出绣房一步,她若真是明玉珍义女,也就是大夏国的公主,怎么可能轻易远行来到大理?”施宗道:“原来如此。”
段功问道:“那女子现今人在哪里?”施宗道:“未得信苴号令,不敢擅自带她进来禁地,现监禁在前院一处空房中,由武僧看守。”段功沉吟道:“嗯……”似有心去看望。
忽见药师殿医师白沙不等羽仪通报便闯了进来,也不施礼,径直走到段功面前,低声道:“信苴,药师殿不见了两副孔雀胆。”段功大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白沙道:“应该是昨日。”当下说明经过,原来白沙每日早上都会亲自打扫药师殿白草阁,这阁楼里存放有各种奇珍秘药,当然也包括孔雀胆这样的毒药。打扫本身就是一种点验,昨日一早,白沙清楚地记得药柜中还有十副孔雀胆,分成两排放在最顶层的柜格中,但适才发现少了两副,四下都没有找到。因这种毒药毒性剧烈,犹在鹤顶红之上,他不敢怠慢,立即赶来禀报。
施宗惊讶道:“早不丢晚不丢,偏偏这个时候失了两副孔雀胆,会不会有人起意害人,然后再嫁祸给我大理?”
众人均知他言中之意,这又牵涉到一桩痛心往事——二十年前,梁王孛罗与上一任总管段光构隙,遂至兵戎相见。当时段光派大将高蓬统重兵驻扎在罗那关,阻挡梁王兵马。梁王派人送信给高蓬,许以高官厚禄,诱使他背叛段氏。高蓬答之以诗道:
寄语下番梁王翁,檄书何苦招高蓬。身为五岳嵩山主,智过六丁缩地公。
铁甲铁盔持铁槊,花鞍花索驭花骢。但挥眼前黄石阵,孤云击破几千重。
不但不肯接受梁王的招揽,还对梁王大力夸耀自己的武功,以显得梁王无能,孛罗由此衔恨。不久,高蓬为孔雀胆毒杀,因孔雀胆原是王宫秘药,只有段氏才能得到,所以有流言说是段光所为,大理军心深为动摇。段光震怒下派人严查,才发现无为寺药师殿白草阁中丢失了三副孔雀胆,再深入查究,原来是梁王出重金买通了药师殿药童及高蓬厨师王九。孛罗如此费尽心机,原是想一箭双雕,既拔出了眼中钉高蓬,又能用孔雀胆嫁祸给段光,令大理统兵将领人人自危。幸得药童自乱阵脚,暴露了形迹,王九惧祸下抢先逃去了梁王那边,谣言才算不攻自破。
若果真如施宗所虑,那么当是明玉珍使者一行偷了孔雀胆,预备毒杀梁王使者,然后嫁祸给段氏,因为这对死敌今日都在无为寺中。当然也有可能是梁王故伎重施,派人盗取了药,再下毒害死明玉珍使者,最后顺理成章地推到大理身上。可昨夜一场不合情理的大闹,使者随从姬安礼又在药师殿被发现,显然是前者可能性更大。
此刻人人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施宗不免有些后悔不及,道:“昨晚在药师殿发现了姬安礼,带他回南禅房之前,真该好好搜一下他身上的。”施秀道:“即使姬安礼从药师殿中盗到了孔雀胆,南禅房已经被看守起来,他们形如软禁,出不来院子,如何能对梁王使者下手?”杨智道:“这叫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大概没有料到信苴昨晚会来无为寺,以为可以不被发现。”
施宗道:“信苴,属下这就亲自去南禅房搜寻。”
段功虽不愿意对使者失礼,可事关重大,一旦真有孔雀胆毒杀使者事件发生,无论死的是梁王使者,还是明玉珍使者,大理均是百口莫辩,当即点了点头。又想到施宗脾气刚硬严酷,处事往往不留情面,施秀为人则要和善圆婉得多,便道:“施宗你留下,让施秀去。”施秀道:“遵令。”
忽听得白沙道:“等一等!”众人见他黑红的脸上尽是肃色,不知他还有什么要紧话说,一齐竖耳聆听。只听他道:“自二十年前失窃三副孔雀胆后,白草阁加装了机关,虽然不是什么复杂难解的装置,但不知道的人贸然去开药柜,必然要触发报警的铃铛。”
众人当即会意过来,明玉珍使者住进无为寺不过数天,又不能公然进到禁区,理应不会知道这一机关。施秀问道:“医师是说寺中当有内应?”白沙白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说,是你施秀羽仪长说的。我的话说完了,告退。”朝段功欠了欠身,扬长而去。
众人一齐望向段功,等他示下。段功也感觉事情陡然间复杂了许多,正踌躇间,忽有武僧来报道:“住持请信苴立即去前面大殿,梁王使者和行省使者刚刚都到了。”段功道:“知道了,马上就去。”等那武僧退下,叫过施秀道:“你去查孔雀胆失窃事件,特别要盯好南禅房,再将昨日到过药师殿的人先暂时拘起来,以免节外生枝。”施秀道:“遵令。南禅房还要不要仔细搜过?”段功道:“当然要搜,不过你需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以便日后好向明王使者解释,决计不能说是找孔雀胆。”
施秀一愣,见段功已步向厅门,忙上前拉住杨智,压低声音道:“杨员外,你给拿个主意,信苴说不能提找孔雀胆,那我说要找什么?”杨智笑道:“眼下不是有个现成的借口么?”施秀急道:“到底是什么?”杨智道:“宝姬不是丢了么?这件事昨日已传遍全寺,想必使者一行也有所耳闻了。”施秀恍然大悟,道:“哈,还真是个好借口,多谢杨员外,改天我们兄弟请你喝酒。”杨智一笑,疾步去追段功。
杨安道、杨胜坚两名羽仪在无为寺长大,熟悉寺中情况,施秀特意留下二人,命他们叫上几名武僧,去弄清昨日有谁去过药师殿,连同药童一并关起来。杨安道迟疑道:“伽罗进去过,也要抓起来么?”杨胜坚忙道:“这么说来,白沙医师也该抓起来了,他人可就住在药师殿里。”施秀道:“你们两个成心跟我抬杠,是也不是?伽罗当然不用怀疑了。你们敢抓白沙医师?我都不敢惹他,我看就算借你们两个胆子你们也不敢。”杨胜坚笑道:“羽仪长说得极是,那我们去了。”
施秀自带了人手赶来南禅房,未及院门,便见东首念经院门口有两名武僧在窃窃私语,一见到施秀,便有一武僧奔过来道:“施秀羽仪长,你来得正好,刚才施宗羽仪长监禁了一位小娘子在里面,她说我们没有理由关押她,要我们马上放了她。”
施秀这才知道那被他疑为明玉珍义女明玥的女子恰巧关在念经院空房中,不禁皱了皱眉,问道:“她哭闹了么?”颇担心那女子大吵大闹,即使不会惊扰前面大殿信苴听经,亦会被来往僧人及南禅房的住客听见,引来诸多不必要的猜测。正想着要不要下令将她绑起来堵上嘴,忽听得那武僧答道:“丝毫不曾哭闹,小娘子人很文静,说话也很和气。”施秀哑然失笑道:“那就先不要理她。”
正欲进院,那武僧又道:“不行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施秀道:“到底怎么了?”武僧道:“那小娘子一直说我们没有理由关她,又说这里明明是佛寺,却私自扣押良家女子,实在是亵渎神明。总之,她有许多道理,还有许多话小僧都听不懂呢。”施秀道:“嗯,这样,你带她来南禅房,交给羽仪看守。”武僧一听大喜,忙应道:“是。”
进来南禅房,施秀问了负责监视的羽仪,得知昨夜段功走后,除了中了曼陀罗花毒被醉倒的姬安礼在自己房内休养外,其余李芝麻等人尽数守在使者邹兴房内,包括无依禅师的朋友沈富和罗贯中在内。在翠华楼被捕获的许江武一回到南禅房,也立即进了邹兴房中,片刻后,沈富和罗贯中告辞出来,余人则直到清晨才离开。之后李芝麻请羽仪带话,求见段功,被拒后便回房歇息,当下各人还在房内睡觉,尚未起身。施秀便命羽仪先去搜索其余房间,包括杂物房、空房、庭院等,每一寸地都要仔细翻过。他自己先进来使者房间,见邹兴犹自昏迷不醒,那家仆邹当伏靠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刚想上前叫醒邹当,让他回房去睡,忽听得外面有女子抗声辩道:“你们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出来一看,见武僧正将一女子交给羽仪。那女子不但容颜美丽,言谈举止中自有一股高贵气度,凛然不可侵犯,他不觉一愣。
武僧忙叫道:“施秀羽仪长,就是这位小娘子了。”施秀回过神来,上前问道:“请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他见这女子绝非普通人,特意加了个“请”字。那女子上下打量着施秀,问道:“你便是这里管事的人么?请问阁下,为什么莫名其妙抓我来这里?”
施秀见她回避说出自己名字,自然是因为名字一旦说出,便会泄露真实身份,当即笑道:“娘子是不是姓明?单名一个玥字?”虽然杨智说中原汉人大家女子不出闺房一步,施秀可不大相信那一套,既然这女子与明玉珍使者有牵连,又如此容貌,除了明玥,还能是谁?
不料那女子只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施秀道:“正要请教高姓大名。”那女子道:“我叫阿盖。你还没有回答我,我到底犯了哪条王法,要将我关在这里?”施秀道:“嗯,寺中出了一些事情,昨夜闯进来一名刺客,伤了贵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观察,果见那自称叫“阿盖”的女子一听见“刺客”二字,神色立即紧张起来,与她娴雅的气度极不相符,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样的刺客?”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忙解释道,“嗯,我只是好奇……”
忽听得“吱呀”一声,李芝麻开门走了出来,见到施秀站在院中,微微一愣,随即颔首,算作招呼,径直朝邹兴房中走去。施秀见他神色从容,目光丝毫没有扫到阿盖。再观阿盖,也只是闻声望了李芝麻一眼,一副浑然不相识的样子。
施秀心头疑惑甚多,只是他还得去寻那两副丢失的孔雀胆,不及花精力在这阿盖身上,只道:“娘子少安毋躁,请去房中稍事休息,过后自会有人来放娘子出去。”示意羽仪带她去南首空房中。
阿盖却迟疑不肯走,道:“他……嗯,他……”似有什么话难以问出口。施秀见她大有焦躁之色,心念一动,试探问道:“娘子是想问那刺客还活着么?”阿盖心思被猜中,颇为吃惊,但还是点了点头。施秀道:“他受了重伤,不过人应该还活着。”
阿盖关切之下,再也顾不得矜持,问道:“什么叫应该还活着?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施秀道:“昨夜他伤重垂死,经人救治,目下仍在昏迷当中。”
阿盖咬了咬牙,道:“我想去看看他,你们把他关在哪里?”施秀道:“这我可做不了主,娘子既肯承认与刺客相识,断不能再留在这里。”命羽仪将她带回念经院监禁。
阿盖急道:“我要见你们段功总管。”施秀听她口气大模大样,竟直呼信苴名字,心想:“即使你是明玉珍义女,大夏国的公主,也不能对信苴无礼。”当即不悦地道:“总管忙得很,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挥手命人将她带走。阿盖道:“可我有急事……”羽仪不由分说,将她拉了出去。
施秀重新进来邹兴房间,却见李芝麻正俯在床沿,低声与邹兴交谈,不觉愕然,这才知道邹兴早已经舒醒。邹当见有人进来,急忙咳嗽了声。李芝麻回过身来,见到施秀,忙招呼道:“羽仪长有事么?”施秀道:“邹兴大人醒了么?”
邹兴虚弱地哼了一声,欲坐起身来。施秀知道尽管李芝麻等人形迹诡秘可疑,但邹兴伤重却是不假,忙上前道:“大人不必起身,请安心静养。”邹兴道:“多谢信苴派人多方照料。”施秀点了点头,道:“只是眼下有一件为难之事,总管爱女昨日在无为寺里失踪,想必二位已经听说。适才武僧来报看见有陌生人带宝姬的女儿剑进了这处院子,我职责所在,须得仔细搜一下,惊扰之处,还请见谅。”
邹兴、李芝麻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昨夜擅闯禁区之罪,不料一开口却是另一桩事情,不免大为意外。李芝麻迅疾看了邹兴一眼,他当然知道施秀不过是要找个借口搜查房间,南禅房从昨夜行刺事件后便被羽仪严密把守,如临大敌,如何能有陌生人携剑避过众多耳目进来这里?也不说破,只道:“宝姬失踪,非同小可。羽仪长请便。”施秀道:“如此便得罪了。”当下命羽仪搜查邹兴及从人的房间。
这场大搜查如同筛子一般,细密得连只虱子都可以找出来,甚至连被褥、床垫、衣服也全都仔细抖过,却没有任何发现。那随从许江武被羽仪从床上吵起来,当面搜查他的行李,不禁怒容满面,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立时打将过来。
施秀见搜查毫无结果,忙派人前去大殿告知兄长施宗,好让他提高警惕。欲往药师殿去时,见到两名男子正要步入回光院中。他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通事杨庆,另一人却是生面孔,从未见过。杨庆与译史李贤宗一样,均是负责招待兼通译的官员,位于正式朝廷编制之列,不过李贤宗这次负责的是梁王使者,杨庆负责的则是行省使者。施秀见另一名中年男子一身蒙古装束,猜他多半是行省官员,也未追上前查问。
刚走几步,便遇到了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禀报说是除了白沙、伽罗、药童这些平日就在药师殿的人外,昨日另计有六人进过大殿——有两名是每日送饭菜茶水的僧人,有两名是去找白沙医师求诊的僧人,其中一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寺外病重的母亲;另有无依禅师和高潜去找药童要过药,无依禅师要的是金创药,高潜则要的是治肚子疼的药。
施秀道:“怎么才有六人?姬安礼不算么?”杨胜坚道:“姬安礼是在园苑中被发现的,没有人看见他进过大殿,因而没有算在内。另外还有一名羽仪为救刺客半夜去药师殿取药,人也在殿外站着,没有进去。”施秀问道:“都搜过了么?”杨安道道:“药师殿药童处已经由白沙医师亲自搜过,四名僧人也由武僧监禁起来,身上、住处均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孔雀胆,无依禅师和高潜未得指示,不便……”
一语未毕,忽见通事杨庆和一名蒙古男子从回光院疾奔出来,神色极度慌张。施秀一眼见到那蒙古男子右手上有血,忙上前喝道:“你们在做什么?”那蒙古男子一时呆住,看看施秀,又望望杨庆。杨庆面色苍白,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浑身抖簌个不停,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蒙古男子用血手指了指回光院,操着生硬的汉话道:“里面!里面!”
施秀暗知不妙,急忙抢进院里,一进房中便呆住了——普照禅师也就是前任丞相脱脱斜倒案桌旁,喉咙被利刃一刀割开,血涂满地。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疾步出院,命羽仪将杨庆和那蒙古男子带进回光院中,反捆在墙角的梨树上。
杨庆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垂头丧气,一言不发,似是被吓得傻了,那蒙古男子则操蒙古话大呼小叫,估计是在喊冤枉。施秀猎人出身,一看便知道脱脱死去已经有几个时辰,杨庆和蒙古人均刚到无为寺不久,二人绝不会是凶手,可他们无端出现在回光院,说不定会有什么关联,当此敌我难辨的情形,当然是宁可误抓误绑,也绝不可轻易放过。他见蒙古人连声喊叫,生怕惊扰了隔壁南禅房,命人将他嘴堵上,这才亲自赶去大雄宝殿。
无为寺正殿为南诏时所建,视野开阔,殿内没有一根柱子,梁架制作也极其简练,这正是唐朝大型木构建筑的典型特色,自有一股沧桑厚重的古朴味道。殿首佛像亦是原作,以释迦牟尼佛为中心,共计有十七尊塑像。佛坛四周共有十六方版画,所画均为山水,设色涂金。一进殿中,佛法庄严,净土百年祖庭之下,清幽之地,更见庄严冷峭。
却见殿内羽仪、武僧环伺,佛学修为深厚的本慧禅师盘坐在金像下讲经,段功与梁王使者大都、行省使者马文铭三人并排席坐在本慧面前。那马文铭不过一十余岁少年,却生得眉目分明,耳白过面,又一脸老成模样,大有世家公子的派头。大将军段真、将军张连、铁万户、文官杨智、张继白及使者随从等余人则官职高低依次排坐在三人后面,僧人们则坐在两侧。
施宗正站在殿门口,警惕地扫视着大殿中每一处。施秀附耳对兄长说了刚刚发现脱脱被杀一事。施宗听了惊愕异常,只觉得自昨晚起,寺中怪事连连,怕是敌人有备而来,当即道:“先不要张扬,我留在这里寻机禀告信苴,你去寺门口通知张希矫,请他命罗苴子戒备无为寺四周,任何人不得出入。”施秀道:“是,阿兄多加小心。”
正要出殿,忽扫见到首座无依禅师自北侧起身,往后殿走去。此刻本慧禅师讲经正讲到绝妙之处,殿中几乎无人留意到他。施秀登时想起无依正是盗窃孔雀胆的嫌疑人之一,他恰好又是汉人,正要派羽仪去跟踪,转念又道:“无依武艺精湛,又是无为寺首座,恐怕寻常羽仪应付不了他。”
施宗见施秀不去办事、愣在门口,不觉大奇,走过来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施秀便说了共有六人有盗窃孔雀胆嫌疑一事。施宗道:“嗯,无依禅师交给我处理。”又望了一眼侍卫在角落中的高潜,道:“高潜虽说是信苴内侄,既有嫌疑,也得按规矩办,这样才不致让旁人说了闲话,你派人细细搜一下他住处,包括与他交好的高浪、杨宝住处,也一并搜了。”施秀道:“是。”出来大殿,赶去山门,找到正在巡查的大将军张希矫,说了寺中发生的诸多事情。
张希矫听说脱脱被人杀死,当即喜道:“好!杀得好!这下他再也不能回去帮蒙古人了!”施秀知道他年轻时与梁王大打过几仗,有一次梁王暗施诡计,导致他全军覆没,一位兄长、两个弟弟、众多亲若手足的部下均惨死在元军埋伏圈里,只有他一人仗着坐骑神力侥幸身免,因而极度仇视蒙古人。多年来张希矫这态度从来不曾掩饰过,他也极力赞成段功与红巾军结盟,因而施秀也不觉奇怪,只请他守好门户,以防人有机可乘。张希矫爽快地道:“羽仪长放心,你我各司其职,有我张某在,一只鸟也飞不出这无为寺。”
施秀道:“好。”因惦记孔雀胆一事,忙辞别张希矫,重往寺内而去。张希矫犹自在后面叫道:“羽仪长,若是找到了凶手,一定代我谢他一声,好汉子,嘿嘿。”施秀听在耳中,只能苦笑。
他随即带人来到高潜住处,命羽仪仔细翻查,但尽量没有弄乱东西,最好避免让高潜发现有人来过这里。不但高潜住处,就连高浪、杨宝等人的房间也筛过一遍,却没有孔雀胆的踪影。这倒是意料中的结果,施秀本来就没有怀疑到高潜身上,正暗想如今只剩了无依禅师住处,也不知道阿兄如何安排,要不要径直去搜一番,忽有一名羽仪奔来报道:“施秀羽仪长,信苴召你即刻赶去回光院。”施秀知道兄长已经寻机将脱脱被人割喉一事告知了段功,忙往回光院赶去。
再到回光院时,已经是羽仪密布,森严肃穆。施宗在院中审问杨庆和那蒙古人,段功和杨智刚步入房内,望着地上脱脱的尸体,各自缄默不语。施秀叫道:“信苴……”段功回过头来,问道:“施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施秀道:“禅师如何被杀,属下具体也不清楚。”当即详细讲述了发现尸体的经过,从到南禅房搜索孔雀胆讲起,包括那汉人女子阿盖自承与刺客相识之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段功眉头拧得老紧,问道:“那两副孔雀胆还是没有找到么?”施秀道:“没有。”
他进来时不见高潜、高浪、杨宝三人在外面,正要询问高潜人在何处,忽听得段功叫道:“施秀,我昨晚离开回光院时,派了两名羽仪守在院中,原是怕刺客惊扰了禅师。那两名羽仪人呢?你去将他们叫来。”施秀此时方知尚有这事,忙道:“遵令。”
段功又凝视了一眼那满地的黑血,感慨一代名相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且死状如此凄惨,忍不住太息一声,离开房间到堂屋坐下,又见到桌案边上尚存着那一箱脱脱自傲的图卷,摇了摇头,问道:“脱脱正欲离开大理,便离奇被杀。渊海,你如何看待这件事?”
杨智自知他是想问谁有可能是凶手,便道:“无为寺向来风平浪静,除了偶有个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飞贼闯进寺中,但无不功败垂成,被捉拿治罪。唯独明王使者一行住进寺中后,便是非不断……”段功道:“你是说隔壁大有嫌疑?”杨智点了点头,道:“信苴可否还记得昨夜那富商沈富认出了李芝麻,称他是‘李将军’?我后来才想到,他就是当年雄踞徐州的红巾芝麻李。”段功道:“沈富确实提过李芝麻曾驻守徐州。”
杨智叹道:“这芝麻李当年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仅以八人便夺取了徐州城,随即募兵十余万,与元军相抗,声势极大。徐州扼黄河与运河交会要冲,威胁极大,脱脱亲领重兵围攻徐州,以巨石为炮,日夜轰击,最终破城。元军入城后为了泄愤,大肆行凶报复,城毁损殆尽,杀光城中所有活物,包括芝麻李全族。”段功道:“虽说李芝麻与脱脱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只有我方极少数人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李芝麻一行来到大理不过数天,如何能知道这等机密。”杨智道:“如果他们不知道,就不会放着舒适的五华楼不住,主动要求住到无为寺里来。”段功轻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道:“我本以为他们是红巾,信奉白莲教,以弥勒佛为主,所以才望风钦敬,期住净土。”
正说着,施宗进来禀道:“杨庆已经招认,是他私下受了贿赂,才带梁王使者随从进来回光院,原是想请脱脱劝信苴发兵襄助。”又道,“外面这蒙古人是梁王手下的人,名叫合仲,他兄长合伯是梁王府司马。”杨智道:“这么说,梁王早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了。”施宗道:“这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合仲汉话说得不好,得有人从旁通译,要审讯的话,须叫李贤宗过来。不过,他们二人肯定不是杀人凶手,他们二人进寺还不到一个时辰,脱脱尸首开始僵硬,死了至少有两三个时辰了。”
段功道:“嗯,将杨庆秘密押回城中监牢,细细审问,问他到底向蒙古人泄漏了多少秘密。”杨智道:“可杨庆名义上不归总管府统辖。”杨庆能说会道,极讨夫人高兰欢心,段功对其人颇为厌恶,道:“他虽然名义上是行省的官员,可我大理素来将他当作心腹,他负责照顾脱脱多年,脱脱在无为寺的风声走漏,他难辞其咎。”施宗道:“遵令。”又问道,“合仲要如何处置?”段功道:“合仲先放了,看他如何作为。”施宗道:“放了他,万一他四处胡说八道,岂不麻烦?”杨智从旁道:“不必担心,合仲偷入禁区,又撞上死人,自己也是有苦难言,难以脱身,哪敢四下乱说?”施宗道:“是。”又道,“属下已经问过寺中僧人,脱脱平时习惯读书到深夜,作息时间也大异常人,睡得晚起得晚,只准僧人在中午、日暮、晚上三次定时进院,送来日常用的茶水饮食。现下未到正午,因而今日还没有僧人进来过,昨晚因为知道信苴要来,晚上那次也提早送了。”
杨智道:“脱脱被害,当发生在昨晚信苴离开后。”施宗道:“自刺客被捕获后,寺里不断有武僧往来巡视,隔壁南禅房也驻守有羽仪,并未听到任何异常。”杨智道:“嗯,看起来还是李芝麻嫌疑最大。”
段功点了点头,正要命人去带李芝麻,却见施秀带着赵平、杨丹两名羽仪进来,禀道:“信苴昨夜留在回光院中的羽仪是他二人。”二人抢上来参拜段功,问道:“不知信苴召见,有何要事?”段功厉声道:“我昨夜命你二人留守回光院,你二人为何擅自离开?”
赵平、杨丹不明究竟,见段功声色俱厉,又不敢明问,不由得面面相觑。施秀道:“昨夜普照禅师被人杀死,你们怕是难辞其咎。”赵平、杨丹这才知道普照禅师在二人离开后被杀,大惊失色。杨丹忙道:“信苴确实命我与赵平留守回光院,以防万一,然而信苴刚走不久,高浪就来了,说是刺客武功厉害,信苴命我们去林中帮手……”
施秀惊道:“什么?你说是高浪诓走了你们?”赵平惊道:“难道高浪是假传信苴之命?”杨丹道:“我二人听见树林中金刃交加,信以为真,便立即赶去。后来刺客被擒,施宗羽仪长又调我二人去翠华楼换班,我二人以为隐患已除,就再也没有想到回光院。”段功沉下脸,喝道:“去前面大殿叫高浪来。”
杨智想起昨晚高浪几人潜伏在回光院中之事,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但很可能高浪偷听到信苴与普照对话,由此猜到普照就是脱脱,而他本人也与脱脱有一段难解冤仇。八年前,脱脱被发配云南腾冲,高浪父亲高惠正任腾冲知府。像腾冲这种地方,很难见到脱脱这样的大人物。高惠久仰脱脱大名,得见真人,不免喜出望外,丝毫不将其当作罪犯对待,多方照顾不说,还预备将长女嫁给脱脱。只不过当时中原正统人士普遍看不起大理,认为他们不过蛮夷之人,尤其脱脱这样的蒙古贵族,即使落难之时,也不愿意放低身段,当场拒绝。高惠一厢情愿,本来也觉得没有什么,偏偏高女不知道怎的一时想不开,上吊自杀。高妻杨氏心痛爱女,也一病而亡。高惠起初愤怒,有杀脱脱之意,派铁甲军监察其行踪,但很快再娶新妇,便渐渐忘了失妻丧女之痛。一年后新妇生下一子,取名高福,高惠宠爱有加,对前妻之子高浪也渐渐疏忽,后来干脆将其送到无为寺,不再理会。据说他这腾冲知府的世袭位子,也预备传给幼子高福,而非长子高浪。若真追究起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自然非脱脱莫属。
甚至杨智心下已经认定是高浪杀了脱脱,不禁心想:“竟然是他杀了脱脱,不过他若坚称为他阿姆、阿姊报仇,倒也情有可原。”见段功沉脸不语,猜他也是一般的想法。
高浪很快被召至,进来时尚是一脸莫名其妙,以为又是为宝姬下落的事,只是不明白为何独召他一人,又特别来这处回光院,当下打定主意,无论信苴如何逼问,只推说不知,因而也不问段功见召何事,只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旁人见他这等讳莫如深的模样,不免疑忌更深。
段功也不愿意绕圈子,指着赵平、杨丹直接问道:“高浪,你昨晚为何假传我命,骗他二人离开回光院?”高浪心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他当然不能说是为了接应尚被堵在回光院中的段僧奴,只是一时也想不出合适借口,只得随口道:“就是为了好玩。”段功冷笑道:“好玩?施秀,带他进房去看看尸首。”施秀道:“遵令。”领着高浪进到寝室。
高浪一眼见到普照禅师躺在血泊中,微微一愣,不过他跟这人没丝毫关系,自然也没任何感情,只是见他伏尸当场,不免奇怪,问道:“他死了么?”施秀道:“你杀了他,怎么反倒问起我来?”高浪吃了一惊,道:“什么?”施秀道:“不是你杀了他么?”
高浪呆了一呆,逐渐会意过来,惊道:“什么?你……你们怀疑我杀了普照禅师?不,我不明白,为什么怀疑是我杀了他?”施秀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昨晚为什么要假传信苴的命令,将本来守在这里的赵平、杨丹骗走?”高浪道:“我……我……”却是始终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他这才知道他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中——他昨夜骗走赵平、杨丹,是为了接应段僧奴出来,且有杨宝、伽罗作证,可偏偏不能和盘托出,不然段僧奴藏在无为寺中一事立时暴露,哪知道之后有人暗中潜进回光院,杀死了普照禅师,目今这桩罪名竟然要算在他头上。他虽骄傲好强,也知道杀死禅师罪名非同小可,忙奔出来辩道:“信苴明察,我真的没有杀人。”
段功问道:“那么你诓走两名守卫的羽仪,到底是为什么?”高浪道:“这个……”一时也编不出什么假话来,便干脆地道:“我不能说。”杨智大奇,问道:“为什么不能说?”高浪甚是硬气,道:“不能说,自然有不能说的理由。我骗走羽仪后,确实进来过回光院,却没有进过房间,也没有杀人。”顿了顿,又道,“你们想想,我跟这老和尚无冤无仇,顶多也就是有好几次翻墙自他院子溜出禁区去,我为什么要杀他?”
杨智听他称呼脱脱为“老和尚”,颇为惊讶,只是高浪曾预先埋伏回光院中,很可能从信苴与普照的对话中知道了脱脱真实身份,再与他后来骗走羽仪联系起来,嫌疑太重,当即又问道:“你之前为何与杨宝、伽罗二人躲在回光院中?难道只是为了好玩么?”高浪道:“嗯,就是为了好玩。哪知道刚翻进院子中,施宗羽仪长就来了,要是我们早知道信苴当晚会来,我们怎么也不会去回光院捣乱的。”
杨智道:“你是不是偷听到信苴与禅师谈话后,才知道普照就是脱脱?”高浪一呆,愕然半晌,才问道:“你说普照禅师就是脱脱?”施秀道:“你不会说你现在才知道吧?”高浪道:“我确实现在才知道。”
他性子粗疏,昨夜虽躲在窗外花丛下,心思并不在偷听室内对话上,何况段功与普照那种谈古论今的长篇大论,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可眼下这局面,他要说他根本就没有怎么听,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
果见满堂之人只是怀疑地望着他,高浪却走到寝房门口,朝那具尸体望了望,这才昂然道:“不过,我若早知道普照就是脱脱,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段功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道:“来人,先将高浪押起来。”
两名羽仪应了一声,来拿高浪双臂。高浪急忙转身,拔出铁鞭逼开羽仪。羽仪见他敢在信苴面前拒捕,便一齐拔出兵刃围了上来。高浪喝道:“我没有杀人!让开!快些让开!”
施秀忙叫道:“高浪,快些放下兵刃!信苴又没说人是你杀的,现在正在调查,一旦查清楚了,自然会放了你。”高浪将鞭一挺,冷笑道:“我才不信。你们自己无能,找不到凶手,就想找我来当替罪羊。”
段功重重一拍桌子,喝道:“你胡闹些什么?难道还想反叛不成?”他在小辈面前一向和蔼可亲,高浪从来没见过信苴发这么大的火,不禁一呆。施秀趁机上前夺下他手中兵刃,两名羽仪抢过来执住他手臂,反剪到背后。高浪一想到为了掩饰段僧奴行踪要遭此冤枉,心中更是不平,挣扎道:“我不服!我不服!”
忽见杨宝不顾羽仪阻拦,飞奔进来,急道:“信苴,我可以作证,高浪绝对没有杀死脱脱。”
原来高浪被从大殿叫走后,杨宝心知不妙,知道如此反复盘问下去,段僧奴行踪早晚要暴露,忙叮嘱高潜去翠华楼找夫人求助,自己则来到回光院,怕万一高浪言语中露出马脚,还可以在段僧奴逃离无为寺前勉力掩饰一番。他本以为信苴召见高浪,无非是追查段僧奴下落,哪知道听到回光院外羽仪议论,才知道昨夜脱脱被杀,而高浪因为种种行迹,已经被怀疑成杀人凶手。又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里面一阵聒噪,有拔出兵刃之声,他深知高浪性情,若是被诬为杀人犯,绝不会轻易就擒,担心他拒捕闯下更大的祸来,忙闯了进去。
杨智是杨宝堂叔,深知其敏慧,忙问道:“莫非高浪昨夜第二次入回光院时,你也在场?”杨宝道:“正是。”他知道须得立即解释清楚高浪为什么会骗走守在回光院中的两名羽仪,道,“昨晚我们几个听伽罗说普照禅师有一口神秘的箱子,一时好奇,想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结果刚翻墙进来就有大批羽仪来到,不得已只好躲在花丛下,后来被施宗羽仪长发现,将我们赶了出去。我们几个还不死心,就一直等在院子外面,结果发现有羽仪暗中跟踪我们……”
施秀尚不知道此事,奇道:“怎么会有羽仪跟着你们?”杨智忙道:“是我派的人。”他所派的羽仪被高潜引着绕着大殿转了一圈后才会意过来,行藏既已败露,只好就此回报杨智,当时众人吸引力全在那刺客身上,杨智也就算了。
杨宝续道:“于是我们就让高潜假装出寺,将羽仪引开。后来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个黑衣人提着剑从南禅房跑出来……”
杨智道:“你们几个亲眼见到刺客从南禅房出来?”杨宝点了点头:“不过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黑衣人就是刺客,不久就看见施宗羽仪长去了南禅房,树林中传来打斗之声。又等了会儿,就见到信苴出来,我们几个忙重新回去,没想到还有羽仪守在那里,于是高浪就假传信苴之命骗走羽仪,我和他再加上伽罗三人进来院子看了下,普照禅师正在窗下读书,我们见无机可乘,只好走了。之后我和高浪直接回了住处,不久后高潜也回来了,我们几个再未离开半步。”
施秀记得深夜曾奉段功之命去向高浪、高潜追问宝姬下落,后来又派交代武僧暗中监视几人,如此看来,高浪确实没有下手杀脱脱的机会,何况他自称不知道普照禅师就是脱脱,并不似作伪。
杨宝见段功沉吟不语,似并不十分相信,他自知适才所言虽然都是大实话,但却隐瞒了最重要的动机——接应困在院子中的段僧奴出去——当刺客闯寺之机,他们几个却要去看什么箱子的秘密,确实难以取信。便道:“信苴,能否让我看一看禅师的遗体?”
段功素听闻他敏悟聪慧,当即点了点头。杨宝走进寝房,蹲在尸体边上,细细观察,片刻即起身出房,肃色道:“信苴怀疑高浪,无非是因为他与脱脱有宿怨……”高浪惊道:“原来你早知道老和尚就是脱脱?”杨宝道:“我也是我昨晚听到信苴与禅师谈话才猜到的。”高浪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杨宝道:“还是先洗脱你杀人嫌疑再说。”又道,“我刚才看了脱脱颈间伤口,刀口从右至左,割得并不深,却刚好致命,下手之人是个高手,分寸拿捏得刚刚好,非冷静缜密之人不能做到。信苴当知道高浪的个性,他若当真要杀脱脱,定是狠狠一刀,以他手劲,非得割断脖子不可。”
段功、杨智、施秀等人均检视过脱脱伤口,知道杨宝所言刀口深浅不虚,但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立时全都愣住了。却见高浪挣脱了羽仪掌握,大声道:“我才不会割他脖子,我会一刀刺穿他的心尖。”
段功忖道:“如此说来……”忽有一名羽仪奔进来禀道:“信苴,夫人急召杨宝、高浪二人去翠华楼,说是事关宝姬下落。”段功点了点头,道:“去吧。你们二个和高潜都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一会儿先随夫人回城。”杨宝道:“遵令。”拉着高浪退了出去。
段功凝视杨宝背影,若有所思,又叫过一名羽仪道:“你去告诉夫人,可要将杨宝他们三个看紧了。”那羽仪不明所以,一时愣住。段功道:“你传我原话,夫人自会明白。”羽仪应声而去。
施宗问道:“信苴莫非不相信杨宝的话?”段功道:“杨宝的话自是有始有终,并无破绽,然而你细想想看,他们几个与僧奴情若手足,僧奴出走,他们竟然还有心思来看什么箱子里的秘密?”杨智也道:“信苴说得极是。他们几个在回光院被发现后,犹自徘徊附近不去,更显得可疑。刺客在树林与施秀羽仪长遭遇后交手,这些孩子素爱热闹,不去树林,反而回来回光院骗走羽仪,不是很奇怪么?”
施宗道:“那信苴为何还放他们走?”段功道:“他们可疑归可疑,但杨宝说得对,若真是高浪下的手,脱脱颈间的刀口绝不会这么浅。”他随手翻了翻桌旁那箱被脱脱视为至宝的图卷,长叹一声,命道,“将这箱子先抬去翠华楼收起来,再带李芝麻到这里来。”
因南禅房就在隔壁,李芝麻很快被羽仪带来,一进来便跪下请罪道:“在下昨夜诸多冒犯之举,多谢信苴手下留情,尚未绳索加身。”段功见他是个明白人,尚知道好歹,便道:“大人请起来说话。”李芝麻道:“多谢信苴。”站起身来道,“不过昨晚一切只是我个人所为,姬安礼和许江武也只是听命于我,邹大人并不知情。”
段功猜他有心将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以免影响明玉珍的联姻结盟计划,不过这只是他个人一面之词,真实情况不得而知。盗取藏宝图到底是明玉珍的主意,还是李芝麻本人的打算,他暂时无心去弄清楚。
忽见李芝麻蓦然露出警惕之色,敏捷地朝寝室望去。而站在他所处的位置,根本无法看见脱脱尸首,他如此反应,更令人将他与脱脱被杀一事联系起来。
段功站起身来,干脆地道:“李大人,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当即领着李芝麻进来房间。李芝麻乍然见到血泊中躺着一人,却并不吃惊,他猜段功带自己来这里,必有缘由,上前两步,好看得仔细些,突然反应过来,仰天大笑道:“哈哈哈……”
施宗虽不知道李芝麻武艺到底如何,但见他眉目之间豪侠之气凛凛,昨夜又能闯入禁区,想来武功不弱,生怕他暴起伤了信苴,抢到段功面前,喝道:“你笑什么?”李芝麻顿住笑声,指着地上的尸体,森然道:“此乃与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在下平生有两大志愿,一是将鞑子赶出中原,二是将此人碎尸万段,生饮其血。”
杨智问道:“李大人可知道死者是谁?”李芝麻道:“难道不是脱脱么?”上前几步,俯身看清面目,大笑道:“果然是他!”
施秀道:“李大人刚才还没有看到他的脸,怎么就能认出他是脱脱?”言下之意李芝麻当早知道死者身份。李芝麻却未会意,道:“此人与我有血海深仇,别说只看背影,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不过,恕在下冒昧,敢问信苴,脱脱不是八年前已经被鞑子皇帝赐死了么?”又问道,“是谁杀了他?我虽不能手刃仇人,也该好好谢谢他!”
段功见他言语慷慨,不似作伪,便道:“李大人请到外面说话。”出来堂内,李芝麻却不肯坐,段功也不勉强,道:“我想听听李大人对昨夜之事的解释。”李芝麻道:“是。本来这次出使大理,我主只派了邹兴大人一人,但我早就听说大理有四幅藏宝图,其中金库和玉库藏尽天下财富,尚未发掘,因而起了贪念,便主动要求护送邹大人前来大理……”
杨智问道:“李大人如何得知藏宝图一事?”李芝麻道:“在下是个粗人,虽然家境尚属富足,可只略读过几年书,早年在东南贩卖芝麻为生,与贩卖私盐的张士诚兄弟投契,时常路上遇到后在一起喝酒骂娘。有一天醉酒后,张士诚二弟张士德向我提起大理藏宝图一事,说谁要是得到宝藏,足以富甲天下。他说得神往,我也听得眼馋,不过我们那时都还是刀口谋生的穷小子,哪里有能力万里迢迢来大理寻宝?这件事过去多年,本来我已经忘了,直到得知我主欲同信苴联姻结盟,我才想起这桩旧事。”
段功道:“李大人粗犷豪迈,可不像是贪恋财宝的人。”李芝麻道:“得蒙信苴称赞,当真是荣于华衮。不瞒信苴,在下孤身一人,金银珠宝对我也没什么用处。但日前中原诸侯势均力敌,若是能帮我主得到一笔财富,当如虎添翼,统一天下指日可待。”
杨智道:“这么说,贵主明王事先是知道此事的。”李芝麻忙道:“不,不,我可以以我项上人头作保,我主事先决不知道此事。我主仁厚,一心要与大理联姻,他若是知道,肯定不会同意我来大理。但若是找到了宝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能将宝藏用在正途,就可以将蒙古鞑子赶出中原,恢复我汉人江山。”
杨智道:“李大人应该知道我大理尚受元朝辖治,这些可是大大的反话。”李芝麻重重看了他一眼,道:“中原本是我汉人之地,百年前才为鞑子强力占领。大理隔绝于中原,历代总管爱惜百姓,富庶有余,当然不知道我中原百姓在鞑子铁蹄下水深火热的惨状——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我红巾就是要尽匹夫之责,替天行道,让鞑子永远退出我们汉人的地方。”
类似的话段功原也听过不少,但此刻从李芝麻这样一度叱咤风云的人物口中说出来,却另有一番滋味,一时沉吟不语。
又听见李芝麻续道:“这些话在下确实不该在这里说,抱歉了。我跟随邹大人来到大理,目的也确实是想找到传说中的藏宝图。男子汉大丈夫,原本不屑做这等偷鸡摸狗之事,然既能助我主一臂之力,帮助中原百姓脱离苦海,又何须在意这些小节?何况……说句不怕信苴怪罪的话,这藏宝图中的宝藏,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东西,即使寻到,也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他这话道理不差,藏宝图中的宝藏确实是南诏多年自蜀中掠夺所积,可当着段功的面说出来,可谓无礼之极。施宗大怒,当即喝道:“李芝麻,你好大的胆子,千方百计地来大理偷藏宝图,还敢说什么物归原主。”李芝麻昂然道:“这是我心中的实话,即使羽仪长要举刀杀我,我也还是这句话。”
施宗冷笑道:“举刀杀你还是便宜你!我大理法令,凡进入总管府、无为寺、五华楼三处要地行窃者,无论是否得手,均判处死刑,罪人要被缝入牛皮袋中,放在太阳底下,当众活活晒死。”躬身道,“信苴,李芝麻即使有使者身份,也该知道入乡随俗的道理,他自己不自重,还妄想旁人敬他么?请信苴立即下令,将昨夜擅入禁地的李芝麻、姬安礼、许江武绑了,押回城门,一个个晒死。”
这次来大理前,李芝麻早做足准备,他向行商打听过大理诸多情形——虽说大多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然总比一无所知要好——据说西南蛮夷多酷刑重罚,昔日南诏王曾将五百名不听号令的奴隶装入牛皮袋缝住,晒在五华楼校场上,时值夏日,烈日炎炎,五百人在牛皮袋中凄厉呼号,挣扎了四五天,才先后脱水死去。那种满地蠕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想想都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据说五华楼至今还时不时地半夜闹吸血精,就是因为怨气太重、阴魂太多。他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当年率七名心腹伪装为挑河夫到徐州,自己亲率三人入城,四人留城外,半夜四更时,城内四人四处点火,齐声呐喊,城外四人也点火响应,内外喧呼,城中竟然大乱。再趁势夺守门军武器,打开城门,接应城外四人入城,同声叫杀。等天明时,竖起大旗募人从军,应募者至十余万,由此占据徐州及附近州县,成为乱世中的传奇佳话。他这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杀人如麻的桀骜人物,一想到要死得如此窝囊,睁眼都见不到天日,还要牵连到自己的两名心腹,也不禁心寒胆怯,忙躬身赔罪道:“信苴请息怒,在下粗人,确实多有冒犯之处,不过我还有话说,等我说完,信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顿了顿,又道,“不过,还请给我个一刀痛快。”
一旁杨智见李芝麻这等好汉也就此服软,不觉暗笑,施宗所言不虚,不过却是南诏时代的法令,后来大理立国,觉得此刑过重过酷,早已经废除,没想到这个胆大妄为的李芝麻竟由此被唬住了。
段功倒是颇赞赏李芝麻的诚实,便道:“施宗羽仪长只是跟李大人开玩笑,还请大人说说昨晚的详细情形。”李芝麻望了施宗一眼,道:“原来只是玩笑么?”施宗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些回答。”
李芝麻已经气馁,当即老老实实地道:“是。嗯,昨晚天黑后我带了姬安礼、许江武来到邹大人房间,谎称有要事商议一夜,将邹当支走。我告诉邹大人也许会有事发生,请他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自己的房间,随后我们三人即离开了南禅房,趁夜色潜入禁区……”
施秀奇道:“禁区有高墙隔断,又有武僧把守,你们如何能轻易混进去?”李芝麻道:“我们没有直接走寺内,而是从寺外进去的。”众人听得稀里糊涂,施秀问道:“如何从寺外进去?”
李芝麻当即做了解释,原来他们来到无为寺后,就特别留意观察地形及寺内防守情形,发现无为寺戒备相当森严,要悄无声息地溜进中院几乎不可能。但他们却意外发现南禅房南首角落的杂物房开有南面的窗户,拴条绳索,自窗户缒下,可以到达双鸳溪边,再沿溪流往上走上一段,便可以借助钩绳工具从一座小楼的边角翻入禁区——那座小楼,凑巧就是段僧奴和伽罗的住处。进入中院后,李芝麻和许江武去了翠华楼,这是事先商议好的路线,许江武负责找寻翠华楼五楼,李芝麻负责找寻翠华楼其他地方,姬安礼则去了药师殿。
施秀想到孔雀胆失窃一事,忙问道:“为什么要派姬安礼去药师殿?”李芝麻道:“嗯,我们事先打听过,禁地中以翠华楼最为重要,但多年来潜入翠华楼取藏宝图的人不计其数,却无一人得手,除了戒备森严外,也许藏宝图真的没有收藏在那里。我又听说还有一处药师殿,也是要害机密之地,虽说听起来只是放药材的地方,或者收有什么宝物也说不准,要不然何以能成为禁中之禁?所以我特意安排了一人去药师殿,也是以防万一。”
施秀道:“这么说,你派姬安礼去药师殿,目的只是找藏宝图,并没有盗窃其它东西?”李芝麻道:“当然!我想不出无为寺中还有比藏宝图更贵重的东西。”
施宗道:“可翠华楼、药师殿防守非疏,周遭不断有武僧往来巡视,你们如何能进得去?”隐有问是否有内应的意思。李芝麻道:“我们之前未进过中院,不知道内中情形,进入禁区才发现这里守卫相当严密,一时进退不得,只好躲在花丛下等待时机。等了许久许久,我觉得已经没有多大机会,正打算原路退回时,突然前院传来了打斗之声,巡视的武僧立即都飞奔赶去,我们才得以乘虚而入。”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段功朝杨智点点头,杨智便问道:“这刺客应该也是你们计划之一吧?不然为何会如此凑巧?”李芝麻愕然道:“杨大人是说刺客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不,不,刺客一事我绝不知情。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要安排刺客引开武僧,也不会以邹大人性命为赌注。”
施宗冷冷道:“可邹大人不是还活着么?”他这一诘问甚是有力,李芝麻一时呆住,难以反驳。
段功道:“嗯,多谢李大人坦诚相告昨夜详细情形。不过无为寺中出了一些事情……”指了指脱脱房内,续道,“贵使者一行不宜再留居寺中,况且邹大人受了伤,还是搬回城中医治方便些。”
李芝麻已经听说药师殿医师决不肯医治汉人,尤其昨夜闹了一场,他们也确实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当即便点了点头。
段功道:“施秀,你安排使者一行今日搬回城中五华楼。至于联姻结盟一事,请李大人替我转告贵主明王及邹兴大人,恕我大理……”
李芝麻猜他将要拒绝结盟一事,知道话一出口,万难挽回,大叫道:“过错全在我一人,我愿意以死谢罪。”他入寺前已将兵刃交出,身上并无兵器,当即抓住旁侧施秀腰间浪剑拔出,手腕弯转,横过剑刃,迅速往自己喉咙间抹去。
事出仓促,施秀武功不弱,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李芝麻会突然动手,竟被一招抢去随身兵刃,又见他堂堂汉子横剑自杀,不由愣在当场。
李芝麻铁心要死在段功面前,手上毫不迟疑。那浪剑白光凛凛,剑刃未及颈间,已觉森森寒意。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老母、妻儿的音容笑貌,自亲人们十年前惨死在脱脱刀下,梦中从无相见,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清晰忆起他们的脸来。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他心头微叹,闭上了眼睛。
忽感面前微风飒然,有人蹿上前来,抓住他右手大力一扯,那刚贴及他项间肌肤的剑身被生生拉开,他又从鬼门关转了回来。定睛一看,救他的人竟是总管段功。
段功手上加劲,夺过浪剑,还给施秀,这才道:“李大人何必如此。”又见李芝麻颈中已经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正慢慢渗出滚大,忙叫道:“来人,快送李大人回房治伤。”
李芝麻知道再说无益,只好行了一礼,跟羽仪走了出去。段功望着他背影,叹道:“也是一条好汉子。”
施宗不解地道:“信苴为何不问李芝麻脱脱被杀一事?”段功道:“脱脱被杀与他无关,他若能手刃仇人,定会痛快地承认。”杨智也道:“何况昨夜他们形迹暴露后,一直被软禁在南禅房,庭院中有羽仪把守,他不可能溜到回光院中来杀人。”施宗大惊道:“这么说,是……是我们自己人杀了脱脱?”
段功面色阴沉了下来,施宗不敢再说,屋中陷入难堪的沉默中。过了许久,段功才道:“渊海,你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理?”杨智早有主意,忙道:“依属下看来,这件事若真追查起来,无为寺中定会人人自危。不如先不要声张,旁人问起,我们也不表态,只说已经将明王使者一行送去五华楼软禁,让人误以为我们依旧怀疑是他们,这样真凶定会放松警惕,才好趁机追查。”段功道:“嗯,渊海,这件案子就交给你去办。你再将李芝麻进去中院的法子告知达智,请他想法子弥补这防守上的漏洞。”杨智道:“遵令。不过,属下想让杨宝来帮忙。”段功道:“也好,你需要一个熟知无为寺的人从旁协助,杨宝聪慧过人,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正逢施秀安排好人手送明玉珍使者一行回城回来,上前请示道:“信苴,刺客和那汉人女子阿盖要如何处置?”施宗道:“不如将他们与使者一道送回城中,一路也可以看看他们的反应。”段功道:“你认为刺客确实跟使者有勾结?”施秀习惯性地瘪了瘪嘴角,道:“没有勾结才怪!李芝麻他们几个正无法进去翠华楼时,忽然就有刺客冒出来引开了武僧视线,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段功却道:“我相信李芝麻并不认识刺客。”他见李芝麻之前坦承闯入禁区之种种细节,真追究起来,已经是重罪,即使多条安排刺客假意行刺的罪名,也不过尺上多一寸,实无必要再刻意隐瞒,何况其人轻财重义,断无抛弃部下求生之理,指认刺客,反倒可以替他求情。再加上施秀提过那汉人女子阿盖自认与刺客相识,然她在南禅房见到李芝麻时,情状却是毫不相识,她能在五老樟对着兰花浩叹落泪,显然是个感性之极的女子,怎可能见到故人毫不动容?抑或她一开始就是惺惺作态,伪装得太好?可她独自在山谷中,事先并不知道段功也会去五老樟,怎么能未雨绸缪?
然而几人只有段功一人认为刺客与明玉珍使者无关,就连杨智也觉得行刺事件是人为事先安排好的计划,道:“或许李芝麻真的不知道此事,不过还有一个邹兴。李芝麻的话确实解释清楚了大致经过,但还有一些疑点,比如李芝麻说他们三个天黑后来到邹兴房间,将邹当支走,告诉邹兴不要离开房间,然后就离开了南禅房。可是根据邹当的说法,他听到李芝麻三人一直跟邹兴在房中说话,李芝麻三人已经不在,说话的肯定另有其人,这人会是谁呢?我觉得他就是刺客。我猜邹兴老早就知道李芝麻的计划,不过没有说破,任其作为,但暗中又安排了刺客这一着棋子。”施宗道:“杨员外说得极是,难怪邹兴能悄无声息地遇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先听到的是桌椅倒地声,而不是呼叫打斗声。”
段功听了也觉有理。杨智又道:“不过邹兴既如此老谋深算,肯定早安排了退路,就算我们去质问他,他也决计不肯承认。”段功沉吟片刻,道:“走,去看看那刺客。”杨智安排好两名武僧守卫回光院,这才去追段功。
一行人刚出回光院,便遇到羽仪杨安道、杨胜坚二人,禀告说在高潜住处并未搜到孔雀胆,甚至连那一院住着的高浪、杨宝、段文等所有世家子弟的房间都仔细搜过,没有任何发现。段功道:“既如此,就先放了那四名被关起来的僧人。理由嘛,就说是一场误会。再去药师殿告诉白沙医师,两副孔雀胆失窃一事,切记不可外泄。”杨胜坚道:“遵令。”慌忙拉着杨安道去了。
施秀想到六名嫌疑人只有无依禅师一人还未搜查,便悄悄问施宗道:“无依禅师那边你派人盯了么?”施宗道:“当然。一会儿就会有消息。”又问道,“高潜身上搜过么?”施秀道:“没有。他人不是一直在大殿么?”段功已然听见,道:“既然僧人搜过身,高潜也该如此。施秀,你派人去办,虽然我不信高潜会去偷孔雀胆,可他既有嫌疑,就该与僧人一视同仁,免得旁人说我护短。”施秀道:“遵令。”
施宗心道:“高潜是夫人亲侄,这事还是尽量办得不动声色方为妥当,以免开罪了夫人。”忙低声吩咐道:“施秀,你亲自去办。”
施秀会意,当即带了几名羽仪往前面大殿而来,却不见高潜人影,问起来才知道高浪被召走后,他和杨宝前后脚都跟了出去。正揣度高潜去了何处时,忽远远见到总管夫人高兰携了随从正往山门而去,似欲出寺,杨宝、高浪、高潜三人正混在她身后的羽仪、侍女中。忙匆匆追了上去,叫道:“夫人请留步!”
高兰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施秀见她面带惊容,忙道:“回夫人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寺里目下人手短缺,属下想让高潜留下来帮忙。”
高潜大吃一惊,道:“我么?”连连摇头道,“我不留下!我能帮上什么忙?”他这样的反应,自然令人更加怀疑他就是那个盗窃了孔雀胆的内贼。施秀笑道:“有件事,只有你才能帮上忙。”高潜道:“不,我决不留下,我要跟姑姑回城去。”态度极是坚决。
施秀道:“你现在做了羽仪啦,是我下属,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顽皮胡闹了。我命令你留下。”见高潜欲往高兰身后躲,忙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地将他扯到一边,命羽仪捉住他双手。不过毕竟他是高兰的亲侄子,羽仪也不敢过分无礼。
高潜挣扎叫道:“我不想留下!姑姑!姑姑!”高兰温言道:“羽仪长,高潜虽是你下属,不过信苴命他跟高浪、杨宝二个随我回城,想来你也明白信苴的用意,是也不是?”施秀道:“是,不过有件事尚须禀报夫人……”将高兰请到一旁,低声说了孔雀胆失窃一事。
高兰先是满脸愕然,半晌才道:“高潜自小在无为寺中长大,这里便是他的家,他胆子又极小,怎么会去偷孔雀胆?再说了,他偷那个东西能有什么用?”
施秀本来也认为高潜是六名嫌疑人中最无可能的一个,不过他适才的反应实在不能让人放心,见夫人极力为高潜说好话,不免十分为难——他知道高兰是总管府第一不能得罪的人,真较起劲来,信苴还得听夫人的——细想了想,便道:“既是如此,属下有个主意,不如先不说破,搜一下他身上,若什么都没有,就让他随夫人回城,属下也好交差。夫人以为如何?”高兰点头道:“很好,我来办这事。”
她回过身来,叫过高潜、高浪、杨宝三人,笑道:“我回过神来了,你们既然当了羽仪,就该换上羽仪的衣服。”高浪不明所以,问道:“夫人是让我们现在换么?这一时哪去找羽仪的衣服?”高兰道:“施秀,让你手下脱下衣服来,跟他们三个换。”她如此计谋,施秀很是佩服,忙道:“遵令。”招手叫过三名羽仪,命他们脱下衣服与高潜三人对换。羽仪不明究竟,面面相觑,施秀喝道:“还不快脱!”羽仪道:“是。”虽然无奈,也只好开始脱下外衣。
高浪出身富贵,不情愿穿别人穿过的衣服,猜到是施秀在捣鬼,瞪了他一眼,又问道:“夫人,一定要这样么?”高兰道:“今日是你们第一天当羽仪,理当如此。”高浪道:“可是……等到回城再换不行么?”高兰淡淡道:“嗯,你回城再换也行。高潜,你快换上,让姑姑看看你穿羽仪衣服的样子。”高潜道:“是,姑姑。”
高浪听高兰隐有不快之意,又见一旁见杨宝一言不发,已经脱下了衣服,忙道:“不敢有违夫人之命。”虽不愿意,也换上了羽仪的衣服。高兰笑道:“嗯,这才是好孩子。”
一旁施秀瞪大眼睛,瞅见三人均脱得只剩下贴身衣服才换上羽仪衣服,虽然身上也各有一些零碎物品,不过却没有孔雀胆。那孔雀胆非寻常粉末,而是类似麝香的胶块状物体,须得整块使用,所以才以副来论。
高兰等三人穿好衣服,上前笑道:“虽然衣服不怎么合身,不过人确实精神了不少。施秀羽仪长,我们可以走了吗?”施秀忙道:“恭送夫人。”
送走高兰一行,施秀匆忙赶回中院,却见段功尚滞留在翠华楼中,同伦判官张继白正在禀事,等他退出,这才告知孔雀胆仍无下落一事。段功刚好与高兰错过,这才知道夫人已经离寺。
施秀又道:“现在只剩了无依禅师身上及住处还未搜过。”施宗道:“无依禅师之事,羽仪不便出面,我已经请达智暗中监视,伺机搜索其住处,只是搜身一事,怕是得请了尘住持出面。”段功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此事尚须知会住持,等大殿法事了结后再说。那两副孔雀胆肯定还在寺内,速派人传令给张希矫,凡出寺者均仔细搜索。”交代完孔雀胆一事,这才起身去审问那刺客。
进来伽罗居住的兰若楼院子,一派清幽景致,只有院中老井泉水涌出,汩汩有声。书房中的羽仪听见人声,抢出来查看,见到段功,忙上前参见。
段功问道:“伽罗呢?”羽仪道:“伽罗昨日隔血救人,闹了大半夜才睡。一早白沙医师来看过,说她失血不少,虚弱得紧,需要静养休息,给她吃了药,她现今还在楼上昏睡。”顿了顿,又道,“夫人刚才也来过,到楼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走。”
段功道:“嗯,知道了。”猜到夫人心疼爱女失踪,不过是想来僧奴住处看看,此刻也无暇顾及,又问道:“刺客醒了么?”羽仪道:“醒了,刚给他吃了饼喝了水。”
段功大步踏入书房,只见那刺客另换了一套干净的灰色僧服,仰面躺在竹床上,一动不动。段功走近他身侧,他也只是转眼看了看,苍白的脸上露出无动于衷的冷漠来,显然神志十分清醒。段功回头命道:“去带阿盖来。”
刺客突然起了反应,挣扎着侧起身来,手足间镣铐哗哗作响。段功见他如此失态,猜他必然认识那女子阿盖,且二人关系非同一般。施秀原以为那“阿盖”不过是个假名,如今看来,那女子还真的叫阿盖。
却听见段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到现在还是不肯说么?”刺客料他预备以阿盖来要挟自己,忙道:“行刺一事只是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还请信苴不要牵连无辜。”施宗喝道:“信苴问你话,还不快答,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刺客无力坐起,用单臂支撑了一会儿,便重新跌回竹床中,踹了几口气,胸口起伏不定,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颓然道:“我叫凌云。”他自就擒以来,一直缄口不言,倔强顽强,此刻终于屈服,可见阿盖对他是何等重要了。
施宗道:“是谁主使你来无为寺行刺的?”凌云道:“没有人主使我,我与明玉珍和邹兴结有世仇。”
杨智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明玉珍使者住在无为寺中?”明玉珍使者住在无为寺一事极其机密,他猜应该是内部有人泄露了出去。凌云道:“我本来并不知道,只是听说……”喘了口气,才续道,“……听说明玉珍派使者来与大理结盟。刚巧我昨日在苍山游览迷路,遇到一位白族小娘子……”
施秀听了心念一动,心道:“莫非他说的就是宝姬?”只听见凌云道:“那小娘子看我是汉人,就问我是不是红巾明玉珍派来的使者,住在兰峰下面的无为寺,我这才知道那些人原来藏在寺庙中。”
施秀忙问道:“你是说你昨日遇到我之前,见过宝姬?”凌云道:“原来她就是总管之女。她对我只说她叫宝姐,是逃婚到山上避难的。”
本来众人对他的话尚半信半疑,但听到这里便全信了,“宝姐”是段僧奴乳名,只有极少人知道,她逃婚一事昨日才发生,知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若不是她自己亲口说出,这凌云如何能知道?
杨智问道:“那你是如何潜入无为寺的?”凌云道:“我下山时遇到他……”指了指施秀,“他向我追问一位小娘子的下落,我这才猜到宝姐可能大有来历。于是我重新回去,悄悄跟踪她。她一路沿溪流下山,来到寺外一处小楼外,那里二楼的窗口处挂着条绳子,她沿绳子爬进了二楼窗口,我由此得到的提示……”他却是不知道他所说的小楼,正是他目下所在之地。
众人这才知道段僧奴逃走后又重新回到了无为寺,难怪四处关卡都回报说没有见过她。杨智惊道:“难怪……难怪杨宝他们几个如此言行怪异……”
段功也瞬间明白过来,高浪所称的不能说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僧奴当时也藏在回光院中,他们几个孩子讲义气,一定守口如瓶,所以才总会解释不清楚。这也确实让人想不到,谁知道他派人四处寻找的女儿,当时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念及此,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施秀。
施秀忙道:“属下失职,我这就领人到楼上去搜。”段功道:“不必了,僧奴人已经不在这里了。”施秀道:“可是寺外有罗苴子守着,宝姬如何能出得去?除非她再上兰峰。”杨智连忙拉了拉他,低声提醒道:“夫人……”施秀这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拦住高兰一行时夫人露出了紧张的神情,因为段僧奴当时正混在侍女当中。夫人一力维护高潜,不是要包庇侄子,而是担心高潜一个人留下露出马脚,暴露了段僧奴行踪。也难怪夫人主动让高潜、高浪、杨宝脱衣表示清白,不过是为了赶紧了结后好将段僧奴带出无为寺。
段功哼了一声,又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使者具体住处?又是如何行刺的?”凌云道:“我守在溪边时,见到有三人从一处窗口缒吊下来,其中一人说话是蜀中口音,我猜他就是使者随从,于是等他们从另一处翻墙进院后,从他们爬下的那根绳索爬了上去。我听见西厢房有人在读书,闯进去一看,果是明玉珍使者邹兴,便上前刺了他一剑,转身逃出……”
忽听得门外羽仪禀道:“信苴,人带来了。”将那汉人女子阿盖带了进来。凌云一见到她,“啊”了一声,便欲起身,只是他腰间伤势太重,无力可使,刚抬起头胸,又重新倒了下去,但却依旧强拧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那阿盖一进门,目光仿佛被线牵引一样,不由自主地先落在凌云身上。她的反应却甚是奇怪,只紧蹙了一下眉头,迅疾将头扭转,不再看他,只向段功道:“我之前在山谷中见过你,你便是大理总管段功么?”
段功道:“正是段某。小娘子有何见教?”阿盖道:“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对信苴说,请跟我到外面来。”意殊落落,语气中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转身便走。
施宗见她语气甚是不敬,明明是阶下囚的身份,却浑然不将众人放在眼里,当即抢在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喝道:“信苴没有发话,你不能离开。”
他习武之人,这一抓自然用力,阿盖吃痛,惊叫了一声。却听见凌云叫道:“快放开她!你们不可对她无礼!”情急之下,一骨碌从竹床上滚了下来,触动伤口,痛得大叫一声。
阿盖“啊”了一声,甩脱施宗的手,回过身来,脚下一动,似欲上前搀扶凌云,却又强行止住。众人见她双手颤动不止,极是激动,却始终不敢看那刺客一眼,显是怕一见之下,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段功知她正遭受巨大的情感折磨,她不过是个花样少女,年纪比自己的女儿僧奴大不了二三岁,心下颇感不忍,命人扶起凌云,抬回床上,又对阿盖道:“小娘子请随我来。”
到得庭院中,回身问道:“小娘子说有要紧事要对我说,到底是什么?”阿盖道:“嗯,是……”转头望了一眼书房,又顿住话头,迟疑起来。杨智问道:“阿盖娘子可认识邹兴邹大人?”阿盖道:“邹兴是谁?”段功道:“那么屋里这位叫凌云的刺客呢?”阿盖一呆,随即摇了摇头,意甚坚决地道:“不认识。”
施秀道:“小娘子,你不久前还亲口承认过认识刺客,说是想来瞧瞧他的伤势。”阿盖道:“那么一定是你听错了。”
段功听她提到邹兴时毫无感情,但一到刺客身上便大起波澜,猜她与凌云必有重大干系,要逼她说出邹兴与刺客勾结的实话,只能从凌云下手,当即道:“很好,小娘子既是不认识刺客,我也不必有所顾虑了。”朝身后使了个眼色。施宗会意,大声叫道:“来人,将刺客拖出来乱刀斩死。”阿盖果然大惊失色,几次欲言又止。
羽仪进房将凌云拖出来跪在院角大槐树下,拔出长刀架在他颈间,只待段功一声令下,便要斩下他的头来。凌云重伤未愈,神色极是委顿,身子摇摇欲坠,既不出声求饶,也不再看阿盖一眼,大约是受了她不肯与他相认的提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面容平静,丝毫不像是在赴死,而是在沉思某件事情。
阿盖此刻心如刀绞,进退两难。她知道段功言下之意只要说自己认识刺客,便有回旋之地,可她心中尚有一个更大的顾虑,逼迫她不能与凌云相认,否则万事皆休。但如果她不认他,他就会人头落地,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么?
眼见段功儒雅的外表下眉目森然,缓缓举起了手,她知道那只手一旦落下,凌云便要身首异处,再也无法忍耐,叫道:“停手!”正欲承认凌云是自己的同伴,忽听得有人问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伽罗站在二楼廊下,披头散发,一脸病容,惊愕地望着院中。段功见她只穿贴身衣裤,知她刚被从床上惊醒,颇觉歉意,只是不便说什么,轻轻咳嗽了声。杨智忙道:“我们在办正事!伽罗,你快回房睡觉去。”伽罗道:“你们的正事,就是要趁我睡觉的时候,拿刀在我的院子里杀死我的病人吗?”言语虽无礼,却是质问得义正词严。众人心想这里确实是她的地盘,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如何应对,便一齐等段功示下。
段功本意只是要逼阿盖说出实话,并无心杀凌云,只是一时未顾及场所,被伽罗误会。他虽是总管,权高威重,伽罗于他却是情若儿女,当此情形,很是尴尬,将来若被夫人知道他意欲在僧奴的住处杀人,更不知要如何怪他。
施宗见段功为难,忙上前道:“城中来了急报,请信苴速回去翠华楼。”段功道:“好。”抬脚便往外走。
施宗知道弟弟与这帮孩子厮混得不错,向施秀使了个眼色。施秀忙道:“伽罗,抱歉惊扰了你好梦,我们这就走了。改天我再向你赔罪。”挥手命人将阿盖和凌云都带出去。
伽罗却不肯甘休,叫道:“信苴,你不能就这么将刺客带走,我还没有完全医好他。你再派人拷打他,他会死掉的。”段功顿住脚步,道:“嗯,这个……”伽罗赌气道:“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用割自己的血救他了。”大有埋怨的口吻。
段功微一沉吟,道:“那好,还是先留他在这里养伤。有劳伽罗你了。”低声对施秀嘱咐了几句。施秀躬身道:“遵令。”命羽仪将凌云重新扶回书房躺下。
伽罗颇不放心,下楼要跟进书房看看究竟,施秀忙将她扯到一边,道:“伽罗,还有件事,昨日药师殿丢了两副孔雀胆,你看会不会是有人随手拿走的?”伽罗不以为然地道:“谁没事拿毒药做什么?再说了,孔雀胆虽是天下剧毒之药,偏偏药师殿有现成的解药,拿走又有什么用?”施秀绝无怀疑她之心,不过随口一问,希冀侥幸能得到些提示,听她这般说,也就算了。
阿盖被带走之时,颇有恋恋不舍之意,几次回首凝望书房。段功等人瞧在眼中,均知道她明明认识刺客,却要拼命矢口否认,当是怕受到牵连,可又偏偏不擅长撒谎,装也装得稚嫩,眉目神色之间,真情实感一览无遗,无不暗笑。
回到翠华楼,段功命人带阿盖进来,问道:“小娘子现下还打算告诉我要紧的事是什么么?”阿盖道:“当然。我是梁王使者,如今中庆被红巾围困,危在旦夕,请信苴立即发兵援救。”
众人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惊,原本以为她跟刺客凌云相识,而刺客跟邹兴有勾结,那么她也应该是明玉珍的人,施秀更一度以为她是明玉珍义女明玥,孰料她一张口,竟然自称是梁王一方的使者。
段功愕然半晌,才问道:“小娘子自称是梁王使者,可有何凭证?”阿盖自怀中掏出一枚一寸见方的印章,道:“我有梁王的兽钮金印为信物。”
杨智接过来,只见那印章金光闪闪,乃纯金打造,印钮是一长尾异兽,正回首张口。再看印文,果然是梁王之印,持此印者可以任意调动军马,统兵作战,干涉地方一切事务。当即朝段功点了点头,示意阿盖所言不虚。
虽然知道了阿盖的真实身份,可众人心头疑惑更重——她既是梁王使者,为什么要化装成汉人出现?为什么来到大理后不直接到五华楼向接待官员表明其使者身份?她是不是早有预谋,派凌云去刺杀邹兴,以彻底断绝大理与明玉珍结盟的可能?
段功正欲询问究竟时,忽有羽仪进来禀告道:“梁王使者大都求见信苴,说是有要事,现正候在禁区门外。”
段功猜大都多半是因为合仲告知他脱脱被杀一事,不过他来得正巧,刚好可以验证眼前这个阿盖的身份,便命道:“请他进来。”又向阿盖问道:“小娘子是与王傅大都一道来的大理么?”
他这话问得饶有深意,若是阿盖与大都同时来到大理,她躲在暗处不肯露面,自然是有所图谋,毫无疑问,凌云也是受她指使。然则以梁王之老谋深算,怎么会派如此稚弱的一个少女来主持此等大事?她不仅太过年轻,且少不更事,稍一逼问,便要露出马脚来。
却听见阿盖答道:“不是。大都是第一批使者,他十日前离开中庆,当时明玉珍兵马前锋才刚到金马山。我比大都晚三日离开,中庆已经被红巾大军围困,我是乘船自滇池逃出。”段功吃了一惊,暗道:“红巾进兵竟如此神速,短短三天就突破了中庆外围防线。看来明玉珍率兵亲征,声势不可小觑。”又忖道,“大都到达大理不过才三日,她晚三日出发,至少昨日便该到了,看来她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头。”
却听见阿盖语气明显急促了起来,连连催道,“还望信苴念在同为大元子民,唇亡齿寒,尽早发兵相救,梁王府上下,必感大理大恩大德。”段功听到她提到“唇亡齿寒”,不禁想到昨夜脱脱“覆巢无完卵”的长篇大论,斯人已逝,言犹在耳,颇为感念,当即道:“此事事关重大,段某尚须多斟酌,还需与大将军们商议。”
阿盖听他话中明显有推托之意,不过是不愿意当众明说,令自己难堪,然而中庆危急,她日夜忧心如焚,再也顾不得矜持,追问道:“大都比我早到几日,信苴一直不肯召见,推说须商议斟酌,是不是无意发兵襄助?”段功不愿意再谎言欺骗这样一个明媚少女,点了点头,道:“是的,段某确实不愿意大理卷入这场兵祸。”
阿盖不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垂下头去,泪光涟涟。段功心肠本不刚硬,见此更是大起怜惜之心,然而调兵遣将非同儿戏,当真对梁王施以援手的话,如何能对得起那些往年在与梁王交战中死去的将士?
大厅中一时陷入沉默。恰好译史李贤宗陪着大都进来,大都前脚刚踏进门槛,一眼见到阿盖,登时惊喜交加,忙抢上前拜见道:“大都参见公主殿下。”又奇道:“公主怎生到了这里?”阿盖正强忍泪水,只点了点头,道:“嗯,好。”
众人这才知道,这个一直被当作是明玉珍部下的阿盖,就是当朝公主押不芦花,也就是梁王孛罗之爱女,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昨夜阿盖去五华楼找梁王使者大都一行时,蒙古人一见到她尽数呆住,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所以当阿荣不知好歹地纠缠轻薄她时,大都等人按捺不住愤懑,一齐动上了手。
段功也惊愕异常,他早料到她这样容貌气质的女子,一定有不平凡的身份,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是大理死敌梁王孛罗的女儿。
却听见大都又关切地问道:“公主到底是何时来了大理?昨晚来不及……”阿盖一路奔波,连日辛劳,身边唯一的侍卫凌云又身陷囹圄、生死难卜,正满腹委屈,忽听得有人关切发问,再也忍不住,啜泣道:“王傅,信苴不愿意发兵襄助。”浓重的无奈和哀伤浮现在她的语气上,仿佛是发自心底的虚弱。话音未落,泪水已是豆滚而下。
她堂堂大元公主身份,泪洒当场,可见中庆情形危急,她父王命悬一线,她千里赶来求助,却无所作为,父女连心,难怪会如此难过哀伤。然而她梨花带雨中,自有一份楚楚可怜,看起来倒似段功欺负了她。他心中隐有不忍,想要抚慰几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大都虽早知段功有拒绝之意,这话却是从公主口中转述出来,难免措手不及。他望望阿盖,再看着段功,讷讷道:“信苴,这……”段功道:“公主远道而来,尚未好好休息。施秀,你派人护送公主先回五华楼休憩。王傅,请你暂且留下。”施秀道:“遵令。”走到阿盖面前,笑道:“之前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则个。公主,这就请吧。”阿盖当众洒泪,虽情之所至,但回过味来,也颇觉尴尬,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外走去。
段功凝视她背影,颇多感慨,虽然她确有几分形似年轻时的高兰,可又是那么不同——高兰确是贤妻良母,自幼如姊姊般照顾他,包揽一切,半点不要他操劳,然其纤细中自有一股霸道,段功敬重她,可多少也有些怕她;而阿盖是如此娇贵,如此弱不禁风,一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就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总让人有种要去呵护她的冲动。
却听见大都道:“信苴,适才合仲说……”段功料他要替合仲辩解与脱脱被杀无干,当即道:“此事真相未明之前,请王傅暂且不必再提,以免祸及自身。”大都悚然而惊,当即躬身道:“是,下官谨遵信苴训示。”
段功道:“我倒有几句话想问清楚王傅。”大都道:“是。”段功道:“嗯,不知道王傅可否讲讲梁王派你出使来大理的前因后果。”大都道:“是。十几日前,明玉珍大军进入云南境内,势如破竹。十日前,红巾前锋已经到达中庆城东的金马山,虽尚隔有盘龙江天险,可大王见红巾来势汹汹,担心中庆难保,与驴儿丞相商议后,决定派下官来向信苴求救。”
杨智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已经知道明玉珍也派使者来了大理?”大都是个率直的蒙古汉子,不擅撒谎,略加犹豫,便老老实实地道:“是。在下官出发前就已经知道了。士兵外出巡城时抓到了一个红巾探子,得知明玉珍派了司寇邹兴前往大理结盟。大王听了更加紧张,连连催下官和行省使者赶快上路。”
杨智道:“行省使者不是另有使命么?为什么还要梁王去催促?”大都道:“具体情形下官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是驴儿丞相去找的行省,因为平章政事马哈只不在,又找了他儿子马文铭。”
段功道:“那么昨晚翠华楼打斗,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道:“说起这事,下官实在惭愧极了。昨晚我们在饭厅吃饭,忽然有人来找,那人取下次工时,下官才发现那人竟是阿盖公主,一时呆住,不知道公主何时来了这里。谁知道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阿荣头人就闯了进来。不过当时下官并不知道他是建昌头人,公主是大王的掌上明珠,他胆敢对公主轻薄无礼,下官一时忍不住,便上前动了手。”
段功道:“既然你已经认出了阿盖公主,为何不表明她的身份?”大都道:“当时一片混乱,阿荣及他手下凶悍无比,哪里来得及解释?后来公主又悄悄拉住我,叮嘱我不可泄露她身份。”
段功与杨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看来阿盖确有图谋,也许她来大理的使命就是刺杀明玉珍使者,想不到凌云被擒,她也被卷入其中,无可奈何下只能表明真实身份以求脱身,她不肯与凌云相认,自然是不愿意刺杀一事牵扯上梁王。可还是那句话,她明明是个毫无心计的女子,如何能主持行刺这等大事?既然她是梁王爱女,梁王又怎能让她跋涉千里,到大理涉险?
忽见施秀匆匆进来,到段功身侧,低声禀道:“信苴,公主不肯走,她想去伽罗那里看看刺客。”段功心道:“她不是不肯与凌云相认么?嗯,她之前之所以不认凌云,是因为凌云刺杀明玉珍使者败露,她担心这种用卑劣手段铲除对手的行为引起我的反感,不同意重修旧好。然而适才我已经明言不会发兵,她大事难成,认不认凌云亦不那么重要了。”当即道,“让她去吧。”又低声交代道,“施秀,你陪着她去,弄清楚刺客到底是不是受她指使。”施秀道:“遵令。”
大都见施秀行色匆匆,忙问道:“是不是公主出了什么事情?”段功道:“没有,公主想在寺内逛逛。请问王傅,你是否认识一个叫凌云的人?”大都道:“凌云?当然认识,他是我们梁王府第一勇士,是大王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又追问道,“是凌云护送公主前来大理的么?”段功点了点头。大都道:“他人在哪里?”杨智道:“他刺杀明玉珍使者被擒,现已被关押起来。”大都大惊道:“什么?”
忽见一名武僧与一名羽仪一同进来,武僧将一团物事交给施宗,三人附耳低语了一阵。施宗错愕万分,半晌才挥手命武僧、羽仪退下,走到段功身边,低声道:“脱脱被杀有重大发现。”段功便道:“王傅先回大殿,我们稍后再谈。”大都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敢违命,只好道:“是。”
等李贤宗、大都完全退出,施宗才道:“适才达智暗中潜入无依禅师房中搜索,并未找到孔雀胆,不过却找到一件带血的僧衣。”段功道:“一件带血的僧衣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是无依禅师练武不小心,受了刀伤,他不是还去药师殿要过金创药么?”施宗道:“可这件僧衣血迹大不一般。”将手中僧衣抖开,命一名羽仪举给众人看——只见数点血迹大约成一排直线,散在右肩膀处。施宗站到血衣旁,抬起左手,虚握成拳,从右至左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段功面色登时严肃了起来。杨智惊道:“羽仪长是说僧衣上的血是某人喉咙被割开时喷溅出的血?”他本想直接说“脱脱”,可一想到僧衣的主人是无依禅师,不免有些惊惧,便模糊说成了“某人”。施宗道:“正是。当时某人应该是站在桌案前,凶手潜入房中,预备从后面袭击,某人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凶手立即上前一刀,割在某人喉间,鲜血喷出。凶手身材应当比某人略高,如此才造成这般形状的血迹。”
厅中一时沉寂,脱脱身材高大,无为寺中比他高的人极少,无依禅师恰恰就是这极少人中的一个。
段功问道:“无依禅师目下人在何处?”施宗道:“去了南禅房。信苴放心,属下已经派有武僧监视。”杨智道:“寺中重要人物都在大殿听经,他此刻去南禅房做什么?”施宗道:“奇怪的就在这里,无依禅师表面是去找沈富、罗贯中,不过他进去时正好遇到李芝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暗中监视的羽仪说,看这二人的眼神,分明是认得的。”杨智惊道:“可无依禅师从没有提起过。”施宗道:“他可能不愿意旁人知道他认识明玉珍使者。”
杨智忖道:“李芝麻当然是想杀脱脱的,可他既没有兵刃,又被软禁在南禅房中,但无依禅师却多的是机会。”施宗道:“正是。脱脱出身蒙古世家,自小勤练骑射摔跤之术,却被一刀隔开喉咙,刀口如缝,利索干净,可见下手之人功夫非凡。”杨智道:“而且房中除了尸首倒地外,并无其它凌乱痕迹,脱脱没有丝毫反抗便被杀死,他应该与凶手认识。脱脱八年来足不出户,所认识者无非寺中之人,这……”一时迟疑,不敢再说下去。
段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施宗,你吩咐监视的武僧,决计不可外泄一字,也千万别惊动无依禅师。等大殿法事做完后,请了尘住持、段真将军即刻来翠华楼议事。”他心中仍特别牵挂被盗走的孔雀胆下落,只因这毒药为大理独有,昔日曾引发过巨大危机,喃喃道,“相关的人、相关的地方都搜过了,那两副孔雀胆到底去了哪里?”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沉沉钟声与诵经声协成一片,这是大殿中群僧开始做法事,集体为亡魂超度,抑扬顿挫之佛音,似轻烟之袅袅,如清水之柔柔。施宗忽然得到了某种提示,问道:“孔雀胆会不会就藏在无依禅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