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便问问,福尔摩斯,维金斯后来怎么样了?”第二天上午,在贝克街,我向福尔摩斯提出了这个问题。
头天晚上,我们从夏尔斯城堡回来后,在车站享用了自助晚餐。
当时福尔摩斯曾说:“那个年轻的美国钢琴家,贝登,今晚在艾尔伯特大厅演奏。我向你强烈推荐他,华生。”
“我还从不知道这个国家曾经产生过什么像样的钢琴天才。”
福尔摩斯笑了。“好了,好了,兄弟!不要想美国人了。一百多年过去了,他们在那儿一直干得很棒。”
“你希望我陪你去吗?我将会很荣幸。”
“我是给你推荐音乐会。我脑中有几个想法,今晚最好去调查一下。”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读一本你的精彩藏书。”
“我推荐一本最新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是一位名叫斯托的美国女士写的。作品很悲惨,意在唤醒整个民族去纠正一个极大的不公正。我相信,这是美国内战的起因之一。好了,我该走了。也许晚一点儿我会戴上睡帽来找你。”
然而,福尔摩斯回来得非常晚,我已经进入梦乡。他没有叫醒我,直到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我们才再次见面。我盼望听到他汇报昨晚的工作,但是什么都没发生。看上去他没打算立即开始工作,只是穿着那件鼠灰色的睡衣在转悠,一边喝着茶,一边叼着心爱的陶制烟斗,在屋子里吞云吐雾。
突然,楼梯上传来一阵嘈杂声,十几个脏兮兮,全伦敦穿着最邋遢的顽童冲进了屋子。他们是福尔摩斯最不可思议的街头流浪儿队伍,他给他们起了别样的称呼——贝克街侦探警察局分部,或者他的“非官方队伍”,以及“贝克街小分队”。
“立正!”福尔摩斯大声喊道。流浪儿努力排成歪歪扭扭的一行,脏兮兮的小脸蛋表情认真,显然在尽力摆出军姿。
“现在,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是的,先生,我们发现了。”队伍中有一个回答道。
“是我发现的,先生!”另一个插嘴说,然后咧着嘴笑了,牙齿中间露出了三个豁牙洞。
“非常好,”福尔摩斯严肃地说,“但作为一个整体,不要搞个人英雄主义,伙计们。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是的,先生。”传来了整齐的回答声。
“情况是什么?”
“是在白教堂。”
“在大西普顿街,靠近拐角的地方。那儿的街道很狭窄,先生。”
“非常好,”福尔摩斯再次说,“这是报酬,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他给了每个孩子一枚光亮的先令。他们喧闹着开心地离开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我们很快就听见了下面传来他们年轻的尖叫声。
福尔摩斯敲着烟斗,倒出了烟灰。“维金斯?哦,他很棒,加入了英国军队。他给我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盖的是非洲的邮戳。”
“在我印象中,这个年轻人上进心很强。”
“这些孩子都是这样。伦敦从来不缺少小乞丐。现在我要去做一个调查。出发吧。”
我们的目的地不难预测。当我们站在大西普顿街,白教堂地区的一个典当行前面时,我丝毫不惊讶。这条街,就如福尔摩斯曾经推理过,并经流浪儿确认过的一样,确实非常狭窄。正对店铺的一侧是高高的建筑。当我们到达时,太阳刚好穿过玻璃,切割出一条光线,可以读出上面的印字:约瑟夫·贝克——典当。
福尔摩斯指着橱窗的陈设。“工具箱的位置应该是在那儿,华生。你看见太阳的照射方向了吗?”
我只能点着头。尽管我已经习惯于他一贯准确的判断,但每次得到证实的时候仍会让我惊奇不已。
走进商店,一位矮胖的、小胡子上涂满蜡油的中年人约瑟夫·贝克接待了我们。典型的德国商人,努力创造出普鲁士风格,看上去非常滑稽。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先生们?”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口音。
我推想,附近一带肯定没有像我们这样的客人。他可能满心欢喜地希望做成一笔大生意,所以一步不离地跟在我们身后。
“一个朋友,”福尔摩斯说道,“最近送给我一份礼物,一只从你店里买的外科医生工具箱。”
贝克先生那突出的小眼睛变得诡秘起来。“是吗?”
“但是箱子里少了一把解剖刀。我想要凑齐一套。你这儿有什么外科器械可以让我挑一下吗?”
“恐怕,先生,我帮不到您。”典当行老板显然很失望。
“那你能回忆起我所说的那套工具吗,那笔交易?”
“啊,是的,先生。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以前。这样的物品我很少有。但是那女人赎回这套工具并带走时是完整的。是她告诉您丢了一把解剖刀?”
“我不记得了,”福尔摩斯不容置疑地说,“关键是你现在帮不上一点儿忙。”
“我非常抱歉,先生。我没有这种类型的外科器械。”
福尔摩斯装出一脸怒气。“真是白来这儿了!你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贝克。”
这个人看上去被激怒了。“您有点儿无理取闹了,先生。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离店的物品负责任。”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想不会吧,”他随意地说,“但是这很麻烦。我从大老远赶来的。”
“但是,先生,如果您问是哪个可怜的家伙赎走了箱子——”
“可怜的家伙?我不明白。”
福尔摩斯严肃的语气吓着这个人了。凭着商人的本能,他急忙道歉。“请原谅,先生。我非常同情那个女人。事实上,我让她以非常划算的价格得到了那个箱子。她那可怕的毁过容的脸一直折磨着我。”
“啊,”福尔摩斯低声说,“我明白了。”他老鹰般的脸孔一下子亮了起来,瞬间又机智地变回失望的表情,“我突然有个想法。那个最初典卖工具箱的男人——我是否可以联系到他……”
“我深表怀疑,先生。有一段时间了。”
“多久?”
“我得看看我的台账。”
他皱着眉头,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本账簿,用手指翻着。“在这儿。哎呀,已经有差不多四个月了。日子过得真快!”
“那是。”福尔摩斯讽刺地回应,“你有这个男人的名字和地址吗?”
“不是男人,先生,是一位女士。”
福尔摩斯和我互相瞥了一眼。“我知道了,”福尔摩斯说,“好了,就算过了四个月,可能仍然值得努力。老天保佑,她叫什么名字?”
典当人看着账本。“杨。莎莉·杨小姐。”
“她的地址呢?”
“蒙塔古街旅社。”
“住的地方有点儿古怪。”我说了一句。
“是的,先生们,是白教堂的中心区。近些日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确实是。祝你生意兴隆。”福尔摩斯礼貌地说,“你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当我们从典当行走出来后,福尔摩斯轻声笑了。“这个约瑟夫·贝克真是难对付。可以引导他深入下去,但很难让他退一寸。”
“我想他配合得还算不错。”
“是的。但是如果我们用官方语气质询他,我们今天将很难从他那儿刺探到什么。”
“你的推论,福尔摩斯——被拿走的解剖刀是一个象征——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
“可能吧,虽然事实上没有什么价值。但现在,我们不妨顺便去拜访蒙塔古街旅社,见见莎莉·杨小姐。我相信你对我们正在寻找的两位女士有想法了?”
“当然。一个当掉箱子的人手头肯定很紧。”
“很有可能,华生,但是还不能肯定。”
“如果不是的话,她为什么要当掉箱子?”
“我倾向于认为她是在为另一方提供服务。某人不能或不便亲自出现在典当行。一个外科医生工具箱很难让人想到是一位女士的物品。这同样适用于赎回抵押品的那个女人。”
“我们除了知道她的脸上遭受过某些伤害外,对她一无所知。可能她目击了开膛手犯罪,但谁能从他手下逃生?”
“非常好,华生!一个绝妙的假设。不过,关键是让我想到了一些不同之处。你可能记起贝克先生提到赎回箱子的人是一个女人,但是他以一种更恭敬的语气提到,典当者是一位女士。因此,我们可以很肯定地假设,莎莉·杨小姐是一位受尊敬的人。”
“当然。福尔摩斯。这条暗示,我得坦白承认,被我忽略了。”
“赎回者则毫无疑问来自下层阶级。她可能是一个妓女。当然,这一地段到处都是这样不幸的人。”
蒙塔古街就坐落在不远处;从典当行步行过去要不了二十分钟。
它是一条连接着普迪法院和奥莱姆特尔德马戏团的短通道,后者作为伦敦大量乞丐的避难所而闻名。我们转到蒙塔古街,刚走了几步,福尔摩斯就停了下来。“啊哈!看我们在这儿找到了什么?”
我的目光随着他看到一个古老的石头拱门上,镌刻着一个词:蒙塔古。我不觉得自己特别敏感,但是当我从地穴般的入口凝视着昏暗的深处时,忧愁与沮丧的情绪笼罩着我,如同我第一眼见到夏尔斯城堡时一般。
“这不是旅馆,福尔摩斯,”我说,“这是一座死者的庇护所!”
“在调查前我们先不要下判断,”他回答,然后推开一扇嘎吱作响的门,进入一个临时搭建的院子里。
“这里有死亡的气味,我敢肯定。”我说。
“死期就在最近,华生。为什么这么巧,见到了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
两个男人站在院子另一边谈着话,福尔摩斯先我一步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果真是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警官,比我印象中更瘦削苍白了。
雷斯垂德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一脸惊讶。“这是……福尔摩斯!你们怎么来了?”
“见到你太好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大声说,脸上洋溢着微笑,“看到苏格兰场负责地追随着罪犯的脚步,真是鼓舞人心。”
“你不需要这么讽刺我。”雷斯垂德咕哝着。
“怎么了,伙计?看上去有什么事困扰着你。”
“如果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肯定是今天早上没看过报纸吧。”
雷斯垂德简短地说。
“这是事实,我没看。”
警官注意到我,转过来说:“华生医生,自从我们不再合作,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是很久了,雷斯垂德警官。我相信你状态不错?”
“时不时有点儿腰痛。我得活着,”他深沉地接着说,“至少在我看到这个白教堂的疯子被抓到牢里之前。”
“开膛手又犯案了?”福尔摩斯急切地问。
“非常相似,已经是第五次袭击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肯定已经读过他的相关报道,尽管我还未曾听说你也到这儿来效力。”
福尔摩斯没有在意这个讽刺。相反,他朝我看过来。“我们越来越接近了,华生。”
“是什么?”雷斯垂德大声说。
“你是说第五次?你确定这是第五次官方认定的谋杀?”
“官方与否,福尔摩斯——”
“我的意思是你还不能确定。你已经找到了五具被开膛手杀害的尸体,但是可能还有其他的已经被肢解并处理掉了。”
“真是令人愉快的想法。”雷斯垂德低声说。
“我想要去看看这‘第五个’受害者的尸体。”
“在里面。哦,这是穆雷医生。他是这儿的负责人。”
穆雷医生是一位面色灰白的男人,表情死气沉沉。他的泰然自若深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表现反映出他从里到外都是一个精通处理死者的专家。他用鞠躬来回应雷斯垂德的介绍,然后说:“我在这儿工作,但是我更愿意被看成隔壁旅社的主人。那儿的服务不错,可怜的人都会来寻求帮助。”
“让我们继续吧,”雷斯垂德打断了他,然后带着我们穿过一扇门。
一股强烈的碳酸味儿扑面而来,我在印度为英国军队服务时,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这间屋子非常简陋,死者的尊严几乎消失殆尽。与其说是一间屋子,不如说是一处宽过道,墙壁和天花板的每一寸都只是简单地刷成白色。屋子一侧是垫高的平台,上面间隔摆放着平铺的木桌。差不多有一半的桌子都盖着白布,只能看到轮廓;雷斯垂德把我们领到最里面。
在那儿,另外立着一张台子,上面有桌子,桌子上用布盖着一具尸体。这台子比其他的略高一些,有一个标牌注明是今天的尸体。这样的安排看上去也比较合理。
“安妮·查普曼,”雷斯垂德忧伤地说,“最新的受害者。”说完,他掀开了盖布。
对于犯罪,福尔摩斯已经习以为常,是一个最为理智的人。但此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股严肃的怜悯。我必须承认——我习惯于尸床和战场上的尸体——看到眼前的景象,我止不住地感到恶心。这个女孩被当成动物般屠杀了。
让我惊奇的是,我看到在福尔摩斯的脸上,失望的神情冲淡了怜悯。“脸上没有伤疤。”他低声说,仿佛在抱怨。
“凶手不会对受害人的脸下一手,”雷斯垂德说,“他只关注身体其他隐秘的部分。”
福尔摩斯冷静下来,就像对待解剖室的标本一样进行了检查分析。
他碰了碰我的胳膊。“注意凶手的行凶手法,华生。和我们在杂志上读到的一样。恶魔不会随意下手。”
雷斯垂德皱起了眉头。“凶乎切开腹部的技巧不太熟练,福尔摩斯,凶手使用的是一把屠刀。”
“在腹部被切开前,可能用的是外科手术刀。”福尔摩斯低声说。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第二下,心脏部位的这一刀,也用的是屠刀。”
“切掉左乳这一刀的技法很熟练,雷斯垂德。”我颤抖了一下,说道。
“开膛手的手法不同,可能依赖于他有多少作案时间。在某些案子中——仅仅很少的案子——他犯罪的时候被干扰过。”
“我得纠正我起初肤浅的想法。”福尔摩斯显然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个疯子,没错。但他是一个聪明的疯子。可能是一个天才。”
“那你承认,福尔摩斯先生,苏格兰场不是在与一个无知的凶手作斗争了?”
“完全确信,雷斯垂德。我会很乐意略尽我的绵薄之力。”
这句话让雷斯垂德睁大了眼睛。让福尔摩斯自贬天赋,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警官先生想找一句合适的话反驳,但很显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过,他很快恢复过来,用他标准的诉苦语气说:“如果你足够幸运逮到这个魔鬼凶手——”
“我寸功不取,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我保证,功劳属于苏格兰场。”他停了一下,然后失望地加了一句,“如果还有功劳可言的话。”
他转向穆雷医生,“请问你是否允许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旅馆,医生?”
穆雷鞠了一躬。“我很乐意,福尔摩斯。”
在那时,一扇门开了,一个凄惨的轮廓映入眼帘。这个可怜的人有太多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我们最先注意的就是他眼中那完全的呆滞。没有表情,松垮的嘴半张着,显然,这是一个智障儿。这个人往前挪过来,走上平台。他向穆雷医生投去询问的一瞥,而穆雷像对孩子那样微笑回应。
“啊,皮埃尔。你可以把尸体盖上了。”
空虚的面容上闪现出一丝热切。我禁不住联想到一条忠诚的宠物从仁慈的主人那里获得零星的赞美。穆雷医生做了个手势,我们走下平台。
“我要回去了,”雷斯垂德说,浓烈的碳酸味儿让他皱起了鼻子,“如果你有什么消息,福尔摩斯先生,”他礼貌地说,“尽管告诉我。”
“谢谢,雷斯垂德。”福尔摩斯同样谦恭地说。这两位侦探明显决定在这件棘手的事情解决之前暂时停战,这样的和平在他俩身上出现还是头一次,我必须补充一句,以前我从没看到过。
当我们走出停尸房时,我回头望过去,看到皮埃尔在仔细抚摸着盖在安妮,查普曼尸体上的床单。我注意到福尔摩斯也在朝他的方向看,他灰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