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星期一早上,席维斯打了个电话给山姆,并在十点半的时候到他的办公室。
“事情不好了,”他说:“跟平常一样,他们没有事先通知我。我要被调走了,调到加州,主管当地顶尖的一个分社。算是升官了。”
“恭喜。”
“谢谢。这样一来,我就不可能再安排我们正在谈的那件事了。我是说,如果你决定要放手一搏的话。”
“我是打算放手去做,你不能在离开之前先处理好吗?”
“现在还太早。可是我替你稍微安排了一下,要不要写下来?乔·谭里尼,市场街一八二一号。那是一家卖糖果、香烟的小店,后面有一个赌马下注的小房间。十七号礼拜三他会等你去,不要把你的名字告诉他,提我的名字就行,他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会要你先付五百块,没有问题,付钱给他。在事情办妥之后,他会再向你要剩下的五百块。这次他会找比上一次更好的人来。”
在山姆看来,这个情况不真实得出奇。他没想到在他的办公室里竟然会有这样的谈话,而席维斯说话的神态也丝毫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好像提及到哪里买新鲜鸡蛋最好。
“谢谢你。”席维斯露出一副回忆陈年往事的神情。
“很久以前,在别的地方,这种事要比现在方便多了。以一九三三或三四年在芝加哥、堪萨斯城、亚特兰大或是伯明罕等地来说,价钱要便宜得多。付十块钱可以打断一条腿;要是想杀了什么人,而那个人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话,最多不过两百块钱。现在全国也不过只有一小撮职业杀手,而他们还只接帮会的生意,就算你能跟他们联络上,价钱也是天价。找个有毒瘾的小鬼,钱是少些,可是事情会做得乱糟糟的。职业杀手做起事来干净俐落,他们用很好的借口坐飞机来,两三个人一组,租一部车子,住在大饭店里,选好时间、地点就下手,手脚迅速而干净,事成之后就走人。业余的票友则总会是被逮到,也总是会供出是谁雇他的。”
山姆他那很有礼貌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勉强、空洞。
“这些事我倒是一直没想到,席维斯。”
席维斯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望着山姆。
“我不想让已经紧张万分的你更加不安,包登先生。可是我还是先把这件事告诉你比较好,完全是出于好奇,我让惠林镇的顶尖分社查了一下他的底细。不是以客户委托的名义,就算是分社之间彼此帮忙。卡迪家在那里住了好几代了,他们算是山里的人,家里共有四个兄弟,两个比马克思大,一个比他小。在军中被判刑之前,马克思·卡迪没有任何前科,但也不是好人,卡迪家的四个孩子全不是好人。马克思曾用破瓶子把一个男人割得很惨,之后他才入伍的,那是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庭上让他选择入伍当兵或进监坐牢,所以他才从了军。他老头是个造私酒的,这一辈子都在监狱里进进出出,脾气火爆,三年前因为中风死了。他跟那几个男孩子的妈结婚时,她才十五岁,而他都将近三十了。她一直是个低能儿,现在和最小的儿子住在一起。最大的儿子在八年前和联邦探员追逐枪战时遭到格毙;老二在格鲁吉亚州监狱暴动中丧生,当时他正因杀人而在格鲁吉亚州服无期徒刑。先前我跟踪卡迪不成让我自尊心大受伤害,现在我倒不会感觉那么糟了。卡迪是那种很狂野的人。他们的想法跟一般人不同,不管他是不是因为犯那件强暴案被逮到,最后他都一定会进监牢的。像他这种人根本是非不分,他们唯一的念头只是会不会被逮到,只要是能逃得了的事都值得去干。”
“这种性格不是有个名称的吗?”
“心理变态。他们让我们学会这个名词,那是一种不知还有什么名词可以称呼的类别。他们是治不好的人,是那种无论你对他们怎样,他们都完全不会理会的人,也许只有我们现在打算采取的行动除外。”他站了起来。“早上动身之前,我还有些东西要清理,乔会替你把事情打点好的。”
席维斯走了之后,山姆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能将注意力再集中于工作上。他很感激席维斯把那些讨厌的事实都告诉他,可是这只让他觉得卡迪是个更可怕的家伙。这就像小时候看到一个吓死人的黑影,越看会越觉得它变得更大更可怕。他告诉自己,卡迪是个人,也有他的弱点;他告诉自己,会怕一个人是很丢脸的事。他决定不把席维斯所知道有关卡迪的事情告诉凯珞。他会把新的安排告诉她,可是她不需要再增加惧怕卡迪的新理由。
七月十二日,礼拜五,晚餐的碗盘都洗好之后,正在看书的山姆听见凯珞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于是就抬起头来。她正坐在长沙发上看报纸,接着她把报纸放下,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瞪着他。
“什么事?”
“下礼拜三晚上你要去见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谭里尼。乔·谭里尼。”
“你来看看这个。”
他坐在她身边,然后看到乔·谭里尼的讣闻。讣闻上表示,住在玫瑰街一一八号的谭里尼在昨夜因心脏病突发死于纪念医院,享年五十六岁,谭里尼先生为新埃塞克斯的零售商人,经营达十八年之久。下面列了很长的一张遗族名单。
“大概不是同一个人,亲爱的。”
“可是万一就是的话呢?”
他很有信心地说道:“就算是他,我还是可以到席维斯给我的那个地址去跟其他人联络。”
“真的吗?”
“非常确定。”
“我不认为你该等到下礼拜三,亲爱的,我觉得你应该明天晚上就去。”
“我们不是要去金贝尔家吃饭吗?”
“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你到那里跟我会合就可以了。”
“我明天下午开车过去。”
“下午?总觉得那好像应该是晚上的事。”
“至少我可以在下午就把事情弄弄清楚,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在他的口头保证之下,他心里其实明白就是同一个人,无情的命运之手把那副牌里最大的王牌全发给了卡迪。
下午四点钟的市场街酷热难当。山姆在“一八”开头的那段街上找到个计时停车位,并小心地锁好了车门,那是个你会自动把车子锁好的地方。一八二一号没有挂出显示老板或公司名称的招牌,店门要从人行道往下走两级阶梯。小小的橱窗上,贴着几张陈旧的汽水和香烟广告,灰尘积得几乎让玻璃变得不透明。窗上已经剥落的金漆写着“香烟、杂志、糖果”。街的这一侧在阴影里,旁边大楼的入口则要爬上六、七级石头阶梯。一个肥胖的红发女人坐在最高的一阶上,她肥胖的身躯撑大了身上那件肮脏的粉红洋装。她正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罐啤酒。
他走下台阶,推了推门,可是门锁着。
“因为老乔的关系,所以门锁了,宝贝。”
一个嘹亮的声音如此告诉他,他抬起头来端详那个胖女人的一张圆脸。她比刚才他匆忙一瞥所得到的印象要年轻得多。
“没错。老乔死翘翘了。有人押十块钱赢了他一大把,他这一吓,心脏就受不了啦。”
她叽叽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爬上台阶,回到人行道上,望着她说:“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开门吗?”
“妈的,他们还是在做生意呀,只不过把前门锁上了,算是哀悼老乔吧,你知道的。我不晓得现在是谁在管事,也不晓得会是谁来接手,可是他们连一天的生意也不会错过的,尤其是礼拜六。”
他发现她已经很开心地醉了。
“我要怎样才进得去呢?”
“哎,如果你想进去的话,老兄,你得往下走到第一条巷子,穿过那条巷子左转走到第三扇门,然后敲敲那第三扇门。可是这些赛马每次都会把你咬得死死的,哎,要是你有二十块钱没处花的话。在这栋大楼里头碰巧有个漂亮的金发小妞,她正无聊得要死,你知道,她是个歌手,本来跟着一个乐队的,后来那个乐队垮了,她得赚个两文钱当旅费,才能到西岸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试唱,她可是个真真正正道道地地的女大学生,而且——”
“不用,谢了,今天不行。”
她对他皱起了眉头。
“赌马的,”她说:“讨厌的赌马客。”
他道过谢,便照着她的话去找。那扇门很厚重,上面没有开小窗子。门打开了约六寸宽,出现一张生面团似的滚圆白脸,上头两颗像葡萄干的眼睛从门里望着他,说道:“啥事?”
“我……我想找这里主事的人。”
他听到门后有嘈杂的人声。
“干啥?”
“我……席维斯让我来的。”
“等着。”
门关上了,整整一分钟过去了之后,门又打开了。
“没人听说过什么席维斯。”
“乔·谭里尼认得他。”
“妙极了。”
那对葡萄干似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眼神落在他的身后。
“如果说……我想下注。”
“去赛马场。”
“等一下……”
可是门已经关得紧紧的了,他等了一两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哎,我说,朋友——”那张白脸说。
“听我说,本来乔要帮我做一件事的,现在他不能做了,可是我还是想要把那件事做了,我仍然愿意付钱,我想知道我该去见什么人。”
“我。是啥事呢?”
“我不能站在街上跟你说。”
“哎,老兄,我听命行事,乔接私人生意,我不接。他有他的作法,我有我的作法,所以去跟你那帮人说,你甚至连这里的门都进不了。”
门就要关上,然后又拉了开来。
“别再杵在这里,老兄,也别再敲门,否则会有人出来跟你理论的。”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山姆在市场街一带流连到晚上将近十点才离开。在电影里那种事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主角总是能找到凶神恶煞型的人,他去了几间他所能找到的看起来最粗野的酒吧,以前他从不会和陌生人搭讪,如今他试着寻找合适的人选,先和对方聊天,然后把话题引导到可以用假设语气来说明他的难题。比方聊道:“只是举个例子啦,我有个朋友想花钱雇人把跟他老婆胡混的男人修理一顿……”
“这个傻瓜最好找两三个朋友自己料理,要不然就干脆把老婆让给他算了,这种女人还不如走了的好。”有人如此答道。
有一个人看起来很暴力且机灵的样子,可是听完这个问题之后,他说:“要你的朋友把另外一边脸颊转过来,求神原谅他心怀这种恶念,让他跪下来祈祷,使那个诱拐者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罪,让那淫荡的妇人再回到耶稣基督的身边。”
连番挫败之后,他尝试另一项方针。“这里归谁管?”、“在新埃塞克斯的地下社会里谁才是老大?”
对于这方面的问题,一个满面愁容的酒保给他上了很低调的一课。
“大哥,你最好少看点电视。要找这种人,在这个城镇可找不到。这儿没有这种组织,我也希望老天爷永远不让这里有这种东西。这里有两三个流动赌场,也找得到一些小妞,也偶而会有卖私酒的路过这里,不时还有工会的打手什么的;可是没什么老大,因为没有谁在后面控制,得规模庞大才会有帮派插手。要是你能拉到大量选票,那你就可以雇个政客来阻挡条子盯你,然后你就可以巩固你的势力了。这里全都只是一些小角色而已,大哥。”
“那么,比方说,乔·谭里尼之类的人呢?”
“我不喜欢说死人的坏话,可是乔根本不算什么。没有任何危险的时候,他会搞点围事的散活,偶而弄一两个场子。他只是够聪明,知道自己不能扩张势力,否则就会有人踩住他。我们这里的条子既够狠,也够机灵呢,大哥。”
“那谁比乔更重要呢?”
“我试着告诉你,可是你没在听还是怎么着,我简直跟你讲不通。大概一共有三或四个乔·谭里尼之类的人,干这类事情的人,收入好的那个礼拜大概可以赚三张大钞。至于你说的那种人这里根本没有。这个城镇就像盖着个盖子,我希望能这样一直盖着,很久以前我不想再到处流浪,也不想因为卖了别种牌子的啤酒就被人家修理,所以我才搬到这里来。”
山姆由嘴巴里的味觉知道自己有点醉了。
“我告诉你我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让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我不想听,我不想知道你想买或想卖的是什么,我知道得越少,晚上就会睡得越好。”
“可是——”
“让我们做个朋友吧,这一杯就算我请你的。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聊天的话,就让我们聊聊女人或棒球,随你选。”
他小心地开车回哈泼村,直接去了金贝尔家。客人都聚在他们家的后院里,朵丽·金贝尔给他找来一块冷牛排,在还没全熄的炭火上帮他加热一下,吃起来味道像皮革一样。客人约有十二对夫妇,正在玩一个很复杂的游戏,这让他们非常开心,却使他备受冷落。他逮到机会,并把凯珞拉到暗处。
“我还真是大大的成功,”他恨恨地说:“我对自己的能力真是太感动了,简直就像在主日学的课堂上卖春宫照片一样。”
“你喝了多少酒?”
“很多。这是一场职业性的冒险行动,我在低级酒馆里偷偷摸摸,竖起衣领,大拇指按着弹簧刀上的开关。人家叫我老大、大哥、老兄,哦,真他妈的见鬼了!”
“你能做些什么吗?”
“我可以在礼拜一早上打电话给席维斯。我的天,这个派对真是可怕!”
“嘘,亲爱的,别那么大声,事情没有那么糟。”
“我们能多快离开?”
“当我们可以走的时候,我会照老规矩给你打个暗号,我们的运气真差,谭里尼先生竟然就这样死掉了!”
卓依·金贝尔给他端来一杯酒,那杯酒好像比他先前喝的那几杯对他影响更大。他摇摇晃晃地眯起眼睛来俯视着凯珞。
“老乔的运气也真差!”
“别这样跟我讲话。”
“我懂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是命运之神的手指点到了小山姆·包登,这个老好人,这个高贵而正直的人。啊,这下他失足掉下去了!现在他居然去雇杀手。我们可不能让他这么轻松,因为如此一来老山姆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从道德高峰掉下去了的事。我们得让他在这些事情里打滚,我们得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他才不会忘记。”
“亲爱的,拜托。”
“讲究法律和秩序的包登,在办公室里我们都是这样叫他的,他是除了基督复临以外最好的东西,他的力量百分百,因为他的圣杯里是满的。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那一型,他宁碎不弯,从不妥协。最近他变得好一副可怜相啊,在陋巷里鬼鬼祟祟地穿梭,偷人家的钱,喝罐装的酒,向人家讨小钱。说不定哪天他还会因为不当暴露、妨害风化而被抓起来哩。”
她小而坚实的手掌掴在他脸颊上的声音响亮而吓人,刺痛令他双眼充满泪水。他低头看着她,她看起来并不愤怒或难过,而是很平静地抬头看着他。
“哈罗!”他说。
“不管你喝多了还是没喝酒,我想这都不是我们开始为自己感到难过的时刻,亲爱的。”
“可是,我只不过是——”
“为了自己不能去做背离原则、又违反信仰的事而生气。所以你要在悲伤里打滚,故意让自己难过?”
“你还真有权利说这种话,老伴。”
“怎么样?你是不是这样呀?”
“我想是吧。”
“这时候我需要很大的力量支持我。直到几分钟之前,这份力量还很大。”
“这份力量又回来了,再靠过来吧。”
“你对我很生气吗?”
“很火大,很愤怒,正在亟思报复。”他边说边吻了下她的鼻尖。
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她开始哭了起来,哭得浠沥哗啦,十分无助。等到她开始安静下来,他便明白了她流泪的原因,她是为打他一巴掌的事感到难过。我们所有情绪上的反应都变得犀利而粗糙了,他想,紧张的情绪将我们城堡墙脚下的砂石冲刷掉了。
礼拜一早上,顶尖侦探社当地的分社把他需要的数据给他,让他得以打电话到加州去找席维斯。加州分社回道:“席维斯先生不在办公室,可是他会回电话。”
因为时差的关系,山姆等到十一点才打了第一次电话,到了下午三点,席维斯才回了电话来。虽然线路很清楚,但席维斯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而且兴致缺缺。
“心脏病发作?太糟糕了。”
“这让我相当困扰,席维斯。”
“我可以想见是怎么个情形。”
“我该联络什么人来做这同样……的服务呢?”
“我想找不到别的人了。”
“我该怎么办呢?”
“可以到别处去安排,让他们派什么人过来,这样得花更多钱,也得花上更多时间。”
“你能帮我安排吗?”
“我在这里的责任相当重,而且……说老实话,我在这里做的事也不一样。包登,我的意思是,那是私人的安排,我不能正式做什么事,尤其是那一方面,你了解吧?”
“我想我明白。”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你运气不好。”
“也许我可以自己找到什么人。”
“我想你找不到的。而且会冒很大的危险,你最好还是……疏散你的家人比较好。”
“我……我明白了。”
“抱歉,我没办法再多帮上什么忙了。”
这实在是一场最最令人不满的谈话。也就是说,连可能的防卫线也没有了,他们必须退守到另一个防卫的位置。
礼拜一晚上,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凯珞。听完之后,她的反应比他预期的要平静得多。
“我知道这也有它的道理,”她说:“可是我们得分得那么散,南西和占米在夏令营里,巴奇和我到天晓得什么地方去,只留下你一个人,这让我很害怕,亲爱的。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会做个你所听说过的最胆小的人,宝贝,我会到新埃塞克斯大饭店去租个房间,入夜之后就不出门,除非我确定知道是谁在敲门,否则绝不开门。”
“假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才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呢?”
“想必他不会那么有耐性的,我想他会有所行动,而且对象会是我。我一定要让他的行动不能成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有证据可以把他送回监狱去关上很久了。”
“哦,不错,关个一年,或是三年,然后我们又可以再享受一下,计划当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情况又会和这个月一样。大家带着紧张的笑脸,说些难听的笑话。”
“问题会解决的。”
“请原谅我,我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跟我说这句话,这让我觉得你好像在安抚我似的。我们希望问题能够解决,我们真的非常希望,可是并没有白纸黑字能够保证,对吧?亲爱的?”
“是没有,我们只能尽力去做。在这件事情上,你一定很高兴知道,明天我会变成一个勇敢而危险的人物,多亏了杜顿组长帮忙。”
“什么意思?”
“他正在安排发给我一张许可证,他并不像我想像中那么不甘愿。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去买了一件由史密斯威森所出产的东西,很丑,可是很实用。等到皮套配好之后,可以挂在这里,放在一个带有弹簧搭扣的枪袋里,没有人能抢得走,可是只要我取用得法,杜顿说,那玩意儿就会跳到我手掌心里。然后我需要的还有一箱琴酒,一个漂亮而心甘情愿的金发美女,以及一间破破烂烂的小私人办公室。”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么多令人开心的小笑话,这么一张又大又假还很不自在的笑脸。”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咬紧了牙齿,瞪起冷冷的双眼吗?我当然很不自在啦!我又不是干这一行的,你知道。我很怕卡迪,就跟做噩梦的小孩会害怕一样。想到他就让我两手出汗,也让我的肚子里觉得空空的。我是这么害怕,所以我要把枪带在身上。明天晚上我要带大批弹药到山上去练靶,等我练完了之后,我就可以拔枪射中瞄准的目标。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个在玩官兵捉强盗的小孩子,我会感觉浑身不自在,如此一来,我要让我可怜的失手误射看起来纯然出于紧张不安。无论如何,能做一个可以反击回去的靶子却是舒服多了。”
他停止来回走动并看着她,看着眼泪正由她两颊滚落。他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抱进怀里,亲吻她那带点咸味的眼睛。
“我不该对你吼的,”他喃喃说道。
“我……不该说出刚才那些话,我只是厌……倦了我们用来粉饰一切的强颜欢笑。这已经渐渐变成一种不安的习惯了,可是我想我们就是这样子。”她无力地对他笑笑。“我受不了一个沉闷而毫无幽默感的老公。我……我很高兴你弄来那支枪,这让我好过多了。真的。”
“我,我的枪,还有我愚蠢的喋喋不休。”
“三个我都要,而且是乐于承受。”
“那么,现在回到我们的行程上。我们礼拜五一大早动身,然后替你和巴奇找个地方安顿。礼拜五我们在那里过夜;礼拜六我们去见那个过生日的女孩子。礼拜六晚上我陪你们住在我们找到的安顿处。礼拜天我开车回镇上,然后——”
“我们何不把两部车都开去呢,亲爱的?去夏令营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我那部MG车留在我准备住上一阵子的地方,然后礼拜天当你去住旅馆时,再把它开回城里。”
“好主意。”
“我真恨要离开你。”
“你不会孤单一个人的。”
礼拜二晚上,他把那支枪身很短的左轮手枪佩戴在身上回家。手枪皮带勒得很紧,他觉得大概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习惯。先前回办公室时他就已经把枪佩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很蠢,而且怀疑每个瞥他一眼的路人都看到他左臂下可疑的肿块。
他站在那里让凯珞绕着他检查。最后她说道:“我知道枪在哪里,所以我能看得出那里有块隆起的地方。可是,亲爱的,其实我想你正合适,你很瘦,而且喜欢穿着剪裁宽宽大大的上衣。”
“那个漂亮妞儿逛了进来,我一眼就看得出她是个相当精明的女人,她装模作样地坐了下来,架起她那双美腿,然后把手伸进一个大得像侏儒电话亭似的皮包里,掏出一大卷大得足以让河马鲠住喉咙的绿色钞票。接着她俯过身来,开始在我办公桌的桌角上点数一张张百元大钞。我忙着和她一起点数,甚至没时间去看她的胸部。”
凯珞摆出一个有点淫荡的姿势,由嘴角吐话说道:“这个荡妇想干吗,宝贝?”
“啊,装模作样了老半天,还是例行公事,她要我去杀一个男人。”
“你会接这笔生意吗?”
“明天,吃过午饭之后。那小子应该给杀掉,你知道,宝贝,这是上天给我的任务,要我到处去锄奸除恶,除掉那些由于种种关系,所以法律莫奈他何的家伙,明白吧。我要清理那些恶人,明白吧。我除掉他们,就像从前的武士宰掉那些周遭的喷火恶龙一样。做这件事能得到金钱上的报酬,而那些金发美女也永远会心怀感激,真的心存感激。”
“还有你色迷迷的眼神,我的朋友,真是太有说服力了。”
“等一下跟我上山去,看我在练熟了这玩意儿之后显显本事。杜顿说不要瞄准,而是像用手去指什么东西似的很自然地用枪指着。巴奇呢?我不希望他突然冲进火线当中。”
“丽丝·透纳把整群孩子带去看乡间博览会了。”
“真是位勇敢而高贵的女士。”
他带了三盒子弹到山上去,还带了一张大被单和一些麻绳。他把被单绑在一棵相当粗的树上,看起来类似一个人的身躯,然后在左胸前以铅笔勾画出一颗心。起先他的动作很慢而笨拙,准头又差,让他很气馁。那件武器发出平板的砰然巨响,比他常用的点二二口径手枪要威风得多,他射了二十几发训练准确度,然后再回过头来练习拔枪射击,顽强地力求进步。
凯珞走了上来,说道:“你练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南美洲国家在闹革命,亲爱的。”
“这比我想像中要难多了。”
“你应该站在这么近的距离吗?”
“这是丈量好的二十尺咧,宝贝。这玩意儿原本就不是用来远距离射击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可以露一手了,不过我来试试看。”
他松开那块满是洞洞的被单,换到新的一面,重新绑好。
“那是什么?”
“那是心脏。”
“太小了,而且应该再靠中间一点。”
“别再指挥了。好了,我已经站好位置,并且半转开身子,两手垂在身侧,既轻松又自在,随你什么时候高兴,就大叫一声‘上’!”
“上!”
他干净俐落地握住了枪,转身之际手指已扣上扳机,然后打光弹匣里的子弹,在靶子上打出五个黑洞,第一个在腹部,一个在腰间,还有三个大致集中在胸部正中央。
“喔,”她说,由衷打心底佩服,“有一发没打中吗?”
“没有,枪膛里第一发是空的,所以一开始要连扣两次扳机。”
她脸色看来有些苍白,喉咙因吞了口口水而动着。
“也许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亲爱的,可是这看起来……真是吓人地有用。”
“这百分之百有用,枪原本就是要用来杀人的,这种尺寸的枪,配上它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杀伤力,这里面不讲究漂亮,也不讲究浪漫。”
他打开枪身,把弹匣退出来,重新装填好子弹。
“要不要试一下?”
“不要,我想我情愿不要试。”
“我的示范演出让你好过了点吗?”
她点了点头:“的确,山姆,它真的让我好过多了,可是我总觉得很奇怪,想到你……我是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爱而温驯的老山姆’,杜顿也知道这点,他很小心且拐弯抹角地把他的看法说给我听。他告诉我说,军方在二次世界大战和韩战期间,都碰到一大堆士兵不肯开枪的麻烦。他们不确定真正的原因,这和人类文明、生长在基督教家庭、尊重生命和个人的尊严等等有关。他说部队里就是有这种人,明明是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反应也很快,在靶场打靶的成绩很高。接着到了战场上,他会完全照他所学的去做,一直进行到瞄准,手指也扣在扳机上。然后他就在这里停住了,要是碰上情况不对,就当场多了个阵亡士兵。我不知道我自己会怎么样,我可以把一棵树打得稀烂,脸上还带着杀手的狞笑。可是如果是个血肉之躯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斗,我就会知道了。我想我可以吧,我一定得把这件事练得完全成为下意识的动作,让扣下扳机变成整套动作的一部分,而不是最后另外一个分离开来的动作。那么,只要我一旦动手,就能一路做到底了。我希望。”
她歪着头,仔细地审视着他。
“你一点也不吹牛做作,山姆,我是说,你会花时间冷静地反观自身。”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并未把自己看成是个很勇敢的人,那你还真是说对了。我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四十岁上班族,我的房子有贷款要付,有家人要养,还要付保险费。我对这种新冒出来的暴力气息与恶行的适应程度,大概就像把喜剧演员放到金手套拳击赛中的重量级一样。要说生活会对你做出很多奇怪而料想不到的要求,这话未免太陈腔滥调了,我试着面对这件事,可是,我的印第安小姐,还是好像有什么事,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掉进蛇坑里的白老鼠。”
她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两手。
“我告诉你,你不是白老鼠,你像别的人一样勇敢,你有温情,有力量,你知道怎么爱人与被爱,这是一种了不起而少有的艺术,你是我的男人,我不希望你有任何的改变。”
他吻了她,然后站在那里,将她抱在怀中。他低头由她肩上望过去,在他的右手边,太阳微暗的光看起来很不调和。他的手腕向后欠伸,免得那支武器碰到她浅蓝色的罩衫。顺着那支枪看过去,他能看见白色的靶子和铅笔画的心,以及五个黑色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