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登一家五口难得同时吃早餐,他们谈到夜里来袭的暴风雨有多猛烈。占米和巴奇充耳不闻。南西表示雷雨惊醒了她,于是她披上睡袍,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山姆和凯珞都没有提起凯珞被暴风雨惊醒一事,凯珞害怕闪电,就溜上山姆的床,依偎在他身边以平息恐惧。大家都没有提起玛丽莲。不过巴奇的两眼底下却有着凹陷的黑眼圈。
“宣布行程,”山姆说:“包登一家人请注意。南西先帮妈妈清理厨房以及铺床,两个男生帮我把修船的工具找出来,装进旅行车去。然后我们找个地方练打靶。占米,你负责挂空罐子。最后我们再去整修我们的船。”
练习打靶的地方在屋后的山坡上,它的后面有一道土堤挡住。占米找来五六个不要的空罐子,穿上绳子后挂在土堤前一棵枫树的枝桠上。他们用点二二口径的自动手枪打掉了两盒半的子弹。山姆和南西射得最好;占米和平常一样,因为南西的成绩比他好而非常生气。凯珞的表现比以往都要好得多,轮到她的时候,她不再轻言放弃。她注意倾听山姆给她的指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怯退缩。山姆站在她的斜后方,看着她全神贯注时咬紧牙关、皱起眉头的样子。孩子们比平常安静得多。虽然这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是今天却不止是游戏而已,里头有一种新的意味,他们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在巴奇的最后一轮射击中,八发子弹里有三发击中了满是弹孔的罐子,面对大家的道贺,他得意地胀红了脸。
“要不要我把罐子取下来?”占米问道。
“留着吧。”山姆说:“要是我们能把船弄好,也许明天下午再来练习一下。”
“他们的作业怎么办?”
“今晚和明晚再做。”山姆说。
“今晚我要去露天汽车电影院。”南西以抱怨的语气说。
“你忘了我们的新规定了吗?”山姆问道。
“没有。可是,天啊,爸,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是谁要载你去露天汽车电影院?”
“呃,他叫汤米·肯特,是高三的学长,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所以可以在晚上开车,而且这也算是两男两女一起约会,桑黛拉会和鲍比一起去。”
“汤米他家里是不是开家具行?”凯珞问道。
“是的,跟他们去看电影一定没有问题的,真的。他们会到这里接我,看完电影之后马上回来。那是约翰韦恩主演的片子,我本来预备礼拜五问你们可不可以去看,可是……因为玛丽莲的事,所以我忘了问。我可不可以去呢?拜托啦,就这一次?”
山姆望着凯珞,看见她微微点头,轻得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你的历史考得怎样?”山姆说。
“相当不错吧,我想。”
“小孩子们先下去准备,我们现在出发到船坞去。”
他们跑下山坡,山姆和凯珞慢慢地跟在后头,山姆说:“你把我的规矩搞乱了。”
“我知道。可是我想这件事没有什么大碍。你大概想像不到我听过多少关于汤米·肯特的事,汤米·肯特东、汤米·肯特西的,在和培克·佛斯特交往之前或交往期间,我都听她提过,他是学校里的名人、体育健将,一个高一女生能和他约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呢。”
“我想也是。可是我希望她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肌肉型猛男厌倦了。”
“这个男孩才不像可怜的培克那么无趣。某个礼拜六,汤米在他家的店里招呼我,就是八月我去买书房里那盏台灯的时候。他是个相当成熟的年轻人。”
“该死的,说不定他太成熟了,对南西来说,他或许太老成了点,她才十四岁哩,我可不敢想像她夜夜飙车,到那些露天汽车电影院去。他们是怎么称呼那个地方的?‘谈情好所在’?他们还开玩笑说根本就没看到电影演些什么。”
“亲爱的,别再摆出一副传统老爹的模样了。要是我们还没有灌输一套很好的道德标准给南西的话,现在才开始也来不及了。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况且桑黛拉也会去,两个意志坚定的男生不会将她们分开的。她大概只会被亲吻吧。”
“一想到这件事就让我坐立难安。”
“勇敢点吧,亲爱的。她会很安全的,而且总比她愁眉苦脸坐在家里好,培克甩了她那件事,的确大大地打击了她的自信,这个约会可以让她重拾信心。”
“那部该死的车子说不定煞车不灵,车灯不亮,轮胎都磨光了。”
“偏巧那是部全新的朴莱茅斯牌双门轿车。”
“我都忘了卖家具的利润颇丰。占米是怎么啦?”
占米让另外两个孩子先走,自己站在玛丽莲的新坟旁边等着他们。当他们走到他身旁时,他狠狠地说:“我们要竖一块很大的大理石纪念碑,刻上日期和它的名字。”
“我们是要立块碑之类的,儿子,”山姆说:“可是一大块大理石墓碑也太做作了,是吧?”
“什么意思?”
“应该弄得简单点。我敢说,要是你和麦克到溪边去找找,一定可以找到一块平坦的好石头。然后我想我们可以在石头上刻上它的名字。”
看到占米一脸怀疑的表情,凯珞说:“我想那样看起来会很棒,宝贝。”
占米叹了口气:“好吧,我们会找找看。从起床后我就一直觉得好像还看到它在身边,仿佛就在旁边什么地方。好像只要我的头转得够快的话,我就能够看到它。”
凯珞把他紧紧搂在身侧,温柔地说:“我知道,宝贝,我们都有这种感觉。”
占米从母亲的臂弯里看着他父亲。
“我们可以找出他在哪里吃饭,然后溜进厨房,在他吃的东西里下毒。当他用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从餐厅厨房门上的圆形玻璃窗里看他满地打滚、撞翻桌子,让所有的客人都尖叫起来,一直到他停下来不动、死掉为止。”
“这些计划是很好,可是不适用于修船。”凯珞说。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快进屋去,换上衣柜里最破烂的牛仔裤。”
“就是那些你说已经破得不能再补的裤子吗?”
“那些裤子再合适不过了。”
占米跑开了。凯珞说:“我不知道这样健不健康,他老是想些这种事,他说出来的某些话,真教人大吃一惊。”
“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来说,文明还只是薄薄的一层外衣,骨子里仍是十足的野蛮人。”
“先生,你说的是我所钟爱的孩子呀。”
“他们会成群结党,欺负弱小或跟他们不一样的孩子,对那些折磨别人的可怕手段洋洋得意。这是求生能力的一部分,亲爱的。在战时,在那些大城市里,这样的孩子就能生存下去,而那些比他们大一点、却因为道德观念而稍稍软化的孩子就被消灭了。”
“有时候你真是客观得近乎荒谬。我在担心占米,他的好些想法都很暴力。”
“谈到暴力,你能不能设法把那支自动手枪搁在手边却不会太过显眼呢?”
“我想可以吧。我可以放在草编的大包包里。”
“这不会让你觉得太戏剧化吗?”
“我才不会让你弄得为这种事忸怩不安。那是一把枪,一把可以射死人的枪。而我才没那么容易受惊吓,你教过我怎么开保险,我会让一颗子弹上好了膛。我的子女受到威胁,山姆,我会变得和占米一样原始,刚才在那里打靶时,我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能拿枪对着某人扣扳机,而且还能瞄得准准的,不会眨眼退缩,然后我想到了玛丽莲,我就知道我能做得到的。”
“我真服了你。”
“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位于镇东四哩外,有宽敞的游艇停泊处和码头,以及它自己的防波堤,外加一栋长型的俱乐部建筑,内有阳台、酒吧和舞厅。游艇的主人们称那些热衷航行的海员是“麦哲伦族”;而那些水手则称那些游艇的主人为“臭屁族”。因为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的设施很好,所以大型游艇纷纷停靠在这里。夏天的时候,会有从迈阿密和罗德岱堡来的访客。到了冬天,则有很多当地的游艇主人把大游艇开到南方去。
当山姆和凯珞将甜美苏族二号这艘由报废的湖上渡轮的救生艇改装而成的小游艇升级为甜美苏族三号——一艘船龄近十六年,全长二十六尺的旧游艇——之后,他们便加入了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俱乐部费用很高,社交活动频繁。尽管甜美苏族三号全新粉刷过,但夹在那些漂亮的柚木、铜、铬与桃花心木的大游艇之中,却总是显得很不自在。她看起来虽然亮丽却评价不高,就像是盛装前往歌剧院的洗衣妇人。
小游艇本身似乎也主动表示厌恶这个新环境。每次出航,她都会晃过去撞上停泊在旁边的豪华游艇。小艇配有一具单螺旋桨和一具六十五匹马力的引擎,是个很少听说过的厂牌。那具引擎坚固可靠,而且声音小得令人不可思议,能让甜美苏族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摇摇摆摆地前进。可是待在新埃塞克斯游艇俱乐部里,这具引擎也造反了,在进港停泊途中曾两度抛锚,两次都得请人来拖。后来山姆就把一具五马力外挂式的机动马达用防水布包起来,收在船头。
这个俱乐部收费昂贵,而且大多数会员都十分古板无聊,离哈泼村又很远。等到缴交第二年年费时,山姆和凯珞讨论了一下,两个人都很意外也很高兴地发现:原来彼此都非常愿意退出这个俱乐部。
他们加入了“哈泼船艇俱乐部”,那儿离家近了十哩,位于新埃塞克斯和哈泼村之间的湖边,从十八号公路转进来的一条小路尽头。俱乐部本身的建筑其实只是一座小木屋,船坞小而拥挤,杰克·巴尼的修船场就在俱乐部隔壁,那是一个杂乱无章、不很正式的生意。他卖小船、汽油、机油、零件、钓鱼用具和冰凉的啤酒。杰克是个睡眼惺忪的胖子,在他父亲过世之后继承了这门生意。他的手艺很好,却很懒惰,他能以各种奇怪的方法把水底四十尺以下的任何一条船艇拖上来。他对修理船用引擎和机动马达很有一套,如果对他施压够大的话,他也能给船艇做大翻修。他的修船场里到处堆满了木材,生锈的机件、空油罐,已经烂到无法整修的船壳,腐朽的缆绳,还有贮藏区上方塌陷的屋顶。
多数哈泼村船艇俱乐部的会员都很热衷于自己动手做,这点似乎让杰克很高兴。他以低廉收费帮人把船拖上岸,好像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穿着肮脏的T恤和邋遢的帆布裤,边喝他的啤酒,边看客户自己整修船只。在这个很亲切的俱乐部里,会员的孩子们都很佩服杰克,因为他会编出很多子虚乌有却又十分可怕的冒险故事给他们听。
甜美苏族号对这项改变非常高兴。在这里,她看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很摩登的。在去过歌剧院之后,这位洗衣妇回到邻近的酒馆里,感到很满足。引擎不再突然故障,山姆和凯珞在俱乐部所举办的一些活动中也玩得很尽兴。这里的会员年纪比较轻。
山姆把旅行车停在杰克的修船场后面,检查他们带来的东西:有砂纸、填嵌细缝的材料和黏胶、涂船底的防污油漆,以及漆甲板的油漆和最外层的亮光漆等等。
当他们从主屋边上绕过来的时候,杰克以一只大脏手抓着罐啤酒,晃过来迎接他们。
“哈罗,山姆。你好,包登太太。哈罗,孩子们。”
“你把船拖上来了吗?”南西问道。
“当然啦,就在最后那个船架上,她的确该整修一下了。昨天我才检查过,我要让你看一点东西,山姆。”
他们走到甜美苏族号旁边。离水之后,她看起来大了两倍,也丑了两倍半。
杰克喝光罐里的啤酒,把罐子扔在一边,他掏出一把折刀来,打开了小刀刃,绕到横梁那里。在山姆的注视下,他把刀子插进龙骨后方、支柱前面一点点的地方,刀子很轻易地就插进去了,杰克站直了身子,别有深意地看了山姆一眼。
“腐烂了。”
“有一点,龙骨尾端的两三尺是烂了。”
“危险吗?”山姆问。
“我想要是放太久不去理会的话,过一阵子可能就会给船主带来某些麻烦。”
“我应该马上想办法吗?”
“哎,我想不必马上动手,每年这时候我正忙着呢,要轮到翻修这艘船恐怕还得有一段时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大约要切到后面这里,把这一段整个切掉。然后再另切一段上选的好木料来补上,从这里钉好,再从两边用金属夹板夹住,一路钉紧。船的其他部分我也都检查过了,她的状况还很好呢。”
“我该什么时候来弄呢,杰克?”
“我想等我十月份再把她拖上岸来的时候就行了。这样你一整个夏天都可以用船了。好了,到这边来,我让你看看漏水严重的地方在哪里。就是这里,看到了吧,这里的板子有点弯,这里裂了个口子,水在这里流得可快了。”
“这道缝很大,不太好填吧?”
杰克伸手到船下,捡起放在船坞横梁上的一小片木头。
“我削下这片木头,好像正好嵌得上,我本来打算涂满防水胶之后再把它敲进去,可是还没来得及做。我想你可以弄得很好,待会儿我带你去找胶水罐,山姆。哎,我今天要看你家这些孩子们做出点成绩来,不可以像上回那样跑了。巴奇,你用砂纸打磨得很棒,而且还可以练出点肌肉来。你把老玛丽莲带来帮忙了吗……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我们去拿胶水吧。”山姆说。
在去屋里的路上,他把那只狗的事告诉了杰克。杰克一口痰准准地吐进一个空油桶里。
“只有婊子养的恶劣透顶的东西才会毒死一条狗。”
“我知道。”
“在你们这一代之前,我爸还活着的时候,这地方有一个家伙。尽管大家都说鱼是没有感觉的,因为鱼是冷血的嘛。可是那家伙常在这里清理他捕到的鱼,他把活生生的鱼从鱼钩上取下,就这样刮鳞、切片,鱼还一面扭着摆着,好像这样做他才过瘾。最后我们把他给赶走了,就这样少了个买鱼饵的客人。有些人就是这么变态。对这些孩子们来说,实在太残忍了,那只狗不会打架咬人,还很喜欢交朋友呢。胶水在这里,我帮你把盖子打开。用这个橡皮槌敲,不要想一下子很快把木条敲进去,要一点点地敲,要很平均。唐·蓝格里的那只长毛母猎犬几个礼拜前也出了点小麻烦,它肚子又大了。唐认为这回是被那只中国土狗给搞大的,可是那窝小狗实在可爱,他想等它们断奶之后再帮小狗找主人。”
“谢了,杰克,可是或许晚点再谈比较好吧。”
“有的时候,马上再弄一只新狗也蛮好的。我想你最好多用点胶水,尽量涂多一些,反正挤出来多余的可以擦掉。”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他把那块削好的木条轻轻地槌到定位嵌补好。之后,山姆分配工作范围,大家都开始打磨船身。太阳很大,工作又很累人,过了半个钟点,山姆脱掉衬衫,挂在锯木架上,由湖上吹来的微风使他汗湿的背上凉凉的。巴奇出乎意料之外地沉默而专注。
当吉尔·波曼走过又停下来之际,山姆借机让大家休息一下,占米和巴奇拿着一块钱跑去向杰克买两罐啤酒和三瓶可乐。
“你这群手下真有组织。”吉尔说。
吉尔·波曼现年四十岁,是“新埃塞克斯银行暨信托公司”的副总裁。一年前搬到哈泼村。他是个大个子,顶上已经早生华发。太太贝蒂是个快活爽朗、反应很快的红发妇人。山姆和凯珞很喜欢吉尔和贝蒂,也很乐于和他们交往。
“他是个会挥鞭子的恶工头。”凯珞说。
“因为今天下午有赛船,我的帮手全跑了,他们在忙那件事。”吉尔说。
“你的‘丛林皇后号’需要整修吗?”
“她哪有不需要整修的时候?这次是仪表板干裂了,这艘该死的破船,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留着她。凯珞,贝蒂有没有跟你联络过下个礼拜五的事?”
“没有,还没有。”
“是我们波曼家的大聚会呢,妹子。在后院里炭烤牛排、畅饮鸡尾酒、大家醉言醉语以及后头的家族战争。我们一定会弄得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需要一些好朋友来参加,好让情况能有所改善。”
凯珞看了山姆一眼,然后对吉尔说:“我们很愿意参加,可是可能会有点问题。我也许必须出城去。我可以稍后在这个礼拜之内通知贝蒂吗?”
“到聚会正式开始之前都可以,这是一场大派对啊。”
两个男孩买了可乐和啤酒回来。山姆和吉尔走到一旁去谈公事。那家银行负责包登律师事务所内很多客户的财产信托事务,当他们谈话时,山姆懒懒地看了家人一眼,凯珞正让孩子们回去工作。南西穿了条很短的红短裤,旧得褪了色,还有一件黄色麻质露背背心。她的两腿修长,晒成棕色,虽然身材苗条,曲线却很漂亮。她两手握着磨砂块正在打磨,上身微微侧转。在她背部肌肤光滑的肌理下,年轻的肌肉随动作而鼓起、拉长。
吉尔走了之后,包登继续坚定地工作。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凯珞宣布该停工吃午餐了,他们要赶回家吃些东西再回来。这时南西才含糊其词地说她告诉了汤米·肯特他们正在干吗,而汤米表示他可能会过来帮帮忙,所以,如果没什么关系的话,她想留下来继续工作,并劳驾他们帮她带一份三明治来。
山姆开车送凯珞和两个男孩子回家。麦克·透纳正坐在前面门廊上等占米。凯珞做了很多三明治和一大壶冰茶。
凯珞边打包南西的三明治边说:“你急着赶回去工作吗?”
“我希望天黑之前能把船壳漆好。”
“我准备让巴奇睡个午觉,他整个人累坏了。他一定会嚷着反对这个主意,不过十秒钟之内他就会睡着了。你先去吧,大概一个钟头左右,我再带两个小的过去。”
他开着凯珞那辆MG回到船场。带着三明治和装在小保温瓶里的冰茶由小屋旁边转过来。南西正蹲在地上打磨船壳下方弯曲的部分,那是个很难处理的地方。她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梦中人还没来?”
“还没呢,爸。现在都没有人这么说了啦。”
“那该怎么说才对呢?”
“呃……他跟我能起共鸣。”
“我的天哪!”
“请你把东西放下就好了,爸。我想先把这块地方做完。”
他走过去,把三明治和保温瓶放在锯木架上。当他背对着南西,解开衬衫扣子正想再度工作时,却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也不动,手指尖还压在第三颗扣子上。马克思·卡迪坐在二十尺外的一堆木头上。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和一支雪茄,身穿一件黄色的针织休闲衫和一条烫得笔挺的长裤,长裤颜色近乎低俗的浅蓝色,他正对着山姆微笑。
山姆走到他面前,这二十尺的距离好像要花上好长的时间才走得到。卡迪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你在这里做什么?”山姆的声音压得很低。
“呃,我在喝啤酒,中尉,此外,我在抽这支雪茄。”
“我不希望你在这附近逗留。”
卡迪看起来似乎被逗得很乐。
“那位老兄卖给我一罐啤酒,我正在考虑或许该租条船。自从我长大之后就没再钓过鱼了,在湖里钓鱼好不好玩呢?”
“你想要干什么?”
“哈罗,那是你的船吗?”他用雪茄指了指,别有深意而淫猥地眨了下眼睛说道:“线条真不赖咧,中尉。”
山姆回头一看,看见南西正跪坐在地上,超短的红短裤拉得紧紧的,裹住她充满青春气息的屁股。
“他妈的,卡迪,我——”
“一个人能有这么好的家庭,和一条像这样子的船,还有一份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提早下班的工作,想必是很棒的事,还可以到湖上到处去玩。当你被关在牢里的时候,就会想到这类事情。你知道,就像做梦一样。”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那对深陷的棕色小眼睛神色一变,但脸上却依然露出廉价的白色假牙。
“一九四三年的时候,我们的情况差不多,中尉。你受过好的教育,拥有一份委任状,还有小金线的官阶章,可是我们都有自己的老婆跟一个孩子,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记得曾经听说过当时你已经结婚了。”
“我是二十岁的时候结婚的,你把我送上法庭时,我儿子已经四岁了,之前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才出生一两个礼拜。当我被判无期徒刑之后,玛丽就甩了我,她从未来探过监。要是你被判了终身监禁,他们就有办法把事情安排得很容易。我签了那些法律文件,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不过我弟弟写信来告诉我说她改嫁了,嫁给西维吉尼亚州查尔士屯的一个水电工,生了一大堆子女,儿子死掉的时候,我弟弟给我寄了张剪报来。死的是我的儿子,那是一九五一年,那年他才十二岁,他从电动踏板车上摔下来,被一辆送货卡车压死了。”
“我觉得很遗憾。”
“是吗?中尉,想必你是个好人,想必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回到查尔士屯后就去找玛丽。她认出我是谁之后,他妈的差点当场吓死。小孩子都去上学了,水电工在外面修水电。那是去年九月的事。你知道吗,她胖了,但她还是个漂亮女人。她们蒲拉特家的女人都很漂亮,山地人嘛,从埃斯凯岱(亦位于西吉维尼亚州)一带来的。我得撞破纱门才能进屋跟她说话。然后她就跑了,还抓起壁炉里的拨火棒,想用来敲我脑袋。我从她手上抢下拨火棒,弯成两段,丢进壁炉里,她这才安安静静地走出来,上了我的车。她的脾气一向很坏。”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就像我上个礼拜告诉过你的,我要你搞清楚状况。我开车把她带到约摸五十哩外的汉丁屯——只有差不多五十哩——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进公用电话亭,让她打电话给那个水电工。到了那个时候,她都照我的话去做了,我要她告诉水电工,说她侍侯他跟孩子们够久了,想去渡个小假。我趁他还在大叫大骂的时候挂掉了电话。然后我逼她写了封情书给我,情书里写上日期,要求我带她离开一阵子,我让她写下好多脏字眼,接着便和她在汉丁屯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三天。那时我已经对她老是哭个不停,又老在叨念着她的儿女跟那个水电工的事烦透了。后来是没再打架了,可是第一天她还想跑走时挨打的印子都还留着。你搞清楚状况了吗,中尉?”
“我想是吧。”
“等我受够了她之后,我告诉她说,只要她去报警,我就会把她那封情书的影印本寄给水电工。而且我还会到他家那里,看看是否能把水电工那几个儿子给扔到送货的卡车底下。她可真是吓坏了,我灌了她差不多整整五分之一瓶的酒,才他妈的让她醉倒。然后我开车穿过大沙地到了肯塔基州,等我在葛雷森镇附近找到一家简陋的路边小旅舍时,便把她从车里背出来,把她放进停在那儿的一部破旧老爷车里。在回程离那里差不多一哩远的地方,我把她的鞋子和衣服丢进田里。我可是给了她一个大好机会,让她好好想办法找路回家。”
“你这些话是打算吓唬我吗?”
“不是的,中尉,这只是整体状况中的一部分,我有很多时间好好想事情,你知道的。我回想起当初刚结婚时的情形,当时我休假回查尔士屯,那年是一九三九年,我二十岁,已经当了两年的兵。本来我没打算结婚的,可是她在礼拜六晚上跟她家人进了城,她才刚满十七岁,我一看到他们就知道他们是山地人。我家原先是布龙南那边的人,后来才搬到查尔士屯。我跟着他们在城里逛,两只眼睛紧盯着玛丽瞧。我被关起来之后,夜里我都会想起那个礼拜六晚上的事、还有我们的婚礼,还有我出国打仗上船之前的演习时,她赶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情形。她想要待在我身边,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的家族全是抱着圣经高声祷告的信徒,可是那也没有办法阻止她对爬上床跟男人睡觉大感兴趣。”
“我不必听你说这一大套。”
“可是你会听的,中尉,你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当我从弟弟那儿听说她改嫁之后,我就把整件事计划好了,就跟我后来所做的一模一样,只修改了一点点——我本来打算留她一个礼拜而不是三天的,可是她太快就失去斗志了。”
“那又怎么样呢?”
“你是个精明的大律师,中尉,我会想到她,当然我也想到了你。”
“而你也对我定下了计划?”
“这下子你有兴趣了。可是之前我没办法对你定什么计划,因为我不知道你的状况,甚至没把握是不是能找得到你。我只他妈的希望你没被打死或者病死。”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是在威胁你,中尉。就像我所说的,当年我们的状况差不多,现在你却比我多了一个老婆和三个儿女。”
“而你要让我们再度扯平?”
“我可没这样说。”
他们彼此瞪着对方,卡迪仍然满脸堆着笑,他看起来相当轻松,山姆·包登却无法左右眼前的局势。
“是不是你毒死了我家的狗?”他追问道,但马上就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狗?”卡迪假装吃惊地睁圆了两眼。“毒死了你的狗?哎呀,中尉,你是在毁谤我。”
“啊,少来了!”
“少来什么?没有,我不会毒死你的狗,就像你不会找个便衣警察来盯我的梢一样。你不会做这种事的。”
“是你干的!你这个下流的杂种!”
“我一定得小心点。我绝对不能打你,中尉,否则我会因伤害罪而被抓起来的。要不要来支雪茄?这可是好货色啊。”
山姆无可奈何地转身走开。南西停下了工作,正站在那里很专注地朝他们望,她的两眼眯着,一面咬着她的下唇。
“你的女儿真丰满,中尉,几乎跟你老婆一样性感。”
山姆盲目地转过身去挥拳就打。卡迪丢下啤酒罐,右掌很敏捷地抓住他的拳头。
“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做出一次笨事,中尉,你已经做过了。”
“滚开!”
卡迪已经站了起来,他把雪茄含在嘴角,就这么咬着说话。
“没问题,也许再过一阵你就会搞清楚所有的状况了,中尉。”
他走向小屋,动作既轻快又轻松,他回头朝山姆咧嘴一笑,然后以雪茄朝南西挥了一下,说道:“再见了,美人儿。”
南西走到山姆身边。
“就是他吗?是不是?爸!你全身在发抖!”
山姆没有理会她,跟在卡迪后头绕过小屋。卡迪坐上一辆老旧灰色雪佛兰的驾驶座,他对山姆和南西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就把车开出去了。
“他就是那个人,是不是?他好可怕!他瞧着我的样子让我全身发麻,好像有虫子在爬似的。”
“他就是卡迪。”
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如此沙哑。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施加一点压力,天知道他怎么会晓得我们在这里的。我很庆幸你妈和两个男孩都不在。”
他们走回船边,他低头看着走在身边的她。她的表情严肃,若有所思。这不是一个只影响到他和凯珞的麻烦问题,孩子们也被卷进来了。
南西抬头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他打算怎样?”
“我也不知道。”
“爸,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当我还很小的时候,我们去看了马戏之后,我便一直做噩梦的事?”
“我记得,那只人猿叫什么名字来着?嘎刚塔。”
“对。他们把他关在有玻璃墙的地方,那时你牵着我的手,它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看。它没看其他人,只对着我看。我当时只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蜷起来死掉了,那种野蛮的东西根本没有权利跟我待在同一个世界里。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当然。”
“这个人就有点像那种东西,我是说我有一点同样的感觉。波伊丝小姐会说我这样太不实际了。”
“波伊丝小姐是谁?我好像听到过这个名字。”
“哦,她是我们的英文老师,她总是告诉我们说,好的小说之所以好,是因为里面的人物塑造没有完完全全的好人,也没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坏人。而拙劣的小说里,英雄人物是百分之百的英雄,恶棍则是百分之百的坏蛋。可是,我却觉得刚才那个人全然坏透了。”
他想道,以往他们以平等的成人立场交谈时,彼此总是会不好意思的。
“我想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应该能了解他。他从事的行当既肮脏又粗野,而他又是战斗疲劳的患者,从战场上下来,又直接被判终生劳役的苦刑,那可是一个很残忍的环境,我想他不可能把坐牢当作是他服役应得的报偿。所以他必定会怪罪于某人。而他不能怪自己,因而我就成了那个象征。他看到的不是我,他看到的不是山姆·包登这个律师、一家之主、家居男人。他看到的是那个中尉,那个充满了纯真正义感的年轻军法官毁了他的一生。我真希望我当一个百分之百的英雄来为你应付这件事,我希望我的脑子并没有被保守的思想和理性的分析塞满。”
“在我们心理学的课程中,蒲罗克塔老师告诉我们说,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一种个人无法合理反映现实的状况。我得好好记住这点,所以要是卡迪先生不能讲理地……”
“我相信他是精神病患。”
“那他不是应该去接受治疗吗?”
“在这个国家里,法律有保护一般人不被误判为精神失常之责。近亲可以签署文件,让一个人隔离一段时间接受观察,通常是六十天。再者,要是有人犯下暴力行为,或者在公共场所举止异常,也可以根据见证这项暴力或异常行为的警方人员的证词来加以判定。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转过身去,用手指摸着打磨好的船壳一侧。
“所以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了。”
“我希望你能取消今天晚上的约会,我并不是在命令你,也许你会很安全,可是我们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全。”
她考虑了一下,皱起了眉头。
“我会留在家里。”
“我想我们可以把油漆倒出来了。”
“好的,你会把这件事跟妈说吗?”
“会,她有权知道发生的事情。”
在凯珞和两个男孩回来前几分钟,汤米·肯特出现了。他是一个修长而好看的男孩子,有礼貌、很风趣,而且很客气。大家给他一把刷子,他和南西一起漆船壳的同一块区域,彼此互相批评对方漆得不好。山姆很高兴地看到她如何对待他:没有深情的凝视,没有崇拜的气息。她对他很直率,和他对答时深具信心,由于自尊自重所以立场很稳,她很清楚自己的吸引力。山姆没想到她年轻的武器竟已经过专业的打磨,而使起来又似乎练习已久。她把他当作是有点逊的大哥哥,这当然正好是对付像汤米·肯特这样一个校园风云人物的最佳战略。从在船头附近油漆的山姆眼中看来,她那甚为自然的态度里只有一点瑕疵:她的姿势和态度没有一点笨拙或尴尬的地方,她小心得好像在跳舞一样。他听到她取消了他们的约会,她表达出相当的歉意以免过于无礼,却又含糊得足以引起怀疑和嫉妒。山姆看到南西转身离开后,汤米脸上皱着眉头的阴暗表情,他心想:年轻人,她刚下了钩,她把钓竿往上挑着,大网也撒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她就会以行家的手法收网,而你将会在船舱里翻跳,眼珠滚着,鳃盖颤抖。培克·佛斯特根本没这个机会,现在她已经准备好要钓一条更大的鱼了。
凯珞到了,她让南西停下工作吃些三明治和茶,而四个年轻人都在忙着油漆。山姆拿了两罐啤酒,把凯珞带到杰克船坞某处有点下陷的小码头,他坐在她身边、两脚悬在水面上,并把马克思·卡迪的事说给她听。
“在这里!”她说,双眼瞪得圆圆的。“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当我回来时候,他正在看着南西。而在我看到南西的时候,好像见到了他眼中的她,她看起来从未穿得那么少,甚至比你答应她在没有客人、只有家人在岛上时才穿的比基尼泳装还更惹眼。”
她的手指近乎歇斯底里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她紧闭起两眼,说道:“这让我觉得恶心,哦,天啊!山姆!我们该怎么办呢?你有没有跟他说话?你有没有查到玛丽莲的死因?”
“我跟他谈了话,最后我还发了脾气。我想要揍他,我这个人真是太冲动了,我想在他坐着的时候揍他,结果我就像是朝他扔了个网球似的。你要知道,他那该死的胳膊就有我大腿那么粗,而他的动作快得像只鼬鼠。”
“玛丽莲的事呢?”
“他否认是他干的,可是他否认的态度等于是在告诉我说是他干的。”
“他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威胁你?”
一时之间,山姆很想把卡迪和他老婆的事瞒住不说。可是他还是勉强自己说了,尽量不带感情地有话直说,双眼一直盯着绿色的湖水。凯珞没有插嘴。等他再望向她时,她仿若突然很可怜地变成了一个老女人。她虽然已经三十七岁了,他却对她的驻颜有术一向引以为傲,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有些时候甚至像个快活的二十五岁女子。而现在,她的双肩下垂,脸上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他第一次瞧见当她垂垂老矣时会是什么模样。
“这太可怕了!”她说。
“我知道。”
“那可怜的女人。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法威胁我们,真下流。南西知道他是谁吗?”
“一直到最后她才注意到他。当她看到我们说话时,她就在猜了;而等我挥出那么荒谬的一拳后,她就知道了。在他开车走了之后,我和南西谈了一阵子。她很明理,我想我十分以她为豪,她很心甘情愿地取消了今晚的约会。”
“我很高兴。汤米很不错吧?”
“相当好,可是别说得好像她已经满十八岁了似的。他是比培克好多了,她好像也能把他应付得很好,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些是学不来的。”
“我猜她是从你那儿遗传到的,亲爱的,就像我当年,全神贯注想着自个儿的事,在那间小餐馆里四下找位子,结果……”
他想把话说得轻松一点,可是他知道毫无作用。她低着头,而他看到她黑色的睫毛上附着泪珠。他伸手扶着她的臂膀。
“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继续说道:“把你的啤酒喝了吧,宝贝,你看,今天是礼拜六,阳光普照,全家人都在这里,我们一定能解决问题的,谁也不能来找包登家人的麻烦。”
她的声音很含糊。
“你回去帮忙,我要在这里多待一会。”
当他拿起油漆刷之后,他回头看了看。站在码头上的她看起来很瘦小,既瘦小,又卑微,而且还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