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近黄昏时到达西风小邸,对车子的损伤、凯珞肿起的嘴唇,还有巴奇额头上的包包,那个长得像蟋蟀的小个子男人都大惊小怪了一番。占米早就被坚决而明白地告诫过,不许他谈论那处戏剧性的枪伤。他看起来一副忍得快要爆炸的模样,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说。
等他们梳洗过后,山姆再打了个电话到事务所去,把车祸的事告诉比尔·史塔区。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他听到自己说:“我知道这么做会给事务所的日常工作带来相当大的困扰,可是这是我个人的特殊状况,比尔,下个礼拜我想请一礼拜的假。”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比尔说:“你最近在事务所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克拉娜知不知道你有哪些预定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她都很清楚。她也知道哪些可以取消行程,另外排定日程:哪些必须先处理。她可以提供你所需要的背景数据。强尼·柯瑞克也可以处理一些案子。”
“好吧,我的搭档,希望你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掉。”
“我是有这样的打算,比尔,谢谢。”
打完电话之后,他回到凯珞的房间里,坐在那张小小的书桌前,用一支笔和纸来帮助他集中精神思考。他试着以逻辑推演的方式,来确定卡迪是否可能发现他们藏身在舒伏仑。
他把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列了一张短短的名单。他问过占米和南西,他们两个都很认真地发誓说没有告诉别人,只跟汤米说过,而南西确定汤米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向旅馆老板确认过,很技巧地说了一堆无害的谎言之后,知道没有人来打听过包登太太的事;有些电话是从事务所打来的,可是那都是他自己打的电话。邮件则都直接送到办公室,他给凯珞的邮件也都由他亲自投邮。卡迪能追踪他们到舒伏仑的机会相当渺茫。他回想某些有可能被查到的时机,并判定那些都不太可能,可以完全不必顾虑。
最后他确定舒伏仑很安全。只要小心注意,就能保持安全。他知道若是他的行动都以预感和迷信的警兆做为基础的话,就不能采取有效的行动。他必须找到一个起点。舒伏仑很安全,所以舒伏仑可以做为很适当的基地,在这里展开行动。
从礼拜五、礼拜六到礼拜天,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休息和镇静剂对凯珞的精神状态大有改进。他们在阳光下游泳,也曾在一次大雨中游泳,还有一回是在月光下游。他们吃得很饱,睡得很足。然后慢慢地,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解决的方案在山姆的心里逐渐成形。最初他几乎完全无法面对,但接着就越来越容易了。那个想法和他的本性相距甚远,甚至让他很反感,因为那样做等于是颠覆他所有的价值观和他一向生活的准则。他知道这种内心的争斗,使他的外在神态产生了明显的变化,他好几次看到凯珞若有所思地在打量他,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很闷闷不乐而且心不在焉。
礼拜一的天气闷热。上午十点多钟,他把正在打网球的凯珞拉了出来,然后带她去划一艘黄颜色的小船。东方的天空呈现出黄铜色,天气似乎会变坏,不时会有一阵潮湿的风在水上吹起波浪,然后又逐渐没入一片像在等待的死寂之中。凯珞坐在船尾,身穿白色短裤和红色的背心,她把指尖伸进水里,让他把船划到一哩长的湖中央去。
他把滴着水的桨收起来,船顺势平滑地走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他点上两支香烟,并递了一支给她。
“谢谢,你最近很奇怪,你知道吧?”
“我知道。”
“现在该是把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是的,可是我先问一个问题。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我想。要是再挨上一回的话,我也可以再崩溃一次。既然你说服我,让我相信我们在这里很安全,又因为我们全家人都在这里,我觉得好多了。可是我并不是很快乐。你说这里很安全,可是我生的那三个宝贝在那边,和我们之间隔了半哩之遥的湖水,除非我能看到他们、摸到他们,否则我不会真正觉得安心的。”
“我知道。”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怎么样呢?除了礼貌性的好奇之外。”
“我想做一件事,那件事是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什么意思?”
“我已经再三考虑过。我想杀了卡迪。”
“当然,我也想,可是……”
“这不止是说说而已。我的意思是我要计划好,设下陷阱,把他杀掉,再毁尸灭迹。我要谋杀他,而且我认为我知道该如何办成这事。”
她瞪着他,看了仿佛有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她转开了眼光,好像很害羞似的。
“不是谋杀,是处决。”
“不用帮我把这事合理化。那就是谋杀,而且很可能会出差错,可是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就不会有问题。你有那个胆子来帮我吗?”
“有的。这样就是在做点什么事,这样就不只是枯等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会失去哪一个。可以的,山姆,我可以帮你忙,你可以信得过我,我不会再崩溃了。干等待会毁了我,行动不会。”
“我正希望是这样,你的部分要比我困难多了。”
“告诉我。”她说。
她的身子俯向前方,黑色的两眼专注地望着他,晒黑的双臂交叉着搁在她膝盖上。他看着她,想着她的腿长得多好,她整个人真的都很结实而充满活力。一阵风把船吹得转了过来,远远天边的铜色云层更高了,她身后湖那边的水看起来很黑。黑色的湖水和天空,衬得湖水尽头岸上的白色房屋更加鲜明。
对他来说,这是重要得出奇的一刻,是戏剧性非现实的一刻。他觉得这不可能是山姆和凯珞,一对夫妇。他以往一直认为他认识这个女人,也认识他自己。可是现在是改变的时候了,在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张力和兴奋,可是却有种不健康的感觉,有种腐败的气味。
“告诉我,山姆。”
“你可以帮我计划这件事。我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一开始是因为警长说过的一句话,我还没有把所有的细节想好。我们把孩子们留在这里,南西可以负起这个责任来。”
“我们怎么跟他们说呢?”
“我们当然不能把我们想做的那件事告诉他们。我们可以想出一套话来,一些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谎话。你和我回家去,我们得赌一下他会到那里去,尤其是如果他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的话。我们得想办法让情况看起来就是那样,我们不能冒险给他机会,让他像上次狙击占米一样的来对付你。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家的地形,如果你待在旁边的院子里,或是在屋子后面,还有晚上可以清楚地在屋子后面任何一扇窗子前面看得到你的时候,他就会有下手的机会。”
“当然。那你在哪里呢?”
“我可以躲在屋子里的某处,等着他来。”
“难道他不会知道这是个陷阱吗?他不会有所感觉吗?”
“也许会,可是我们得让一切看起来没问题,就是这方面的细节我还没想清楚。”
她咬着拇指指甲的一角。
“要是你躲在仓房的楼上呢?”
“那样就离你太远了。我应该要和你一起待在屋子里才对。”
“要是我们能设计一套联络系统,就不会嫌太远了。南西和桑黛拉不是在一两年前拉过一条信号线吗?”
“还是我帮她们拉的电线呢,我知道那条电线还牵在上面。”山姆说。
“我可以睡在南西的房间里,你可以把信号线再接通。”
“可是为什么要待在仓房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呢?”
“我想到我们该如何让人看起来没有问题。你可以开那部MG出门,然后我开着旅行车出去,好像要去买东西似的。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接你,你躺在旅行车里回来,而我回到家的时候把车直接开进仓房里,然后抱着一大堆买来的东西进屋子里去,我们可以先买好够你留在仓房楼上的食物。我认为这是一种能不让对方知道你回来的方法。”
“可是万一他没有看到我离家呢?”
“他也会看到少了一部车的,如果我们用别的方法,他很可能会看到你回来。”凯洛回道。
“我可以等到晚上再溜进屋子里去。”
“如果希望看起来就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的确一个人在屋子里。要是他在监视的话,他会认定屋里只有我一个人,然后他就会进屋来下手。”
“我们一定要确定有把握对付得了他。”
“我用原先有的那支伍兹曼牌的小手枪,你用那支新枪。有很多我能做到的办法可确保有足够的时间不让他得手。比方说用绳子串起锅子、盆子搁在楼梯上,他一定会弄出声音来的。”
“你能应付得了吗,凯珞?行不行呢?”
“我知道我可以的。”
“那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若是我们……成功了的话呢?然后怎么办?”
“呃,如此一来,他这样不就算是闯空门了吗?我是说,依法你不是可以对小偷开枪的吗?而且警方也知道他,对吧?他是个罪犯,我们不是打电话报警就可以了吗?”
“我……我想是吧。我想这样没问题的,我想到在路上发生的那件事,可以提供警方更多的数据。”山姆说。
“可是还是有很多事可能出错,那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是吧?”
“当然,你说得对。我没想得非常清楚。”
“我们做得到的,亲爱的,我们非这样做不可。”
“我们不能粗心大意。哪怕一分钟也不能疏忽。我们必须冷静,冷得像冰一样。”
“万一什么事也没有呢?”凯珞问。
“一定会有事的。他等不下去了,他想要尽快把这椿事干完的。我们明天就回去好吗?”
“今天,亲爱的,拜托。我们今天就走,赶快开始,然后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就划回去吧,拜托。”
他们在吃过午饭之后动身。在到爱伦屯去取回那辆MG的路上,他们讨论了一下南西是否完全相信他们对她说的谎话。他们的车在滂沱大雨、在吹断树枝的强风中缓行。对于要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南西显得非常严肃而认真,而且试着表明,她认为他们现在回去督促警方更用心去抓卡迪,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她觉得住在家里很不聪明,她说他们应该住在新埃塞克斯的旅馆里,她希望他们两个不要离开。可是如果他们一定要回去的话,那她一定会照顾好占米和巴奇,不让他们碰上麻烦。
他们在五点过后回到家里。把两部车子停进仓房,匆忙地带着行李进屋去。雨已经停了,树上不住地在滴水。当他们走过草坪时,山姆注意到自己耸着肩,加快了脚步,而且一直尽量挡在凯珞和仓房后面的小山之间。等他们走到了比较安全的前门门廊后,才松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有点荒唐,想像着卡迪趴在后面潮湿的山上,脸颊贴着枪托,手指扣在扳机上,正用望远瞄准器在跟踪他们。他不可能完全就绪,可是,话说回来,倘若假设他尚未就绪,还以为他真的还没准备好而掉以轻心,也同样的荒唐。
天黑之前,山姆走到阁楼靠屋子后面的窗户旁边,用他的望远镜小心搜索山坡。他真希望那里没有那么多的树丛,没有那么多巨大的灰色石头,没有那么多断崖。
在天黑之前,他们也一起在屋子里走了一遍,确定有哪些地方是安全的。他们决定在晚上不要使用厨房。她可以用书房和南西的房间。天黑之后,他又冒险到屋外,以确定由外面看不到这两间亮着灯的房间。他握着左轮手枪绕了房子一圈,小心翼翼地走着,遇到特别黑的地方就停下来等着,仔细倾听。
等他回到屋子里之后,他发现自己在外面停留得太久。凯珞紧紧地抱着他,他感觉她的身体在颤抖。他异常小心地把门窗锁好,每扇门窗都再三检查过。他们睡在他们自己的卧房里,凯珞睡在他的床上,他伸手环抱着她,把枪放在枕头下。卧室的门上了锁,他们从漫画家鲁比·戈德堡的漫画里学来一招,用绳子串起锅盆做成的绊人陷阱,搁在两边的楼梯口。
八月六号,礼拜二,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吃过早饭之后,他检查了一下示警系统,然后凯珞和他一起开车出去买电池。在出门之前,他先仔细地检查过旅行车。
每次来往于正屋和仓房之间时,他们都走得很快。每次他都会抬眼去看看山上。他越来越相信卡迪埋伏在上面。即使他们跑来跑去,卡迪也不会觉得奇怪。
示警系统仍然有用,在彻底检查过之后,他们决定了采用什么样的信号。在没有睡觉的时候,每小时整点,她会用那玩具发报机很快地按三下,而他也以同样的信号回复。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情形下,她才会离开南西的房间,而且每次离开的时间,都尽量缩短。他们确定卡迪若是闯进来,她就一定会听见。而只要一有令人起疑的声响,她就会按下发报机的键,发出一个长声的信号。
他们并没有兴奋的感觉,也没有游戏的味道。没有开玩笑,紧张的情绪很是强烈。除了必要的话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多说,而且两个人都刻意避免正视对方,就好像他们在做一件两个人都觉得很惭愧的事。
他说:“我想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
“该等到多久之后,我再跟着你后面出门?”
“这一部分我最不喜欢了。不应该太快,可是我又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多逗留。”
“我不会有事的,这个险我们一定得冒。现在是十一点,十二点整好吗?”
“好吧。”
他望着她,心里在替她担心着。她轻触了下他的手臂。
“大白天不会那么糟的,真的。我会小心,我也不会有事的。”
他很快地吻了她一下,发现她的嘴唇又冷又干,而且没有反应。他站在门廊上,一直等到听见她锁门的声音才离开。他把那辆MG倒车出来,快速地一个回转,直朝村子里开去。他把车子送进包禄的修车厂里做引擎保养,然后从那里走到村子那头新建的超级市场。他买了一支很好的手电筒,还有他认为他会需要的食物。时间越接近中午,他就越紧张。村子里鸣响了正午对时的号角声。冷汗在他胸口淌下来。十二点零五分,正当他开始感到惊慌疑惧的时候,她从前门走了进来,略一停留,四下张望,最后看到了他,就朝他直走过来。
“途中遇见蓓蒂·海妮丝,”她低声地说:“后来我只好很无礼地甩开了她。你要的东西都买到了吗?”
她又另外多选了几样。
“我想我们应该再混一段时间,亲爱的。倘若我是出来买东西的,总不能那么快就回去,而且你也该买两本书回去看。”
他不知道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又变得反对他们小心拟定的计划了。他原以为他们可以做得到的,他原以为他们可以对付得了卡迪。可是其中有太多的危险,有太多可能出差错的地方。而且整个计划看起来和他们两个的性格完全不合。他有种感觉:即使计划成功,这也会把他们的世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逃脱的丛林。
“我来开车。”当他们走向那辆旅行车时,山姆说道。
“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城去,我们要进城去。我要再试着跟杜顿组长谈谈。”
她的声音颤抖着。
“到现在为止,他什么事都没做,他什么也不会做的。这样一来,一点好处也没有,还是照我们的计划去执行吧。”
“我一定要再试最后一次。”他用冷冷的神色伤感地笑了一下。“只是为了我对法律与秩序的强烈信赖。”
“他什么都不会做的,而且还会拦阻我们的计划。”
“不要哭嘛。”
“可是这样一来,又把我们拉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只能一直等,一直等,每一分钟都吓得要死。”
杜顿组长出去了,等了四十多分钟之后,他才回到警局。那间他们坐着等候的房间空荡荡的,让人很沮丧。经过的人会看看他们,很快的看一眼,既不感兴趣,也不好奇,凯珞木然地坐着,脸上充满毫无希望的表情。
最后有一名内勤警员过来找他们,并带他们去杜顿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