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明亮的法院食堂内,干警们安静地吃着午饭,享受着闲暇的午休时间。
偶尔有人聊天,也尽量注意着音量,不会打破这里安静的氛围。
“杨法官,今天下来这么早?”坐在杨时屿对面的法官跟他闲聊道。
往常杨时屿会等食堂的人稍微少一些之后才下来,还很少像今天这样,融入大部队之中。
“今天饿得早。”杨时屿随口回了一句,很快转移了话题,“上午的案子审得还顺利吗?”
“还行,原告律师还有点儿厉害,虚假宣传硬生生打成了欺诈。”对方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我记得之前也有个脑子好使的律师,愣是把‘危害公共安全’打成了‘妨碍公务’。”
杨时屿垂着眼眸道:“那就是他。”
“你说那个人吗?”另一个法官接话道,“那是以前咱们这儿刑庭庭长的儿子。”
“是吗?我就说呢,伶牙俐齿的,被告律师完全说不过他。”
聊着的两人似乎都有没意识到,为何杨时屿会知道虚假宣传案的律师是谁。
杨时屿抬起视线,继续问对面的人:“虚假宣传怎么会打成欺诈?”
“不是真的判了欺诈。”对面的法官说道,“双方都同意和解,但和解金是按照欺诈的标准退一赔三来,总共四十八万,你说厉不厉害?”
杨时屿再次垂下眼眸,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果然是个小流氓。”
——“我还是选择和解吧。”
犹豫的结果,罗雪晴拿下了四十八万的和解金,并签下了保密协议,不能将这件事透露出去。
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往往很骨感。
从法庭里出来,靳舟和罗雪晴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罗雪晴的表情始终没有舒展开来,问靳舟道:“靳律师,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有原则?”
“嗯?”靳舟闻言有些意外,“为什么?”
“本来是想提醒其他消费者,”罗雪晴神情忐忑地说道,“结果我却收了他们的封口费。”
原来是这事,靳舟笑了笑,无所谓地说道:“很正常啊,谁会跟钱过不去?”
人类的天性就带着自私,只是自私的范围有所不同。
有的人只顾小我,那自私的范围就只有自己;
有的人为爱牺牲,那自私的范围就包含了爱人。
自私和无私是相对的概念,靳舟相信和陌生的消费者比起来,罗雪晴应该会更加愿意用这笔钱,给自己儿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可是,”罗雪晴似乎仍有些不安,“我好歹是名记者……”
“放宽心吧。”靳舟安慰道,“记者也得生活。”
两人很快走到了法院门口,这时后面突然响起了一个耳熟的声音:“靳律师。”
靳舟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何运升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这个策略是吧?”何运升义愤填膺地说道,“手段真脏!”
靳舟不禁失笑:“你们可以不和解啊?回头报道出去,花钱找公关就行。”
“你你你,你这和勒索有什么区别?”何运升显然气得不行,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靳舟大概知道为什么何运升会这么生气,毕竟他身为助理律师,没有事先调查清楚罗雪晴的身份,很可能被李律师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何啊小何。”靳舟替何运升理了理衣襟,语重心长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别输不起,啊。”
何运升做了几个深呼吸,应是知道说不过靳舟,又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不过就在靳舟正要继续往前走时,身旁的罗雪晴突然问道:“靳律师,你老早就想好和解的策略了吗?”
“嗯,算是吧。”靳舟道,“我想你可能更需要。”
大概是在靳舟和罗雪晴第三次见面的时候。
两人梳理着事实经过,而中途总是被打断,因为罗雪晴出去接了三次电话,一次是领导,一次是同事,一次是儿子班主任。
第三次接完电话回来,她用双手虎口撑着额头缓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对靳舟说“我们继续吧”,但仍然掩盖不住脸上的疲态。
当时靳舟就想,带娃的职业女性可真不容易。
他的脑子里逐渐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想帮罗雪晴争取更多。
但他没有提前透露他的策略,也是因为拿不准会不会赢,以及对方会不会同意和解。
要是对方宁愿花钱公关,也不愿意出钱和解,那或许会让罗雪晴白白期待一场。
“我知道你会同意。”靳舟道,“你的生活也不容易。”
“是……”罗雪晴难为情道,“谢谢你,靳律师。”
其实靳舟多少也有点私心,罗雪晴承了他这份人情,以后他要是想找罗雪晴帮忙,也不至于不好开口。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罗雪晴突然问道,“我想请你吃个饭,可以把小孙律师和小武也带上。”
“行啊。”靳舟笑了笑,“我们可不会跟你客气。”
现在是中午,罗雪晴还得回去上班,两人约好晚上六点在某个高档饭店见面,接着便在法院门口分别。
靳舟拉开令人不适的领带,一手夹着诉讼材料,一手抄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往修车店的方向走去。
他能看出罗雪晴的心态有了明显改变。
先是忐忑,在意靳舟对她的看法;后是高兴,想要请靳舟等人吃饭。
所以说到底,她内心的不安并非来自她的社会责任,仅仅是害怕靳舟觉得她市侩。
当唯一了解这件事的靳舟都表示没问题后,她自然就放下了心里的负担。
这样也好,靳舟觉得,大家都是普通人,会有烦恼,也会有难处。
能帮帮身边的普通人,他这律师当得还是挺有意义。
靳舟说到做到,没有跟罗雪晴客气,晚上吃饭的时候还叫上了小武的女朋友和隔壁寄卖行的余赫。
既然是庆祝,那当然人多才热闹。
罗雪晴带上了她的儿子罗子皓,靳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酷酷的小朋友,也不知是谁惹了他,一直臭着一张脸,见到人也不打招呼。
“快叫靳叔叔。”罗雪晴牵着罗子皓,皱着眉头催促道。
然而罗子皓就是不吭声,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真是不好意思。”罗雪晴头疼地解释道,“他想去同学家玩,跟我闹别扭呢。”
“没事儿。”靳舟微微弯腰,看着罗子皓道,“吃好吃的你还不乐意呢?”
罗子皓扭过头去,也不搭理靳舟,只管拉着罗雪晴往饭店里走。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罗雪晴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作业都还没有写完,就想着去玩。”
等罗雪晴稍微走远之后,孙义摇了摇头,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儿怎么都跟大爷似的?”
“所以我才讨厌小朋友。”小武的女朋友接话道,“以后我也不想生孩子。”
“行。”小武揽过女朋友的肩,“都依你。”
“吃饭就吃饭,”另一边的余赫忍不住插嘴,“就别喂狗粮了吧?”
“都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吗?”靳舟笑道。
几人聊着天,跟在罗雪晴后面来到了一间豪华包厢。
靳舟走在最后头,而就在他正要走进包厢时,他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定睛一看,结果还真的是杨时屿。
穿着一身西装的杨时屿和另外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性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包厢之中。
如果靳舟没有认错,那个中年男人曾出现在佳友律师事务所的荣誉墙上,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靳哥?”坐在座位上的小武叫了一声,“在看什么呢,怎么还不进来?”
“来了。”杨时屿的身影消失在包厢门后,靳舟也跟着收回了视线。
高档饭店的厨师的确有两把刷子,一桌菜肴做得让人赞不绝口。
然而靳舟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另一边的包厢,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要知道,法官是不能接受律师宴请的。若是被人举报,很可能会受到处分。
杨时屿来这么高档的地方跟律师事所务的合伙人吃饭,无论怎么看,都是在违规的边缘徘徊。
靳舟相信以前的杨时屿一定不会为利益所动,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真说不好杨时屿有没有改变。
人性之中始终存在着各种弱点,就像罗雪晴一样,靳舟相信她的为人没有问题,但利益当前,她也很难坚持自己。
“靳律师,别客气,快吃啊。”罗雪晴打断了靳舟的思绪,“案子的事还真得感谢你呢。”
靳舟真不是客气,他只是心思不在这里而已。
口中的饭菜越吃越不是滋味,到了饭局的后半程,大家都开始喝酒之后,靳舟端上酒杯,给其他几人打了声招呼,接着来到了杨时屿所在的包厢门前。
饭店中偶遇熟人,去对方的桌上敬个酒也很正常。
靳舟已经想好了台词,然而当他推开门时,还是被眼前的画面搞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只见宽大的圆桌边上,坐了至少十来二十个人,有他见过的律师、检察官以及某些协会的会长,所有人都有说有笑地喝着酒,总之跟他想象中的阴暗交易完全不是一回事。
起先只有几个人注意到了靳舟,不解地看向他,不出几秒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其中也包括杨时屿。
呃,还真是尴尬。
靳舟深吸了一口气,端着手中的酒杯朝杨时屿走去:“还真是杨法官啊,刚刚见到都没敢认。”
杨时屿微微蹙眉,看靳舟的眼神中透露着一个讯息:你又搞什么幺蛾子?
“整个区法院里,我最敬佩的人就是杨法官,今天好不容易见上,必须得敬一敬。”
靳舟说着便走到了杨时屿身边,或许是他的表现太过自然,别人还真以为他是来敬酒,有人起哄道:“对,咱们杨法官秉公执法,当然得敬一敬!”
其他人都跟着举起了酒杯,杨时屿黑着脸,拿酒杯跟靳舟手中的酒杯碰了碰。
一杯啤酒下肚,靳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自来熟地问在座的其他人:“今儿这是什么局呢?”
“校友局。”有人接话道,“这里都是政法大学的校友。”
“巧了吗不是!”靳舟见墙边有多余的椅子,便热络地搬过来挤到了杨时屿身边,“我也是政法大学毕业的。”
“是吗?这么巧!”有人招呼站在门边的服务员,“再拿副碗筷来。”
“不用不用,我待会儿还得回另一边儿去呢。”靳舟出声制止,举着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我在这里敬一敬各位学长学姐,政法人,政法魂,政法都是一家人!”
说完靳舟便仰头干掉了杯子里的啤酒。
“说得好,大家都是一家人!”
“没错,一家人!”
包厢里的气氛莫名其妙被靳舟带向了新高潮,趁着靳舟坐下来又给自己倒酒的空挡,杨时屿用手掐住他的腰,压低声音道:“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嘶。”靳舟皱了皱眉,对着杨时屿举起酒杯,不正经地说道,“亲爱的,走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