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想象着男人倒地的样子。地点可能选在厕所隔间比较好,他会掐住对方的脖子,不一会儿对方就会断气……
兜是来踩点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成为目标,只是从中介那里接下了这份工作,而作为中介的医生,也只是接受了男人妻子的委托而已。
为了完成一份工作,有时需要踩点,有时则不必,要依每次工作的具体情况来定。这次是需要踩点的。
兜走进男人公司所在的大楼,暗暗观察起来。这次的目标体格健壮,面目狰狞,对待同事的态度很是蛮横。只是稍稍看了几眼,兜便确信此人一定会虐待妻子——兜觉得同为男人,他与自己简直是家庭地位的两个极端。
这个男人有严重的家暴倾向,他的妻子才会找人取他性命。看来,他应该从没像自己一样看过妻子的脸色吧?嗯,肯定是这样,这种人死不足惜。兜不停地发挥着想象力。
踩点结束,兜离开了大楼,摘下手套、眼镜和鸭舌帽,撕掉了粘在嘴边的胡子。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拿出手机,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再仔细一看,居然都是妻子打来的,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有一个。
是不是老婆遇到什么危险了?兜慌忙回拨过去,但电话一直无人应答,兜焦急不已。
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医生前几天说过的话:“好像有人想对你动手术。”医生的语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感情。手术,就是“夺你性命”的意思。
“你知道黄蜂吗?”
“不就是一种虫子吗?”
医生说的是代号为“黄蜂”的杀手,此人擅长使用毒针刺杀目标。很久以前,黄蜂因成功干掉了一个业界公认的实力派杀手而名声大噪。在这之前,兜通过医生,从这个实力派杀手那里接下了许多工作。对方死后,兜的工作量也减轻了不少。
“我听说黄蜂已经死了,好像是在那个E2上吧?”
东北新干线的“疾风号”也被称为“E2列车”。此前,从东京出发的疾风号上,多名杀手发生冲突并导致数人死亡,这起暴力事件在业界被称为“E2事件”。事件的详情不明,参与其中的杀手具体有谁也无从得知,但从业界传闻来看,杀手黄蜂已死于这起事件。
“雌蜂死了,雄蜂还活着。”
兜略有耳闻,杀手黄蜂其实是男女二人,他一直觉得这只是难辨真伪的坊间传言,没想到竟是真的?看来丧命的是其中那个女杀手。
“据说雄黄蜂没有毒,是真的吗?”
“反正你还是小心为妙。”医生给过兜忠告,但兜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盯上。
不过,现在妻子的电话让兜想到了这件事,恐惧瞬间席卷全身。这肯定是想杀我的人开始行动了——兜一旦开始往坏处想,就会一直坠向负面想法的谷底,做出危险即将来临的判断。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了妻子的声音:“老公?”
“啊,你没事吧?”
“先别管我有没有事,你怎么不接电话?还要手机干什么?”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对不起。”兜立刻道歉,大脑开始飞速运转,拼命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其实我……”
妻子好像并没有在意,只是高声喊道:“不好了!有蜜蜂!”
果然还是来了!兜不禁想到杀手黄蜂正朝自家靠近的样子,冷汗滑过了脊背。
“你快进屋锁好门,绝对不要出去!”
“拜托你赶紧和区政府联系吧。”妻子从餐桌旁站了起来,语气强硬地对兜说道,“你要是被蜇了,就麻烦了。”
妻子说的既不是“担心”也不是“害怕”,而是“麻烦”,这多少让兜感到不太舒服,但也没往心里去。“那是拖足蜂吧?不是黄蜂。就算被蜇了……”
“我用电脑查过了,拖足蜂也是很危险的。反正你不要自己去弄。”厨房传来妻子的声音。
“我知道。”兜表示同意。有人关心他,这种感觉倒也不错。
听到家里进了蜜蜂,兜以为妻子遭到了杀手的袭击,顿时慌乱不已,再仔细一听,原来是蜜蜂在家中院子的树上做了巢。兜松了口气,便放心地说道:“啊,你说的是那个蜜蜂啊。太好了!”妻子立刻厉声问道:“喂,‘那个蜜蜂’是什么意思?家里有蜜蜂怎么还太好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兜瞬间感到一阵熟悉的胃痛,苦苦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没事太好了。你先别动,等我回去想办法。”说罢,他冲进了地铁。回家的路上,兜顺便去DIY用品店买了一些专门对付蜜蜂的杀虫剂,但妻子一看见那些瓶瓶罐罐就态度强硬地说道:“你绝对不要自己去处理。”
“让我来试试?”说话的是正在啃玉米的克巳。金黄色的玉米粒看上去香甜可口,他一直嚷着好吃,一根接一根吃个不停。“这没准还是个好兆头呢。”
“什么好兆头?”
“比如被蜜蜂蜇了之后,考上了理想的学校。”
高考在即,虽正值暑假,克巳也一直在补习班上课。可能因为几乎不出门,他的皮肤比往年白了许多,眼睛里布满血丝,大概是每天学到很晚的缘故。兜还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已走上了与考大学、找工作截然不同的道路,每天都在人生的阴暗面中过着殚精竭虑的生活。所以,兜看着专心念书的儿子,反而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同情的感觉。准确地说,还是羡慕更多。毕竟,不用冒着生命危险浴血奋战,而是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解答题目,这至少说明了治安的稳定与社会的和谐。也许,只有在特定的国家和特定的时代,甚至是这些特定的年轻人,才能享受这份安宁吧。
“克巳,你别闹了,要是中了蜂毒怎么办?”妻子从厨房回到了客厅。
“没事的,不是有杀虫剂吗?”
“绝对不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就麻烦了。”兜接话道。
妻子立刻说:“不是麻烦不麻烦那么轻松的事,我会担心的。”
原来如此,兜想,用在儿子身上的词和用在他身上的果然不太一样。
“不过呢……”妻子将刚煮好的玉米放到了盘子上。颗粒饱满的玉米冒着热气,在兜看来却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我们大后天一早就去野营了,和佐藤家一起。”
“嗯,是啊。”兜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极其冷静地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不记得还有野营这回事,但听妻子的语气,显然已经通知过他了。这种时候肯定不能问她“你在说什么”,不然她肯定会不满地抱怨“你总是不听我说话”。不,她要是开始发牢骚倒也还好,就怕她一言不发,满身怨气地陷入沉默。这样一来,家里的气氛便会像瞬间坠入冰窟一般。平时的工作已经非常危险,很难说得上安稳了,至少回到家里后,兜希望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是温馨和睦的。
因此,兜选择抑制住自己,不去追问“野营到底是怎么回事”,顺着妻子的意思说些“野营确实令人期待”之类的话。
是去山里,还是去河边?要去哪个野营地?
兜搜寻着记忆,却一无所获。恐怕妻子告诉他要去野营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工作的事困倦不堪、昏昏欲睡了。即便如此,那天肯定还是一如既往地摆出了一副正在认真听妻子说话的表情,不时做出些夸张的回应,例如“去山里野营吗?真厉害”或者“河边也很不错”。不管兜如何回应,都是条件反射般的行为,所以并没有在脑海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说起来,兜甚至不知道这次野营他是否也要参加。考虑了半天,他终于憋出一句“希望会是个晴天”。说到野营,肯定是在户外进行,所以这个回答堪称天衣无缝。
“让你一个人看家,不好意思。”妻子说道。
“不不,没事的。”原来我不用去啊。兜歪打正着,获得了新情报。接着,兜的视线转向了厨房的吧台,那里堆放着很多读了一半的书和杂志,其中一本是《山之四季:野草与花》。
他们要去山里野营,才会看这样的书吧。如此想来,有一天深夜,妻子确实对他说过野营的事,这段记忆依旧很模糊,但兜隐约记得当时妻子提到了他们要去山里。他不太确定,但还是不禁这样认为。
家人间的对话顺利展开,接下来就是看看电视,等着睡觉了。就在这时,兜突然说道:“要是你们在山上看见了什么奇怪的虫子,可要告诉我哦。”机会难得,兜希望能给这次家庭交流添上最后一笔。妻子和儿子都知道兜喜欢昆虫,不管他们觉得这项爱好如何,这句话说得都不算不合时宜。
“山上?什么山上?”妻子严肃的质问瞬间让兜觉得胃被人紧紧攥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借用中国的典故来说,他和那个画蛇添足的男人同样失败。兜追悔莫及。“我们要去的是海边的营地,我已经和你说过好几次了吧?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要去山上?”妻子毫不客气地问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是还说什么夏天就是要去海边吗?你在敷衍我,还是那天说这话的不是你?”
这种时候,兜唯一考虑的就是如何回答才能平息妻子的怒火,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对话。但无论是“我在敷衍你”还是“那天说这话的不是我”,显然都只会让妻子更为恼火。
“你总是不听我说话。”妻子继续说道。
“没有,不是这样的。”兜只能重复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采用含糊又不失坚定的态度回答妻子,“是我一时间想错了。”
“可能是老爸把客户的事和家里的事记混了吧?是有客户去山上露营了。”前来援助的是儿子克巳。只见他将啃完的玉米放回盘中,略显厌烦地说道。
“嗯,可能是吧。”兜冷静地回应着儿子的话,心里却感动得差点痛哭起来。在兜看来,这就好比他被困在了一艘船头断裂、舱内进水的破船上,正当他感慨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儿子乘坐的直升机抛下了救命的悬梯。克巳的身后散发着一片光芒,照得玉米更显金黄夺目。谢谢你,儿子!兜拼命克制着想要上前抱住儿子的冲动,但还是要表达感激之情,便悄悄对儿子竖起了大拇指。克巳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妻子听了克巳的话,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小声说道:“嗯,你工作也挺忙的。”
“是野营遇到了什么问题吗?”兜想起了话题的开端。
“啊,我差点忘了。野营是大后天一早就去,我们要先往车里放些行李。”
“野营用具什么的?”
“嗯。要打开后备厢……”
“再关上……”运动员一旦犯错,再做什么动作都会显得缩手缩脚。兜的处境也是一样,他现在只能随口附和些毫无意义的话。
“嗯,可是蜜蜂筑巢的地方就在停车场后面的丹桂树上。”
“啊。”兜有点明白妻子的意思了,“如果开关后备厢,可能会惹到蜜蜂?”
“我倒是还好,万一蜇到了克巳……”
“是啊。”兜不假思索地附和着妻子的意见,却见妻子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于是慌忙补充道,“不,要是蜇到你了也不行啊。”这是一道陷阱题。“所以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让你躲在屋里不要出去嘛。”
“我还是想在去野营前想出解决的办法。”
“那我明天拿杀虫剂试试吧。”说完,兜预感到他的话可能又会招致妻子的不满:我不是说了你不要自己处理吗?你没听见?想到这里,兜不禁打了个冷战。万幸的是,妻子并没有发难。
“太危险了,我觉得还是找专业灭蜂队来比较好。区政府那边可能有专门负责这种事的部门。”
兜看向墙上的挂历。时值八月,正是盂兰盆节假期,区政府肯定不上班,专业灭蜂队能不能联系上也不好说。至少在大后天早上之前,这事有些难办。
“让我来试试?”克巳再次说道。
兜伸手制止了他。“我来看看情况。”兜站起身,“首先要获得目标的情报。”
“什么目标?说得像杀手盯上了下手对象一样。”克巳说道。
兜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过看来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外面天都黑了,你现在出去也看不清,还是白天再去吧。”既然妻子发了话,兜便表示同意:“你说得没错。你的意见真是一针见血!佩服佩服。”兜也觉得这番吹捧有些夸张,妻子却好像并未感到什么不妥,反倒一副还算满意的表情走进了厨房。
到了夜里,兜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打开了电脑。妻子在卧室一躺下就睡着了,儿子也已经回房。可能是在学习吧,加油。兜在心里默默替儿子打气。
兜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消灭蜜蜂的相关信息。
输入“拖足蜂、驱赶、消灭、方法”这几个模糊的关键词,跳出来一大堆与此相关的搜索结果,仿佛眼前就是一片信息的汪洋大海。兜点开靠前的几个页面,发现大部分写的都是专业灭蜂队的相关介绍,其中一篇强调“如果发现黄蜂,请务必联系专人处理”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
文章里写道,拖足蜂虽然危险,黄蜂却更为致命,万万不可自行解决。上面还附着几张蜂巢的照片。一张照片中,蜂巢上有无数小孔,就像很多拿枪的人都会怒喝一声“今天我要把你打成蜂窝”,虽然兜从来没有遇到过说这种话的杀手,但这里的“蜂窝”指的恐怕就是照片上的样子吧。与这种类似淋浴喷头的多孔蜂巢不同,另一张照片上,蜂巢则是像个大西瓜一样的球形。这种蜂巢仅有一处开口,而且表面还有许多纹路,仿佛一件精美的陶艺品。这种球形蜂巢表明生活在里面的是黄蜂。文章中明确写道:“一旦发现此类蜂巢,请务必联系专人处理!”起初兜还以为这是灭蜂队在做宣传,但又发现很多其他网页也是这样记载的。
黄蜂竟这么难对付。兜在感到害怕的同时,为家里遇到的只是拖足蜂而松了口气。
“没错,敌人就是黄蜂。”医生说道。他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一台冰冷的医疗器械。
“不,从我老婆见到的来看,院子里的应该是拖足蜂。”兜说着,想起早上出门前忘记到院子里检查了。他必须尽快想出解决办法才行。
“我说的不是虫子。”医生面无表情地扶了扶眼镜。
这是市区办公楼群中某座大厦里的内科诊所。只见坐在对面的医生拿着一份病历,上面详细记录着委托人的委托信息。兜已经瞥了好几眼,却因为书写得过于潦草,没能看懂上面的内容。
以前有业界的人说过,“同为中介,你那个医生确实厉害”。说这话的是一个姓岩西的男子,言行总是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本质上却是个敏感多疑的人。将工作分派给擅长用刀的年轻杀手时,他会满心欢喜地承认自己是“养鱼鹰的渔翁”。不仅如此,他还曾一脸得意地说:“你听着,干医生这行的,基本上就是坐在诊室里和患者说说话,所以用来谈工作再合适不过了。哪怕是杀人的行当,只要套用几句行话,就算被护士听到了也不会有什么要紧。我说得没错吧?要说当中介有什么麻烦,那就是情报保管。虽然可以保存在电脑里,但要是被人发现就完蛋了。从这点来看,病历本身就是患者的个人信息,如果和普通的病历混在一起,再用行话翻译一下,基本也就万无一失了,而且地图之类的照片也能伪装成X光片的样子夹在里面。”
从兜进入这个行业做起夺人性命的工作以来,中介就一直是那个医生,他也并没有深究过,但听岩西这样一说,用医生的身份隐藏在诊所的确有诸多优势。
“到底是谁想对我动手术?”被杀手黄蜂盯上,说明有人想杀了兜,才委托黄蜂来解决他。
“听说一到夏天黄蜂就活跃起来了。”医生始终一副闲聊的样子,“特别是从盂兰盆节开始,黄蜂的势力范围就会越来越大了。”
“是谁雇的他?”
“检查报告还要等几天才能出来。”医生说道。这句话应该是斟酌后说出的,感觉却像是医生脑子里安装的翻译软件不停检索出的措辞。
“难道是想对我做过的手术表示感谢?”兜不知道在杀手这份工作中到底杀了多少人,如果能把医生手里的病历翻一遍,也许可以得出确切的数字,不过不管怎么算,他手上的人命应该是两只手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的。看来,就算有人怀恨在心也不足为奇。“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一个女人委托兜去杀她的男友,结果对方意识到了危险,也雇了一个杀手来保护自身的安全。这个杀手秉承着先下手为强的原则,主动向兜发起了攻击。
“那次顺利切除了。”
“但是手术过程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兜回忆着当时的打斗场面反驳道,突然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啊,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兜曾阻止过一个犯罪集团的计划。当时那伙人想策划一起轰动全城的爆炸劫持案,但几个主要成员都被兜杀掉了。
“说不定惹到了某些人。”
“有这种可能。”
“所以那些人的同伙想报复我?”话音刚落,这一想法便深深地刻在了兜的脑海中,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只是,这样倒是我受牵连了。要恨也不应该恨我,而是应该恨原本的患者吧?再说了,这事和你也有关系。”兜想说,你作为中介,也应该是报复的对象。
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答道:“也许吧。”
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兜不禁想叹气。他和医生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往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不仅没有在医生身上留下痕迹,也没有拉近他们彼此的距离。
“家里有拖足蜂也就算了,现在又被杀手黄蜂盯上,真是倒霉。”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鸡飞蛋打?
“你家院子里的蜜蜂怎么办?联系区政府了吗?”医生罕见地说起了私人话题。
“区政府的网站上写着如果给他们发邮件,他们就会回复专业灭蜂队的名单。但现在不是盂兰盆节吗,所以还没有收到回复。不过我看有的地方会直接派灭蜂队上门。”
“那你打算怎么办?”
“有人让我绝对不要自己处理,但这个人又要那天前想出解决的办法,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为了不让医生知道太多他家里的事,兜含糊其词地说道。
“不能自己处理,但又希望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这确实麻烦。《威尼斯商人》里也有类似的故事。”
“是吗?”兜的人生中除了漫画基本没有什么读书的经历,不过,他有时也会拿起妻子或者克巳的书翻看几眼,最近还觉得颇为享受。《威尼斯商人》他应该也看过,只是不大记得内容了。
“在那个故事里,人们要求黑心商人夏洛克‘切肉可以,但不能流一滴血’,最终夏洛克失败了。这和你那个‘不能赶走蜜蜂,但要在后天之前确保安全’不是一个意思吗?”
兜隐约想起了小说中的这个故事。但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在故事快要结束时妻子对丈夫的诘问:“戒指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兜对故事中丈夫诚心辩解、被迫道歉的场景深有所感,胃也不由得跟着痛了起来。再加上那其实是妻子使出的计策,更是让兜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妻子如此恐怖的印象。
傍晚时分,兜回到家,仔细确认了院子里的丹桂树。浓绿的叶片非常茂盛,花骨朵也已经冒了不少。还没到桂花飘香的时节,兜还是将鼻子凑了过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轻微的振翅声,心下一惊。
只见一只黑黄相间的蜜蜂从兜旁边飞过,消失在了茂盛的树叶之间,应该是回巢了。
兜经历过无数次拼杀,即便是赤手空拳对抗大口径枪械或刀具也有过太多太多。也许是身体早已适应了这种情况,现在无论面对何种紧张与恐惧,兜都能够淡然面对。
但如今他却因为一只蜜蜂的一举一动而紧张不已。兜不禁苦笑了起来。他甚至想告诉蜜蜂:这么久以来,只有你让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现在能让我感到紧张的,也就是你和我老婆了。
兜转而想象起他现在面对的不是昆虫,而是杀手,于是他像预想的那样冷静了下来。他调整呼吸,迅速迈出一步,把脸凑近那片茂密的枝叶。
在人与人的对决中,不让对方觉察到动静是十分重要的。这里的动静不仅指说话的声音和物体发出的声响,还有空气的振动。兜想象着如果他是一只蜜蜂,那么不仅是树枝的晃动,就连叶片的轻颤也会让他有所反应。
但是,想要完全不碰到枝叶也是不可能的。兜尽量控制着动作的幅度,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几处枝叶。只见树干与粗壮的树枝之间有一个土褐色的圆块,如同皮肤上膨胀起的巨大肿块。如果说这是丹桂树的果实,未免太过庞大。
看样子是蜂巢。
兜想起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像淋浴喷头的是拖足蜂的蜂巢,球形的则是黄蜂的。
虽然面前这个蜂巢被树枝遮挡着,看不清全貌,但明显是一个球形,外观和宇宙中的行星有些相似。
是黄蜂。
兜的脸皱成了一团,耳边同时传来一阵嗡嗡声。是一只黄蜂从蜂巢中探出了脑袋。兜脑海中浮现出头戴凶恶面具的强盗,那黄黑相间的配色更是猛烈地刺激着他的心脏。有危险!兜的意识深处拉响了警报。
大事不妙。有两件事很是棘手。第一,他要消灭的居然是黄蜂。第二,妻子断定这不是黄蜂。兜必须要找准时机,告诉妻子“这不是拖足蜂,而是黄蜂”这一事实。
世上真理千千万。兜没有正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有通过实践得到的常识与感悟,其中之一便是没有人喜欢被人指出错误,还有一点,没有妻子喜欢被丈夫指出错误。
心情沉重。
兜回到家后立刻打开了电脑。区政府还没有回复,但现在不是埋怨他们的时候。盂兰盆节放假本就是传统,事先也已经贴出了休假通知。兜给几个专业灭蜂队打了电话都没有人接,应该也是因为盂兰盆节的假期吧。
这不是什么坏事,但问题是,黄蜂可不过盂兰盆节。
在翻看相关信息的时候,兜发现黄蜂可以分为几种。其中体形最大、样子最吓人的是日本大黄蜂,一般喜欢在地面筑巢。生活在市中心或住宅小区树上的,是拟大虎头蜂或黄色雀蜂的可能性更高,攻击性不算太强。网页上还写道,无论何种蜜蜂都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人类,除非是它们先遭到了袭击。
一旦靠近蜂巢,作为侦察部队成员的几只蜜蜂就会飞出巢外,试图进行威慑。如果就此离开,一般不会受到攻击。但只要下意识用手挥赶蜂群,那就麻烦了。被攻击的蜂群会释放信息素,警告同伴有外敌入侵,接收到这一讯息的蜂群便会倾巢而出,加入战斗。
不惊动蜜蜂,就不会被蜇。这样的表述着实令人安心了不少。但正如妻子担心的那样,如果来回搬运行李,特别是野营用的那些户外装备又很大,很有可能会一不小心打到侦察的黄蜂。这种时候,要是有表明“并非有意,只是不小心”的信息素就好了,但或许没有吧。
妻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以后了。她上班的地方也放假了,所以刚才应该是和朋友逛街去了。最近她在上料理课,大概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朋友吧。料理课上教了一些使用高级食材做精致菜肴的方法,但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在家里露一手,学做这些菜似乎只是为了要在课堂上当场吃掉。兜曾经问过妻子能不能在家做一次,当然没有问得如此直白,而是委婉地说:“要是我也能吃到那些菜,一定特别高兴,不过应该没这个口福吧。”他的语气很是平静,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不过他等来的,却是妻子的怒目而视——料理课的话题就此终结。兜的心里有一个可以称为“禁忌箱”的东西,里面装着和妻子的交流中所有不能触及的话题,“料理课”自然也在其中。
妻子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回来了。哎,你已经到家了?”她语调轻快地说道,“今天的晚饭还没做,我赶紧准备。”
兜立刻回答道:“你之前不是做过速食炒饭吗?那个挺好吃的,我还想吃。”
当妻子问想吃什么时,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兜还是从经验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首先,“随便”这样的回答要直接排除,毕竟没有人做饭时喜欢听到这两个字。其次,“那就叫外卖吧”或者“出去吃吧”这种积极的回答倒也不算差,但即便不差,却也不好。如果妻子心情烦闷,很可能会责怪“你太奢侈了,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兜就经历过数次这样的事。妻子还可能会抱怨很久,吃饭的时间也会因此白白浪费。
既然如此,选择一个自己非常想吃还不需要妻子费功夫的东西比较好。这样一来,妻子也会高兴地接受建议:“你想吃的话就做这个吧,正好做起来也很方便。”
正如兜料想的那样,妻子开心地回答道:“那就做这个吧。”
“对了,我刚才看了院子里的蜂巢,好像不是拖足蜂,是黄蜂。”兜装作不经意地提出了这件事。
“啊?”妻子停了下来,“是吗?”
“从蜂巢的形状来看,是黄蜂。”
“那是我弄错了啊。”妻子说道。
“没有,拖足蜂的巢和黄蜂的巢确实很像。”兜装作自然地辩解道,但话一出口又感到有些羞愧,觉得这不是什么敏感的话题。
“看来必须要交给专业人士了。”妻子拔高了声音,“你没自己处理吧?”
“当然没有。”兜一边回答一边想,难道妻子的言外之意是“你去解决也行”?这么多年以来,对妻子的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到了晚上,克巳也回来了。只见他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走到了二楼,一下来就先洗了澡,洗完便躺在了电视前的沙发上。兜忍不住想给儿子一句忠告,告诉他一旦有杀手偷袭,这样毫无戒备是招架不住的。但冷静下来一想,儿子和杀手界没有半点关系。
“今天也去补习班了?”明知道答案,兜还是问道。尽管猜到会被儿子嫌弃,但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和本能的驱使,他还是想和儿子多说说话。
“补习班的自习室。”克巳冷冰冰地答道。要是平常,简短的交流也就到此为止了,但克巳却罕见地接着说道:“对了,今天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有件事让我挺受不了的。”
“怎么了?”
“有一对母子,妈妈看上去很年轻,儿子差不多上幼儿园。”
兜本想说“这不是挺温馨的吗”,但没有说出口。母亲和孩子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是温馨的样子。世界上的诸多不幸,都是在亲人或邻居之间发生的。
“好像是昨天晚上,他们家养的猫死了。”
“那是挺可怜的。”兜生硬地回应道。在平日的工作中他早已见惯了生死,一时竟不知道该对一只猫的死亡做出何种反应。
“猫估计是那个妈妈一直养的,所以她受的打击比孩子更大,哭个不停。”克巳努了努嘴,“那个孩子倒还算镇定,不过因为妈妈特别难过,他一直在想办法安慰妈妈。”
“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我也这么想。那个孩子说‘妈妈,米介只是变成了小星星’。”
“真是个好孩子。”
“结果他妈妈板着脸对他说:‘那你就去星星那里把米介带回来!’他妈妈太过分了,结果他也难过起来了。”
“可能是因为小猫死了,妈妈的情绪有些失控,不自觉地就把气撒到了孩子身上。”兜还想说自己也一直在受着妻子的气啊。
“也不是要冲孩子发火吧,毕竟她立刻露出了意识到糟糕的表情。”
“当家长的,总是在觉得糟糕。”
“那孩子真可怜。”
“不过他可能知道妈妈不是有意的。这样一来,他就能明白父母其实并非完人,也是会感情用事的。”
这也是兜的亲身经历。兜的父母对他一直很粗暴,做事随心所欲,说话口无遮拦。正因如此,兜非常善于观察大人的脸色。是啊,兜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他总对妻子的脸色过分敏感的原因。
“对了,克巳,院子里的蜜蜂好像是黄蜂。”妻子走到餐桌旁说,“你要小心啊。”
“黄蜂真的很恐怖。”克巳望向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户,“老爸,你给灭蜂队打电话了吗?”
“灭蜂队都放假了。”
“老爸,你最好也不要想着自己处理。我同学的爷爷就被黄蜂蜇了,伤情相当严重。”
相当严重是有多严重?兜对信息传递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毕竟杀手界里的很多传言经常会被夸大其词。即便没有恶意,内容也只能传个大概。比如,一个案子本来只死了五个人,却往往被说成十个人,甚至夸张到五十个人。黄蜂蜇人虽不致人死亡,只是去了一趟医院,也足以描述成“相当严重”了。
“我看网上说,经常在街上飞的是黄色雀蜂,毒性没有那么强。”
“那也很吓人啊。”
“攻击性也没有那么高。如果不去招惹它,是不会被攻击的。”
“但是啊,老爸……”克巳看着兜。
从人生经验来看,儿子明显是晚辈。这么没大没小地和自己说话,有时会让兜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兜从未感到任何不快。“怎么了?”
“要是用杀虫剂去喷蜂巢,在蜜蜂看来可就是招惹了哦。”
“确实。”话音刚落,兜的脑海中便浮现出无数只蜜蜂爬满全身、一齐刺来的恐怖画面,随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是交给灭蜂队吧。”
兜的心态发生变化,是在看了网上的视频之后。
他已经明确表示不会亲自动手,但还是在夜深人静时,坐在电脑前搜索着“黄蜂、驱赶”这些关键词。
终于,兜找到了一个视频网站。打开网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黄蜂和螳螂决斗的视频。与电影、漫画不同,自然界中真实的昆虫之间拼个你死我活的战斗场景令人不寒而栗。即便是平日里以和人拼个你死我活为生的兜,也不禁心有余悸。但同时,他也非常感兴趣。螳螂和黄蜂打得难分难解、势均力敌的场景,是最为有趣的部分。有的视频中是螳螂取胜,有的则是黄蜂告捷。从对战的情况来看,瞬间的纰漏、巧妙展开的攻势都能决定最终的成败。
黄蜂和螳螂堪称永远的劲敌,具备相互抗衡的力量。
兜对此颇有好感。双方实力悬殊、一方轻易取胜是令他最为不快的事,他觉得在自身毫无危险的情况下威胁别人实在太狡猾,仿佛杀死一个还在睡梦中的普通老人。在兜看来,这是一种极其简单但又备感耻辱的工作。当看到有人这般营生还扬扬自得,兜的心里就非常不快。工作本不是轻松的事——在平时上班的文具厂里,兜已经对此深有所感了。作为销售部的一员,他总是四处奔波,甚至还要为了满足客户提出的各种要求而和其他部门的上司发生冲突。他常常感到精神疲惫,苦不堪言。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什么轻松的工作。
看着黄蜂与螳螂的殊死搏斗,兜不禁为双方势均力敌、决一死战的样子感到动容。公平,果然是最重要的。
接着,兜发现了一个题为“自行驱赶黄蜂”的视频。他按下播放键,只见一个身穿防护服的男子出现在屏幕上。通过网页上的自我介绍,可以得知他是一个五十岁的公司职员,这次准备自行驱赶院子里的黄蜂。
他穿着从政府部门借来的防护服,像披着一件硕大的银色雨衣,威风得仿佛就要直接登上火箭准备升空一般。
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停车场的后方。时间看上去是清晨,明媚的阳光照得整个画面非常明亮。
视频中还有一棵繁茂的杜鹃树,身着防护服的男子就站在这棵树前。摄像机应该是用三脚架固定的,拍摄出的是男子与杜鹃树的侧面特写。
只见男子低下头,像是在宣告行动开始,表情看起来十分紧张。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瓶市面上常见的专门用来消灭黄蜂的杀虫剂。
他会如何战斗呢?
男子先将杀虫剂放在脚下,举起了修剪树枝用的剪刀。剪刀很长,能轻易剪断高处的枝叶。男子双手握剪,面对杜鹃树站好后,身体微微后仰,摆出能随时逃跑的姿势,双手向前伸出。只听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落地。转瞬间,从杜鹃树的深处飞出了几只看上去很像黄蜂的小虫子。
要被蜇了吧?兜想。他随即扭过了身体,仿佛也在现场躲避黄蜂一般。但视频中的男子丝毫不慌张,左手持剪,右手抓起地上的杀虫剂,朝飞到面前的黄蜂一阵猛喷。黄蜂纷纷坠落。
接着便是相同的流程了。剪断树枝,蜂群飞出。拿起杀虫剂喷射,蜂群坠落。
兜渐渐明白了男子的策略。先把隐藏在树枝深处的蜂巢暴露出来。与拖足蜂的蜂巢不同,黄蜂的蜂巢像被覆盖起来的要塞一般,与外界相连的小孔也仅有一处。想将杀虫剂喷进去,需要找准这个小孔才行。
因此,首先要剪掉那些碍眼的树枝。每当树枝被剪断引起振动的时候,蜂巢里都会飞出侦察的蜂群。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战斗,这些侦察蜂不会直接朝人飞去,而是先停在半空,侦察敌情。
就在这个时候,喷射杀虫剂。
树枝一根根被剪掉,蜂巢的样子慢慢显露出来。当树枝少到一定程度时,穿防护服的男子便到了下定决心的紧要关头。他放下剪刀,握紧杀虫剂,移动着身体,似乎是在寻找蜂巢上的小孔。紧接着,男子对准小孔拼命喷射杀虫剂,刺刺声不绝于耳。
兜不禁想起面对职业杀手时,勒紧对方脖子的场景。
视频的最后,男子用剪刀将蜂巢整个剪了下来。巢里的黄蜂应该已经全都被杀虫剂消灭了。他看上去有些胆怯,但还是高举蜂巢,朝摄像机摆出了胜利的姿势。
兜望着已经结束的视频,心中默念道:要是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我不也能做到吗?
兜早上四点多就起来了,却一点也不困。紧张的精神令他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根据网上的信息,要解决黄蜂的蜂巢,最好在它们开始活动之前的清晨动手。虽不知真假,事到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了。
起床后,兜先洗脸、梳头,随后打开房间里的衣柜,开始换衣服。
因为没有专业的防护服,他只能在普通的衣服上下功夫。
他先穿好一条运动裤,又在外面套上了一条牛仔裤。虽然行动不便,也只能先这样了。接着,他拿起桌上的自动铅笔,用笔尖在牛仔裤上使劲扎了一下。疼!不知道黄蜂的毒针扎进来会不会比铅笔尖更疼。伴随着种种不安,他又从衣柜深处拽出一条滑雪裤穿在了身上。下半身就先这样吧,再穿也穿不上什么了。
接下来是上半身。兜先穿上了卫衣。为了盖住脖子,他又从放冬装的柜子里拿出高领毛衣套在了身上,然后加了一件牛仔外套,最后套上了羽绒服。
兜虽然站得笔直,但由于穿得太多,他像个雪人,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他还在脚上套了两双袜子。虽然弯腰极为困难,他还是努力曲膝,伸手穿了上去。他准备在手上戴一副滑雪手套,不过可以等到了院子里再戴。
“还有……”兜在屋里环视了一圈,抓起放在角落的全脸头盔,打算用它来护住头部。他试着戴上,并将护目镜推了上去。虽然有些喘不上气,但也没有办法。他换上这些衣服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但闷热难耐已令他苦不堪言。这几天的气温都在三十度以上,电视里也总在提醒大家小心中暑。一大清早可能还不会太热,但他还是有些不安,就像第一次完成杀人任务时那样紧张。
正要走出房间时,兜突然意识到脖子还不够安全。虽然戴着头盔,但一转头就会露出脖子,而且高领毛衣也挡不住黄蜂的毒针。
“脖子那里还不行。”兜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平时杀人的时候经常拧断对方的脖子,兜对颈部血管的知识了解颇多。他不知道黄蜂的毒性有多强,但如果考虑到毒素会通过颈部血管扩散到全身,那么脖子就是很可能受到攻击的地方。
兜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围巾。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冬天时曾用那条围巾勒死了目标,已经处理掉了。
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蜂群可能已经开始活跃起来了。
好,就这样吧!兜从抽屉里取出一卷胶带,贴在头盔和羽绒服之间的缝隙里。因为穿得实在太厚,他的动作异常笨拙,但这个时候形象已经不重要了,他将胶带胡乱地贴在了身上。
兜来到走廊。
下楼前,他看到儿子的房门没关,便走了过去。探头往里看,克巳在床上睡得正香,桌子上的习题集还摊开着,可能一直学到了深夜吧。
兜甚至忘了他此时是一身宇航员似的怪异打扮,径直走了进去。他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来过儿子的房间了。
他低头看着儿子微张着嘴巴酣睡的样子,觉得这副模样和儿子小时候如出一辙。转眼间,儿子都这么大了,兜不禁一阵感伤。妻子说过,克巳考上大学后,可能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若果真如此,儿子在家的时光也越来越珍贵了。
兜想到接下来要和蜂群对决,便又紧张起来。
他站在熟睡的儿子身旁,轻轻俯下身,隔着头盔说道:“你要成为一个好人啊。”
根据网上的消息,黄蜂的毒性并没有平时说的那么夸张。就算被蜇伤,也是从第二次开始才会导致过敏性休克,所以没必要过分恐慌。但即便如此,兜还是认真地对儿子说:“照顾好你妈妈。”
这是一场恐怖的战斗,也是与时间的战斗。兜已经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丹桂树前二十分钟了。太阳刚才还只是从夜色中探出头来,现在已升得老高。
刺眼的阳光像是将兜推到了聚光灯下,让那身滑稽的穿着更加醒目。
要是被人看到就完了,兜不禁想道。羽绒服是白色的,让他现在看上去就像个一身白的怪异男子。
兜站得笔直,拿着修剪枝叶的剪刀和丹桂树对峙。他最终还是没有戴滑雪手套,因为他发现戴上后拿不住杀虫剂。万一杀虫剂脱手,那就麻烦大了。因此,他换成了劳保手套。
一旦剪断树枝,就无法回头了。这一点倒是与兜平常的工作别无二致——在朝着目标迈出第一步的瞬间,就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之后只能专心杀人,完成工作。
胡思乱想间,不知又过了多久,兜开始全身冒汗,头盔闷得他喘不上气来。他将护目镜推上去了好几次,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过了一会儿,兜下定了决心。再这么耗下去,住在隔壁平房的老太太窑田可能就要出来了。今年满七十岁的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到院子里看看花草是她每天早晨必做的事。兜希望能在她看到之前完成作业,换下这身衣服。
兜往前迈了一步,伸出剪刀。他知道自己现在正战战兢兢地弯着腰,但他怎么都无法挺直脊背。
树枝断了。
因为太害怕,兜只剪掉了树枝前端很短的一截。枝条掉在了地上,丹桂树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蜂群也没有出现。
再来一次。兜伸直手臂,扭过身将剪刀探进枝叶深处,用力一剪。他能感觉到树枝被剪断了,随即传来树枝掉在地上的声音。
观察情况前,兜先用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抓起了脚下的杀虫剂。他穿得实在太多,手臂活动不便,只得晃晃悠悠地伸出手,朝着前面猛地按下喷嘴。
刺的一声,杀虫剂喷了出来。
一只黄蜂掉在了地上。
已经没有退路了。兜尽量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用剪刀剪断树枝,举起杀虫剂,喷射。移动剪刀,留意黄蜂。举起杀虫剂,按下喷嘴。放下杀虫剂,剪断树枝。
树枝每每晃动,蜂群都会迅速飞出蜂巢。兜举起杀虫剂攻击,越来越多的黄蜂掉在了地上。
习惯之后,恐惧便逐渐消失了。
不过,有时也会有黄蜂躲过杀虫剂,消失在天空中,仿佛是想趁人不备,突出重围。这些逃走的黄蜂不知道会飞向哪里,如何盘旋,从什么方向接近兜。兜的视线范围本就有限,再加上护目镜的关系,很难看清周遭的情况。所以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兜就觉得是黄蜂来袭。虽然只是错觉,他还是会慌慌张张地或转身或后仰来躲避,手上的杀虫剂更是一阵乱喷。等别处又传来响动时,他再继续重复刚才的动作。
真是难堪至极。
就在一只黄蜂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兜突然感到脊背发凉,急忙退到墙边,后背紧紧贴在了墙上。他一把将护目镜推上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人在表演罪犯逃跑的哑剧一般。
憋闷、燥热,再加上恐惧和紧张,兜备感疲倦。恍惚间,他的意识竟然模糊了起来。
兜喃喃道:“被毒死之前,怕不是会先热死吧。”
终于,他发现了刚才逃走的黄蜂,杀虫剂随即喷了出去。确认黄蜂落到了地上后,因打败对方而感到安心的同时,罪恶感也涌了上来。
黄蜂没做坏事,它们并不坏,只是在遵循自然法则筑巢安居而已。网上也说,黄蜂的攻击性并不强。
“但我也……”兜想说,“必须要保护家人啊。”
他继续剪断树枝,喷射杀虫剂。
蜂群不断涌出。应该是外敌入侵的消息传遍整个蜂巢了。
现在只能心无杂念,死拼到底了。兜集中精神,身体机械地动着。虽然呼吸不畅,浑身冒汗,但他告诉自己这是一场耐力的比拼。黄蜂究竟有没有耐力还是个谜,不过兜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
距离剪下第一根树枝差不多过去了二十分钟,兜突然发现丹桂树的枝叶已经被剪掉了大半,如巨大果实般的蜂巢也变得清晰可见。
终于出现了吗?
幸运的是,蜂巢的小孔正朝兜。要是在对面,就束手无策了。
趁着斗志还算高昂,兜赶紧将剪刀放在地上,一把抓起了杀虫剂。
这是最后的攻击。兜一边朝零星飞出的黄蜂喷射杀虫剂,一边调整心态。
好!兜在心中吹起了战斗的号角。他将喷嘴伸进小孔,猛地按下了去,仿佛要用尽全力将杀虫剂喷光,白烟随之弥漫开来。
罪恶感充斥着兜。
他想起那个视频中与螳螂殊死搏斗的黄蜂。那些黄蜂拼尽全力,只是想保全栖息地,让同伴生存下去。就算是它们在这棵树上筑巢太不走运了,兜和家人也没有告诉过它们不能在这棵树上安家。它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不行啊。
“对不起。”兜对黄蜂道歉。他在杀人时从未流过眼泪,这令他自己震惊不已。他想抹掉眼泪,却被护目镜挡住了。
杀虫剂已经喷完,兜仍然按着喷嘴,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下一个瞬间,他猛地将护目镜推了上去,像是清醒了过来。他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树周围已没有黄蜂的踪影了。
赢了吗?兜怅然若失,终于放松了下来。
兜的脚边散落着大量黄蜂的尸体。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头看去,只见遍地都是被杀虫剂杀死的黄蜂,黄黑相间的尸体上沾满了药水和泥土。兜又一次感到抱歉,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句“长夏草木深,武士当年梦痕”。
他用双手握住剪刀,慢慢向前走去,然后将剪刀伸向蜂巢的顶部。地面一片泥泞。
兜用力一剪,只听咔嚓一声,蜂巢应声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杀虫剂喷得太多,蜂巢已经变得十分柔软,像水果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许多小白点露了出来,兜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黄蜂的幼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杀死幼小生命带来的罪恶感又一次向他袭来。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是的,别无他法。
兜蹲下身子,挖了个坑,将蜂巢埋了进去。至少,他要埋葬这些幼虫的尸体。
制作完这块临时墓地,兜重重叹了口气,起身伸了个懒腰。这身怪异的打扮依旧让他迈不开腿,身上也疼了起来。他转身朝玄关走去,想快点进屋。他边走边摘下了头盔,脖子上的胶带却怎么也撕不下来。
不知道现在几点了。隔壁的窑田还没出来,应该还不到五点。
就在这时,兜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有个男人躲在玄关前的门柱旁。兜起了疑心。此人并非出门晨练,看到兜还躲起来,想必是同行。
兜下意识冲出院子,飞奔到门外。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此人是没办法逃走,还是因为被人发现而放弃逃走了,又或是早就知道会被发现呢?
男人盯着兜。他身穿黑色长袖T恤和牛仔喇叭裤,年龄不详,乍一看像模特一样优雅帅气。他双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看上去毫无防备。即便如此,兜还是觉得他是同行,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警惕感。也许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正攥着武器,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你是冲我来的吗?”兜问道。他想起从医生那里得到的情报——杀手黄蜂想要他的命。
“你以为这个时间所有人都在睡觉吗?”莫非此人就是黄蜂?一旦这样想,兜就会相信那是事实。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之前在某栋大厦里做危险的工作时,好像在电梯里见过一个和这个男人很像的人。后来有传闻说杀手黄蜂当时也在现场。对,这个男人肯定就是黄蜂,不会有错。
男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兜。
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发动攻击,兜不由得绷紧了身体,但刚刚驱赶完黄蜂的疲惫感又缓缓袭来。对方如果是普通人倒还好,但要是同行,动起手来恐怕胜算很低。兜抑制住加速的心跳,盘算着该怎么办。
至少要保持警惕,在对方出手的瞬间能够反击,但兜感到身体异常沉重,视线也已经模糊不清。
对方迟迟未动,望向兜的表情逐渐僵硬起来。
他是怕我吗?那他真是不配干我们这行。在目标面前怎么能面露惧色?
这时,兜才想起身上还穿着驱赶黄蜂的行头。用胶带固定的头盔、一层又一层叠穿在一起的衣服,这副样子就算被人当成膨胀起来的怪物也不稀奇。
所以,对方是在小心戒备吗?要是这副打扮的人出现在面前,确实会心生疑窦。
兜试着向前迈出了一步。
男人后退了一步。
“你的武器是毒针吧?不过没用的。”兜把护目镜推了上去,说道,“你看看我这身打扮,怎么可能蜇得到我?”
男子上下打量着兜。
“早就知道你会来。”兜做了个深呼吸,小心地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你呢。”
这些话自然都是编的。就算是同名同姓,兜也只是为了对付真正的黄蜂才会如此打扮。
男人依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兜。
他现在和我刚才看蜂巢时的表情差不多,兜想,那是一种对未知生物的恐惧。
“今天你还是回去吧。”兜挑衅般说道。
男人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开了。
兜目送男人远去的背影,做了个深呼吸。他刚放松下来,就听到从隔壁平房的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兜一下子慌了神。可能是窑田要出来了,得赶紧躲起来。他急忙穿过大门,朝自家玄关跑去。
这时,兜突然被绊倒了。他踩到了松开的鞋带,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因为实在站不稳,他只好继续保持着前倾的姿势向前踉跄了几步,最后还是向前摔去,直挺挺地扑倒在了院子里。
兜筋疲力尽。
疲惫和闷热令他动弹不得。他呈“大”字形仰躺着,望着清晨晴朗的天空稍事休息,渐渐感到困意袭来。浑身汗津津的很不舒服,但他想在这里躺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报应吧。
女子转身锁上了公寓的大门,拉起儿子的手,穿过五楼的走廊。因为要回老家,她便带着儿子一早出门,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看来今天的东京依旧十分炎热。
“外婆那里会凉快一些吗?”五岁的小男孩望着外面问道。平常这个时间他还没有起床,不过或许是急着去见外祖母,他今天醒得很早。
“青森应该会比这里凉快。”女子顺着儿子的话,讲着怎么乘车前往青森。
等电梯从一楼上来时,女子低头看了看儿子。这个幼小稚嫩的身影站得笔直,看上去很可靠。想到昨天脱口而出的话,她心中隐隐作痛。
女子不经意地向外望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站在五楼眺望远方,附近的住宅尽收眼底,她发现一处独栋小楼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影,不过她也不太确定。她有些在意,便从包里拿出了数码相机,对准了小院。镜头聚焦后,应该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就这样,一个呈“大”字形躺着的人进入了她的视线。
那人仰面倒在小院里。
说是玩偶未免太庞大,但看着又不像普通人。难道是件装饰品?
“妈妈,怎么了?”小男孩问道。电梯门已经打开了,他的妈妈却毫无反应。
“有个奇怪的人在睡觉呢。”
“奇怪的人?”
女子将相机递给儿子,抱起了他,一边叮嘱他不要从围栏上跌落下去,一边告诉他那栋小楼的位置。
儿子看了一会儿,摇着头问道:“在哪儿呀?”说着,他“啊”了一声,大声说:“真的!”
“是吧?不过也可能是个玩偶。”
“刚才还动了呢!身上穿着宇航服。”
“嗯。”女子感到颇为奇怪,放下儿子后又举起了相机。那个怪人好像戴着摩托车头盔,但看起来确实像穿着宇航服。
儿子嚷着想要再看一次,女子便又抱起了他。思索片刻后,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能那个人是要到太空去,把变成星星的米介带回来吧。”
“是呀。”小男孩上扬着嘴角,不知有几分认真,“那个人是从太空中掉下来了吗?”
“真的太危险了,所以还是不要带米介回来了吧。”女子继续道,“就让它变成星星吧。”
她没有忘记前一天说的那些冷冰冰的话。然而儿子依旧笑容满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为孩子的宽宏大量感动不已,但一想到伴随自己十年的猫离开了人世,眼泪就止不住。不过,她也确实不该忘记自己是一个母亲。昨天的态度真的太差劲了。她想向孩子道歉,但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自尊心作祟,她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问儿子:“那个人会不会真的见到了米介?”
“昨天真的很对不起。”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但她不知道的是,数十分钟后,躺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被早上起床的妻子痛骂了一顿。
“你穿的都是些什么啊?你该不会擅自跑去解决黄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