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那个礼拜二的早上,山姆·包登在办公室里和一个进事务所还不到一年的年轻律师强尼·柯瑞克一起看一份新埃塞克斯信托银行的报告。查理·胡柏来电表示他人就在附近,并问道如果他过来聊几分钟,不知道方不方便。
山姆很快地和强尼把报告看完,让他回自己的小办公隔间去做一份摘要。他打电话通知前面负责接待的总机小姐艾丽丝,请她在胡柏先生到了之后,马上请他进来。
几分钟之后,查理走进他的办公室,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查理才三十出头,有一张颇富幽默感却很丑的面孔,他精力充沛、野心勃勃,外表却装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他坐了下来,伸手去取香烟,说道:“墙上黑色的镶板,低声的交谈,档案多得可以上溯到公元前一千七百多年的汉穆拉比法典,再加上那种富贵气息和点钞票的轻柔沙沙声,像我这种辛苦工作的小丑进来都该踮着脚尖走路。我老是忘记你们这些温文尔雅的家伙是怎样让这一行看起来近乎体面、令人起敬的。”
“你在这行会闷死的,查理,我大半的时间都在削铅笔。”
查理叹了口气:“我在外面过着闹哄哄的生活,出席市议会、分区委员会和计划委员会的各种会议。山缪尔,我可是真的流汗打拼呢。对了,你怎么都不再去吉儿·布莱迪的‘法院小馆’喝两杯了呢?”
“最近没有要上法院的案子,这表示我们工作效率更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呃,我开始查你那个老哥儿们的事了。他现在住在杰可街二一一号的出租公寓里,就靠近市场街的街口。他是五月十五号搬进去的,房租预付到六月底。现在才十一号,显然他打算住一阵子。我们那些穿蓝色制服的警员经常去那儿盘查住宿登记。他开一部灰色的雪佛兰轿车,车龄大约八年,用的是西维吉尼亚州的牌照。他们昨天下午在市场街的一家酒吧里把他给揪了出来,马克·杜顿组长说他一点儿也没闹,他很温驯,也很有耐性。”
“他们放他走了吗?”
“要不是已经放他走,就是准备要放他走了。他们向堪萨斯州那边查证过,他是去年九月放出来的。他们要他说明他哪来的钱,还有他的车是打哪儿来的。接着他们回过头再一一加以查证。他出生在西维吉尼亚州查尔士屯附近的一个小山城,从牢里放出来之后,他回到那里。他哥哥一直在查尔士屯工作,老家的房子还在。马克思回来之后,他们把房子卖掉,把钱分了,他大约拿到将近三千美元,都放在一条可放钞票的腰带里,随身带着。查尔士屯和华盛顿那边都证实了他的话。他车子的行车执照和牌照都没问题。他们搜查过他的车子和住房,没有枪械,也没有违禁品,所以他们只好放了他。”
“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在杜顿的处理之下,他不得不说明这点,你的名字并未被提及。卡迪说他喜欢这个小镇的风光。杜顿告诉我说他非常冷静,说得很像回事。”
“事先你有没有让杜顿搞清楚状况?”
“我不知道,我想他应该很清楚。杜顿跟你一样不喜欢这种人在这里混。所以他们会随时注意他的。要是他随地吐痰,就罚他五十大洋;要是他的驾驶时速超过限速一哩,也要罚钱;只要看到他从酒吧出来,就告他酒后驾车。他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会离开这里再到别处去的,这些人向来都是会走的。”
“查理,谢谢你这么帮忙,真的。可是我觉得他不会被吓倒。”
胡柏捺熄了烟蒂:“你神经太紧张了吧?”
“也许吧。也许礼拜五共进午饭时我表现得还不够担心,我认为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杜顿倒是没发现。你觉得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想尽其所能做出什么坏事来伤害我。要是你有一个老婆、三个孩子,又住在乡下的话,你就是会比较紧张一些。”
他将有人把车停在路边、人坐在石墙上的事告诉查理。凯珞记得那是辆灰色汽车,这更让人觉得那个人可能就是卡迪。
“也许他只是想好好地吓吓你。”
山姆勉强地笑了笑:“那么,他可干得真不错。”
“也许你可以试试别的办法,山姆。你知不知道顶尖侦探社的人?”
“当然知道,我们雇用过他们的人。”
“那是一家全国性的组织,有些地区的办事能力很弱,不过我们这里倒有几个很能干的人。我特别想到其中一个,他叫席维斯,受过很好的训练,有反情报队的背景吧,我想。他也干过警察,粗野得像匹马,冷酷得像条蛇。找他做事会花掉你一大笔钱,不过钱花在这上面也算值得。你认识他们的经理吗?”
“安德森,我认识。”
“打个电话给他,看他是不是能把席维斯派给你。”
“我想我会去找他的。”
“你有没有卡迪的住址?”
“我写下来了,杰可街二一一号,靠近市场街的街口。”
“对。”
席维斯在四点半的时候来到办公室。他静静地坐着,听山姆细说原委。他长得方头灰脸,看不出确实年龄,似乎从三十五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皮带上头挺着个肚子,两手又大又白,头发看不出什么颜色,双眼像两片钻了洞的石板瓦。他不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像座坟墓似地动也不动坐在那里专心倾听,使山姆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杞人忧天似的。
“安德森先生有没有告诉你我的价码?”席维斯以有点恍惚的声音问道。
“有,他说过了。我答应马上寄一张支票给他。”
“你希望盯着卡迪多久?”
“我不知道,我希望有……旁观者的意见,看他是不是打算要伤害我或我的家人。”
“我们不懂读心术。”山姆觉得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这我知道,我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妇道人家,席维斯。我只是觉得要是你看紧他,或许就能多少了解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希望知道他有没有去我家那边。”
“如果他去了呢?”
“在你认为安全的情况下尽量让他去,如果我们能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好证明他的意图,这对于定他的罪大有帮助。”
“你希望我怎么向你报告?”
“口头报告就可以了。席维斯,你可以马上开始吗?”
席维斯耸了耸肩。这还是他露面之后首度有所动作。
“我已经开始了。”
礼拜二傍晚,就在山姆离开办公室之前,雨停了。当他在车阵中穿梭行驶,拐进十八号公路的时候,夕阳又出来了。十八号公路和湖滨比邻处有五哩之长,途经一处夏日避暑别墅区,房子一年比一年盖得多。然后公路朝西南转向大约八哩之外的哈泼村,一路驶过广大的农田和大型的新建住宅区。
他开进村子里,绕过村子中央广场的两侧,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上密尔屯路丘,抵达他位于村子外缘的住家。他们找了很久,最后才在一九五〇年找到这间农舍,并为了价钱问题而犹豫了很久。为了让里面的设备现代化,他们估了好几次价。可是他和凯珞都自知深陷其中,他们已经爱上了这栋老房子。房子坐落在十亩大的农地上,有很多棵榆树、橡树和一排白杨树。从正面所有的窗子看出去,都可以看见远方一片微微起伏的丘陵。
建筑师和营造商将房子盖得很棒。砖造的主屋漆成白色,远离外头的大马路。正对屋子时,长长的车道位于右侧,而且一直通到以前是谷仓、现在也还称为仓房的地方。尽管那里主要的功能是停放那辆福特旅行车,以及凯珞那辆帅气、尊贵而很实用的英国莫里斯汽车公司出产的MG车。仓房也是砖造的,漆成白色。楼上原先堆稻草的地方,现在则是孩子们在用;向来一紧张就会低吠的玛丽莲虽能爬得上梯子,却只能缩着尾巴、两眼骨碌碌直转,让人抱它下去。
山姆转入他家的车道时,发现自己第一次希望能有些近邻。虽然他们可以眺望到透纳家的屋顶,还有远处山坡上的一些农庄,可是也就仅止于此。沿路有很多房子,但彼此之间相隔很远。房子的数量多得有时好像所有的中学生在周末和假日全跑到包登家这一带来了。可是并没有一栋房子离得很近的。
他把车开进仓房。玛丽莲跳了过来,不住地又跑又叫,想引人注意。山姆伸手去拍它的时候,顺便数了一下脚踏车的数量,却发现本来应该有三辆的,如今只有巴奇在家。想到南西和占米还在外面路上,让他颇感不安。他一向很担心孩子的交通安全,可是这回担心的理由又多了一项。不过他不知道如何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
凯珞走到后院,在到仓房的半路上碰到他,她吻了他一下说:“查理有没有给你消息?”
“有。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不过我想没那么急,还可以稍等一下。”
“好消息吗?”
“很好,说来话长。”他瞪着她。“你如此盛装打扮,让我觉得大有问题,老婆,我希望不是我忘了有什么派对才好。”
“哦,这一身打扮呀?这是为了提振士气。我一直在担心,所以我决定好好化妆一下,记得吗?我通常都会打扮一下的,所有谈美满婚姻的文章,都告诉太太每天傍晚要打扮一下等老公回家。”
“可是不用如此盛装打扮。”
他们穿过厨房门走进屋子。他倒了一大杯酒,端上楼去,在冲澡和换衣服的时候喝。等他冲完澡出来,凯珞进来坐在她的床沿上,听他叙述和查理谈话以及雇用席维斯的经过。
“我希望他会做出什么事,好让他们能把他抓起来。不过,不管怎样,我很高兴能请到席维斯。他看起来……很有能力吗?”
“我不知道。他不是那种热情的人。查理好像认为他是顶尖的人选。”
“查理清楚这些事的,对吧?”
“查理很清楚这些事。别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宝贝,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种事不是都贵得要命吗?”
“还不算太贵。”他骗她说。
“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件蓝色衬衫丢掉。”她说。
他把衬衫扣好,对她咧嘴笑道:“把衬衫丢了,我也会走人。”
“真难看!”
“我知道。孩子们在哪里?”
“巴奇在他房间里,他和安迪在设计一架飞机,这是他们说的。占米在透纳家,他们留他在那里吃晚饭。南西应该就快要从村子里回来了。”
“她跟谁在一起吗?”
“她和桑黛拉一起骑车去的。”
他走到五斗柜旁边,又喝了口酒,然后把酒杯放了下来。他看看凯珞,她微微一笑。
“我想我们是身不由己,亲爱的,早期的拓荒者都是这么担惊受怕的,他们老是担心印第安人和各种动物。现在的情况就像那样,仿佛在溪边的树林里藏了一只动物。”
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安慰她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了。”
“最好是这样。今天中午我觉得很饿,可是突然间我却没法子吞咽。我只想赶到学校去看看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去,我只是狂乱地在院子里挖野草,直到校车在大门口把他们放下来才停。”
从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车道,他看见南西骑着脚踏车往仓房那边过去,一面回头挥手,还朝后面某个他们看不见的人喊着说了句话,对方大概是桑黛拉吧。南西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短裤和一件红罩衫。
“南西回来了,”他说:“很准时。”
“她现在——用她自己的话说——对培克非常的火大。好像在学校里又有了个新的美女,有一头近乎浅金色的头发,所以现在培克是个土屁。”
“土屁?”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新名词,好像是把老土和屁蛋加在一起。她可是解释得很不耐烦呢,还说‘哎哟,老——妈!’。”
“我倒是能接受这个说法,培克·佛斯特是个土屁,毫无疑问地,他是个我巴不得南西能及早结束的过渡阶段。就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来说,他实在是太壮、肌肉太发达了。每次我想跟他谈谈话,他就满脸通红地瞪着我,还发出我所听过最可怕的空洞笑声。”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和你相处而已。”
“这跟我可没什么关系,双音节的字就让他头昏眼花了,他是个标准电视年代下的孩子,这也要怪那些该死的学校和那些该死的教学理论。在你大谈那些老套、自鸣得意的答话之前,我先告诉你,我绝不参加家长会去搞什么改革。”
他们下了楼。南西正坐在厨房的一张长桌上讲电话。她对他们做出一副其烦无比的表情,用手捂住话筒,咬着牙说:“我今晚要温书呢。”
“那就把电话挂掉。”山姆说。
从后面楼梯上传来一阵仿若营养不良的马一路跌跌撞撞下楼的声音。巴奇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安迪横冲直撞穿过厨房,出了纱门,跑下台阶,直朝仓房冲去。纱门上的绞链发出叹息般的声音。
“‘哈罗,老爸’,”山姆说:“哈罗,儿子。哈罗,安迪。‘哈罗,包登先生。’你们两个孩子要干什么吗?‘哎,我们要去仓房,爸。’很好,去吧,孩子们。”
南西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她把右脚上的凉鞋踢掉了,然后有点心不在焉地用脚趾试着打开柜台下面柜门的插鞘。凯珞打开装在墙里的烤箱门,正在看着里面的东西,神情充满怀疑、不友善。凯珞是个好厨子,可是很情绪化。她会对着做糕饼的原料和锅碗瓢盆说话。要是有什么菜没做好,那不是她的错,而根本就是一种蓄意背叛的行为——该死的甜菜头偏偏要把水熬干;那只笨鸡就是不肯放松肌肉。
山姆往高脚杯里加了点酒,端到搁板桌(以支架撑起的桌子,其面板可以置换)那边。他打开了晚报,可是在开始看报之前,他先环顾了一下厨房。凯珞在厨房的设计上颇多主导意见,里头有很多不锈钢的东西。厨房很大。中间像一座岛似的部分装有水槽和炉子,把工作区和进食区分隔开来。碗柜和放东西的橱子都是暗色的松木做的。还有一扇大窗,从那儿看出去就是仓房后面长着一片树林的山丘。大小顺序成套的铜锅挂在一面松木镶板的墙上;在搁板桌的旁边有一个以大卵石砌成的小壁炉。起先山姆并不喜欢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他觉得不自在。“太像个军用仓库,”他说,“太多铜制的怪东西。”可是现在他非常喜欢这里,这里已成为整栋房子用得最频繁的一个房间,而那间有白木家具和蓝色壁纸的雅致餐厅,不久之后就变成宴客专用。那张搁板桌五个人坐起来很舒服。
南西挂上电话,把凉鞋穿回去之后,山姆说道:“听说你有了竞争对手,南西。”
“什么?哦,那个呀!妈跟你说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臭东西,老爱装腔作势,有一张最可哀(爱)的诮(小)嘴和一双好漂凉(亮)的大烂(蓝)眼睛。我们都怀疑她是想扮成漫游仙境的爱丽丝。那些男生都黏在她旁边。看起来好可怕,恶心死了。那个可怜的老培克,他根本不擅长说话,所以只能绕着她转,展示他的肌肉。我才懒得理呢。”
“这倒是很有意思的女性说法。”
“大家都这么说。”她怜悯似地说:“我实在该去念书了,真的。”
“明天有什么事吗,宝贝?”凯珞问道。
“考历史。”
“需要不需要帮忙?”山姆问道。
“也许待会儿帮我温习一下年代,我讨厌背那些没意思又老掉牙的年代。”
他望着她跑出去的那扇门,如此珍贵而危险的年纪,半是孩子半是女人。等到她完全长成一个女人之后,她将会非常可爱。而那又会惹出另一些特别的问题来。
就在他差不多看完晚报,把波哥连环漫画留到最后再看的时候,他听到凯珞在拨电话。
“喂,丽丝吗?我是凯珞。我们家的老二在你们那里还算乖吗……真的?好极了。你家麦克来我们这里做客的时候,真像个小天使一样。我想他们的举止大概都像这样……我能不能跟他说句话?劳驾,谢谢,丽丝……占米?宝贝,我不希望你跟麦克只顾着玩,不做功课,听到没有?……好的,宝贝。吃饭的时候手肘不要上桌,吃东西不要出声音,还有,要在九点半以前回来。再见,宝贝。”
她挂上电话,用充满罪恶感的眼光看了山姆一眼。
“我知道这很傻,可是我开始担心了,况且打个电话又那么方便。”
“我很高兴你打了这个电话。”
“要是我再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全都会发疯的。”
“我倒认为随时密切注意他们是个好主意。”
“麻烦去叫巴奇进来。送安迪回去好吗,亲爱的?”
当九点钟目送巴奇上床睡觉之后,山姆穿过走廊走到他女儿的房间,她的唱机旁边有一叠新的唱片,音乐的声音开得很轻。南西坐在书桌前,书和笔记本都摊开着。她穿着一件粉红色毛巾布的袍子,头发有点乱。她看了他一眼,满脸筋疲力竭的表情。
“准备好温习历史年代了吗?”
“大概吧,我恐怕会忘掉一大半。清单在这里,爸。”
“你连数目字都反过来写呀?”
“这样才与众不同。”
“那倒是真的。现在学校都不再教写字了吗?”
“他们说,只要认得出来就行了。”
他走到床边,把那只不可或缺的布袋鼠移到一旁,然后坐了下来。这只名叫莎莉的填充玩具是她一岁时的生日礼物,自从那时起,不论她身在何处,都会带着它上床睡觉。她现在不会再咬袋鼠的耳朵,其实那里也没剩下多少地方可以咬的。
“我们要以这位有鼻窦炎的先生的歌声当背景音乐来温书吗?”
南西欠过身去,关掉了唱机的开关。
“我准备好了。开动吧。”
他照着清单上头列出的年代考问她。她错了五个。二十分钟之后,不管他怎么颠倒次序,她都能答对了。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且好胜心很强。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讲逻辑,井然有序,较不会天马行空。巴奇似乎比较像南西;占米则只会做梦,他学得比较慢,充满想像力。
他站起身来,把那张清单还给她,迟疑了一下,便又坐了下来。
“家长训话时间。”他说。
“我想我问心无愧。我是说,在眼前这个时刻。”她回道。
“我只是耳提面命,宝贝。是有关陌生人的事。”
“天啊,这种事情已经讲过几万万次了。妈也说过了:不要随便搭便车;不要一个人到林子里去;绝对不要在路上拦车;如果碰到什么人有奇怪的举动,要像风一样飞快跑走。”
“这次有点不一样,南西。这回是一个特定人士,我本来打不定主意是否不告诉你比较好,可是我想那么做有点蠢。这是一个很恨我的人。”
“恨你?爸!”
他感到有点懊恼地说:“你这个温驯、可爱、不怎么体面的老爸,还是可能招人怨恨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他为什么恨你呢?”
“很久以前,在二次大战期间,我是指证他的目击证人。要不是我,他或许不会被定罪判刑,之后他就一直在军事监狱里服刑。现在他们把他放出来了,而他来到我们家这一带,大约一两个礼拜以前,你妈和我相信他曾经到过这里。也许他什么事也不会做,可是我们必须假设他会有所行动。”
“当年他们为什么把他关进牢里?”
他打量了她一阵,评估着她能懂得多少。
“强奸罪。对方是一个和你同年纪的女孩。”
“天哪!”
“他比我矮一些。身材大概和约翰·透纳差不多,个头也像约翰那么大,不过不那么肥软。秃头、皮肤晒得很黑,一口很白、看起来就像便宜货的假牙。他的穿着很差,抽雪茄。这些你能记得住吗?”
“当然可以。”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要让任何符合上述形容的男人接近你。”
“我不会的,天啊,这可真是刺激,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
“我可以告诉同学吗?”
他犹豫了一下。
“我想应该可以吧。我也会把这件事告诉你那两个弟弟。那个人叫做卡迪,全名是马克思·卡迪。”
他又站起身来:“别用功得太晚了,小姑娘。睡得好,你会考得更好的。”
“我简直等不及要跟所有的同学讲了。喔!”
他对她咧嘴一笑,把她的头发弄乱。
“哈罗,了不起。妙龄少女南西·安·包登的生活起了戏剧性的变化。危险正悄悄逼近这个瘦巴巴的女孩。明日请继续收听这个美国女孩生活的另一章,她勇敢地微笑面对——”
“不要再说了!”
“你的门要不要关上?”
“哈罗,我差点忘了。我在村子里碰到杰克。他说他已经找到地方可以把船拖去了。你知道他这个人的,所以我就告诉他把船拖去,我们这个周末可以去整修,这样没问题吧?”
“很好,小姑娘。”
当他下楼的时候,占米已经回到家了。凯珞正在想尽办法赶他上床睡觉去。山姆要占米先等一下。
“我刚把卡迪的事跟南西说了。”他说。
凯珞皱起了眉头。
“可是,你认为……噢,我明白了。我想这么做很明智,山姆。”
“什么事呀?”占米问道。
“儿子,仔细听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而且我要你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住。”
他把整个情况解释给占米听。占米很专注地听着。最后山姆说道:“我们也会把这件事告诉巴奇,不过我不确定告诉他对他是否有所差别,他生活在自己的火星世界里。所以我要你比平常更贴近弟弟,我知道这会妨碍到你的一些乐趣,可是这件事很严重,占米,这不是电视节目。你愿意吗?”
“当然。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抓起来呢?”
“他并没有犯下什么错事。”
“我打赌他们可以逮捕他。你知道,警察有枪,那些从死掉的谋杀犯身上拿来的枪。只要他们去找那家伙,把凶枪塞到他口袋里,那么就可以用无照携带枪械的罪名把他抓起来,关进牢里,对吧。然后他们再把那支枪送到化验室用某个仪器检查之后,就会发现那是把凶枪,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他送上电椅,在某天的大清早执行死刑。”
“哎呀,”凯珞说。
“占姆士(James,占米为其昵称),我的孩子,我们美国之所以是个很好的国家,就因为这种事不容发生。我们不会把清白的人关进牢里,我们不会因为我们认为某些人会做出什么事而把他们关进牢里。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那你,占姆士·包登,说不定哪天也会发现,只因别人谎报,自己就被关进了监牢。”
占米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那个史库特·普里斯柯特大概就快把我关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可以做二十八个伏地挺身了。你瞧,等到我可以做五十个伏地挺身时,我就要去找他,打烂他的肥鼻子。”
“他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我告诉过他。”
“现在你最好上床睡觉去了,宝贝。”凯珞说。
走到了前面楼梯口,占米又转过身来,说道:“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史库特也在练伏地挺身,该死!”
在他走了之后,凯珞说:“南西的反应如何?”
“她很能理解。”
“我觉得据实以告是很明智的作法。”
“我知道。可是这却让我觉得自己有点不中用。我是这个小小部落的王,我应该让卡迪感到害怕才是,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才办得到,尤其是像我这种坐办公桌的体格。他看起来好像身上还有一堆没被命名到的肌肉呢。”
“是玛丽莲在叫吗?”
他走进厨房,开门让小狗进来。玛丽莲摇着尾巴对他开心地笑着,摇摇摆摆地走向食盆。它既震惊又不敢相信地望着空空的盆子,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
“没得商量,小姐,你在节食,记得吗?”
它绝望地舔了舔水盆里的水,蹒跚走到它睡觉的角落,转了三圈,发出一声叹息,侧身躺下,山姆在它身边蹲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戳着它的肚子。
“一定得让你恢复苗条的身材,玛丽莲,一定得消掉这团肥肉。”
它对他转了下眼睛,像根长毛刷似的红毛尾巴摆了两下,然后打了个呵欠,在呵欠终了时带了声低嚎,露出长长的象牙白牙齿。
他站了起来。
“就算是一只大野兽,也会被小猫惹恼,会受到坏松鼠的百般折磨。玛丽莲,对你这个四岁大的胆小鬼来说,每天都很辛苦,是吧?”
它尾巴懒懒地动了动,接着就闭上了眼睛。他逛回起居室,打了个呵欠。凯珞看看他,也打了个呵欠。
“玛丽莲传染给我,我又传染给你了。”
“那我就带着呵欠上床去吧。”
“我先确定南西上床睡觉了没,”他说:“马上就来。”
他把屋里的灯逐一关掉,正待锁上前门时,他却又把门打了开来,并走到外面的前院里,慢慢地朝马路走去。一场雨把空气冲洗得很干净,空气中有着六月的气息,夏天就要来了。天上的星子看来很小很高,像是刚刚才擦亮似的。他听到从十八号公路上传来一辆卡车呼啸远去的声音,等到车声消失之后,又传来山谷对面远处农场里的狗吠声。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叫着,他挥手将它赶开。
夜色很黑,穹苍高高在上,世界如此广大辽阔,人实在是非常渺小、微不足道,而且非常脆弱。他的妻小都已上床。
卡迪就在这片夜色中的某处生活着,在这片黑暗中呼吸着。
他拍打了一下蚊子,横越潮湿的草地走回屋里,锁好门,然后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