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民市场在距离家属区不远的地方。这里更久之前是用来停放大车的场地,后来大货车夜里碾死了一个员工,钢厂就将停车场设置到了厂区里,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总之商贩们陆续搬了进来。
年久失修的道路坑坑洼洼,总像下过雨一样湿润,泥土里陷着清理不掉的烂菜叶,偶尔可以见到几片干枯的鱼鳞,坏境实在不好,三公里外还有一家大超市虎视眈眈,商贩们就自己出钱买了些石板,铺成几条路,通向四面八方。
他们对这里的卫生不怎么上心,但格外在意这条路,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始终打扫得干干净净。
周围一圈当年留下的给大车司机过夜的钢板房,现在被某些卖粮食大料的商户占用了,每次路过都能闻到刺鼻的花椒味。
许微微踩着石板走向自家鱼摊,卖猪肉的秃头叔叔跟她打招呼,正值盛夏,他光着膀子,露出油腻的大肚子,一手捏着一块粘丝丝的五花肉,一边喊她:“阿巴,来找你妈了?”
许微微假装听不到。
她不喜欢他,她亲眼看到过一只苍蝇落在他的头上,他那会刚剌完一头猪,浑身上下都是血,三角眼的眼白斜睨着她,舌尖舔过唇边的猪血。
鱼摊渐渐近了。
徐招娣腆着笑脸送走一位邻居,手里皱巴巴的钱揣进围裙兜里,扭头看到许微微,刹刻耷拉下来。
许微微走过去,掀开油布。底下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沾湿又晒干的账本、一摞摞成捆的塑料袋,她挑最干净的地方,把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塞了进去,盖好。
穿上自己的小围裙,许微微坐在马扎上,拎出桶里一条黑鱼,熟练地按在菜板上。
鱼不是人,它不会像傻了的孩子那么听话,奋力挣扎的时候鱼尾甩出一串水花,溅到了许微微的脸上,这种水是有味道的,许微微用手臂擦掉,毫不迟疑,用一棒槌砸懵了它。
徐招娣坐在另一个板凳上,数出几张红钞来,塞进了她的口袋,冷冷道:“学杂费。”
终究是不情愿,徐招娣又说:“养你就是养了个冤家。”
许微微垂下眼,难过了不到几秒,抬脸时已经撑起一个天真的笑脸,“谢谢妈妈。”
徐招娣用蒲扇扇着风,散落的八字刘海飘飘摇摇,依稀能辨认出年轻时清秀的五官和轮廓,只是风吹日晒了太久,加上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曾经的海边一枝花早已为生活磨灭,松弛的眼皮由两层变成四层,此刻失神地盯着许微微的脸。
徐招娣放下扇子,烦躁地看向别处。
几十条鱼在池子里挤在一起吐着泡泡,这些都是海鱼,池子里的水也是每天早晨打来的海水,咸咸涩涩的,蹦在手上时会有沙沙的痛感。许微微伸手去摸一条大头鱼,徐招娣急忙用扇子拍开她。
“小心你的手!”
许微微的手上有不少伤口和冻疮,禁不起海水的刺激。
“鱼刮好了吗?”徐招娣起身,向桶里看了一眼,“我去饭店送货,你在这里别乱跑。”
许微微把收音机里播放歌曲的电台栏目调成国际频道,在播音员口音纯正的英文播报中,她迎来送往。
她逢人便笑,笑起来甜甜的,但配上她的狗啃刘海和滑稽眼镜,怎么看怎么傻气,来买鱼的老人见了直摇头。
“这徐招娣年轻那会挺好看的啊,怎么生了个这么丑的女儿……”
许微微在晚上十点回了家。
她先是洗了个澡,冲掉一身的腥气,又用水龙头滴了一天攒起的水洗校服,认认真真打上肥皂,放在阳台上晾好。
夏季校服湿湿地坠着水,她踮起脚尖,用杆子把秋季校服取了下来,挂在墙边,等着明天穿。
徐招娣磕着瓜子讽刺:“也不知道给你弟弟洗洗。”
这话她已经说了千百遍,徐招娣觉得许微微每天洗澡洗校服纯粹是在浪费水,但不管她怎么骂,许微微还是会这样做,从七岁做到现在,日复一日。
傻子也有傻子的坚持。她懒得管。
许微微和弟弟住在一间屋子,上下铺,弟弟在下铺,她在上铺。
许巍然让许微微关上门,鬼鬼祟祟掏出手机,插上耳机,开启王者荣耀。
“我来了我来了,几等几?”
许微微爬上上铺,趴在床上预习数学。
十道课后题错了五道,别人一般不会错这么多。
许微微用橡皮擦掉,抄上课本后面的正确答案,自欺欺人地想:我不笨。
夜深人静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久违的走动声,许微微瞪向天花板,半晌未动。
许巍然毛骨悚然,爬上了她的床,硬是挤进她的被窝里,“姐,楼上已经十年没住过人了……”
许微微躺好,用双眼去看那块白墙,用耳朵去捕捉那上面透下来的声音,轻声道:“别怕,是小言哥回来了。”
许巍然靠着她的肩膀睡着,许微微在黑暗里回想,记起的大多是周言五六岁时的样子。
他抱着她讲故事书,他给她穿他的半袖,长到拖地,她却觉得自己是在穿小裙子,臭美地转圈圈。
小小少年笑着看着她,眼里有些她那时看不懂的情绪。她只记得周言第二天真的给她买了她尺寸的小裙子,裙摆是荷叶的形状,在当时是非常新潮的款式,她穿出去显摆,但没过多一会就摔倒了。小裙子脏了,她哭得好惨,周言急急跑出来抱起她,教她洗衣服。
周言握着她的小手轻轻揉搓那些布料,笑着说:“微微看,小裙子又变漂亮了。不过洗边边的时候要注意,不能太用力,否则小裙子会受伤,它会哭哦。”
许微微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的周言那么好,在别的同龄人都在嘲笑她的年纪,他早早地学会了冲奶粉和洗衣服,能把身边的每一个人照顾得那么周到。
正式开学的第一天,许微微看到坐在原位上的周言时有些恍惚。
他几乎等比例长大,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今天换了学校的夏季校服,劣质的半袖衬衫和米色五分裤,大家穿起来都是皱巴巴的,他却精心熨过,没有一丝折痕。
一群人围着他问七问八,他诚挚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眼,笑着给出每一个答案。
“周言,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等高考完看考上哪个学校再说。”
“哇,那下周的运动会你参加吗?”
许微微望向窗外,太阳藏在白云后,依旧无私给予大地上的儿女光芒。
明明距离很远,但所有人都会受到他的恩泽。
许微微收回视线,走了过去。
人群忽然散开,同学们争先恐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见到了魔鬼,许微微坐下,掏出自己的课本。
“你还是换座位吧。”她面无表情。
周言一反常态,没有回应。
靠窗的位置晒,以前她自己坐在这里,每个夏天都被烤得汗流浃背,今天却没那么难熬。
周言的身形完全挡住了她,在课桌和她的身上投下影子,许微微看向他,太阳斜洒进来的入口被他用一本五三遮住,他的耳廓晒得微微发红。
许微微还想再说点什么,班主任进来了。
班主任砰地一声放下卷子,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敲黑板:“上学期期末的卷子,你看看你们做的是什么玩意,啊?这样下去还怎么考大学?高三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听见了没有!”
一顿鸡血打入,班里的氛围略有改善,小苗苗们坐得板正,心里有了点高三的紧张感。
钢厂的营收越来越差,最困难的时候几个月发不出工资,谁家里都是紧巴巴的,有能耐的早搬到了市里,留在这里的全是没有出路的。
他们很清楚,要是不想烂在这个厂子里,就得考上外面的大学。
许微微趁周言出去上洗手间的空档,把自己早晨在便利店买的盒装牛奶偷偷塞进他的抽屉,作为昨天他替她擦玻璃的谢礼。
她手刚抽出来,徐福福就阴森森地盯着她,鼻子里出气,“哟,傻子也知道暗恋别人呢。”
许微微迟钝地扯开一个笑脸。
“真够丑的。”徐福福猛翻白眼,“我打赌,他不要,你信不信?”
“什么东西不要?”周言回来,拉开凳子坐下。
许微微不自觉紧张起来,低下了头。
徐福福嗤笑,“你瞅瞅你抽屉?”
看热闹不嫌事大,徐福福又叫了几个人过来,咧嘴看着一脸做贼心虚的许微微。
周言的眼神在班里搜了一圈,最后落在许微微身上。
许微微一僵,摇手,“不、不是,我……”
周言拿起牛奶,放在了许微微的桌上,“微微喝吧,我们微微还要长身体。”
徐福福憋笑,转回了身体,他忍得很辛苦,整个身体都在颤,“我就说他不要吧,谁会要你的东西啊。”
牛奶的盒子似乎变得烫手,许微微忍不住去闻这盒牛奶上面是不是有怪味道。
“真像一只小狗。”
许微微僵住,周言的大掌已经按在了她的发顶。
干燥的、温热的、属于男性的触摸,许微微从不喜欢,她努力地瞪大眼睛,想要在周言的表情里寻到一丝的冒犯和恶意,但怎么也找不到。
为什么要走?又为什么要回来?
为什么要给了许微微这个人最好的温暖,又悄无声息地抛下她不管。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微微,我们微微,爹系男友你值得拥有