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生来记忆好,很多人记不得两三岁发生的事情,但周言全部记得,更确切地说,是一点都没有忘掉。
他还记得三岁的他第一次看到许家夫妇抱着小微微回来时,他的父母在恭喜许家终于有后,他上去抱了抱小微微,大人闲聊,他就给小微微换尿布。
他做得很顺手,因为他做过类似的事情。
她很小,一到他怀里就笑,徐招娣把她从他身边带走的时候,她还哭了一通。
他那时对许微微无感,反而是回到家后,疑惑地问了一句:“小孩是徐阿姨的吗?徐阿姨的肚子没有变大。”
他看着妈妈不再鼓胀的肚皮,很笃定道:“肚子大了,才会有小孩从里面爬出来。”
爸爸温柔地同他讲:“这种话不可以和许叔叔徐阿姨说哦,他们会伤心。”
他迟疑点头,然后又去盯妈妈的肚子,“那妈妈还会给我带回来新的小妹妹吗?”
父母当时的表情,他到现在也难以形容。
那个刚出生一周、还没能回家看一眼就匆匆去了的小妹妹,是他父母一生的痛。
妹妹是因窒息夭折的,医生说是喝了太多的奶,没人给她拍奶嗝造成的,但父母坚称自己有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喂她吃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失误,和医院吵了起来。
那个年代医院设施尚不完善,谁也不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妹妹走得不明不白,父母消沉了一段时日,决定再也不要孩子了,专心培养他一个。
他们教他做绅士,教他提前学小学的知识,而他也不负所望,成为了大家眼里的好孩子。
他小小年纪就懂得照顾身边所有大人和小孩,做人办事滴水不漏,深得大家喜爱,可父母却忧心忡忡。
因为他绅士过了头。他见到乞丐会掏出自己的零用钱,无私给予,见到打架受伤的人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创可贴,贴在人家身上,甚至有过独自跑到孤寡老人家里为老人读新闻的经历。
爸爸妈妈怕他遇到坏人,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千百遍地叮嘱他不要那么烂好心,他就是不听。
这种事情在他遇到许微微之后,才渐渐减少。
许微微那天多大?
他记得很清楚,一岁九个月二十八天,如果她抱回来的那天算是她生日的话。
她刚学会走路就跑出了家门,傻傻地捡地上的垃圾吃,恰好碰到了从书法老师家回来的他。
她弱小、不受宠爱、无人看管,连饭都吃不饱,走一步摔一下,身上脏兮兮,后来还死了父亲,他怜爱至极。
他疼了她六年,但谁也不晓得,他有多讨厌她嘴里的那个小言哥。
周言淡淡看向窗子,玻璃上映着许微微杂乱的头发和小巧的脸,她咬着铅笔杆为一道历史大题发愁,牙齿很小,像打碎了的贝壳。
周言不受控制地靠近她,翻开历史课本,指着几行字说:“背不过的话就先抄一遍。”
许微微恍然大悟,嘴张得很大,周言盯着笔杆上被她咬出的齿痕,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来得突兀,许微微分了心,写错了几个字,又开始去翻笔袋。
周言用自己的橡皮给她擦掉,橡皮渣卷成一条,他轻轻拂开,没有抬眼,“微微,周末要不要去海边玩?”
“我要和妈妈一起看摊……”许微微很想去,但大海是危险的。
她小时候和周言去海边玩,被浪卷跑了差点淹死,最后还是周言跳下海救了她,为此周言生了一场大病,她很久都没能看见他,再然后,周言就走了,她再也不敢去海边。
“不下海,就在海边玩一玩,”周言摸了摸右耳,“我现在也不能下海了。”
许微微纠结了一会,还是不敢,“那我掉下去了,你也不能救我了……”
“微微,我们不下去。”
“不下去也会被浪卷走的。”
“不会。”周言对这个小笨妞格外耐心,用她能听懂的话解释:“你小的时候太轻了,所以浪一打过来就被卷走了,但现在你长大了,浪花打不过你了。”
许微微抿唇偷笑,周言还当她是小孩子呢,她早就知道了,浪花不是人,不会打架,它们只是按照潮汐的规律没有意识地滚向岸边,无意要带走谁,可周言还是习惯那么和她讲话。
成长带来的好处不计其数,不仅体现在身体的生长,头脑,这也算其中一个。
中午许微微依旧自己在教室吃饭,周言有心想从其他同学那边打听些她的事情,没有带上她。
周言无疑是亮眼的,他长得好,成绩不错,在闭塞的小城中,除了和混社会的小青年一起骑摩托够拉风,能和周言这样的人交情好也很有面子,徐福福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周言的关系。
周言为所有人擦桌面、摆筷子。
徐福福按住他:“别忙了,我们自己会弄。”
周言顿住,垂下双手。
男孩子之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女孩,他们聊完校花又聊昨天被鬼火少年接走的小太妹,兜兜转转,最后聊到了许微微。
一个外班的男同学问:“哎?你们班那个阿巴最近怎么样?还被廖寻吃着豆腐呢?”
“没有!”徐福福吁了一声,尾音拉得老长,“被我打跑了!”
“我靠,不是吧,廖寻可一米九呢!”
“那又怎么样,我一拳打得他找不着北。”徐福福冷下脸,“阿巴是笨了点,那也是我们班的人,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欺负。你们也别打她主意哦。”
徐福福亮出自己胖乎乎的拳头,不无得意地看了周言一眼。
周言慢条斯理吃着饭,似乎没兴趣参与这场八卦。
男孩坏笑,“阿巴啊,丑归丑,那身材可真不是吹的,有次她摔水坑里,衣服都贴身上了,那个曲线,哇哦!”
他双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葫芦,尤其是上身的弧度,他比得相当夸张,“怪不得把廖寻迷得找不着北,那就是……”
周言递给他一瓶冰镇可乐,没开封的,“喝点东西。”
炎热的尾夏最是需要这种刺激食欲的冰爽,男孩仰头喝下,就听刚才一声不吭的周言突然发话。
“许微微为什么那么孤僻?”
许微微?大家反应了下,才想起来许微微就是阿巴的大名。
徐福福皱眉,“我们也想和她玩,但她太笨了,说什么都听不懂。我们聊八卦,她傻子似的问,‘你们为什么在背地里议论别人?’,带她体育课一起玩吧,她不是摔倒就是被球砸到,关键她还不哭,一脸委屈可怜,就跟我们故意打她一样,班主任从来不问理由,无脑训我们。时间长了哪还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
换言之,许微微不是孤僻,是无法融入他们。
周言点点头,“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哎?别走啊!”
“不了,还要午休。”周言这么说着,把餐具放进回收箱里,转身又去堂口买了一串烤肠才走。
中午的太阳极烈,上次许微微被晒红了脸,他想赶紧回去帮她把窗帘拉好。
但许微微不在。
周言把烤肠放进她抽屉里,回家了。
路过某一间教室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许微微的声音,却又觉得不可能。
他家微微胆子小,不会去别的班串门。
他不知道那真的是许微微。
许微微被小太妹强行按在座位上,埋头写着字。
小太妹站在她身后,一句一句念:“周言,我喜欢你……”
许微微停笔,为难地说:“你自己写吧,好羞人。”
小太妹笑哈哈拍了她一掌,“别闹,我字丑,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周言要是看到我那字儿……”
她眼球一转,亲昵地抱住了许微微,“阿巴,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吗?我给你当朋友,你帮我写情书交给周言,我们都是朋友了,一封信你都不肯给我写,不好吧?”
许微微硬着头皮继续写,小太妹说的话很肉麻,她光是写就有点受不了了,但一想到这个女孩是自己惹不起的,只好按她说的办。
至于朋友,许微微才不信。
他们都当她是傻子,觉得自己只要说肯和她交朋友,她就会甘愿做一切。
其实不是的,许微微知道,她们在利用她,根本不是真心想和她交朋友。
信写完了,许微微给小太妹检查,紧张地扭着手指,直到小太妹满意地装进粉红色信封里,她才松了口气。
捏着情书回到班里,许微微还后怕地回头看,生怕小太妹会跟上来。
还好没有。
她郁闷地睡着,又郁闷地醒来,看到周言像棵挺拔的青松般坐在一边,她在心里默念对不起,耷拉着脑袋,把信放在了他的手上。
她不敢看周言的反应。
粉色信封由一张贴纸粘住封口。
周言眼皮微跳着撕开,希望里面的内容不是他想的那样。
「周言,你深深吸引了我,我昨天梦到你一整夜,你的吻像是真实存在般让我颤栗。
……
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吗?」
结尾没有落款。许微微做事迷迷糊糊,忘记写也不足为奇。
周言折起信,抿住了唇。
信封被推了回去。
许微微猛地抬头起,“怎、怎么不要?”
周言的胸腔明显起伏了下,喉结也随之滚动,嗓音像是被日光炙烤过的睡眠,烫烫的哑,“……微微。”
“啊?”许微微攥着信封,心里慌得要命。
怎么办,要是周言不收,那个小太妹一定会把自己欺负得很惨的,她那个混社会的表哥……
周言俯首,浓密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她瞬间僵住,呆呆地看着他。
他微微低下眉,鼻尖似乎距离她无限近,似乎还能在他的语气中捕捉一丝威胁的意味。
“微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周言是真的生气了。
她才多大,就学会给男孩子写情书了?
还梦到和他接吻。
大学还考不考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言:我把你当闺女,你把我当男朋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