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星

楼上客厅的灯灭了,许微微从对面那栋楼的四层玻璃上看到。

夜已深,星星似乎也睡了,不再那么闪耀,她打了个哈欠,放轻脚步回卧室。

门锁住了。

许微微困惑地歪了下脑袋。

弟弟很少这样把她锁在外面的,他知道她害怕被关起来。

“然然?”她轻轻敲门,怕吵醒妈妈,声音很小很小。

门从内打开,许巍然不自然地瞅了她一眼,一只耳机塞在耳朵里,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男女争吵,用英语互骂对方。

许微微注意到他脸色很红,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生病了吗?”发烧会变成傻子,她不想让弟弟变成她这样。

许巍然才十五,但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他随了父亲,天生体弱,骨骼清瘦,穿什么都是一阵风就能吹跑的感觉,每年流感季他都会病倒。

少年额上传来的温度烫到惊心,许微微呀了一声,“好烫,我拿下温度计。”

许巍然双手攥紧床沿的被子,紧紧盯着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只穿了一件纯棉的白色长裙,极其保守的款式,一直盖到脚踝,袖子将她的胳膊遮得完完全全,浑身上下一丝不漏,仅有颈部的肌肤与空气直接接触。

她不算瘦,甚至可以说胖,毕竟对正处于发育阶段的青春期来说,大部分女孩还在长身高,所有的养分都贡献给了骨量。

她不同,她从十几岁的时候就不长个了,那些鱼类的蛋白质和嘌呤全部养进了肉里,她不仅白,而且嫩,像被人精心培育在温室里的粉白色多肉。

许微微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体温计,让许巍然夹在腋下,她自己搬来椅子坐在他对面,迷茫地观察着他。

弟弟今天有点反常,格外紧张的样子,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呼吸也比平时更急促。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温度计上的红色蔓延到了37度2,许微微觉得弟弟的状态越来越不对,急忙出去找药,掰了两颗速效下来,她捧着回去,弟弟却钻进了被窝里。

“然然,起来吃药。”她拍拍他的背,小心地端着水杯。

许巍然忽然转过来头,哑声道:“姐,我热,你摸摸我的脸。”

许微微把手放下去,他闭上眼,依恋地蹭着,只是肌肉有点紧绷,连带着表情也变得狰狞。

“很难受吗?起来吃药吧。”许微微摘下他的耳机,里面的人还在对骂,时不时传来女人凄厉的惨叫,她想应该是女人骂得太狠,被男人打了。

她倾身去拿水杯,书桌上小台灯的光正好晃在了她的睡裙上,光线能穿过棉布,却无法透穿人类复杂神秘的躯体,形成一片黑色的影子。

她毫无察觉,回头时弟弟已经坐起来了,她松了口气,喂他吃下。

“好好睡一觉。”弟弟又变正常了,许微微安心地笑了笑。

她在家很少戴眼镜,头发洗过后散开,大概到肩膀的位置,刘海剪得惨不忍睹。可恶的是,即便头发被毁成这样,她的脸依旧美丽动人。

笨蛋。傻子。白痴。许巍然在心里骂。

个子矮,脑袋笨,没有自理能力,长得像个初中生,和他一起在马路上被人看到,没人会觉得她是年长的那个。

今天还随随便便就被那个周言给牵了手,西瓜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屁颠屁颠跑去送给别人。

人家周言差她那一口西瓜?

笨得要死,凭什么当他的姐姐。

许微微对许巍然的暗骂一无所知,她抱着自己的小玩偶睡觉,姿势很乖巧,像只小猫咪般蜷缩起身体。

许巍然伸手关了灯。

徐招娣出去进货,许微微便要早起一点给弟弟做饭。

她起床时弟弟还在睡觉,他的手机播放着视频暂停的结尾,一男一女抱在一起,许微微看了,但看不懂,给他锁屏了。

清晨上学前的时间永远像在打仗,许微微喊许巍然起床吃饭,许巍然看到手机锁了,一脸阴沉地问是不是她关上了。

许微微愣了下,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兴许弟弟不喜欢她碰他的东西,低声道歉:“对不起……”

许巍然气到饭都没吃,摔门上学去了。

许微微颤了颤,赶紧把饭装进饭盒里,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

“然然,午饭没带呢!”

许巍然黑着脸等她,许微微追上,膝盖又是一片红。

“你是蠢货吗?四平八稳的路你也能摔跤?”许巍然简直无语,这条路他们从小走到大,走了他妈几千天,这个笨蛋怎么还是会摔倒?

被叫蠢货,许微微是难过的。她委屈巴巴地把饭盒交给许巍然,不走了。

许巍然攥住她的手,恨得咬牙切齿,“一起走!”

“可是,我们说好了的……”

许微微被拽了个跟头,眼看着又要摔,许巍然不耐烦地抱住她,“可是什么可是,我再不管你,你就要被坏人拐走了。”

“哪有坏人?”许微微懵懵懂懂,她怎么会知道弟弟说的是周言,周言在她心里可是唯一的好人,“你不要和我一起走,等你到学校,你同学又要笑话你的。”

许巍然皱眉,“笑就笑,反正都摊上你这么个姐姐了,我还能怎么样。”

要努力学习、要挣大钱,许巍然自有记忆起徐招娣就这么告诉他。

是为了他日后成家立业吗?

并不。

要努力学习、要挣大钱,然后照顾他的傻子姐姐一辈子。

多可笑,他自己都还是个未成年,却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背负上了一生也甩不掉的包袱。

医生说,姐姐的智商只能停留在十二岁左右。

她的身体不论怎么再怎么成熟,心智也一直会是个初中生,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而他要用一辈子去照看这个孩子。

学校快到了,许巍然冷冷地看了一眼。

医生断定她无法在正常学校学习,曾推荐母亲将她送往特殊学校。

但她竟然通过了一次次的考试,念到了现在。

他嘲讽地勾了勾唇。

他倒是要看看,被医生鉴定为智障的姐姐,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考上大学。

送许微微到二班,许巍然特地扫了一遍里面,没看到周言。

他冷声警告:“离周言远点!”

许微微却开心地笑了出来:“不用的,小言哥不嫌弃我……”

她以为弟弟是担心她弄脏周言,耐心地说着这几天周言对她是多么的好。

许巍然脸部越发扭曲,偏偏许微微对察言观色没有一点功底,直到许巍然再也忍不住,在寂静的走廊里喊出:“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以前对你做过什么?!”

许微微安静下来,手足无措地缠着手指。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让弟弟这么生气。

她还是想为周言辩解,弱弱地说:“小言哥对我很好的……”

“行,他是好人,我是坏人,”许巍然也不想再说了。这个白痴,被人拐走了最好,他又凭什么养她一辈子,让周言来养不是更好?“懒得管你。”

许巍然在班里这么一闹,同学们支棱着耳朵听,纷纷纠结从哪才能打听到其中八卦。

许微微是不要指望了,看她那坐在位置上泫然欲泣的傻样,八成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周言……

同学们望向姗姗来迟的周言。

一身板正熨贴的校服,无可挑剔的满分笑容,和每一位还不算熟悉的同学打招呼时认真澄澈的目光……

八卦魂就这么被周言如沐春风的脸给浇灭了。

许巍然说的那件事,大概率就是周言欺负过许微微嘛,大家年少无知的童年都干过,不足为奇。

人群散开,周言和别人说完话,坐了下来。

许微微抬着镜框,一点一点抹着眼泪。

周言抽出一张绿茶味的纸巾,挑起她的下巴,轻轻擦拭,“不哭了。”

纸巾吸纳了水分,沉甸甸的,周言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实上,刚才同学们已经和他说的差不多了。

“你看,”周言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小衣服,“我昨天给小猫买的新衣服,它要有新衣服穿了,不要试试吗?”

许微微眨着酸涩的眼捧起,这是一件针织的红色背心,不是人穿的,像是小动物穿的,她拿出自己的猫咪玩偶,脱下它的旧衣服,套了上去,尺寸刚好。

玩偶像是换了一只,喜气洋洋的,连歪掉的眼睛都变得神里神气。

她心爱地抱在怀里,破涕为笑,“谢谢。”

“旧衣服给我。”周言塞进书包里,笑着说:“洗洗还能穿,我们以后每天都给小猫换衣服,好不好?”

许微微点头,心里暖暖的。

小猫是她最在意的伙伴了,周言走后,她又是一个人了,这只小玩偶就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那种。

她没有想到周言会注意到它,还给她的朋友买了新衣服,所以更感激他。

“看书吧。”周言摊开课本,不再说话。

指尖翻动书页,阳光铺洒在课桌上,周言用余光看到许微微抱着小猫玩偶的满足神情。

眼里划过了什么,又或许没有。

其实那不是专门为许微微的玩偶准备的,他怎么会在意那种没有生命的东西。

那是他小时候买给一只流浪小猫咪的,今天无意间翻到,就拿过来了。

他本来不期待什么,现在却有些庆幸。

还好带了,不然这小孩还真不好哄。

许微微慢吞吞地翻着笔袋,周言无声递过去一块橡皮,她眼睛亮晶晶地捧着,像得到了什么宝贝。

“谢谢小言哥。”

周言温和地笑:“叫我周言吧。”

他并不喜欢她的小言哥,那是一个很讨厌的男孩。

作者有话要说:生命是奇迹哦,微微不是医生说的那样,她只是笨了点,但不是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