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风一向不近人情。
扔下吃饭的钱之后,江见月气冲冲地走在路上。
现在她不欠那个人的了,当然也就更有理由生他的气。那个人,那个忽冷忽热的男人!
脑子里不断闪回前几次见面时的场景。说起来,他只是一周前才认识的陌生人,但是不知为什么,似乎又从一开始就有些不一样。
她在他身上分明能找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感。一开始她觉得也许是被他几番救过又帮过的缘故,吊桥效应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再想,又可能被家里人伤透了心导致她把对哥哥的依赖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但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她感觉,就像是和他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
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她是很高兴的,因为她相信一点点玄学,觉得这种仿若前世今生的熟悉感让人很安心。
不过现在看来都是扯淡。
果然就像许明明之前告诫她的——别谁都相信,成年人交朋友没那么容易。
暴走了一阵,江见月累了。
夜凉如水,仿佛整个天空都充满一种凄凄然的失落感。
她的脑子里一片茫然,没能理清楚对那个陌生男人莫名其妙的感情,只是突然后知后觉地体会到独自离家的心酸。按理说,若不是孤独无助到了这种地步,她万万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切实际的依赖心理。
在路边长椅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内心反省一下,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出息。既然已经离开了家想要独立生活,就应该尽快把生活经营起来,如果随便一个人都能搅得她天翻地覆的话,那还怎么搞。
想起FlowingRiver在邮件里说的“我相信你完全有能力照顾好一切”那句话,她都惭愧了。
稍微整理好心情,她决定抛开别的先专心创作,无论如何,她还要作画。
作为一个很标准的行动派,她想到的事立刻就要做。
今天早些时候她就一直在考虑画模的事,本来满心期待某人会答应她,没想到最后竟然说翻脸就翻脸地拒绝了。她必须得马上找到合适的画模,好尽快忘了这件事。
于是她当即打电话给许明明,动用了朋友圈最强关系网,很快联系到整整一打本地专业画模到家里来试画。
就不相信还真的非他不可。
另一边,陆在川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
水滴密集地敲在伞面上,带来一种让人心里揪住的紧迫感。一想到某个小姑娘刚才生他气的样子,这种感觉就冥冥中变得更明显。
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来到江见月租住的那栋老宅门前,看到的会是脱在门口的男士运动鞋,以及窗户里一闪而过的高大人影。
“辛苦你,衣服脱一下可以吗?嗯对,还有裤子,谢谢……”女孩冷静又很有礼貌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口传出,跟雨水一起拍打在伞面上。
陆在川本来想走的,一转身却被人撞了下肩膀。
“Sorry,mate!你也是来面试的吗兄弟?”撞他的是个有点话痨的瘦高男孩。
“面试?”陆在川停下脚步。
“啊,有钱小妞想要年轻的男性身体。”瘦高男孩很轻佻地一耸肩,抬下巴朝老宅的方向指了一下。
“……”陆在川无言地握着伞。
必须得承认,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仅仅因为听到关于一个人的一句话就愣住。原本还以为早没人能让他这么在乎了。
瘦高男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英语不好听不懂,连说带比划地又补充了一下:“用来画画,you know?”
说话间周围陆续又传来脚步声。一看,来的清一色是面容清秀的年轻男人,聚在房前竟然有一小群。
陆在川怔了片刻,然后放低伞面挡住脸,低头一笑。
他在想什么呢。
吃谁的醋。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晚来面试?”他问那个瘦高男孩。
“Well,”对方又耸了下肩,无所谓道,“艺术家晚上都不睡觉,很正常。”
陆在川点点头,转身准备走。
当然,她有她的自由。
他无权干涉或打扰她,即便心中已经有冲动在侵袭。
“你走啊?”瘦高男见他要走,替他惋惜,“但是他们说里面那个女画家超辣,你确定?”说着带点痞气地往老宅窗户里晃了一眼。
窗户有纱帘遮挡,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光影朦胧的薄纱上分明映出来一道倩影。水中看月一样,反而更容易引人遐想。
陆在川默默调转脚步回去,站在窗侧,撑着伞。
雨还在下,时而猛烈砸在伞面上,时而又绵绵飘落,温柔像少女在低语。
就这么下了一整夜,伞下的人也站了一整夜。
到清晨曙光初现时,最后一个来试画的男模离开那栋房子,临走还看到一个笔挺的身影守在窗前,沉默地撑着一把黑伞。
一直等到窗户另一边的江见月精疲力尽地趴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在晨光中睡着了,他才离开。
一连两天,江见月都在不停地试画,试图找到那个与她契合的画模。学院的课程还要过一阵子才开始,所以目前她就一心扑在这件事上。
然而有时候越着急,事情就越不顺利。在面过无数画模之后,她仍然没有办法找到理想中的那种共鸣,也尝试过沉下心来从零开始培养这种感觉,但最终失败无法继续画下去。
之前她就算是挑,也还没这么难,但现在就像中邪了一样,怎么都不行了。
她反省了一下,觉得可能是那些专业模特太专业了,身上缺乏故事感,于是破罐破摔地去印了一百张招聘素人画模的大幅海报,沿着地铁线从伦敦城里一路贴到家门口,贴满旧街小巷所有可能有故事的地方。
就不信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贴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她身心俱疲,摊在地毯上一动也不想动。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半途而废的素描稿,几乎铺满了整间房,画上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都是那么陌生。
江见月心里气闷,把这些废稿搜集起来全部扔进壁炉里去烧。
壁炉还一直燃着。由于她既不懂得该怎么把火熄灭,也不知道怎么再把它重新点起来,就只能不断地往里面加柴,导致火越烧越旺,室内温度很高。
她穿着夏天的真丝睡裙趴在壁炉前,时不时就被火光照得出神。
稍一分心,就又又又一次想起那个替她将这一把火点燃的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男人被火烤红的手,和在炉火前沉静深邃的眼睛。
江见月当然知道自己这几天一直都有想到他。很显然,他就是那个让她再也无法接受别的画模的原因。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才觉得尤其挫败。
她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为了摆脱这种自我纠缠,她搬来一本巨厚无比的西方美术史详解,从《沉睡的维纳斯》看到安格尔的《泉》。
不知道是不是壁炉的火光照在书页上太缠绵,这些已经不能再熟悉的经典名作竟然又被她看出一丝新的感觉。
她想到那些生活在几世纪前的美丽少女,画中的她们是神和仙女,而画外的她们是画家的情人。
“画家的情人。”
几天前,这几个字从那个男人口中说出来。
故意说给她听。
江见月抬起头,入眼的是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所以,一个情人在画家眼中该是什么样子?火焰中她的眼前逐渐浮现出画面——
他的体态松弛舒展,因为你的目光他早已熟悉,在你看他的时候他或许不看你,但偶然间目光相接,你会发现他的眉眼中既有温情,也有挑衅逗引,他可以在你的笔下沉沉睡去,醒来时看到你,眼里饱含情雨……
一闪念间,忽然懂了。
因为是情人,才画得格外美。
因为是情人,落笔处才如此温柔如此精细。
因为是情人,画家将自己的一部分也画了进去,留在画里。
因为,是情人。
江见月卧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把头缓缓埋进书里。
这一刻来得很突然,但是她终于懂得那种让她一直寻而无果的感觉是什么。
无关故事,甚至也无关美,只是出于生命本能的索求和贪欲,恰好又在蠢蠢欲动的年纪。
身旁的炉火像心脏一样跳跃,热度覆盖在皮肤上,如同干燥又滚烫的手掌。轻薄的丝绸睡裙缓缓滑过腰际,像少女拆开了给自己的礼物。饱满的抱枕被挤压在膝盖之间,木柴在火焰里噼啪炸响,窗外雨声渐渐与呼吸交织在一起。
在一片迷离中,她睁开眼睛望进炉火里。
想一想是多么好笑,她一本正经地想在画作里探讨神与人欲,却迟迟没能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没有病,只是
实在难忍心中的倾诉欲,她翻身爬起来,抓起手机开始飞快地打字。
给FlowingRiver:
亲爱的朋友,我想必须要告诉你,我恋爱了,像每一个怀抱幻想的傻姑娘一样,在陌生的地方爱上了陌生的人。
从见到那个人的第一面起,他就住在了我的眼睛里,给我一支笔我就可以立刻画出他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幸运的事,毕竟我还太年轻,没有办法分辨冲动和爱情。
也许明天我就会醒来,也有可能从此以后,我的余光中都再也住不下第二个人。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我是这么沉迷。
我又开心,又恐惧,以至于一想到这个浑身都会发抖——你会笑我吗?
很遗憾的是,这些应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那个人对我的沦陷一无所知,而且似乎也没那么喜欢我……虽然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
总之,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草率的单恋。我怕我爱上的是一个幻象,更怕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幻象,但同时,我又是这么沉迷。
落款:一只笨蛋小鸟
夜里,屠夫谷的小店仍然安静没有任何顾客,所有桌椅都干净整齐,好像在等同一个人。
陆在川独自坐在窗边。手机提示音响起时他正拿起茶壶,而等到读完了那封邮件,茶水已经溢满桌面,洒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