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尾声

这一年,皇帝在日食之后封宫封城,据说是废太子潜逃。但几日后,宫中又传出废太子与鄂王、光王一起被赐死的消息。

民间深以为冤,有不少人私下祭奠,呼为“三庶人”。

三王去后,皇帝在永福坊和兴宁坊造十王宅,将所有皇子迁居其中,断绝皇子与外臣往来。继李瑛之后继任东宫的,并非武惠妃心心念念想推其上位的寿王李瑁,而是忠王李亨。

不管皇家有多少纷争与变迁,百姓照旧是四季衣裳,一日三餐。

就好比峰顶风云变幻冰寒彻骨,丝毫不妨碍山脚下暖日融融顺便还能晒个干菜。

梁家的宅子买在青要山脚下,宅子本来不大,梁婆婆又加盖了十来间,围出一个巨大的院落,又在屋子后头圈出好几亩地,种了菜蔬养了鸡鸭,过了几年还拟将养牛羊若干,这时梁令瓒和陈玄景回来了。

梁令瓒和陈玄景当年为免朝廷缉拿,索性带着李瑛一路南下,春天时恰好到了江南。江南风软草青,美人如玉,梁令瓒一住就是数年,后来打听得忠王李亨坐稳太子位、武惠妃逝世,这才往回赶。

李瑛改姓梁,对外只说是梁令瓒的远房亲戚。后来梁令瓒才发现全无必要,因为在这只有十来户人家的乡下,农人们根本不问世事。

捧香第一个得了消息,带着孩子赶过来。她头两个都是儿子,这次终于得了个女儿,才五个月大,粉雕玉琢,看得梁婆婆的心都快化了,抱在手里不肯放,梁天年也慈眉善目地拿着一枚桔子逗她玩。

闵长泽瞧着梁令瓒:“看到了吧看到了吧?看看这两位都馋成了什么样,你们还不抓紧着些!”

话说梁令瓒一回来,差点认不出闵长泽。他帮着梁婆婆种地种菜,闲了就和上山和尹观主采药论道,在山上山下历练得身轻如燕,肥大肚腩如冰雪般消融,脸腮紧致,鼻梁挺直,竟出落成一个英俊大叔。据梁婆婆说,引得方圆十里的寡妇女子有事没事都从门前过两趟。

梁令瓒有些支吾:“其实我……”

“哈哈哈哈,没有才好!”宋其明听了半截,从门外踏进来,身上还穿着官服,“你们要都有了,我家老爷子更不放过我了!”

梁令瓒瞧了瞧他身后,“你一个人来的?”

“可不?我一听说消息,下了公堂就来了,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大表哥出去缉盗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反正你们是长住,以后有的是机会。”

话音才落,门外有人道:“好啊,你小子当了洛阳府尹,架子摆得这样大,专程去见你都让人扑了空。”

“小叶子?!”宋其明又惊又喜,迎到门口。

只见源重叶正翻身下马,从马鞍上抱下一下三岁大小的娃娃,这娃娃穿着男孩服色,肌肤却比捧香的女儿还要白嫩,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

“你的孩子?你成亲了?!”宋其明捶了源重叶一拳,“你不是说,不寻着天下第一美人,不成亲的吗?”

梁令瓒寓居江南后,想起从前在源重叶面前食过的言,连画了数幅美人图寄往京城。三个月后,源重叶就出现在江南了。

他的原话是:“有如此美人,我要不来,岂不白活一世?!”

但看这娃娃的相貌,母亲就算不是天下第一,只怕也离不远了……等等,这居高临下神情淡淡的样子怎么这么像某人呢?

源重叶抱着孩子进了屋,孩子下了地,先走到陈玄景面前,规规矩矩喊了声“爹”,然后身子一歪,滚到梁令瓒怀里,像是没生骨头似的,抱着梁令瓒的脖子,娇滴滴拖长了声音:“娘……”

这两声一出,满堂俱静。

梁令瓒脸上有些发红,她一直不好意思跟家里说这事儿,这会儿抱着孩子走到梁婆婆与梁天年身前,期期艾艾:“婆婆,爹……这是玉儿,快三岁了,那个……小瓒不孝,在江南已经和陈玄景私定了……”

“终身”两个字还没出口,梁婆婆已经一把把玉儿抱过去,热泪盈眶,老泪纵横:“好,好,好,天见可怜,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玉儿是吧?玉儿好,玉儿乖,玉儿,我是太婆婆呀,你饿不饿呀?想吃什么?婆婆给你做!”

梁天年也忍不住眼眶通红,喃喃:“雅然,雅然,你看到了吗?这是玉儿,咱们的玉儿……”

梁令瓒:“……”

她已经看到自己的身影从两人的瞳仁里“嗖”地一下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大的、清晰无比的玉儿。

她默默地回头,看到了陈玄景微微带笑的脸。

他早就告诉过她了,只要把孩子抱出来,谁还会管他们私定还是公定。

宋其明掩面:“完了,我家老爷子知道了,又要催我成亲了……”

源重叶道:“无妨,我陪着你。”

宋其明问:“你还没找着第一美人?”

源重叶展齿一笑:“美人各擅胜场,个个都是第一。”

你就是太花心才会到现在都是光棍啊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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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令瓒一家三口回来后,梁宅做了许多改装。

首先是梁天年与闵长泽将家里所有家具的棱角一律磨得浑圆,生怕小玉儿走路撞着。

梁婆婆还嫌不满意,用布缝了棉花,将被磨圆的地方再包了一层。这样,即使撞着,宝贝小玉儿也能安然无恙。

陈玄景上山转了一圈,看中了玄都观里的那棵大梨树,让尹观主狠狠敲了一笔竹杠,带着几个道士,将树移栽到书房窗前。

第二年春天,梨花开了满树,洁若冰雪,耀眼生花,一株枝桠恰好伸到窗前,梁令瓒没事也要上去三两回。

这日晚上,陈玄景睡到半夜,只觉怀里空空,起来一看,只见室中寂寂,大的小的俱无。

他揉了揉眉心,披衣起身,直往书房来。

还未走近,柔和的春风就送来清润的花香,以及那把熟悉的嗓音:“……你看那三四颗星连在一起,像什么?像不像一包书简?右手像执笔,再看他头上是不是还戴个冠?”

“像像,像外公。”

“哈哈,对,像外公!他脚踩云靴,袍袖及膝,腰带飘飞。这就是南方七宿之一,叫井宿。”

“我知道了,井宿就是外公!”

陈玄景站在树下,脚尖踢到一物,是一枚小小弹弓。虽然小,但从弓身到弹片无一不精致到极点,自然是那位做浑仪如家常便饭的某人所做。

他弯腰拾起弹弓,捡起一枚小石子,就在树下,对准半躺在枝桠上的人。

那人身形小巧,整个人就像是长在了树上。多少年过去,这份功力不退反进,比猴儿还像猴儿。

“啪”,小石子流星般飞去,那人“啊”一声惊呼,直从树桠间坠落。

陈玄景伸展双臂,伴着花落如雨,稳稳地接住。

“又来这招,吓死人的!”梁令瓒先发制人,气势,气势很重要。

陈玄景不为所动,睥睨她:“是谁答应过,观星不得超过寅时,更不带着小玉儿熬夜?”

“我……我一时睡不着……”气势什么的,顿时被狗吃了,梁令瓒脑袋歪在他肩上,装模做样打了哈吹,“啊,不知怎地,这会儿有点困了,我们去睡觉,去睡觉。”

陈玄景抱着她转身。树上,一个小身影凄凉地道:“爹,我呢?”

“自己下来。”

陈玄景头也没回,抱着怀里的人回了房。

纱帐轻垂,微微轻晃,不知是风动,人动,还是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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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星光似水,照出桌案上画到一半的星宿图。

那是梁令瓒近年所进行的漫长画卷,为五星及二十八星宿各作一图。

满天星辰在她的笔下,或成为骑牛的老人,或成为乘鸟的女子,或成为执书的男子……它们有了各自的面貌与性情,不再冰冷,也不再遥远,亲切得如同任何一位触手可及的朋友。

星光穿过不可计数之距离,抵达此处,仿佛专程来赴一场友人的邀约。

如此轻盈,如此温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